人虎殊途
武松的哨棒。“拿走。”他推开碗,哨棒不小心扫到案板,虎骨滚了一地,“以后别再卖虎骨,县令说了,要保护山兽。”
老板愣在原地,看着武松匆匆离开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装什么慈悲?当年打虎时怎么没见你心软?”这话像根细针,扎进武松的后颈——是啊,他怎么没心软?当虎哥为了护崽拼命时,他举起了哨棒;当虎弟躲在灌木里发抖时,他捡走了虎爪;当百姓欢呼着“英雄”时,他没说过一句“对不起”。
暮色漫进县衙时,武松独自坐在后院。他摸出袖袋里的虎爪,对着夕阳看——指甲缝里还嵌着景阳冈的泥土,混着哥哥的血,在光线下泛着暗红。忽然,墙角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抬头望去,一只松鼠叼着颗松果窜上树,尾巴扫过围墙,惊落了几片枯叶。
“原来不止人会偷。”武松自嘲地笑了笑,把虎爪贴在胸口,“我偷了虎的家,虎偷了人的恨,可这世上,谁又偷了谁的公道?”他想起老捕头曾说过:“打虎是为了护民,可护了民,谁来护虎?”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虎是凶物,人是良善,直到看见虎弟眼里的光,才知道凶物未必凶,良善未必善。
虎弟趴在鹰愁崖的岩石上,看着阳谷县的灯火次第亮起。老瘸虎说的没错,人类的城像个巨大的笼子,把“英雄”关在里面展览,把虎的血熬成汤喝,却假装看不见山在哭。它舔了舔前爪的伤——已经结痂了,像块褐色的疤,和老瘸虎断爪上的痂一模一样。
“该学下一招了。”老瘸虎瘸着腿走来,爪子下踩着半块带字的布——是从人类商队抢来的,“看见这两个字了吗?‘侠义’,人类总说自己讲侠义,可你知道‘侠’字怎么写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夹,意思是把人夹在中间,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虎弟盯着布上的字,忽然想起武松腰间的断棒——上面也刻着“侠义”二字,却被鲜血和虎皮磨得模糊。原来人类的“侠义”,是用兽的血写的,是把兽的骨当笔,把兽的皮当纸,却从不问兽愿不愿意。“那我们的‘义’呢?”它抬头看着老瘸虎,断耳在风里晃了晃。
老瘸虎没说话,只是用断爪在岩石上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山”字——笔画里全是爪痕,像被利齿撕咬过的伤口。“我们的义,在山里。”它舔了舔刻痕,血珠渗进石缝,“山护着虎,虎护着山,这才是义。人类的义,是刀上的光,是嘴上的蜜,是把虎的头砍下来,还说‘这是为你好’。”
夜风带来景阳冈的味道——松木香里混着焦糊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虎弟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哥哥的虎皮在县衙门口飘,听见小虎们在暗格里哭,闻到武松袖袋里的虎爪味。它忽然想起老瘸虎说过的话:“想报仇,先让自己变成人类怕的样子。”于是它站起身,对着月亮发出一声长啸——这是它第一次主动啸叫,声音里带着血的腥、风的冷,还有山的怒。
“很好,学会用啸声传恨了。”老瘸虎赞许地晃了晃断耳,“明天去黑风洞,啸风虎会教你怎么用风声藏爪子的气味——人类的鼻子笨,可耳朵更笨,他们听不见风里的杀机,就像看不见自己心里的恶。”
虎弟舔了舔岩石上的“山”字,把老瘸虎的话记在心里。它知道,从今天起,它不再是等着被护的小崽子,而是山的复仇者,用爪子、用牙齿、用啸声,让人类知道——当他们把“英雄”刻在旗子上时,山会把“仇恨”刻在骨子里,总有一天,会让这些刻着“侠义”的旗子,沾满人类自己的血。
武松在县衙后院待到半夜,直到袖袋里的虎爪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望着景阳冈的方向,那里有他打死的虎哥,有失踪的虎弟,有被烧掉的松林,还有他永远洗不净的“英雄”二字。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虎啸——不像虎哥的温柔,不像虎弟的呜咽,而是带着刺骨的冷,像把刀,劈开了夜的寂静。
他猛地站起身,哨棒差点掉在地上。那声啸叫里,有仇恨,有愤怒,还有他熟悉的、虎弟眼里的光。原来那只小老虎没死,它活着,带着山的怒火活着,等着向他、向人类讨回公道。武松摸了摸胸口的“止戈”刺青,忽然觉得讽刺——他止得了自己的戈,却止不了山的戈,止不了虎的恨。
“对不起。”他对着景阳冈的方向,轻声说。可这话太轻了,轻得被夜风吹散,轻得盖不住虎啸声,轻得像他袖袋里的虎爪,永远压着一块石头,让他喘不过气。
当第一颗星子亮起时,虎弟跟着老瘸虎走进黑风洞。洞里的风打着旋儿,带着哨声,像人类吹的号角,却多了份野兽的凶。它闭上眼睛,任由风声裹住自己的气味——从今天起,它是风里的刀,是山里的魂,是人类夜里惊醒的噩梦,更是虎哥眼里,永远不会倒下的小崽子。
而武松站在县衙门口,望着天上的星子——它们像虎哥和虎弟的眼睛,盯着他,盯着人类,盯着这个被“英雄”和“侠义”填满的世界,却看不见,在山的另一边,仇恨的种子已经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让所有举着哨棒的“英雄”,都不得不抬头仰望,然后在树影里,看见自己曾经种下的,究竟是善,还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