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川箭板古镇匍匐在龙溪河畔,如同一条濒死的巨兽。雾霭常年不散,沉甸甸压在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上,将朽木与青苔的气息揉成一股阴湿的霉味,钻进苏青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里。她斜倚在归去来客栈吱呀作响的窗边,指尖死死抠着窗棂,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又一阵剧咳从胸腔深处撕裂而出,她猛地弓身,素白手帕掩住口鼻,再摊开时,一抹刺目的猩红在棉布上洇开,像一朵开在死亡土壤上的毒蕈。
咳声在死寂的古镇里荡出空洞的回响。河对岸歪斜的吊脚楼窗口,几道影子倏地缩回黑暗深处。自她三日前咳着血踏进这一脚踏三县的诡异之地,镇民的目光就如附骨之疽——探究、畏惧,又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审视。他们行走在溜光乌亮的青石板上,脚步轻得像猫,呼吸绵长得近乎停滞。唯有她,这具被城市毒雾和基因里带来的缺陷蛀空的肺,像个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古镇令人窒息的宁静。
咳咳……药……
苏青黛喘息稍定,抖着手摸向桌上那个粗糙的陶罐。罐里是昨日用最后一点钱,向客栈后院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跛脚老掌柜求来的川贝母。几枚拇指尖大小、类圆锥形的鳞茎,表面类白,外层两瓣鳞叶大小悬殊,紧紧相抱,形成所谓怀中抱月之态——松贝,川贝母中的上品。她捻起一枚,放入口中慢慢含化。微苦,而后是奇异的甘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清凉感顺着咽喉滑下,暂时抚平了气管里灼烧般的痉挛。这点凉意是她逃离那座被长生集团霓虹招牌点亮的钢铁丛林,钻入大巴蜀地莽莽群山的唯一指望。
夜幕彻底吞噬了龙溪河。河水在窗下流淌,声音被浓雾滤得模糊不清,时断时续,仿佛某种巨大生物沉睡中的呓语。苏青黛昏沉躺下,肺腑间的滞涩感并未因贝母的清凉而完全消退,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沉的淤堵。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坠入冰冷的水底。幽暗的光线中,巨大的阴影悬浮——那不是鱼,是棺!漆黑的棺木被粗大的锁链捆缚,沉在河床深处,随水波缓缓起伏,如同沉睡的巨兽。棺椁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珍珠般圆润的贝类,开合翕动,吞吐着水流的微光。一种难以言喻的呼唤,混着河水的冰冷,直接灌入她灼痛的肺腑:归来……肺母……归来……
她惊喘着坐起,冷汗浸透单衣,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夜雾和死寂。掌心,昨夜含化的松贝位置,皮肤下竟隐隐浮现出一个极淡的、新月形的青痕,如同贝母鳞叶拥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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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的箭板镇并未因天光而显得温暖。苏青黛裹紧单薄的衣衫,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走向那座令她莫名心悸的禹王宫遗址。咳意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越靠近那片断壁残垣,一种奇特的感受越发清晰——肺腑间那团日夜焚烧的炭火,竟被一种无形的、温润的力量悄然包裹、安抚。呼吸,从未如此顺畅,尽管每一次吸气仍带着龙溪河特有的水腥与朽木气息。
禹王宫仅余残骸。巨大的石柱突兀地耸立在荒草丛中,灰白色的石英质细岩沙在昏沉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石柱一共四根,呈一种绝非装饰的古怪阵列排布,柱身光滑异常,刻满了早已被风霜磨蚀大半的螺旋状纹路。几个学者模样的人正围着石柱激烈争论,指间夹着的烟蒂在潮湿空气中明灭。
……风水阵防御工事毫无实用价值!看看这石英岩的材质,运输成本就够建半座庙了!明朝县志只字未提,简直凭空冒出来的!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烦躁地掸落烟灰。
何止明朝,往前推,连片瓦记载都找不到!三宫十一庙,谁建的供的是谁全他娘的是谜!
同伴用脚踢了踢石柱基座上厚厚的苔藓,还有这鬼纹路,像不像……
像什么
苏青黛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
几人回头,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和眼底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里掠过一丝镇上人特有的疏离与警惕。像……某种循环系统,或者……巨大的气根
戴眼镜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指着石柱表面一道较深的螺旋凹槽,不觉得它在……呼吸吗
呼吸苏青黛心尖猛地一颤。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石面的刹那——
外乡女娃!莫碰!
一声苍老而急切的低喝自身后炸响。
苏青黛悚然缩手。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残破的宫门阴影下。她裹着靛蓝土布头巾,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窝浑浊不堪,唯有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串油亮的木珠。老妪的目光钉子般扎在苏青黛脸上,又缓缓移向她的胸口,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颗艰难搏动、带着新月青痕的肺。
沾了龙溪水,咳了心头血……悬棺醒了,肺母要归位了……
老妪的喃喃低语如同诅咒,在荒草丛中飘散,快走!趁它还没……彻底闻到你的味儿!
言罢,她像一道幽魂,迅速隐入断墙之后,留下苏青黛僵立原地,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悬棺肺母归位昨夜那诡异的梦境碎片骤然翻涌,与老妪的话狠狠撞击。
浓雾再次在黄昏时分准时降临,将古镇包裹成一座巨大的白色迷宫。苏青黛蜷缩在客栈冰冷的被褥里,白日里吸入的那一丝奇异顺畅感早已消失无踪,肺腑的灼痛与淤堵变本加厉地反扑。她剧烈地咳,手帕上的血点连成了片。意识在剧痛与窒息中沉浮之际,窗外石板路上,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镇民那种猫一般的轻悄,而是带着一种沉重、滞涩的拖沓。
鬼使神差地,她挣扎起身,推开一条窗缝。浓雾中,客栈的跛脚老掌柜正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手里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竹篮。他行走的方向,赫然是龙溪河下游,那片传说中布满冰臼奇观的荒僻河滩。
一个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跟着他!河水的低语、悬棺的幻象、老妪的警告、石柱的冰冷……所有的碎片都指向那片雾气弥漫的河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像一道影子融入浓雾,跛足拖地的声音是她唯一的指引。
河滩乱石嶙峋,二百万年前冰川留下的冰臼在雾气和惨淡月光下如同大地上无数空洞的眼窝。跛脚掌柜停在一处最大的冰臼旁,放下竹篮,掀开黑布。篮中并非祭品,而是一个昏迷的年轻镇民!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掌柜枯瘦的手颤抖着,摸出一柄骨质小刀,刀身布满与禹王宫石柱上相似的螺旋纹路。
他口中念念有词,语调怪异古老,如同招魂。骨刀猛地刺向青年心口!苏青黛的惊呼几乎冲破喉咙——但预想中的鲜血并未喷溅。刀刃刺入皮肉的瞬间,青年的身体剧烈抽搐,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疯狂蠕动、聚集!紧接着,他整个胸膛如同绽放的诡异花朵般无声裂开,没有血,只有一团蠕动着的、珍珠白色的肉质物被掌柜生生掏出。那东西迅速收缩、硬化,在掌柜手中凝成一颗拇指大小、类圆锥形、外层鳞叶紧紧相抱的物体——一枚新鲜得仿佛还带着体温的松贝!而青年的身体,在贝母离体的刹那,如同被抽干水分的朽木,迅速塌陷、萎缩,最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覆盖在枯骨之上,被掌柜一脚踢入翻涌的龙溪河中,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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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虔诚地将那枚人贝托起,走向河滩边缘一根半埋入淤泥的、断裂的灰白色石柱残骸。残骸顶端,有一个凹陷的、新月形的孔洞。他将手中温热的贝母,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
嗡……
低沉的共鸣声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苏青黛的肺腑间震荡!她死死捂住嘴,胸腔里那颗饱受摧残的脏器,此刻竟随着那石柱的共鸣疯狂搏动、灼烧,仿佛要挣脱肋骨的牢笼!额角那个新月形青痕滚烫如烙铁。浓雾深处,龙溪河水骤然变得湍急,哗啦啦的水声中,似乎夹杂着更多棺木在河底轻轻磕碰的沉闷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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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在沐川!箭板古镇!
嘶哑的电子通讯声穿透引擎轰鸣,刺破古镇黎明前死寂的浓雾。三架喷涂着长生集团衔尾蛇标志的黑色旋翼无人机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幽灵般出现在龙溪河上空。紧接着,沉重的履带碾压青石板的刺耳噪音由远及近,两辆装甲越野车蛮横地撞开古镇入口腐朽的木栅栏,碾过菜畦,停在禹王宫废墟前。车门洞开,跳下七八名身着黑色外骨骼装甲的士兵,头盔目镜闪烁着冰冷的红光,手中造型奇特的脉冲步枪枪口对准了闻声而出、如沉默羔羊般聚拢的镇民。
一个穿着考究白色立领制服、与这破败古镇格格不入的男人最后下车。顾长生,长生集团特别项目部负责人,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人群,像手术刀般钉在藏身于破败门楼阴影下的苏青黛身上。
苏小姐,
顾长生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你的基因检测报告非常有趣。罕见的‘肺腑空窍症’,现代医学的绝症。但你体内,有一种奇特的生物信号在对抗它,强度远超普通川贝母碱百倍。它就在这,在这座镇子的地脉里,在那些……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周围沉默的镇民和古老的石柱,……原始的祭祀里。把它交出来,集团能让你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而不是像老鼠一样躲在这腐烂的棺材里咳血等死。
镇民们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个精壮汉子攥紧了拳头,眼中是刻骨的恨意。释比(羌族巫师)——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涂着赭石色古老图腾纹路的老者——排众而出,手中骨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外来的豺狼!
释比的声音苍老却如洪钟,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你们剖开神山,榨取草木之灵,把生命炼成金钱!箭板镇守的是‘肺母’遗蜕,是天地呼吸的结节!你们休想染指!
他猛地扬起骨杖,指向禹王宫那四根巨大的石柱。石柱表面的螺旋纹路骤然亮起极其微弱的、流转的暗金色泽,整个废墟的地面开始发出低沉的共鸣。
冥顽不灵。
顾长生遗憾地摇头,轻轻挥手,‘净除者’协议启动。回收样本,清除污染源。
开火!
小队指挥官冰冷的指令响起。
嗡——!滋啦——!
刺目的蓝色脉冲光束撕裂雾气,瞬间命中一个挡在石柱前的镇民!那人连惨叫都未及发出,身体在强光中剧烈抽搐、碳化,化作一具焦黑的雕像轰然倒地。沉默被彻底打破。怒吼、哭喊、咒骂轰然炸响!镇民们挥舞着锄头、柴刀,如同扑火的飞蛾,绝望地冲向那些钢铁怪兽。
不——!
苏青黛的尖叫被淹没在爆炸和脉冲武器的嘶鸣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被脉冲光束扫过半边身体——是客栈那个沉默的跛脚掌柜!他剩下的独眼望向苏青黛,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催促。他残破的手指,艰难地指向翻腾的龙溪河。
跑!去河边!那个眼神嘶吼着。
肺腑的灼痛与血腥味直冲颅顶,额角新月青痕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杀戮声、石柱濒死般的嗡鸣,还有……河底深处,棺椁碰撞的急切召唤!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摇摇欲坠的门板,朝着龙溪河发足狂奔。身后,脉冲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紧追不舍,灼热的气流燎焦了她的发梢。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刺骨的寒意如万针攒刺,却奇异地暂时麻痹了肺腑间焚身的剧痛。她拼命向下潜去,浑浊的河水中,巨大的阴影轮廓越来越清晰——正是梦中那口被锁链缠绕的悬棺!此刻,棺盖微微震动,缝隙中透出幽幽的珍珠般白光。额角的青痕光芒大盛,与那白光激烈呼应!追击而至的脉冲光束射入河水,在靠近悬棺的瞬间竟被扭曲、吸收,只在水中留下几道徒劳的苍白轨迹。
她游到棺椁旁,颤抖的手抚上冰冷的棺盖。那看似沉重的棺盖,在青痕光芒的映照下,竟轻若无物。她用力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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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盖滑开的瞬间,并无想象中的尸骸腐朽之气。一股磅礴、湿润、带着远古泥土与草木清香的澎湃生气汹涌而出,瞬间充盈了苏青黛的肺腑!她贪婪地吸入这气息,濒死的肺泡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沙地,疯狂地舒张、汲取。眼前并非棺木,而是一个由无数巨大、虬曲、闪烁着温润玉白色光泽的植物根须(或气根)盘绕而成的奇异空间。根须的脉络中,流淌着莹莹微光,如同大地的血脉。
空间的核心,静静悬浮着一尊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存在。它并非人形,更像是一颗巨大无朋、兀自搏动着的贝母鳞茎!通体呈现温润的玉白色,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如同最完美怀中抱月形态的硕大鳞叶。每一片鳞叶的脉络都流淌着暗金色的光芒,如同活体的熔岩。在这巨型贝母的核心深处,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人形虚影,仿佛沉睡的胚胎。一种浩瀚、悲悯、承载着大地呼吸韵律的意志,温柔地包裹了苏青黛。
肺母……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在她灵魂深处浮现。这不是神,是某种更古老、更本源的存在——是这片山川地脉孕育的呼吸之灵,是天地清气的结节化身!箭板古镇三宫十一庙的宏大祭祀,禹王宫石柱构成的古老阵列,世代镇民以自身人贝的献祭……都是为了维系这地脉灵枢的运转,对抗外界对清气无休止的掠夺。
无数破碎的信息洪流般涌入她的意识:长生集团疯狂采集的高原川贝母,其微弱药效正是源自对肺母逸散力量的窃取;他们鼓吹的生命之源精华,实则是以工业手段粗暴榨取的肺母生命力的稀释残渣;而她这具被现代毒瘴和基因缺陷双重诅咒的肺腑空窍之躯,之所以能被川贝母稍加缓解,正是因为她的肺,是绝佳的、未受污染的容器,天然地渴望着接近这纯粹的呼吸本源!顾长生要的样本,正是这肺母核心的本源结晶——一枚蕴藏着天地呼吸法则的神性贝母!
轰隆——!!!
剧烈的爆炸震动从上方传来,整个河底空间猛烈摇晃!浑浊的泥水裹挟着镇民的残肢断臂涌入。一道刺目的强光穿透河水,精准地打在悬浮的肺母巨像上!是顾长生!他站在一艘小型潜水器的透明舱内,脸上再无平日的斯文,只剩下科学狂人般的灼热贪婪。潜水器伸出巨大的机械臂,臂端是高速旋转、闪烁着能量锯齿的钻头!
完美的生命形态!纯粹的生物能量结晶!这才是真正的‘长生之钥’!
顾长生的狂笑通过水波扭曲地传来,剥离它!立刻!
钻头轰鸣着,狠狠刺向肺母核心那蜷缩的光之人形!
不——!!!
苏青黛目眦欲裂。肺腑间那股新生的、源自肺母的清凉生机瞬间化为焚天的怒焰!额角的新月青痕如同超新星爆发,炽烈的光芒不仅照亮了河底,甚至穿透了厚重的河水,将整个龙溪河面映照得一片青碧!
这股源自血脉与意志的滔天愤怒,与她刚刚汲取的、浩瀚的肺母清气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狂暴共鸣!她猛地张开嘴,并非呐喊,而是做出了一个吞噬的动作——
整条龙溪河的水流,如同被无形的巨口鲸吞,形成一道恐怖的漩涡,疯狂地涌入她的身体!不是通过口鼻,而是通过她全身的毛孔,通过那颗与肺母激烈共鸣、此刻如同无底洞般的肺!河水消失了,露出了泥泞的河床和河床上散落的无数古老悬棺。悬棺的锁链寸寸崩裂,棺盖纷纷弹开,里面并无尸骸,只有一枚枚早已石化、却依旧散发着微弱清气的巨大贝母状化石。
失去了河水的缓冲,顾长生的潜水器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轰然变形、扭曲!机械臂在距离肺母核心咫尺之遥的地方碎裂。舱内的顾长生惊骇欲绝地看着那个悬浮在干涸河床上的女子——她的身体因吞噬了整条河流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水波荡漾的质感。她头顶,那新月青痕的位置,一对巨大、繁复、如同水晶与白玉雕琢而成的鹿角状结构(又似贝母初生的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刺破皮肤与颅骨,带着淋漓的灵光,野蛮生长!角身流转着暗金色的符文,与禹王宫石柱上的纹路同源,却更古老、更强大。
你……你成了什么怪物!
顾长生的声音充满恐惧。
苏青黛缓缓低头,目光扫过干涸河床上散落的悬棺贝母化石,扫过禹王宫废墟旁倒伏的镇民尸体,最后落在惊恐的顾长生脸上。她的眼神里,人类的情绪正在被一种浩瀚、冰冷、如同亘古山川般的意志覆盖。
我即呼吸。
她的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嗓音,而是龙溪河奔腾、山风呼啸、万木呼吸的混合体,直接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鸣,我即清浊之界。
她抬起手,指向顾长生和他的残破潜水器。指尖萦绕的,是凝练到极致的龙溪水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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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板古镇的崩塌始于龙溪河的倒流。当河水被苏青黛鲸吞入肺,露出布满冰臼和悬棺的狰狞河床时,支撑古镇数百年的地脉灵气瞬间失衡。禹王宫那四根高耸入云、布满螺旋纹路的灰白色石英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柱体上流转的微弱金光如同风中残烛,明灭几下后,骤然炸裂!
轰!轰!轰!轰!
四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几乎连成一片。粗大的石柱不是倒塌,而是从内部崩解,化为亿万片锋利的灰白色碎石,裹挟着毁灭性的能量,呈环形向四周激射!长生集团的装甲车首当其冲,厚重的合金装甲在蕴含地脉之力的石雨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打成筛子,燃料泄露,引发冲天烈焰。士兵们凄厉的惨叫被淹没在碎石破空和建筑崩塌的恐怖交响中。那座被顾长生寄予厚望、用来剥离肺母核心的小型潜水器,在干涸的河床上被一块飞旋而至的巨大石柱碎片拦腰斩断,电火花疯狂闪烁,旋即被汹涌回灌的冰冷河水吞没,连同顾长生最后一丝惊骇与不甘,沉入河底淤泥。
侥幸存活的武装分子肝胆俱裂,丢下武器,亡命般冲向古镇之外。然而古镇本身也在哀鸣。失去了石柱大阵的支撑,又经历了苏青黛吞噬龙溪水的狂暴抽取和石柱崩解的冲击,沿河而建的百年吊脚楼群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成片成片地倾斜、垮塌。粗大的木梁折断,腐朽的楼板坠落,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将废墟笼罩。昔日四川最美街道的顺河古街,此刻化作了人间地狱,只有残存的、绘有鱼跃龙门图案的断壁在烟尘中时隐时现,无声诉说着往昔的风水传说。
释比倒在禹王宫仅存的一堵断墙下,胸前一片刺目的血红。他看着悬浮在重新变得汹涌浑浊的龙溪河上空的那个身影——苏青黛。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流动的水光,头顶那对巨大的、水晶白玉般的贝母灵角已经完全成形,枝杈繁复,流转着暗金与青碧交融的符文。她的面容模糊在水光之后,唯有双眼,不再是人类的眸子,而是如同浓缩的星河漩涡,冰冷地映照着下方的毁灭。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龙溪水精,对准了长生集团残余的几辆试图逃离的装甲车。
不……青黛女娃……
释比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声音破碎不堪,地脉……不能全断……留一线生机……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淹没了后面的话语。他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龙溪河上游,那云雾缭绕、被镇民称为神木山的巍峨轮廓。
苏青黛的动作,似乎因这声嘶喊而凝滞了一瞬。指尖那缕足以洞穿钢铁的水精微微摇曳。那双星河般的眼眸深处,一丝属于苏青黛的挣扎与痛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看到了脚下废墟中幸存的镇民,那些被长生集团屠刀和崩塌建筑夺去亲人、满面血污的脸,看到了释比眼中近乎哀求的绝望。
我即……呼吸……
那混合着天地之音的低语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绝对的冰冷,多了一丝沉重的凝滞。指尖的水精倏然散去。她头顶巨大的灵角光芒流转,缓缓指向神木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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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川县地方志(灾异卷·新编)载:己巳年五月初七,箭板古镇地陷,龙溪水涌,古建尽毁。异象生,有光柱自河底出,直冲霄汉,有巨影悬河,角如古木,移时方散。是日,长生集团寻药队覆灭无踪。灾后,古镇旧址生异卉,叶似贝母,花如新月,嗅之可安神清肺,引四方求。然神木山深处,时有兽吼如雷,山雾聚散,隐隐见巨角轮廓,乡人谓之‘山君’,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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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一个戴着防霾口罩、身形瘦削的年轻女子,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通往神木山深处草木掩映的崎岖小径。她叫林叶,一名在都市雾霾中咳血求生的记者,循着沐川神药的传说而来。越往深处,空气越是清冽,带着草木与泥土的鲜活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洗涤着被城市毒害的肺腑。
山径尽头,一片被巨大古树环抱的幽谷豁然开朗。谷中央,一泓清泉汩汩涌出,形成浅潭。水潭边,一个身影静静而立。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长发随意绾起,背对着来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发髻间斜斜簪着的一支东西——非金非玉,温润洁白,形态如初生的贝母嫩芽,又似微型的鹿角,流转着极淡的青色光晕。
林叶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女子脚边。清澈的潭水中,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亭亭玉立。叶片狭长如剑,对生,中间挺立着一朵铃铛状的紫色小花。而植株根部的泥土微微隆起,隐约可见其下包裹着的、形如怀中抱月的洁白鳞茎——正是传说中的神药,却远比市面上的川贝母硕大、莹润,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女子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平静,带着一种久离尘嚣的疏淡,眼角有细密的纹路,那是风霜与时光的刻痕。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同古井,偶尔掠过一丝非人的、洞悉万物的苍茫,但很快又被一种温和的悲悯覆盖。她的视线落在林叶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仿佛能直接看透那饱受折磨的肺叶。
你来了。
女子的声音很轻,像山风拂过树叶,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直接抚平了林叶喉咙深处的咳意,为了这口‘气’
她指了指潭边的贝母。
林叶用力点头,急切地摘下口罩,露出苍白的脸:他们说……这里有救命的药!能治……治不好的肺病!
苏青黛(林叶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那个三年前消失在灾难中心的女子)的目光投向谷外翻涌的云海,投向更远处那座被现代钢铁重新规划、长生集团大楼依旧高耸的新县城轮廓。
药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弯腰,手指轻柔地拂过一株贝母紫色的花铃。那花儿似乎有灵性般,轻轻摇曳,洒落几点细不可察的淡金花粉。
这世间哪有什么救命的药。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龙溪河在深潭底部的回响,只有选择。选择成为掠夺的源头,还是……
她抬手指向自己心口,又缓缓指向脚下这片生机勃勃、却又隐隐与世隔绝的山谷,指向那云雾深处偶尔传来的、令大地微颤的低沉兽吼。
成为守护的囚徒。
山风骤起,吹动苏青黛的粗布衣衫,吹得潭边贝母紫色的花铃轻轻摇曳,发出无声的韵律。那韵律如同心跳,缓慢、沉重,却蕴含着大地深处生生不息的力量。她发髻间那支贝母嫩芽般的角簪,在风中流转着微弱的青芒,像一只永远无法闭合的、凝视着这个喧嚣而贪婪世界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