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婚那日,五仙拦住了花轿。
它们口吐人言:姑娘,你嫁的是个死人。
我透过盖头缝隙,看到黄鼠狼作揖,狐狸垂泪。
刺猬尖声警告,白蛇盘踞轿顶,灰老鼠用尾巴抽打轿门。
莫信他!莫信他!它们齐声嘶喊。
我颤抖着掀开盖头一角,却看见新郎站在门口。
他对我温柔微笑,脚下却没有影子。
---
唢呐声尖锐得能刺穿耳膜,锣鼓敲得震天响,可那调子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阴恻恻的邪气,像在给谁送葬。
我穿着沉得要命的嫁衣,像个被钉在红布里的木偶,坐在这顶摇摇晃晃的花轿里。
眼前只有一片血海似的红,那是盖头。外面人声鼎沸,吵得我脑仁突突地跳,可那些声音钻进耳朵里,却模糊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听不真切。
心里头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烂棉絮。我就要嫁给赵家少爷了,那个叫赵承嗣的男人。爹娘的脸在眼前晃,带着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媒婆那张涂得血红的嘴,唾沫横飞地夸着赵家是如何泼天的富贵,赵少爷是何等的人物俊朗、温文尔雅。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心口悬着,空落落的,没个着处仿佛一脚踩出去,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花轿猛地一顿,停住了。不是那种该有的、稳稳当当的落轿,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下来,狠狠砸在地上。我整个人往前一冲,差点从座位上栽下去,幸亏死死抠住了轿厢内壁冰冷的木头。
外面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就在这一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掐断了喉咙。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刚才那烦人的风,都消失了。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轿子外面,刚才还抬得稳稳当当的轿杆,此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好像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在胸腔里狂乱地擂鼓,撞得肋骨生疼。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汗毛根根倒竖。
出事了。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带着冰冷的恐惧。
吉时……吉时到了!新娘子快下轿啊!
是媒婆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挤出来的,里面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惶。
可轿夫们呢刚才抬轿时沉重的喘息、汗水滴落的声音、脚步踩在地上的闷响……全都没了。轿子外面,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那嘎吱、嘎吱的木头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轿帘低垂着,纹丝不动。可就在那帘子底下,与冰冷地面相接的缝隙里,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人脚。
是……爪子
几对形状怪异、颜色各异的爪子,就那样沉默地杵在帘外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其中一对细长、覆着黄褐色的短毛,指甲尖利;另一对小巧玲珑,雪白的毛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还有一对显得粗壮笨拙,带着灰黑色的硬毛;更有一对盘踞着,光滑冰冷,泛着鳞片特有的幽暗光泽;最后一对最小,却最是躁动不安,细长的尾巴贴着地面不安地扫来扫去。
我的血,瞬间凉透了。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咯咯声。这不是人!绝对不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尖细、干涩,带着非人腔调的声音,贴着那轿帘的缝隙,幽幽地钻了进来,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我的耳朵,缠住了我的心脏:
姑娘……莫嫁……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感。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沙哑、低沉,仿佛含着满嘴的砂砾:回头……回头是岸……
第三个声音尖锐得如同针尖刮过玻璃:火坑!那是火坑!
第四个声音则嘶嘶作响,带着一种滑腻的冷意:死人……你嫁的是个死人……
最后一个声音细小急促,带着啮齿动物特有的窸窣:快跑!快跑!
五个声音!五个不同的、非人的声音!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鬼魅的呓语,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急迫和恐惧,疯狂地撞击着轿厢单薄的木板,也撞击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莫信他!莫信他!
回头!回头啊!
火坑!那是火坑!
死人!是死人!
快跑!快跑!
莫嫁——!
它们一遍遍地嘶喊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里,疯狂搅动。我头痛欲裂,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像是直接从我的骨头缝里钻出来,根本挡不住!
鬼!有鬼啊!!
外面终于响起了人声,是媒婆那破了音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紧接着是轿夫们惊恐混乱的嘶喊和杂沓奔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他们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顶被怪物包围的花轿里!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冷汗浸透了厚重的嫁衣。那五个声音还在疯狂地嘶喊,一声声死人、火坑、快跑如同魔咒,在我耳边炸响。
不!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外面!
一股近乎绝望的勇气猛地冲上头顶。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颤抖的手,像是有千斤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伸向眼前那片遮天蔽日的血红盖头。
指尖冰凉,触碰到盖头边缘滑腻的丝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动物腥臊和泥土腐败的怪味。
掀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盖头掀开了一角!仅仅是一角!
轿帘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光线,瞬间刺痛了我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我的视线穿过那掀开的一角,越过低垂的轿帘底端那道狭窄的缝隙,直直地撞向了外面——
轿门正前方,站着一个东西。
它后腿直立,前爪像人一样合拢在胸前,竟是在作揖!一身油亮的黄褐色皮毛,尖嘴,细长的眼睛,闪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悲悯的幽光。它看着我,尖嘴微微开合,刚才那尖细干涩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姑娘……莫嫁……
是黄鼠狼!一只像人一样作揖的黄鼠狼!
我的视线惊恐地扫向旁边。
左边,一只通体火红的狐狸,静静地蹲坐着。它没有像黄鼠狼那样作揖,只是微微仰着头,那双狭长妩媚的眼睛,眼角处,竟真的挂着两颗浑浊的、泪珠似的水光!它望着我,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呜咽,像是在哭泣。
右边,一只浑身尖刺竖起、如同炸开毛球般的刺猬。它不安地原地小幅度挪动着,小小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惧。它突然张开嘴,发出急促的、如同婴儿啼哭般尖锐刺耳的声音:火坑!那是火坑!
每一次尖叫,它身上的尖刺就剧烈地抖动一下。
头顶的轿顶猛地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沉重的鳞片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我下意识地向上抬眼,头皮瞬间炸开!
一条足有碗口粗的白蛇!它盘踞在轿顶正中央,冰冷的、覆盖着白色鳞片的身体一圈圈缠绕着轿顶的横梁。巨大的蛇头低垂下来,离我的头顶不过一尺!它吐着猩红分叉的信子,那双毫无感情的竖瞳,冰冷地锁定了我。它没有开口,但那嘶嘶的、带着浓重警告意味的吐息,仿佛直接响在我的脑子里:死人……你嫁的是个死人……
吱吱!吱吱吱!
脚边传来急促的尖叫。我低头看去,一只硕大的灰毛老鼠,正用细长的尾巴疯狂地抽打着轿门下方的木板,发出啪啪的闷响。它焦躁地在原地打转,小小的黑眼珠里满是急迫,尖声嘶叫:快跑!快跑!
黄鼠狼作揖,狐狸垂泪,刺猬尖叫,白蛇盘踞,灰鼠抽门……这五只诡异的东西,就围在我的花轿边!它们身上散发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像无数只冰冷的手,透过轿厢的缝隙,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data-fanqie-type=pay_tag>
莫信他!莫信他!
五道非人的声音再次汇成一股尖锐的洪流,冲破死寂,狠狠撞进我的耳膜。它们眼中那强烈到极致的警告和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我浑身剧痛。
恐惧彻底攫住了我,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带着担忧的温和男声,穿透了那五个邪物的嘶喊,清晰地传了过来:
晚娘怎么了可是吓着了
是赵承嗣!是赵承嗣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瞬间冲破了几乎将我冻结的恐惧坚冰。我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轿帘的缝隙正对着赵府那两扇刚刚开启、贴着巨大囍字的朱漆大门。
门内,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
正是赵承嗣。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俊朗非凡。此刻,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温柔的疑惑,正微微蹙着眉,目光穿过混乱的庭院(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散落一地的彩绸和翻倒的鼓架),落在了我这顶孤零零的花轿上。
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晚娘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清朗温润,像山涧的溪流,别怕,有我在。许是路过的野物惊了轿夫,都跑了。我这就过来接你。
他微笑着,那笑容如同春风拂面,带着让人心安的暖意。他抬脚,迈出了高高的门槛,走下石阶,一步一步,沉稳地朝着花轿走来。
他的出现,像是一道刺破黑暗的光。
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要落下泪来。是啊,是野物惊扰吧这荒郊野岭的,有几只野兽也不奇怪。承嗣来了!他来接我了!刚才那五个怪物带来的极致恐惧,在这温柔的笑容面前,似乎都变得荒谬而不真实起来。它们那些死人、火坑的疯言疯语,更是显得可笑至极!
我下意识地就想掀开盖头,想扑进他的怀里寻求庇护。然而,就在这心神激荡、理智几乎被他的温柔安抚淹没的瞬间——
轿子边,那只一直作揖的黄鼠狼,猛地发出了一声极其凄厉、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尖啸!那啸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警告,刺得我耳膜生疼。我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它。
只见它那双小小的、闪着幽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赵承嗣的身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尖嘴开合,无声地重复着口型:走……走……
而那只流泪的红狐狸,更是突然伏低了身子,发出一声低沉哀绝的悲鸣,那姿态,像是在……叩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再次顺着脊椎爬升。为什么为什么它们看到承嗣,反应比刚才还要激烈还要恐惧
我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下移动。越过赵承嗣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越过他一身喜庆的红袍,越过他迈步走来的修长双腿……
落在了他的脚下。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灰白色。
他的脚……稳稳地踩在石板上。
可是……
没有影子。
就在他脚后跟落下的地方,空空荡荡。青石板上,只有散落的几片枯叶,和他自己那双精致的皂靴。本该投下的、哪怕在微弱光线下也该存在的那团属于他的、浓淡相宜的阴影……消失了。
干干净净。
仿佛他只是一个投射在空气中的、完美的虚像。
阳光我猛地抬头看天。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遮蔽了日头,只有一片混沌的、均匀的惨白。这样的天色,光线是漫射的,万物都该有影子!旁边翻倒的鼓架,散落的红绸,院墙边枯萎的杂草……甚至地上的一片落叶,都拖着模糊而真实的、灰黑色的轮廓!
只有他。
只有赵承嗣。
他微笑着,一步步走来,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脚下,却空无一物。
没有影子。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刚才被他的温柔笑容勉强驱散的恐惧,以百倍千倍的力量,带着灭顶的冰寒,瞬间回涌!那五个精怪凄厉的警告——死人、火坑、莫信他——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此刻的认知上!
我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牙齿的咯咯声消失了,因为我已经死死咬住了牙关,牙床酸胀欲裂。刚才还因为委屈和庆幸而微微发热的眼眶,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干涩。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凝固、碎裂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影子。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是什么
那五个围在轿边、散发着阴森气息的精怪,此刻在我眼中,竟诡异地带上了一丝……绝望的悲悯黄鼠狼停止了凄厉的尖啸,只是用它那双小小的、幽深的眼睛看着我,里面盛满了无声的哀叹。红狐狸的悲鸣也低了下去,伏在地上,像一团哀悼的火焰。
它们知道。它们一直都知道!
晚娘赵承嗣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温润依旧,如同情人耳边的低语。他已经走到了离轿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微微俯身,似乎想透过轿帘的缝隙看清我的表情。脸色怎么这么白定是吓坏了。别怕,都过去了。他伸出手,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完美。
那手,朝着低垂的轿帘伸来。
来,把手给我。他柔声说,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我牵你出来。吉时快过了,莫要误了拜堂。
拜堂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拜堂!和一个……脚下空空如也的东西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轿厢内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双手死死地攥住了嫁衣下摆厚重的丝绸,指甲几乎要穿透布料抠进自己的掌心。不能!不能把手给他!不能出去!
晚娘赵承嗣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那只悬在轿帘外的手,停顿了一下。轿帘微微晃动,他温雅俊朗的脸庞在帘缝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嘴角似乎还噙着那抹温柔的笑,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透过缝隙看进来时,里面仿佛沉着一潭不见底的寒冰。
别闹小性子了,他的语气依旧轻柔,却像浸了水的鞭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宾客们都等着呢。来,听话。
宾客我悚然一惊。刚才轿夫媒婆不是都跑光了吗外面明明死寂一片!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极其怪异的声音,突然从赵府大门的方向飘了过来。
不是喧闹,不是谈笑。
是……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类似……嗬嗬的吸气声还有……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吱嘎……吱嘎……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混在死寂的空气里,钻入耳膜,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感。
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正挤在那扇贴着巨大囍字的朱漆大门后面,透过门缝,无声地窥视着这里,等待着。
我的血液彻底凉透了,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着逃离。轿帘被赵承嗣的手指轻轻拨开了一线,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锁定了我惨白的脸。
把手给我。他的声音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非人的执拗。
轿子边,那只一直用尾巴抽打轿门的灰老鼠,突然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猛地窜起,朝着赵承嗣的脚边扑去!那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勇气。
赵承嗣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在灰鼠即将扑到他皂靴上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声响。
那只奋不顾身扑向他的灰老鼠,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爆开了!
没有惨叫,没有血肉横飞。它就像一团被戳破的灰色烟雾,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连一丝毛发、一滴血迹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轿子边的黄鼠狼发出一声悲怆到极致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猛地掉头,化作一道黄褐色的影子,闪电般窜入旁边枯萎的草丛,消失不见。红狐狸紧随其后,发出一声哀鸣,火红的身影几个起落,也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白蛇悄无声息地从轿顶滑落,融入冰冷的石板缝隙。炸开尖刺的刺猬也蜷缩成一团,滚入了角落的枯叶堆。
它们……逃了。
被那无声无息的湮灭彻底吓破了胆。
赵承嗣……他到底是什么!
那只悬在轿帘外的手,又向前伸了一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低垂的红绸。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非人的冰冷,穿透了我最后的防线:
晚娘,出来。
拜堂。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我脑海里敲响。
逃!必须逃!现在!立刻!
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冲破恐惧的冻土。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过喉咙。身体里残存的所有力气瞬间爆发!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再看那只伸来的手,不再看帘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容颜,更不敢再看那空荡荡的青石板地面。
我猛地转身,双手狠狠推向花轿侧面的小窗!那扇窗户用木条封着,糊着薄薄的红纸!
哐啷!
木头断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脆弱的木条根本经不起这拼死一撞!红纸被撕得粉碎!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枯叶腐败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满头珠翠乱颤!
没有丝毫犹豫!我甚至顾不上被木刺划破的手掌传来的刺痛,手脚并用,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朝着那个破开的窗口,用尽全身力气钻了出去!
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嫁衣被枯枝碎石刮破。钻心的疼痛从手肘和膝盖传来,但我根本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跑!离开这里!离开他!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赵承嗣的反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累赘的嫁衣,朝着与赵府大门相反的方向——那片枯败的、通往未知山野的林子,跌跌撞撞地冲去!
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沉重的嫁衣下摆不断绊着我的脚,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每一次踉跄,心脏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拼命地跑,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身后,死寂。
没有追赶的脚步声,没有愤怒的呵斥,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我自己慌乱的心跳声,在这片诡异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
这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比任何追赶都更让人恐惧!他为什么不追他在哪里他……在看着我吗
这个念头让我遍体生寒,脚下的步子更加凌乱。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冲,冲进那片稀疏的、只剩下光秃秃枝桠的林子。枯枝像鬼爪一样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厚厚的腐叶下掩盖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冰冷的乱石。突然,脚下一滑!
啊!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手掌和膝盖再次传来剧痛,身体在布满枯叶和碎石的山坡上不受控制地翻滚下去!天旋地转!嫁衣被彻底撕裂,珠翠散落,滚烫的眼泪终于混着泥土和汗水流了下来。
翻滚终于停止。我狼狈不堪地趴在一片冰冷的洼地里,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火辣辣地疼。脸上黏糊糊的,不知是汗、泪还是血。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牵动了摔伤的腿,钻心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踩着落叶的沙沙声,从前方不远处的树后传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四肢。他追来了还是……别的什么
我惊恐地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和泪水模糊的视线,朝声音来源望去。
一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槐树后面,慢慢转出来一个人影。
不是赵承嗣。
是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褪了色、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的女人。她的头发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着,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此刻正警惕又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我。
她看起来很普通,像是附近山里的农妇。她手里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似乎放着些刚挖的、带着泥土的野菜。
姑娘她看着我这一身狼狈不堪、沾满泥土枯叶的大红嫁衣,脸上露出惊愕和同情,你……你这是怎么了从赵家那边跑出来的
她认识赵家
我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点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妇人快步走了过来,在我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坐起来。她的手粗糙但很温暖。
唉,造孽啊……她看着我惨白的脸和满身的狼狈,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又是一个……又一个被那‘鬼娶亲’骗了的可怜人……
鬼娶亲!
这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所有的迷雾!五仙的警告、没有影子的新郎、大门后诡异的声响、无声湮灭的老鼠……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响,拼凑出一个令人灵魂冻结的真相!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抓住妇人粗糙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嘶哑破碎:鬼……鬼娶亲赵承嗣他……他……
妇人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她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才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道:赵家少爷……赵承嗣……他三年前就死了啊!
轰——!!!
尽管心中早有最坏的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确凿的、来自外人的宣判,依旧如同五雷轰顶!我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三年前……一场急病……人就没了!妇人声音颤抖着,带着无法磨灭的恐惧回忆,可邪门的是……从去年开始,这赵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张灯结彩,吹吹打打,说是……说是他们家少爷要娶亲了!
附近村子被‘相中’的姑娘,家里头就会莫名其妙地收到赵家的聘礼!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堆得像小山!可那聘礼……邪性得很!收下的人家,根本不敢往外推!谁推,谁家就得出事!不是当家的暴病,就是房子莫名其妙起火……
妇人眼中充满了惊惧:姑娘们被抬进那赵府……就再也没出来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跟……就跟被那宅子吞了一样!大家都说……是那死了的赵少爷怨气不散,在给自己配阴婚!抓活人去给他做鬼新娘啊!
鬼新娘!配阴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爹娘如释重负却又眼神躲闪!难怪赵家聘礼丰厚得吓人!难怪那些轿夫媒婆跑得那么快!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这是在把我往鬼门关里送!
巨大的愤怒和悲凉瞬间冲垮了恐惧!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那……那刚才那些……我颤抖着指向花轿的方向,想起那五个诡异的精怪,黄皮子、狐狸……
那是保家仙!妇人的眼神里透出敬畏,这山里的老人都知道,咱们这地界儿,胡(狐)、黄(黄鼠狼)、白(刺猬)、柳(蛇)、灰(鼠)五家仙最是灵验,也最是护佑一方!它们拦你的轿子,是在救你啊姑娘!
救……我
黄鼠狼绝望的作揖,狐狸悲悯的泪水,刺猬惊恐的尖叫,白蛇冰冷的警告,灰鼠奋不顾身的扑击……还有它们齐声嘶喊的莫信他、死人、火坑……
一股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后怕和感激,混杂着对爹娘出卖的愤怒和对赵承嗣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打着我摇摇欲坠的心神。原来它们不是害我,它们是在拼了命地想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姑娘,快跟我走!妇人用力把我搀扶起来,脸上满是焦急,这地方不能待!那东西……那东西要是发现你没进他家的门,定会追出来的!趁着天还没完全黑透,快跟我回村躲躲!
回村躲
我看着妇人焦急而真诚的脸,心中却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赵承嗣……不,那个东西!他刚才展现出的力量,无声无息地让灰鼠湮灭!他能让偌大的赵府张灯结彩,能说服爹娘把我送来,能让那些轿夫媒婆噤若寒蝉……他岂会轻易放过我一个小小的山村,真的能挡住他吗
就在这时——
呼——
一阵阴冷彻骨的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吹得周围枯死的树枝疯狂摇晃,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风里带着一股浓烈的、腐朽的甜香——正是我上轿前,在那顶花轿里闻到的味道!
妇人搀扶着我的手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松开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手指颤抖地指向我的身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被掐住似的怪响:
影……影子……你的……你的影子……
我的影子
一股冰寒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下。
夕阳不知何时,竟挣扎着从厚重的铅云缝隙里,透下了一缕极其微弱、昏黄的光线,斜斜地映在这片冰冷的洼地上。
就在我的脚边。
在我穿着破烂大红嫁衣的身体旁边,本该被拉得长长的、属于我的影子……
不见了。
只有一片被昏黄光线映照出的、空荡荡的、冰冷的枯叶和碎石地面。
我的影子……消失了。
和赵承嗣一样。
啊——!!!
妇人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她手中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野菜撒了一地。她再也顾不上我,像见了鬼一样(她确实见了鬼),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林子深处疯狂逃去,瞬间就消失在枯枝败叶的阴影里。
整个世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缕昏黄的、照不出我形体的光。
阴冷的风卷着腐朽的甜香,如同情人冰冷的手指,缠绕上我的脖颈。身后,那片死寂的枯林深处,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嗒。
嗒。
嗒。
不紧不慢,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晚娘……
赵承嗣那温润如玉、此刻却如同地狱寒风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响起。
吉时到了。
该拜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