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结婚十五周年 > 第一章

结婚十五周年那天,我从那个精心包裹的锦盒里,拿出了那套天鹅绒镶钻的红色拉丁舞衣——闪耀得如同凝固的火,又像新鲜的血。
朱莉的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几乎要让十五载光阴退潮,退回到我们初识时,她眼底清澈的、只为盛住我而闪烁的光芒里。她扑上来,带着热烘烘的馨香,在我耳边喷洒着糖霜一样的话语:老公,你真好!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特别特别想要这个她柔软的手指攀上我的肩颈,用近乎笨拙的吻痕烙上我的脸颊。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的声音有点涩,手臂环住她不再纤细却依旧温软的腰身,总会到你的面前。这话说出口,空气微妙地安静了一瞬,如同被投下了看不见的石子。朱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停顿,随即更为热切地贴上来,手指近乎讨好地描摹着我衬衫的纽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套她当时无比欢喜的舞衣,我后来才明白,她最渴望的源头并非我,而是城东那个灯火暧昧的艺术中心——天籁舞蹈社。那里聚集着一群人到中年、渴望在僵硬的生活里挤出点妖娆汁液的男女。大约就是从她换上这身耀目的红,在那个浮动着荷尔蒙与汗水的方寸之地旋转时,某个阴影便悄然蛰伏在了我精心构筑的家的地基之下。
勾主任这个称谓,第一次从她口中滑出时,带着一种新鲜的、甜腻的尾音。那时她的身体陷在沙发里,眼睛却亮得反常,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忙乱地戳着,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哎呀,勾主任可真是……人脉广,又有格调,连市局新开的舞展内部票都能搞到两张呢……她放下手机,视线才落在我脸上,眼神飘忽了一下,迅速扯开一个安抚的笑,人家教育局教研室的主任,见多识广,待人接物没得挑,比你嗯,比我们单位那帮木头领导强太多了。她起身,脚步轻快地去厨房倒水,留下我一个人,被那句含混的、未尽的比你狠狠钉在原处。
婚姻这袭华美的袍,里面的虱子咬人的动静是无声的。朱莉开始有开不完的会、临时取消的晚饭、新排的舞蹈要加急练习的周末。我的嗅觉迟钝而固执,像被油污堵住排烟口的老旧机器,徒劳地嗡鸣着,却无法识别那股无声无息侵染进来的、名为嫌弃的毒雾。是某次我笨手笨脚摔碎了她一只心爱的古董小瓷瓶时她骤然拔高的声调,是共同出席同事婚礼时她刻意落在我身后小半步的、维持得体的距离,是某个情欲涌动却被一句冰冷的太累了,别闹砸得粉碎的深夜······无数细小的冰渣子,在她周身凝结,划破我小心翼翼想要靠近的、试图证明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的试探。
直到我工作调整,被迫卷入永无尽头的加班的漩涡。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一抬头常常已是子夜时分。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属于朱莉的未接来电或一条信息。那个曾经会在晚上八点就焦虑地发来老公怎么还没回来饭菜凉啦要不要热一热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里愈发空旷的冷清,以及被我无意中发现的一张模糊却足够刺眼的照片——朱莉的车,在一个僻静的咖啡馆外,停在一辆陌生的黑色雅阁旁边。照片的时间戳,是她告诉我晚上社里加练的周末下午。我的手指猛地攥紧,坚硬的手机边框几乎要嵌进掌心。
记忆深处某个角落轰然崩塌,扬起灰尘。是丁点碎痕,在我被工作淹没的日子里积攒了足以燎原的火种。我开始回想更多被忽略的线索:她颈间陌生的木调香水残留,洗得格外勤快的内衣,睡前手机屏幕那有意无意、倏然倒扣的姿态……那个勾主任的形象变得具体而狰狞。心像被猝不及防浇了一桶汽油,点燃了疑惧和愤怒的火焰。
五一小长假前夕,我怀揣着一丝渺茫的、被彻底熄灭的希望,对刚下班回来的朱莉说:莉,公司难得放假,一起去趟云南吧好几年没陪你好好出去走走了。
她正对着玄关的镜子专注整理耳钉,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镜面反射过来,带着清晰的塑料质感的歉意:哎呀老南,真不巧。社里五一期间安排了任务,要到郊区的采石场那边去拍些主题舞蹈外景素材,整个大动作。她终于转过来,脸上是一个职业化的、仿佛面对客户提出无理要求时的安抚笑容,忙得很,实在抽不开身。下次吧下次一定陪你补上。那笑容完美无瑕,却毫无温度,像玻璃罩子里的塑料花。
下次这个词,轻飘飘,砸在地上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夜色深沉,我躺在床上,听着枕边均匀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壁垒的呼吸,翻身将她虚拢进怀里,手臂带着试探和久违的渴望。身体刚贴上去,她却像受惊的鸟,猛地一缩,随即熟练地翻身坐起,脸上是混杂着惊愕与不耐的表情,带着刻意的夸张:搞什么呀!你没看抖音上说的吗最近犯太岁日子,黄历都写着呢,忌同房!懂不懂她像是找到了无比正当的理由,语气斩钉截铁,一边说一边扯下被子,近乎粗鲁地把我搭在她腰上的手推开,别闹了,快点睡觉!
黑暗里,我静静望着她背对着我的身影,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周身无形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屏障,冰冷而坚硬。抖音犯太岁忌同房……一个荒谬的念头瞬间刺入脑海:这命令是来自她的勾主任吗他竟如此精准地定义着她身体的忠诚,连这种最原始、属于丈夫的基本权利都被他划为禁地!一股混杂着屈辱、怒火和彻骨寒意的浊流猛地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张床的气息和她冰冷的脊背。猛地坐起,开灯,穿衣,力道大得几乎扯断扣子,动作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干什么去朱莉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慌张。
露营!我吼了一声,像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嘶鸣。胡乱地往背包里塞着睡袋和简易帐篷,铁了心要离开这个骤然变成冰窟的家。
车门在寂静的夜里摔出刺耳的巨响。引擎发动,轮胎碾过寂静的街道。车子驶出小区不过一公里,刺眼的红灯骤然亮起。我猛地踩下刹车,巨大的惯性让身体狠狠撞上方向盘。黑暗的车厢里,只有一个东西发出莹莹的微光——仪表盘上方粘着的那个廉价塑料相框里,女儿丫丫咧嘴大笑的照片。那双天真纯净的眼睛,隔着劣质塑料罩子,毫无心机地、直勾勾地望着我。
爸爸,妈妈,你们今天能不能别加班啦回家陪我玩好不好一个月前她晃着我胳膊说。
心脏像被无数无形的细针骤然刺穿,密密麻麻的痛瞬间麻痹了四肢,冲垮了所有的血性和愤怒。去他妈的露营!我像个被戳破的气球,颓然靠在座椅里。离开孩子怎么办她那小小的、纯洁的世界如何承受得住骤然崩塌的家庭这残酷的真相,会把她的天空彻底染黑。这懦弱的念头瞬间攥紧了我。我转动方向盘,车子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刺耳的尖叫,几乎是失控地掉头。家,那个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冰窟,此刻竟成了我唯一可归的、带着女儿气息的巢穴。愤怒熄灭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疲倦和一种沉入深渊般的绝望。
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我像做贼,轻轻换上拖鞋。客厅角落,女儿丫丫的小小身影蜷缩在单人沙发里,歪着头,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她手里还松松地攥着一个没来得及拼完的乐高小公主的脚丫。电视早就切换成了蓝屏保护画面,微弱的光线洒在她身上。
我屏住呼吸蹲下去,指尖刚触碰到她额前细软的头发,她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带着睡梦初醒的懵懂和惊喜。
爸爸丫丫揉着眼睛,小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你回来啦你不是要去好远好远的山里看星星吗妈妈刚才还在……还在……她迷糊地扭头望了一眼卧室紧闭的门,似乎努力回想妈妈刚才说过什么,最后困惑地放弃了,……爸爸你不去了吗
不去了,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星星,爸爸……想陪丫丫在家里看。
星星,爸爸……想陪丫丫在家里看。小丫头猛地往我怀里一扑,温热的小身体带着令人心碎的依赖:太好了!爸爸在家最好了!她埋在我胸口的声音闷闷的,妈妈……妈妈刚才说你会回来很晚很晚……
那一夜,在丫丫小床旁边窄窄的地板上,我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具僵硬的尸体。窗外的黑暗一点点褪去,黎明的惨白渗进来,像一层死灰涂抹在房间的墙壁上。丫丫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曾是我世界里最甜美的安眠曲,此刻却如无数把小锉刀,细细地、残忍地磨锉着我被背叛撕裂的心脏。隐忍为了女儿的天空不崩塌这份沉默的守护,代价竟是默许妻子在她眼皮底下一次次背叛这个家庭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我舌根弥漫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亲手用懦弱和自欺为丫丫筑起一座即将倾塌的纸房子。
天亮时,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终于成形:追踪!我必须亲眼确认,必须亲手撕开这腐臭的脓包。不是为了争吵或挽回,只为了给那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粉碎,找到一个真实的、有力的支点。就算这确认本身,就是坠入深渊前对自己施行的酷刑。
第二天早晨,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朱莉在厨房里轻快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身上的香水味刺鼻又廉价。昨晚那个为了留下我而编造的加班谎言还在耳根发烫,她却像全然不记得。她往面包上抹着果酱,没看我,随口说道:社里活动任务紧,中午得去现场盯布景,可能晚饭也不能回来吃了,你和丫丫自己解决吧。语气流畅自然,仿佛排练过千百遍。
我坐在餐桌对面,面前的牛奶像一摊凝固的石灰,一口也没动。嗯。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像木屑。
送完丫丫去托幼园,我没有回家。在街角的第二个路口,我看见那辆熟悉的白色福克斯汇入了车流。我的车如同一个蛰伏已久的幽灵,隔着几辆车的距离,紧紧地、无声地咬了上去。
福克斯没有驶向郊区那座废弃的采石场,它熟练地在市区几条主干道上兜了几个圈子后,最终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城西一家连锁快捷酒店的停车场。那个穿着灰色亚麻西服的男人——勾主任早已等在那里,斜靠在一辆崭新的奔驰车旁,姿态刻意地松弛。隔着前车的缝隙,我清楚地看见朱莉推开车门,像一只轻盈的鸟儿投向他。没有拥抱,但那一刻她仰起脸看向他的笑容,在上午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无比刺目,一种我整整十五年都未曾真正得到过的、发自心底的光彩。他自然地接过她随身的拎包,顺势在她腰间极其自然地揽了一下,几乎是半拥半推着,引导她快步走进那扇灯火暧昧的酒店旋转门。那扇门吞噬他们的瞬间,像血盆大口吞噬着祭品。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无数扭曲的棱镜碎片。
停好车,身体里的血液像结了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刮着气管生疼。我走向那间快捷酒店的大堂,装修俗艳,廉价香氛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令人作呕。前台后面坐着一个染着枯黄头发、打着浓重眼影的年轻女孩,正低头全神贯注地对着小镜子贴假睫毛。
径直走到柜台前,没有任何废话。我从钱包里抽出十张崭新的红票,压在一叠宣传册下,推到她面前。声音像是从某个冰冷的深井里捞上来:508房,刚才进去那个穿灰色西装的男的,和红衣服女的。我要他们隔壁。
前台小妹猛地抬起头,目光从我脸上滑到那叠钞票上,眼神里有惊讶,随即变成一种了然的市侩和兴奋。她飞快地瞟了一眼监控屏幕角落的一个小画面,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几下,又抬眼看看我死灰般的脸,没有一丝犹豫或程序上的为难,仿佛对这种交易早已司空见惯。她抓起柜台下的一张备用房卡,连同找回的四百现金一起推到那叠红票旁边。收钱,退钱,递卡,动作一气呵成,熟稔得像处理一份外卖订单。隔壁506空着。先生请收好。电梯右边。她的声音甜腻腻的,嘴角挂着一个洞悉一切、职业化的微笑,眼底却毫无温度,祝您入住愉快哦。
506房。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里劣质地毯的气味和远处的喧哗。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令人神经发紧的嘶嘶声。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墙壁薄得像是用硬纸板糊起来的。听觉从未如此敏锐,隔壁房间的声响,毫无阻隔、无比清晰地穿透过来。
开始是水流哗哗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模糊的调笑。水声停止。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接着,是床垫弹簧被猛然撞击的、沉重的咯吱声。
再然后,女人的笑声和模糊不清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那曾经是我枕边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刺耳的轻佻和放纵。
……勾……别闹……声音像被揉皱的纸。
……宝贝……你真懂我……一个压低的、浑浊的男声紧跟着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比……你那个乏味的老公有意思多了吧
……别提他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对我的彻底否定和厌烦,他……他根本不懂生活……
墙壁如同通电的筛子,每一次声响都清晰地传导过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我的耳膜上,烫出滋滋的青烟,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笑声和私语声交织着,充满了对那个空间外一切的嘲弄和背叛。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握紧,在肋骨间疯狂地冲撞、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声响都让我无法自控地想要干呕。冰凉的空气吸入肺里,冻得人血液凝固。血液冲刷着太阳穴,发出如同海潮般震耳欲聋的轰鸣,混杂着隔壁那张薄板之隔传来的、地狱交响乐般的私语和嘲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酸腐气直冲喉咙口,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呕吐出来。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墙面,那一点微弱而冰冷的触感,是我疯狂下坠中唯一的支点,是支撑着我瘫软的身体、不让我像一滩烂泥一样彻底化在地板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掐破了皮肉,腥甜的气味弥散开,竟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感——原来我还有痛觉,证明我还活着。额头死死压在被劣质壁纸覆盖的冰冷墙面上,感受着那薄板后面不断传来的、足以将人灵魂碾成粉末的声响和肮脏言语,灵魂已失火焚身,留下这具躯壳徒然抖索。
不能!那房间里传来禽兽般一声粗壮低吼的瞬间,我几乎本能地要破门而去,到508房间去撕碎一切——但丫丫在阳光下仰起的小脸猛地闪回!那双纯净如水晶的、盛满了对父母全部信任与依恋的眸子······像滚烫的热油泼进沸腾的铁水,烧灼般的剧痛直冲天灵盖,让我伸向门把的手剧烈颤抖,最终还是缓缓垂落。死死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咯嘣作响,牙龈咬出血沫。
许久,隔壁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床垫弹簧偶尔不甘的呻吟。
我僵硬地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刷卡,开门,走进走廊冰冷嘈杂的空气。没有回头再看那扇508的房门一眼。发动汽车时,引擎的声音大得吓人,手抖得厉害,方向盘冰凉。
回到那个仍残留着妻子香水和男人浑浊气味余烬的家——这词此刻荒谬得让人发笑。我站在花洒下,冰冷刺骨的水砸在滚烫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片细密的鸡皮疙瘩。麻木感如同冻僵的海潮,缓慢地、严丝合缝地一寸寸冰封上来。愤怒撕心裂肺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沉入万米海沟般的空洞死寂。也好。就这样吧。为了丫丫那片小小纯净的天空,或许我应该学会做一尊沉默的石像,咽下这份剧毒的砒霜,守着这座枯朽的坟场度此残生。
那个男人的电话,就在第二天中午炸响。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心脏猛地一沉。我有预感。
接通。一个经过精心雕琢的、显得温和甚至略带恳切的男中音传了出来:您好,是天仁兄吗我是教育局老勾啊。明知故问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
我握紧手机,指节绷得发白:勾主任。有事喉咙里干得像是塞满了沙子。
哎呀,天仁兄别这么生分嘛。他笑得更温和了,但那假笑隔着一道电波都清晰可闻,一直听朱莉提到你,工作辛苦,也难得碰面。这不,想和朱莉一起,请你吃顿便饭,大家交个朋友,也算……联络联络感情嘛。那刻意加重的联络联络感情几个字,每个音节都浸透了戏谑和侮辱的剧毒。
哦一股冰冷的、疯狂的细流窜上脊椎。我听见自己用出奇平稳的声音问,时间地点
爽快!就今天下午吧,六点半,城西‘翠庭轩’,8号包厢,我做东!不见不散啊天仁兄!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扭曲的脸。空气凝滞了许久。厨房里,昨天朱莉系着围裙背对我的身影突兀闯入脑海,随即被今天电话里勾主任那虚伪温和的声音彻底碾碎。那薄墙之后传来的嘲弄和污言秽语如同无形的皮鞭反复抽打着神经。愤怒痛楚不,是更深层的东西被点燃了,冰封之下,一股阴狠的、毁灭的岩浆在无声奔涌。好啊。那就看看吧。看看这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到底要给这摇摇欲坠的坟场,压上怎样致命的一根稻草。
黄昏像一桶倾倒下来的稀释的墨汁,给喧嚣浮躁的城西商业区镀上一层油腻而沉闷的光。推开翠庭轩沉重的木质包间门,一股热气裹挟着香氛和烟酒气扑面而来。圆桌主位上,勾主任早已正襟危坐,脸上挂着一个近乎完美的、春风化雨的微笑,仿佛他是掌控全局的导演。朱莉就紧挨着他右侧坐下,眼神在触到我冰冷面孔的瞬间慌乱地躲闪了一下,随即刻意地堆起笑意,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声音带着表演性质的热络:老南来了快坐这儿。她脸上精心描绘过的妆容此刻显得无比僵硬。
圆桌上,正中摆着一份巨大的黑椒牛排,铁盘滋滋作响,氤氲着热气。还有各式精致的菜肴,盛在雪白的骨瓷盘里。我沉默地拉开椅子,在她示意的位置坐下,正对面是勾主任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席间成了勾主任一个人的表演秀。他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高谈阔论教育理念、城市发展格局、风花雪月的收藏,偶尔不经意提一句朱莉很喜欢这个、朱莉品味一向很好。朱莉在他身旁,不再是家中那个冷漠的妻子,变得极其配合,如同一个完美的捧哏演员。时而奉承地接话,时而被对方并不好笑的幽默逗得掩嘴低笑,身体语言也悄然改变——她的肩膀微微侧向他,形成一个亲密的夹角。当我试图夹起面前的一碟青菜时,却尴尬地发现那酱料碟不知何时几乎被摆到了她的面前,而我面前的桌面空落落的,显得分外难堪。
这细微的困境立刻被勾主任精准捕捉。他那带着掌控意味的温和笑容里,骤然掠过一丝猎手锁定猎物的光芒。他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理得圆润干净的手,拿起桌上那把厚重的切肉刀。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割下一大块淋满了黑椒酱、内部带着刺目血丝的厚实牛排肉块。
天仁兄啊,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关怀,但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我看你面前也不方便,来来来,这块肉很嫩,是这里的招牌!
那叉尖带着血的肉块,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放到我的碟子上。就在那叉子递出的轨迹即将到达我面前时,勾主任的手腕极其流畅地微微偏转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小角度。他的动作如此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却又带着刻骨的侮辱。那血淋淋的肉块,径直从朱莉的脸颊旁边擦过——带着他精心计算过的暧昧弧度,精准地停留在了她的唇边!仿佛这才是他的目标,之前递向我的动作只是一个狡诈的虚晃!
尝尝,朱莉,勾主任微微侧头,对着朱莉耳语般说道,嘴角勾起一个挑衅且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却死死钉在我的脸上,像毒蛇盯着青蛙,这块带血的,可比你老公喜欢的、温吞吞的那份五分熟,要够劲儿得多吧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我的神经末梢。
整个包厢瞬间死寂。空气凝固,黏稠得像凝固的血浆。
朱莉的脸颊霎时飞红,眼中既有羞怯难堪,更有一种被这公然调情刺激出的、近乎媚态的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与虚荣。她含羞带怯地抬眼瞟了勾主任一眼,仿佛被那种掌控力俘虏的猎物,极其自然地微微张口,凑向那根沾着血汁的餐叉……
就在那牛排的汁液即将触碰到她唇瓣的瞬间!画面定格了!
嗡——
眼前的世界骤然炸裂成无数猩红的碎片!隔壁酒店那穿透薄墙的嘲弄私语海啸般涌来——他......根本不懂生活……那曾刺穿耳膜的否定与嫌恶轰然回响!餐桌对面那交织着炫耀、挑衅与嘲弄的目光剧烈地灼烧着视网膜!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疯狂地擂击胸骨,每一次跳动都像撞钟,震得整个颅腔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空调风的嘶鸣、窗外车流的噪音、血液冲刷耳膜的海啸声——统统消失了。脑海深处只有一个尖锐的蜂鸣在持续尖叫,拉扯着紧绷的神经,随时要挣断。一股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通了僵死的四肢百骸!
视线最后扫过的角落,是朱莉放在餐桌边缘的手机屏幕——屏幕无声地亮着,屏保不是别的,赫然正是女儿丫丫去年生日派对的一段视频截图!图片里,丫丫稚嫩的小脸因为兴奋而通红,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弯成月牙,小嘴咧开开心大笑,两只小手紧紧抱着一个粉红色的蛋糕。她当时正对着镜头大声喊着:爸爸!爸爸!丫丫的蛋糕最甜啦!爸爸别喝酒啦!那清脆如银铃的童音此刻早已凝固在静止的画面里,那双纯净的、充满全然的信任和爱的眼睛,却像最后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混乱的猩红!
嗡——
血液在耳膜里炸开!
右手完全是出于疯狂的本能!被那轰鸣的黑暗意志驱动着,在意识完全空白之前,猛地捞起了脚边那支厚重的、尚未开启的绿色大肚玻璃啤酒瓶!
手臂肌肉坟起!
带着积压了整个地狱岩浆的千钧之力!裹挟着女儿最后画面中那声爸爸别喝酒啦的天使般童音!那沉重的玻璃瓶划破凝滞发臭的空气!瓶口刺眼的绿色商标和瓶颈冰冷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手臂神经末梢!目标不是那块污浊的带血牛肉!而是——
那个此刻还在对着朱莉的嘴唇展示微笑,眼角却带着胜利者傲慢挑衅弧度的面孔!
瓶身裹挟着风雷之声,没有一丝阻碍和犹豫——
砰哗啦——
一声极其沉闷又无比清脆的、骇人的爆裂声!
带着啤酒花苦涩气息的液体混合着粘稠、粘稠的什么……温热的、散发着铁锈甜腥味的液体,混杂着大捧的玻璃碎片……如同黑暗中骤然炸开的红色烟花!在包厢华丽的水晶吊灯下,以一种恐怖而诡异的姿态,猛地溅射开来!
时间凝固了。
勾主任那张精心打理过的、带着胜利者微笑的脸僵住了。那双充满算计和欲望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是不可置信,最后是瞬间爆炸开来的、纯粹的、无与伦比的惊愕和剧痛!
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如同劣质的泥塑骤然被重锤砸中,所有的五官都在那一瞬间凝固、放大、变形!像一场无声播放的恐怖默片。紧接着,整个头颅以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像突然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带着椅子沉重的拖拽声,轰然朝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只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世界彻底失声。只有玻璃碎片滚落在地毯上,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手里仍死死抓着碎裂成锯齿状的、参差的瓶颈。冰冷的玻璃碴刺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但毫无感觉。手臂肌肉还在神经质地跳动、抽搐着,残留着刚才那倾尽生命全部的挥击力道。瓶身上残留的、尚未流淌完的浑浊酒液,混合着刺眼的红浆,正沿着破碎的断口,一滴、一滴……缓慢地砸落在光洁油亮的红木桌面上。嗒。嗒。嗒。声音单调得可怕。
桌上那盘热气腾腾的黑椒牛排,白色的骨瓷盘面瞬间被喷溅上的红点玷污。
对面那张倒下的面孔上,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彻底凝固在僵死的皮肉里。碎裂的瓶身锋口划开的伤口狰狞地裂开在颧骨之上,浓稠的液体正从那伤口和口鼻中源源不断涌出,迅速浸湿了灰色亚麻西服的领口。血和啤酒混合的气味浓烈地弥漫开来。曾经掌控一切、风度翩翩的勾主任,此刻像一个被孩子摔坏在角落的肮脏泥偶,四肢扭曲着瘫倒在那猩红肮脏的地毯上,再无声息。
时间被拉伸至无限的漫长。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血滴落的声音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在颅内回荡。
朱莉的反应像是被拔掉了延迟引信的哑弹。时间过去了一秒还是五分钟她才如梦初醒!先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勾主任倒下的、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色污渍,眼神空洞得像个无底深渊。然后一股极其强大的、足以让她身体筛糠般剧震的恐惧猛地攥住了她!啊——一声无法控制的、极其短促凄厉的尖叫撕裂死寂!尖利得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猫!这尖叫撕破她自己喉咙的同时,仿佛也猛然激活了她僵死的身体。她双手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向后缩去,像遭遇高温骤然蜷缩的虾米!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惨白的底色瞬间覆盖了脂粉,嘴唇像离水的鱼一样急剧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剩下破碎的、嗬嗬嗬的抽气声!她惊恐万状的眼神在我的脸和地上那具恐怖的尸体之间疯狂地、毫无焦距地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我手中那片血迹斑斑的碎裂玻璃瓶口上!她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瞳孔收缩成针尖!紧接着,像是被烫到一样,带着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向门口退去,一边退,一边手忙脚乱地、近乎歇斯底里地从随身的小包里往外掏手机!指尖哆嗦得像弹钢琴的癫痫病人,几次滑脱,又拼命抓牢!
哐当!椅背撞在包间厚重的红木包边门框上。刺耳。终于,她紧握着那只小小的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如同抓住唯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惨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对着手机屏幕尖声哭叫:
杀人了!杀人了!快……快!这里是翠庭轩!8号!8号包厢!杀人了!!!
她的尖叫像一把烧红的锥子刺透混乱的大脑。我低头,看那瓶口粘稠滴落的混合液体,一滴,一滴,砸在桌沿未动的牛排上。那块精心切割的带血牛肉,被浑浊的红浆彻底淹没。
冰冷的金属手铐锁住手腕的瞬间,那彻骨的寒意让混乱的神经瞬间清晰了一丝。审讯室里强光灯惨白无情。刺眼的灯光下,面对那些如同冰冷手术刀般的问题,我的声音麻木而干涩。
你们认识吗
认识,朱莉的舞伴。
为什么打架
他说,我的牛排温吞无用,像废物。我不准他这么侮辱。
死者有没有动手
没有。吵起来,我拿起瓶……砸了过去。气急了,没收住。
只字不提隔壁酒店墙板的震动。只字不提餐桌边亲手递喂的血腥牛排。更不提那撕裂家庭根基的背叛污秽。勾主任的侮辱是死的导火索,仅此而已。我的供词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可能波及名声、可能沾染污秽的人——尤其是那个如今在旁听席上掩面而泣的女人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死死挡在外面。
沉重的法槌落下。死刑的判决敲下来,如同在空旷的大厅里炸响一个闷雷。庭下听审席,朱莉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她的哭声,此刻听起来多么遥远,多么虚假。律师的声音干涩地陈述着后续程序:上诉期很短,几乎没有缓冲的余地。我点了点头,甚至没有看向那个方向。丫丫最后离开法庭时,那双盛满恐惧和不解的朦胧泪眼闪回心头,像烧红的针。也好。让这场以暴力和背叛写就的炼狱,在我这里划上终结。那些污泥一样的真相,就让它永远烂在死掉的躯壳里吧。
高墙、电网、死囚室的铁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冰冷、狭窄、充斥着绝望的味道。日光灯管的光惨白如霜,从高处一个小小的窗口无情地切割下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冰冷的亮斑。时间被压缩凝固,每一秒都粘稠得拉不开步。身体深处那狂啸的恶魔终于沉寂,留下的只是一片被烧成灰烬的死寂平原,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沉入深海万米的空无。
门锁沉闷地转动。铁门被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道熟悉又极度陌生的身影被带了进来,站在那狭窄的探视口铁栏外。
朱莉。
一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曾经精心保养的身材显出一些干瘪,昂贵的裙装挂着显得有些空荡。那总是修饰得一丝不苟的脸庞,脂粉下透出一种蜡黄的憔悴,眼底布满浓重的青黑色阴影。那双眼睛看过来时,里面翻滚着极度复杂的碎片:恐惧像结冰的水波,愧疚如同被风撕扯的薄纸,更深处还有一种惊魂未定后的茫然和……疲惫。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头滚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点吞咽的沙哑声响。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胶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令人窒息。
她放在探视窗台下的手动了动。一个包装极为简陋、几乎是纯黑色的塑料袋被艰难地塞了进来。透过那粗糙的塑料薄膜,隐约看到里面东西的轮廓——一双刺目的红!那红色,像一捧尚未凝结的、滚烫的血!一双高跟鞋!一双刺目扎眼的猩红色新款拉丁舞鞋!和我十五周年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那套,何其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线条更夸张更放浪,鞋跟细得像毒针,鞋面上缀满了廉价炫目的水钻,在死囚室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简直是一对刚从潘多拉魔盒里拿出来的毒物!
她的声音终于艰难地挤出来,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上……上次……他送的……让我在比赛时候穿……说他喜欢……说够……骚气……她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双鞋,仿佛那是狰狞的怪物,……现在……现在我给你……带……带来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一阵急促剧烈的喘息之后,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或者说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吐出最后的字眼:……扔……扔了吧!
那双被推搡进来的血红舞鞋,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两摊凝固的血污,扭曲的形状散发着邪恶的魅力。
朱莉说完这几个字,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彻骨的恐惧,有挥之不去的阴影,有巨大的空洞茫然,甚至……在我那双死寂如枯井般的瞳孔倒影里,映照出她眼底深处一缕尚未彻底熄灭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甘寂寞、渴望被点燃的火星她没有再停留,转身脚步虚浮踉跄,像逃离一片剧毒的辐射污染区。看守在她身后,重新落下了那沉重无比、隔绝生死的铁门。门框撞击门框,发出最后的、沉闷的巨响。咣——
死囚室重新陷入无边的寂静。惨白的灯光像凝结的冰霜,一丝不变地照在地面。那摊扭曲的血红舞鞋反射着惨白的光点,诡异地一闪一闪,像某种无声的引诱,又像嘲讽。我缓缓地、极其迟缓地移动视线,目光从那双妖异诡谲的舞鞋滑向窗外——只有一小片被冰冷铁栏杆切割成条状的、死灰色的天空。没有云,没有阳光,没有飞鸟。只有无尽的灰。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幽深的走廊尽头。黑暗无声合拢,带着终年沉积的铁锈与尘埃的沉重腥气。
门外,铁闸门沉重闭合的回响尚未散尽。门内,凝滞的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劣质香水残留的甜腻、监狱消毒水的刺鼻、还有……新皮革的味道。来自那双刚被推进来的,如同遗弃在战场垃圾堆里妖艳尸骸般的猩红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