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偌大一间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油灯,灯影里一男一女对峙着,显然是这男子被少年压制着,剑拔弩张。
孟贞珵伸臂挡在脸前,偷眼瞧孟华龄的神色,生怕她打伤了自己这张俊脸,“是南海人搞的鬼!肯定是他们!求药不成,就杀人害命啊!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卷入其中,我也想为二哥报仇,那可是我亲二哥,亲嫂子啊!”不愿听他哭嚎着提起父母,徒增伤心,孟华龄松手放开四叔,冷冷说道:“多谢四叔。
”一闪身,她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空中余下一句未尽之语,很快被风吹散了:“此地不宜久留,四叔明日就走。
”四叔叹了口气,连夜收拾行装,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
“要了老命了!”得离这个张扬厉害的侄女越远越好!夜色中孟华龄踏风而行,热气扑面,巷子里传来“小心火烛”的呼号。
“南海人……”孟华龄在嘴里狠狠咀嚼着这三个字,她先前只在舆图上见过南海三郡的名号,并未曾亲身前往。
她找来孟贞珵询问,一是为多方收集信息资料,二是为验证度难大师所言是否为真。
父母失踪后,她先上了灵善寺寻她在世上的第一位师父——度难大师,问个究竟。
说起这位师父,既是引孟华龄入医道的授业恩师,又是她的救命恩人。
二人的机缘开启,与孟华龄这具躯壳的家世有关。
孟华龄一觉醒来,神魂异位,成了景平长公主与驸马杜谦之的长女,新城郡主杜景钰。
这孩子生下来足足七斤重,皮实得很,不爱哭闹,也甚少生病。
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景平长公主对这孩子十分宠爱,取名杜景钰,乳名宝儿,取自如珠如宝,金玉满堂之意。
皇帝怜惜妹妹得女不易,又生在新年,意头吉利,便在杜景钰的百日宴上下旨,敕封襁褓中的婴孩作新城郡主。
可好景不长,杜景钰两岁足岁仍不会开口说话,每日就木呆呆地坐在摇篮里盯着幔帐瞧,无论是父母还是丫鬟婆子呼唤,她也不应声。
长公主心下急切,讨了恩典,让太医院院正隔三差五就上门看诊。
这看了一年的病,不见好转,只发现这孩子是真痴傻。
医病不管用,景平长公主就去佛寺拜佛,去道观上香。
道士说,这孩子是娘胎里带出的病根儿,先天不足,缺了一魂一魄,所以就成了这木木愣愣的样子,自是无药可医。
“三魂离散,七魄残缺。
阴滞阳衰,鬼祟易侵。
正因魂魄缺失,才更易招致四方游魂觊觎,恐家宅不宁。
”听罢,长公主拂袖而去。
是夜,道观的西堂便起了火,正是长公主警示这道人把紧口风。
从此,杜景钰便被从长公主的正院搬到了偏僻的蓝田斋,安置这个痴傻女儿。
府中主子甚少涉足此处,驸马爷便更不必说,他在景平三年纳了两房妾室,如今连庶长子都已经出生了。
蓝田斋偏僻,宝儿这痴儿不必晨昏定省,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就去灶边烤火,伙房的丫鬟们可怜她,就给她些零嘴吃。
杜宝儿原本十二个丫鬟的份例削减成了六个,最后只剩下一个桃儿带着两个小丫鬟随时左右。
景平长公主和驸马都对大娘子不闻不问,下人更是会见风使舵,夏日的冰、冬日的碳,哪处出了缺漏就挪蓝田斋的份例补足,反正没有人会为她们主事。
杜宝儿就这样长到了五岁。
孟华龄就是在一个春日清晨,作为“杜宝儿”醒来的。
她原以为自己先装作一个傻子,囫囵度日,日后再图谋“还魂”一事,她没有半分记忆,希图摸清楚府中局势,再做打算。
哪成想这宝儿的身子并不康健,刚来的那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原本以为是小姑娘体弱,所以多睡眠。
但是后面觉出不对。
府里有人不想这痴儿好过!小孩子无甚钱财,不为谋财,那就是要害命!孟华龄多去厨房讨零嘴吃,正顿饭就用的少些,她能明显地感觉出自己灵台清明了不少,也不老是犯困了,手脚也更有劲了。
这饭食绝对有问题!但是,孟华龄一无证据,二怕进一步的陷害。
好在每月都有医者来请平安脉,孟华龄这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是药三分毒,这一年年地吃安眠药,还有可能含有重金属或者致幻成分,也不是个事儿啊。
于是,孟华龄仔细对比实验,发现饭可以吃,只备给主子吃的点心却暗藏玄机。
这绝不是什么被迫害妄想,孟华龄亲眼瞧见一个没见过的丫鬟走进了灶房,瞧着衣着打扮,不是一等丫鬟也还是二等丫鬟,头上插着玉簪,纤细的手腕上戴了六只叮当镯——若不是主子喜欢听响,丫鬟是万万不敢如此。
她只说要给吴嬷嬷熬药,前面灶满了,借个灶,实际上却往孟华龄的饭食动手脚。
吴嬷嬷是驸马的奶嬷嬷,若是这样,那驸马爷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丫鬟把药渣倒进了喂鸡的石槽里,孟华龄见她走了,悄悄去槽里把药渣抓了出来,塞进了腰间的防虫香囊,贴身藏好。
回屋之后谎称丢了便是。
在孟华龄为自己身体耐药性提升而担惊受怕之际,府中又出了一件大事,府内仅有的二位小郎君相继落水了!虽然及时救了上来,却都染上了风寒,危在旦夕。
其实,落水之人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只不过无人在意大娘子罢了,她不过是一尊玲珑透亮的琉璃像,美则美矣,却照不出人影。
长公主尊府内有两片造景湖泊,引地下水而成,湖深水清。
其一名曰丹心,丹心湖上有座湖心亭,湖畔绿柳茵茵,酷暑难耐,孟华龄最喜欢去湖边乘凉。
桃儿也爱带着大娘子出门逛逛,闷在屋里实是无聊,况且她们这旬的冰又不够用了,只能省着些,白日里去阴凉处玩耍不失为一举两得。
夏日天长,太阳脚步迟,孟华龄坐着坐着,遥望见两个男孩子,四五岁年纪,身前身后簇拥着八九个小厮,浩浩荡荡地向园子内而来。
正是府内的长子大郎君杜景钦和公主视若珍宝的二郎君杜景铭,刚下学归来。
杜景钦年长几月,身体也比杜景铭健壮些,远远看去比二弟高出半个头来,他扯着杜景铭的腰带,指着他的盘金缕兰花粉底白靴道:“你这靴子何时换上的?早晨里上学还不是这双。
”杜景铭年纪虽小,却颇有几分其父的冷傲气,“你管的够宽,娘差南边人专给爹爹同我做的,与你何干?”他瞧了一眼杜景钦穿的粉底皂靴,只见靴子底上踩了泥,啧了一声。
“这颜色好,借我穿穿!”杜景钦说着拉住杜景铭,似是要强逼他脱鞋,给自己换上。
“你做甚——”两人一个扯,一个躲,跑在前面,小厮只得在后面跟着,之前拦了主子们,得了好一顿打连同奚落,主子间的矛盾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
见他们走近,桃儿便把孟华龄抱出亭子,孟华龄却想瞧瞧他们到底要做出什么动静,就躲在桥的另一边,冷眼看着。
三步两步来到湖边桥上,上了湖心亭,两人还在争吵不休。
不知杜景钦作何想法,忽然推了杜景铭肩膀一把,他不察,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往湖里跌去。
杜景铭心下气恼,这人真是好大胆子!他也果决,立马扯住杜景钦的袖子,也往湖里拽去。
杜景钦挣脱不开,两人一齐掉入水中。
杜景铭在水下还不松手,两脚踹在杜景钦肋下,他这哥哥吃痛,立马泄了气,呛进好几口水去。
他俩都不会凫水,扑腾几下却没冒头的迹象。
“快救人啊!”桃儿见这情形,着急地叫了起来。
杜景铭和杜景钦的几个小厮随从,有的已经往水里跳,有的赶忙去叫人。
见出了意外,孟华龄不想掺和其中,拉着桃儿欲走。
一个眼尖的小厮瞧见这痴傻的大娘子恰在一旁,心下一喜,计上心来,这不是最好的替死鬼嘛,他大喊一声:“休走!”说着便跑着赶上二人,一把将桃儿推倒在地上,然后扯住孟华龄,把她扔进水中。
“你们愣着作甚啊!快救大娘子!”那边厢,孟华龄在水里听见岸上桃儿嘶声裂肺地呐喊,而杜景铭和杜景钦的小厮似乎对自己熟视无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她完全不害怕,心里反倒还大笑起来。
这群人哪里知道,上辈子她长在海边,三岁学会游泳,天天泡在海里,晒成个小黑猴子,一直到中学都是泳池常客。
学游泳时,被教练扔进泳池时可比这吓人多了。
她连入水的姿势都调整好了,更不需要什么人救,划水、蹬水,以标准的蛙泳姿势游回了岸边,三下两下爬上了岸。
这时回头一看,杜景铭的小厮已经将他救上岸来,正急急忙忙地抱他回去,而杜景钦的小厮才刚把他捞出来,正往岸上游。
桃儿像是被吓傻了似的,孟华龄一上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抱起来宝儿小娘子,像一阵旋风似地卷回了蓝田斋。
孟华龄沐浴更衣,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喝了姜汤,心满意足地陷进了被褥里。
桃儿关切地问道:“宝娘子可有不适?身上冷吗?”孟华龄摇了摇头,这大夏天的,池水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虽然刚下去也被激了一下,洗了澡却也不觉得冷了。
真是无妄之灾,好在自己会游泳。
也不知那两个孩子如何了,真不叫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