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烬余金骨》 > 第一章

碎瓷生金
民国初年,我楚昭是苏杭首富的独子,金玉满堂里打滚长大。
鸦片烟枪是我解闷的玩具,赌场千金不过消遣的玩意儿。
直至家业败尽,我裹着真丝睡袍被扔进冬夜雨巷。
为半块窝头被地痞踩断两根肋骨时,我舔着泥水里的馒头渣发誓:
这命,我楚昭要重新镶金边。
破庙里偶遇的怪老头,用半块发霉的饼换走我的苦力。
他教我分辨瓷器胎骨里暗藏的朝代密码,修复裂痕如同缝补破碎的灵魂。
十年后,上海滩拍卖行。
当洋专家把宣德炉断为赝品时,我轻抚炉身那道隐蔽的蚯蚓走泥纹:
这是永乐皇帝赏给姚广孝的炉子,炉内壁,刻着半部《金刚经》。
全场死寂,接着是掀翻屋顶的掌声。
昔日踩断我肋骨的仇家,如今跪着求我鉴定祖传宝瓶。我摩挲着瓶身冷笑:当年装砒霜毒死你爹的瓶子,也配称宝火光中映着我修复的碎瓷:最珍贵的古董,原是摔碎过的人。
民国五年,苏杭的春天,照例被一种甜腻而腐朽的香气浸透了。
富春江边,楚家那占地数十亩、号称小禁苑的宅邸深处,雕花窗棂将四月的阳光筛得稀碎。细密的光斑慵懒地洒在波斯地毯上,金丝楠木的烟榻上,以及榻上那具几乎要融化进锦绣软枕里的年轻躯体上——我,楚昭。
空气浓稠得化不开。上等的云土在紫铜烟灯上滋滋冒着泡,化作一缕缕妖异的青烟,被我用一杆赤金镶翠的烟枪贪婪地吸食进去。每一口灼热入肺,都带来一阵短暂的、飘渺如仙的快意,随即是更深的、令人骨头缝都发痒的空虚。这空虚像个无底洞,催促着下一口,再下一口。
少爷,贴身伺候的小厮阿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只受惊的鹌鹑,昨儿…昨儿恒通钱庄的宋经理又来催账了,说…说那笔两万大洋的款子,拖不得了。
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是听见了。手指夹着一枚象牙镶银的筹码,心不在焉地在指间翻转把玩。两万大洋不过是昨夜在得意楼牌九桌上随手押下的一注罢了。输赢谁在乎楚家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银元,足够我把整个苏杭城的牌九桌都买下来输个精光。这念头让我嘴角浮起一丝近乎残忍的笑意。
阿贵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更不敢追问,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他那件半旧的青布短褂里。烟榻旁,跪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双手捧着一个纯银打造的唾盂,冰凉沉重的银器似乎要把她纤细的手腕压断。那是用来接我吸完烟后吐出的浊痰秽物的。我偶尔瞥见她那惊恐如小鹿的眼神,心头竟莫名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慰。看,这就是我楚昭的世界,一个由金钱堆砌、用他人卑微堆砌起来的王国,连恐惧都可以成为我无聊时的消遣。
父亲,那位曾经跺跺脚能让苏杭商界抖三抖的楚老太爷,早已被我气得一病不起,蜷缩在后院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屋子里苟延残喘。他的斥责、哀求,甚至绝望的叹息,都被我隔绝在高墙之外,连同那些败家子、孽障的诅咒一起,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库房的钥匙自然早已牢牢攥在我手心。那厚重的紫檀木大门,每次开启时发出的沉重呻吟,于我而言都是最动听的乐章。银元、地契、古玩字画……流水般涌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烟馆缭绕的青雾里,消失在赌场声嘶力竭的叫嚷中,消失在那些莺莺燕燕柔软又贪婪的怀抱里。
直到那个初冬的傍晚。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庭院里的枯枝,发出呜呜的怪响。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预示着一场凄冷的冬雨。楚家那扇往日里总是敞开着、象征富贵的朱漆大门,此刻却紧闭着,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管家福伯,这个在楚家伺候了三代的老仆,那张一向挂着谦卑笑容的脸,此刻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僵硬得没有一丝生气。他身后站着七八个彪形护院,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少爷,福伯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府里……府里实在周转不开了。老爷的药钱、下人的工钱、外头的债主……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一块尖锐的石头,您…您得挪个地方了。
我身上还穿着昨夜宿醉归来时那件昂贵的绛紫色真丝睡袍,领口敞开着,露出底下同样奢华的杭绸里衣。脚上趿拉着一双软底绣花鞋,鞋面上精致的金线刺绣在昏沉的天光下黯然无光。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刚从温柔乡里被强行拖出来的纨绔。我甚至没反应过来挪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冒犯激怒了。
放屁!我猛地挺直了被烟土掏空了的腰背,声音尖锐得刺耳,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虚弱,我楚昭在自己家里,谁敢让我挪地方库房钥匙还在我这儿!把账本拿来!我倒要看看……
少爷!福伯猛地打断我,浑浊的老眼里竟罕见地闪过一丝近乎悲悯的神色,那眼神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他不再看我,只是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动作沉重得像在推动一座山。
那几个护院一拥而上。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粗暴,却又混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迟疑和尴尬。我被几只有力的大手死死钳住胳膊,挣扎显得如此徒劳可笑。真丝睡袍在拉扯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啦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冷风瞬间灌了进来,激得我一个哆嗦。
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了!放开我!狗奴才!……我歇斯底里地咒骂着,声音却很快被粗暴地打断。一件不知从哪个护院身上扒下来的、散发着浓重汗臭味的破旧棉袄,像麻袋一样罩头盖脸地扔了过来,将我整个人裹住,也堵住了我所有的叫骂。那股子酸腐油腻的汗味直冲鼻腔,熏得我几欲作呕。
紧接着,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双脚离地。楚家那扇象征着无上富贵和权力的朱漆大门在我眼前迅速倒退、变小。然后,是一阵短暂而剧烈的失重感,伴随着身体砸在冰冷坚硬地面上的闷响。
砰!
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从后背蔓延开来。我狼狈地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地面上,那件散发着恶臭的破棉袄还蒙在头上。过了好几秒,我才挣扎着把它扯开。眼前是楚家紧闭的、仿佛从未开启过的朱红大门,门楣上楚府两个鎏金大字在阴沉的暮色里依旧闪耀,却只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与绝望。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我眼前掠过,像是无情的嘲笑。
冰冷的雨丝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起初是细密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很快就变成了连绵的雨线,无情地抽打在我身上。真丝睡袍瞬间湿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滑腻的蛇皮。脚上的绣花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脚踩在湿漉漉、冰凉的青石板上,寒气顺着脚心直窜头顶。
我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蜷缩在楚府大门对面那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口。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巷子里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馊味、尿臊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霉烂气息。饥饿,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如同胃里盘踞着一条毒蛇的剧烈绞痛,开始疯狂啃噬我的五脏六腑。两天还是三天自从被扔出来,除了几口浑浊的雨水,胃里空空如也。
巷子深处传来脚步声,还有肆无忌惮的调笑和粗鄙的咒骂。几个穿着破烂短褂、敞着怀露出肮脏胸膛的地痞晃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另外几个也都歪瓜裂枣,一看就是这附近横行霸道的青皮。
哟嗬!刀疤脸第一个发现了蜷缩在墙角的我,独眼里射出贪婪而戏谑的光,像秃鹫发现了腐肉。他踢踏着破草鞋,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不是咱们苏杭城头一号的阔少,楚大公子嘛啧啧啧,怎么跟条落水狗似的,窝在这儿啃泥巴呢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声音刺耳难听。
他身后的喽啰们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在狭窄潮湿的巷子里回荡,格外刺耳。
我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屈辱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发抖。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楚少爷,刀疤脸蹲了下来,那张丑陋的脸凑近我,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他粗糙肮脏的手指,竟然在我湿漉漉的真丝睡袍上捏了捏,啧啧两声,好东西啊,可惜糟蹋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凶狠,听说你以前挺阔气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借俩钱花花他摊开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喉咙发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钱我哪里还有钱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没钱刀疤脸脸色一沉,独眼里的凶光更盛。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在我旁边的墙角上,震落一片湿泥。他妈的,装什么死狗给老子搜!
两个喽啰立刻扑上来,粗暴地撕扯我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值点钱的睡袍。真丝的袍子在他们的蛮力下如同纸片般脆弱,嗤啦一声就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冰冷的雨水和寒风瞬间灌入,冻得我牙齿咯咯打战。他们在我身上胡乱摸索着,除了湿透的破棉袄和破碎的睡袍,一无所获。
妈的,真是个穷鬼!一个喽啰失望地骂了一句。
刀疤脸似乎更恼怒了。他目光扫过,突然落在我身边墙角一小块被油纸包裹、露出半截的东西上。那是昨天一个好心的老乞丐看我实在可怜,悄悄塞给我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窝头。我还没来得及吃,一直小心地藏在破棉袄下。
刀疤脸眼睛一亮,一步上前,弯腰就要去捡。
那是救命的粮食!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求生欲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猛地扑了过去,像护食的野狗一样,用身体死死压住了那块小小的、冰冷的窝头!
妈的!敢跟老子抢食刀疤脸勃然大怒,脸上的刀疤因为愤怒而扭曲得更加狰狞。他抬脚,那穿着破草鞋、沾满泥泞的脚,带着风声,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踹在我的侧肋上!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鸡。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肋下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胸腔和后背。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离我远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根肋骨在那一脚的重击下,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却清晰的断裂声。
剧痛让我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像破麻袋一样瘫软下去,再也护不住那半块窝头。它从我的身下滚了出来,沾满了地上的污泥和雨水。
刀疤脸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弯腰捡起那沾满泥污的窝头,在破棉袄上随意擦了擦,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剩下的,他随手扔给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的喽啰。
呸!又酸又硬,猪食!刀疤脸嫌弃地吐掉嘴里的渣滓,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留下几句不堪入耳的谩骂在雨巷中回荡。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脸,混合着额头上因剧痛而渗出的冷汗。我像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肮脏的积水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处撕裂般的疼痛,痛得我几乎要窒息。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那半块被踩进泥水里、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窝头,就在离我鼻尖不远的地方。它浸泡在浑浊的泥浆里,散发着垃圾和泥土的腥气。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断骨的剧痛和极致的屈辱。我像一条真正的蛆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把脸凑近那片污浊的泥水。嘴唇触碰到冰冷湿滑的淤泥和腐烂的菜叶,恶心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我顾不上了。我伸出舌头,像最卑贱的野狗舔舐食物一样,颤抖着,贪婪地,去舔舐那泥水中勉强能辨认出来的、浸得发软的窝头碎屑。
泥水的土腥味、垃圾的腐败味、窝头粗糙酸涩的口感……一股脑地涌进口腔,直冲脑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屈辱的泥污,汹涌而出。
就在这泥泞、剧痛和绝望的深渊里,一个声音在我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般嘶吼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
楚昭!记住!记住这泥水的味道!记住这断骨的疼!记住这些踩你脸的人!这命……老子要重新镶金边!用最烫的金子,镶最硬的边!
声音在脑海中反复激荡,震得我破碎的胸腔嗡嗡作响。每一句誓言都像一把烧红的刻刀,狠狠凿进我濒死的灵魂深处。镶金边用最烫的金子,镶最硬的边!这念头带着一股血腥的狠厉,竟奇异地压过了肋下钻心的剧痛,像一簇幽暗的鬼火,在无边无际的绝望泥沼里,硬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灌进我的脖子,冲刷着脸上的泥污和泪水。我蜷缩在巷子最深处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稻草垛下,断骨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如同钝刀在缓慢地割锯。每一次呼吸都变成酷刑,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我浑身痉挛。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浮沉沉,时而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时而被断骨的锐痛刺醒。高烧像无形的火焰在体内燃烧,嘴唇干裂起泡,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的黄昏。雨势稍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巷子里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息。一阵轻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袍子,像个幽灵般慢慢靠近。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喂,一个苍老、沙哑,像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空洞感,还没死透呢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说不出话,只是本能地用尽力气抬起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绝望和一丝微弱求生的眼神。
那老人停住了脚步,蹲了下来。他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锐利光芒,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扫过我身上破碎的真丝睡袍,扫过我沾满污泥、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最后停留在我因高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上。
那审视的目光,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像古董商在掂量一件蒙尘的旧物。看了半晌,他干瘪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约莫巴掌大的东西。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诱人的食物气息飘散出来——是粮食的味道!是烤熟的、带着烟火气的粮食的味道!这气味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胃袋疯狂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我死死盯着他手里的油纸包,眼睛几乎要冒出绿光。
老人慢条斯理地解开油纸,里面露出半块颜色灰黄、边缘烤得焦黑的杂合面饼。那饼子看起来干硬粗糙,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不太好闻的霉味。但这对于此刻的我而言,无异于九天之上的琼浆玉液!
他把那半块霉饼在我眼前晃了晃,浑浊的老眼里那点锐利的光似乎更亮了些,像针尖。想吃
我拼命地点头,幅度大得几乎要扯裂断骨,喉咙里发出急切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行啊,老人把那半块饼往前递了递,却又在我即将够到的时候停住,声音依旧沙哑平淡,跟我走。这饼子,换你仨月的力气。
跟我走换力气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高烧让思维像一锅煮沸的糨糊。我只看到那近在咫尺的食物,只闻到那救命的香气。什么仨月力气只要能活命,十年、二十年都行!
没有任何犹豫,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扑过去,像饿疯了的野狗抢食一般,一把抓住了那半块散发着霉味的饼子,死死攥在手心。冰凉的、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让我感到一种近乎狂喜的踏实。
唔…唔……我含糊地应着,疯狂地点头,生怕他反悔。
老人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浑浊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不再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转身朝着巷子更深、更暗、更脏污的尽头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却异常稳定,仿佛对这片遍布污秽和绝望的角落熟悉无比。
我挣扎着,忍着断骨处撕裂般的剧痛,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泥水里爬了起来。每动一下,都痛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但我死死攥着那半块救命的霉饼,像攥着最后一根稻草,用尽所有的意志力,一步一挪,踉跄着、拖拽着残破的身体,紧紧跟在那佝偻灰暗的背影之后。每一步,都在身后的泥泞中留下拖沓而绝望的痕迹。
我们穿行在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小巷深处。空气越来越污浊,两旁是低矮歪斜的棚户,用破木板、烂油毡勉强拼凑而成,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劣质煤烟的味道。最终,老人停在了一处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破烂垃圾掩埋了大半的低矮棚屋前。
他推开那扇用几块朽烂木板拼凑、歪歪斜斜的破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朽木料、霉变纸张和某种奇异药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牵动断骨,痛得我几乎跪倒在地。
棚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破洞透进些微天光,勉强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勉强看清屋内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尽管这动作又带来一阵剧痛。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垃圾堆!从地面一直堆叠到几乎触碰到低矮的屋顶。堆积如山的,是各种破碎的、沾满泥污的瓷器残片!大的有半人高的破缸,小的有指甲盖大小的碎瓷。青花、粉彩、单色釉……各种釉色混杂在一起,像一片凝固的、色彩诡异的废墟之海。断颈的梅瓶、裂口的碗碟、缺腿的香炉、仅剩半边的盘子……它们层层叠叠,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的毁灭。空气中那股奇异的、略带刺激性的药水味,就是从角落一个敞口的粗陶罐里散发出来的。
老人没有理会我的震惊和狼狈,自顾自地走到屋子最里面一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也只是相对而言,那里只堆了半人高的碎瓷片,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同样沾满灰尘的稻草。
躺下。他指了指那堆稻草,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忍着剧痛和眩晕,艰难地挪过去,小心翼翼地躺下。身下的稻草粗糙硌人,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但此刻,这点床铺竟也显得奢侈。
老人走到那个散发着药味的粗陶罐旁,用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舀了小半碗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黑褐色药汁。他端着碗走到我身边,蹲下,不由分说地捏开我的嘴,将那碗气味冲鼻的药汁灌了进来!
咳咳咳……又苦又涩又辣的药汁强行灌入喉咙,呛得我涕泪横流,剧烈咳嗽,断骨处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那药汁的味道极其霸道,像一团火顺着喉咙烧下去,瞬间点燃了五脏六腑。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和困倦感同时袭来,很快,剧烈的疼痛似乎被这霸道的药力强行压制下去,变得麻木而遥远。我的意识也迅速沉入一片粘稠的黑暗之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偶尔被断骨处一阵尖锐的抽痛刺醒,随即又被那霸道的药力拖回混沌的黑暗。耳边似乎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木头,又像是某种极其细微的、持续的摩擦声。
再次艰难地睁开眼时,棚屋里依旧是昏暗的。唯一的光源还是那个高处的破洞,光线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也许是午后了。肋下的剧痛还在,但似乎被某种东西束缚住了,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地撕裂我的神经。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疼痛的来源。
我的上半身被用几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算干净的旧木板固定住了,外面紧紧缠绕着几层同样灰扑扑、但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布条上浸染着黑褐色的药渍,散发着那股熟悉的、浓烈刺鼻的药味。虽然简陋得近乎原始,但这确实固定住了我断裂的肋骨。
而那个救了我、又给我灌下苦药的怪老头,此刻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个破木墩上。
他背对着我,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凝固在从破洞射下的那束微弱光柱之中。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盘旋。他枯瘦的双手稳稳地捧着一件东西——那是一个残破的青花瓷碗,碗口缺了拳头大的一块,碗身上还有几道狰狞的裂纹。
他左手稳稳托着碗底,右手捏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针,针尖沾着一点粘稠的、半透明的胶状物。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钢针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碗壁上一条最细微的裂纹之中,轻轻拨动着,将那点胶状物一点、一点地填进那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里。他的手腕稳如磐石,呼吸轻缓得几不可闻,仿佛生怕一口气吹重了,就会惊散手中这脆弱器物的魂灵。
他就这样坐着,像一尊在尘埃与光影中沉睡了千年的石雕。时间在他身边似乎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根细小的钢针,在裂纹中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移动着,如同在缝合一道跨越了漫长岁月的伤口。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手中的动作吸引,仿佛那根细针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肋骨的疼痛依旧存在,但在这片奇异的、凝固的静谧中,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棚屋里弥漫着灰尘、药水和旧物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到极致的宁静。我躺在这片由碎瓷构筑的废墟之海里,看着光影中那个枯瘦的背影和他手中那件缓慢愈合的残器,第一次,忘记了饥饿和刺骨的寒冷,忘记了被踩断肋骨的屈辱,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平静,像初春悄然融化的冰水,无声地浸润了我那被烟土、赌债和绝望腐蚀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棚屋的角落,那盏用破碗底盛着廉价桐油、灯芯捻得细细的油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顽强地跳跃着。豆大的昏黄光晕,仅仅能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将我和那怪老头的身影在背后堆积如山的碎瓷断瓦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我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断骨处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拖曳感。但更难以忍受的,是胃里那熟悉的、如同无数小爪子在疯狂抓挠的饥饿感。老人——我现在知道他叫老秦,一个简单得如同这片贫民窟里任何一块破砖烂瓦的名字——只给了我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饼子。那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老秦盘腿坐在他对面的破草席上,身前摊着一本破烂不堪、连封面都缺失了的线装书册。纸页焦黄发脆,边角卷曲磨损得厉害,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墨色深浅不一,显然被翻看过无数遍。他枯瘦的手指捻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沉在浓重的阴影中,眼神却专注得如同鹰隼。
看好了,小子。老秦头也不抬,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是根本。胎骨不清,釉色再亮也是虚的。
他伸出食指,指尖粗糙如同老树皮,在那本破书册上一处模糊的墨迹旁点了点。我强忍着饥饿和身体的虚弱,努力集中精神,凑近了些。那书页上画着一些极其简陋的线条图样,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解小字,内容艰深晦涩,充斥着诸如麻仓土、高岭二元配方、糯米胎、火石红、糊米底之类闻所未闻的古怪名词。
前明,尤其永宣成化,官窑瓷胎,讲究‘糯米胎’,细腻温润,抚之如玉,迎光微透。老秦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背诵一段与他无关的经文,到了大清康雍乾三朝,景德镇高岭土采掘过甚,胎骨渐硬,虽精白,但少了那份温糯的活气。他用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片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边缘锋利的青白瓷片,递到我眼前,摸摸这个。
我迟疑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片冰凉的瓷片。触感异常细腻光滑,像抚摸一块上好的古玉,带着温润的凉意。迎着昏黄的灯光,薄胎处果然隐隐透出柔和的光晕。
这是永乐甜白釉的碎片,老秦收回瓷片,记住这感觉。再看这个。他又递过来一片颜色更白、看起来也更新的瓷片。
我依言触摸。这片瓷片入手更硬,更脆,光滑依旧,但那种温润如糯米的活气确实弱了许多,透光性也差了些。
乾隆仿永乐的,老秦淡淡道,形似神离,差了百年火候。他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胎骨是骨,釉色是皮,器型是相。骨不正,皮相再光鲜,也是妖邪。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打在我混沌的认知上。我盯着那两片看似相似、触感却迥异的瓷片,又看看书页上那些晦涩的文字和简陋的图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些破碎的、被世人遗弃的垃圾里,竟然隐藏着如此深奥的密码。这些密码关乎泥土的产地、火候的掌控、匠心的凝聚,关乎朝代更迭、帝王喜好、甚至是天地间最细微的物理变化。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不是因为理解了,而是因为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这扇门的存在。饥饿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撼短暂地压制了下去。
还有,老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几片颜色、釉光截然不同的碎瓷,摊在破草席上。昏黄的灯光下,青花的幽蓝、粉彩的娇艳、单色釉的沉静……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影。釉,是皮。也是魂。苏麻离青,回青,平等青……发色浓淡,晕散深浅,铁锈斑、锡光点,是胎釉结合、窑火呼吸留下的印记,做不得假。后世化学料贼光刺眼,死板僵硬,那是没有魂的壳子。
他的手指依次点过那些碎片上的特征:青花料深处自然晕开的墨色边缘、釉面下仿佛天然生成的细小气泡、色彩衔接处微妙的过渡……每一个细节,在他口中都成了讲述器物身世的证词。
这些,老秦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转向我,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要刺穿我的皮囊,都得刻进你骨头缝里去。用眼睛看,用手指摸,用鼻子闻,甚至……用舌头尝。他说到尝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拿起一片看起来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碗底残片,用粗糙的指甲刮下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粉末,然后,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伸出舌头,将那点粉末舔舐了进去!
老窑土胎,入口微甜,带着陈年的土腥气。新仿的,要么发涩,要么一股子化学剂的怪味。他咂咂嘴,像是在品味陈年佳酿,随即又吐出一口带着泥灰的唾沫,这是笨办法,也是死办法。不到万不得已,别学。但记住了,东西会骗人,你的舌头,骗不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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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看着他那沾着泥灰的嘴唇,几乎要呕出来。然而,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情绪,却牢牢攫住了我。这哪里是学手艺这分明是在用血肉之躯,去丈量时光的尘埃,去啃噬历史的残渣!
学不学老秦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钩子,直直刺进我眼底最深处,不容我有丝毫闪躲。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将他的表情映得明灭不定,仿佛庙宇中一尊沉默而威严的神像。
肋骨的剧痛依旧隐隐传来,胃里的饥饿感如同永不餍足的兽。但此刻,另一种更强烈、更原始的情绪压倒了一切——是恐惧,是对眼前这条布满荆棘、需要舔舐尘埃之路的恐惧;更是渴望,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抓住眼前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舔舐泥水中窝头的屈辱。
我喉咙干涩发紧,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我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灰尘和药汁残留的苦涩。迎着老秦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我艰难地、却无比用力地点了点头。幅度之大,牵扯得断骨处又是一阵钻心的抽痛,但我死死咬住了牙关,没让痛哼溢出喉咙。
学。一个字,从我干裂的唇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豁出性命的嘶哑。
老秦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脸上那点微弱的表情波动瞬间敛去,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沉寂。他不再看我,只是将手中那片沾着他唾液的灰胎残片,随意地丢到我面前的破草席上,像丢给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一块啃过的骨头。
那好,他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从今儿起,每天认十种胎土,背三十条釉料特性,记不住,没饭吃。
昏黄的灯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剧烈摇晃,将我和老秦的身影在身后堆积如山的碎瓷断瓦上拉扯得更加扭曲狰狞。棚屋角落,那个敞着口的粗陶罐里,刺鼻的药水味混合着碎瓷的土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弥漫。
老秦的话像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我的咽喉。十种胎土三十条釉料特性那些拗口古怪的名词如同天书,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向我本就因饥饿和伤痛而混沌不堪的脑袋。没饭吃这三个字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寒光凛冽。
然而,没有退路。一丝也没有。
最初的几天,如同炼狱。断骨处的疼痛尚未平息,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我只能斜靠在冰冷的墙角,捧着那本比砖头还沉的破烂书册,借着豆大的油灯光亮,艰难地辨认着上面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般的墨迹。
麻仓土…高岭土二元配方…糯米质感…火石红成因…糊米底特征…苏麻离青…回青发色…晕散…铁锈斑…锡光…我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这些拗口的词汇,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嘶哑得像破风箱。字句如同烧红的铁水,强行灌入我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阵眩晕和针扎般的头痛。
饥饿,是比疼痛更恐怖的鞭子。老秦说到做到。背不出,面前那只粗瓷碗永远是空的。偶尔背对了一部分,得到的也只是一小块硬得硌牙、散发着霉味的杂合面饼子,仅够勉强吊住一口气。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疯狂地抽搐、灼烧,那感觉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吞噬。
我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眼前阵阵发黑,书页上那些墨字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蠕动着,嘲笑着我的无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我彻底淹没。
不…不能倒下…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血腥味和屈辱感混合在一起,竟奇异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狠劲。那半块泥水中的窝头,那踩在脸上的破草鞋,那断骨的剧痛……一幕幕屈辱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镶金边…老子要镶金边…嘶哑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咆哮。这念头成了支撑我摇摇欲坠精神的唯一支柱。我猛地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再次将干涩充血的眼睛死死钉在书页上,如同濒死的野兽盯住最后的猎物。
麻仓土…细腻温润…迎光微透…火石红…胎釉结合处…氧化铁析出…自然晕散…苏麻离青…浓艳处…下沉深入胎骨…有铁锈斑…我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遍一遍地重复,声音嘶哑破碎,在寂静的棚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秦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像一尊真正的泥塑木雕。他要么坐在角落,用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针和粘稠的胶,专注地对付着那些破碎的瓷器,动作缓慢、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要么就消失无踪,不知又从哪里捡回一大堆沾满污泥、残缺不全的破瓷烂瓦,哗啦一声倾倒在那座不断增高的碎瓷山上。
他极少主动开口指导,只是在我被某个问题彻底卡死、眼神空洞绝望时,才会用他那沙哑破败的嗓音,极其吝啬地吐出几个字,或者随手丢过来一片相关的碎瓷残片。
看胎足旋痕。他头也不抬,丢过来一片碗底,声音干涩。
闻釉面气味。他指了指我手里一片颜色可疑的瓷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
舔。这个字更是言简意赅,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命令一条狗。
每一次,我都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胃液和强烈的屈辱感,依言而行。指尖触摸着不同瓷片胎骨的细腻与粗粝、温润与冷硬;鼻尖分辨着老瓷土腥与新仿化学剂的刺鼻;甚至,在极度的绝望和狠厉驱使下,伸出颤抖的舌头,去舔舐那些沾满不知名污垢的瓷片断面。泥土的微涩、陈年的尘埃味、有时甚至是淡淡的血腥气(或许是碎片划破了舌头)……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冲击着味蕾,也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尊严。
时间在这片由碎瓷和绝望构筑的孤岛上失去了意义。只有饥饿和寒冷是永恒的刻度。白天,在昏黄的油灯下或从破洞透进的微光中,辨认、背诵、触摸、舔舐……夜晚,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忍受着肋骨的余痛和胃部的痉挛,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脑子里翻腾的全是胎骨、釉色、气泡、旋痕……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那件破烂的棉袄裹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双手更是惨不忍睹,冻疮叠加着被锋利瓷片割破的细小伤口,红肿溃烂,沾满了洗不掉的药渍和污垢,粗糙得如同老树皮。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种奇异的变化悄然发生。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拗口的名词,开始在我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有序。触摸瓷片时,指尖传来的微妙差异不再是混沌一片,我能清晰地分辨出糯米胎的温润和高岭胎的硬朗。目光扫过釉面,那些微小的气泡、自然的开片纹路、甚至釉下青花料晕散的微妙层次,开始自动在我脑海中与书页上的描述、老秦吝啬的点拨一一对应起来。
这变化极其缓慢,如同在坚冰上凿孔,每一次领悟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付出。但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像在无边黑暗中点燃了一根微弱的火柴,虽然光亮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让我知道,这条看似通往地狱的绝路,或许,真的能走。
直到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夜。
寒风从破门的缝隙、墙板的窟窿里疯狂地灌进来,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油灯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熄灭,棚屋里光影摇曳,如同群魔乱舞。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千疮百孔、几乎无法御寒的破棉袄,蜷缩在草堆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断骨处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酸疼。
老秦坐在他对面的破草席上,破天荒地没有摆弄碎瓷,只是沉默地对着那盏飘摇的油灯,佝偻的背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刀刻斧凿,浸满了岁月的风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小子,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低沉,像砂砾在破铁皮上摩擦,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知道为啥救你为啥教你这些
我冻得思维都有些僵硬,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隐在阴影里的侧脸,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在我心底深处盘旋过无数次。怜悯不可能,老秦的眼神里从未有过那种东西。利用我一个被踩断肋骨的废人,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老秦没有回头,浑浊的目光依旧盯着那跳跃的火苗,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时空。那年头,比你还浑的纨绔,我见过。比你摔得还惨的,我也见过。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梦呓的腔调,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破旧袍子的衣角,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
摔碎了,还能想着把自己一片片拼起来的…他停顿了良久,棚屋里只剩下风穿过缝隙的尖啸,不多。你算一个。那眼神…像。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就被呼啸的寒风卷走了。
像像谁他话没说完,但那戛然而止的尾音里,却蕴含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重量。那重量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这沉默的、如同碎瓷片般尖锐的老头,心里也藏着一段摔碎了的过往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秦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流露只是我的幻觉。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裹了裹身上单薄的灰布袍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凝固在寒冷与黑暗之中。
我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听着外面鬼哭般的风声,感受着身体内外刺骨的寒意。老秦那句未竟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原来,在这片由绝望和碎瓷构筑的世界里,我并非第一个,也绝非唯一一个被摔得粉碎的人。
这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安慰,反而让我心底那簇名为不甘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微弱而顽强。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冻疮开裂、红肿溃烂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如此清晰,提醒着我此刻的存在,也提醒着我那尚未完成的誓言——镶金边!用最烫的金子,镶最硬的边!
破庙的冬天,寒冷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无孔不入。身上的破棉袄早已被污垢板结,硬得像块冰冷的铁板,根本挡不住那彻骨的寒意。断骨的旧伤在阴冷潮湿中隐隐作祟,酸胀疼痛如同附骨之疽。最要命的还是那双几乎失去知觉的手。
十指红肿得如同胡萝卜,布满冻裂的豁口和反复溃烂的疮疤,指尖更是麻木僵硬,几乎不听使唤。每一次触碰冰冷的瓷器碎片,都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那痛楚尖锐而持久,让我控制不住地倒抽冷气,浑身颤抖。
老秦丢给我一个残破的碗,缺口参差,碗壁上布满蛛网般的细密裂纹。试着补上,他声音干涩,指了指旁边一个敞着口的粗陶罐,里面盛着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树胶,手要稳,心要静。胶多了,堵死缝隙,死板难看;胶少了,粘不牢靠,一碰就散。力道更要匀,重了压碎瓷,轻了填不进缝。
我哆嗦着拿起那根细如发丝的钢针,针尖沾了一点粘稠冰冷的胶。针在我冻僵麻木的手指间微微颤抖,几乎拿捏不稳。我屏住呼吸,努力将针尖凑近碗壁上一道最细的裂纹。然而,手指根本不听使唤,那针尖像喝醉了酒,在冰冷的瓷面上左摇右晃,怎么也点不到那道细微的缝隙里去。
一次,两次……钢针的尖端不是滑开,就是戳到了旁边的釉面上,留下一点难看的胶痕。额头的冷汗混着冻疮的脓水淌下来,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指尖传来更剧烈的、如同被锯子来回拉扯的疼痛。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废物!老秦冰冷的声音像鞭子抽在我脸上,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连根针都拿不稳,还想镶金边趁早滚回你的泥水沟里去舔窝头!
滚回泥水沟……舔窝头……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眼前瞬间闪过刀疤脸狰狞的独眼,闪过泥水中那半块窝头,闪过肋骨断裂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无尽的屈辱!
一股炽热到近乎狂暴的火焰腾地从心底最深处烧了起来,瞬间席卷全身,甚至压过了指尖的剧痛和彻骨的寒冷!那火焰里燃烧着的是刻骨的恨意,是不甘沉沦的咆哮,是镶金边的毒誓!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腥味。我猛地用牙齿狠狠咬住自己冻疮溃烂的下唇,剧痛让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同时,我发疯般地用左手死死掐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右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止住了右手的颤抖!
血珠从下唇和手腕的伤口处渗出,温热而腥咸。剧痛刺激着神经,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我再次低下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道细微的裂纹,瞳孔因为极致的专注而急剧收缩。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道缝隙,那根针,那点胶。
屏住呼吸。手腕传来的剧痛压制了颤抖。钢针的尖端,终于无比缓慢、却无比稳定地,探入了那道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之中。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粘稠的胶质推进去。指尖的冻疮被坚硬的瓷片边缘挤压着,痛楚依旧尖锐,但此刻,这痛楚仿佛成了燃料,让我的精神燃烧得更加专注而锐利。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我的额角、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碗壁上。我浑然不觉。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最长的裂纹终于被粘稠的胶质一点点填满。碗壁上的蛛网被这条主要的筋络连接了起来,虽然依旧布满伤痕,却不再是一盘散沙。
放下钢针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因过度紧绷而酸痛僵硬,如同被拆散了架。下唇和手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双手更是麻木刺痛得失去了知觉。但我看着碗壁上那道被填补起来的缝隙,看着它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湿润的光泽,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不是喜悦,更像是在万丈深渊的峭壁上,用滴血的指甲,终于抠住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
老秦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布满血污的下唇和手腕,又落在那道刚刚填补的缝隙上。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沉寂表情,看不出丝毫赞许,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像微风吹过枯草。
凑合,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像丢出两颗石子,明天,学刮胶。
昏黄的灯火在破碗底里摇曳,将我和老秦的身影投在身后那座沉默的碎瓷山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两个在时光废墟里挣扎的幽灵。日子就在这昏沉的光线、刺鼻的药水味、冰冷的瓷器触感和无休止的刮胶、打磨、抛光中,一天天碾过。
手上的冻疮在反复的溃烂、结痂、再被瓷片和工具磨破中,留下了层层叠叠、紫黑发亮的丑陋疤痕,摸上去粗糙得像砂纸。指关节也因为长期用力握着细小的工具和冰冷的瓷片而变得粗大僵硬,伸展时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它们不再是我曾经那双养尊处优、只懂得把玩象牙烟枪和玉扳指的手,而成了两件布满伤痕和污垢、浸透了树胶和药水气味的工具。每一次触摸那些光滑细腻的古瓷残片,粗糙的疤痕与温润的釉面摩擦,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从深渊到地面的距离。
老秦的教导依旧吝啬而严酷。他像一个最无情的监工,沉默地坐在角落,目光却如同无处不在的芒刺,紧紧钉在我每一次下针、每一次刮胶、每一次打磨的动作上。动作稍有变形,力道稍有偏差,甚至呼吸稍微粗重一点,都会引来他那沙哑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斥责:
手沉了!你想把它摁碎
胶线凸出来了!狗啃的都比你刮得平!
气息都稳不住,心浮气躁,滚出去吹风!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屈辱、不甘和愤怒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指尖更细微的感知和更稳定的力道。棚屋里寒冷依旧,但我后背的衣衫却常常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碎瓷片成了我唯一的世界。从最初辨认胎釉时的混沌,到后来手指触摸到不同时代、不同窑口的瓷片时,竟能隐约听到它们无声的诉说。宋影青的薄脆空灵,元青花的厚重雄浑,明永宣的温润大气,清三代的精巧繁复……那些冰冷的碎片,在我布满伤痕的指尖下,仿佛渐渐有了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有一次,我拿起一片边缘锋利的钧窑瓷片,天青的釉色中流淌着紫红的霞彩,断裂处胎骨粗粝。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绚烂的釉面,感受着蚯蚓走泥纹的独特质感,心头莫名一跳,脱口而出:这窑变…火候差了一线,釉垂了…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这判断毫无来由,仿佛是从指尖直接传递到脑海里的本能。
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般的老秦,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我手中的钧瓷碎片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合上。没有任何评价,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从鼻腔里哼出的气音,短促而模糊。
但我却捕捉到了。那声轻哼里,似乎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斥责,反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松动像冻土深处传来的一声极其微弱的冰裂之音。
这微乎其微的反馈,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长久以来被压抑和挫败感层层包裹的心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我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研究手中的瓷片,生怕被老秦看到自己眼中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自虐般的研磨中,一种奇异的东西开始在我心底沉淀、凝聚。它不再是初时那种被屈辱和恨意驱动的、歇斯底里的狠劲,而是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坚韧的力量,如同被反复锻打淬火后的精钢,沉静而冰冷。每一次完美的下针,每一次刮出平滑如镜的胶线,每一次让破碎的器物在手中重新焕发出微弱的光泽,都让这力量增长一分。
直到那个残冬的清晨。
连续几日的阴冷后,终于迎来一个难得的晴天。破庙棚屋高处那个唯一的破洞,慷慨地洒下一束异常明亮、带着暖意的晨光,像一道金色的瀑布,精准地倾泻在我面前那张破旧的矮几上。
矮几上,静静躺着我花了近半个月时间修复的一件东西——一只康熙豇豆红釉的太白尊。它原本碎裂成七八片,颈部几乎完全断裂,红色的釉面黯淡无光,布满灰尘和划痕。此刻,它已重新拼合在一起。那些蛛网般的裂纹被极其细密的胶线填补、刮平、打磨,几乎与周围的釉面融为一体,只有凑近细看,才能发现极其细微的、如同蛛丝般的痕迹。
老秦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佝偻着背,沉默地看着。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洗得发白的旧绸布,蘸了点清水,开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尊身的釉面。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拂去沉睡美人眼睫上的尘埃。
随着擦拭,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黯淡如同蒙尘的血色的釉面,在温润的水汽和柔和的晨光共同浸润下,竟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鲜活灵动的红色开始从深处透出,如同初春的桃花浸染了朝霞,又似少女微醺的面颊,浓淡相宜,深浅变幻,釉层深处仿佛有温润的光华在缓缓流动!那是一种含蓄内敛、却又生机勃勃的红,带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在金色的晨光中流转、跳跃,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尤其是颈部那道曾经几乎完全断裂、最难以修复的伤痕,在晨光的照耀下,隐约可见一道极其细微、蜿蜒如游丝的修复痕迹。但这道痕迹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而像一条沉睡的蛟龙,在温润的红霞中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独特韵味。
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停留在那温润的釉面上,感受着那鲜活的光华在指腹下流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成就感和敬畏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身后,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才听到老秦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复杂的腔调响起,像是感慨,又像是叹息:
釉…活了。
只有两个字。
我猛地回过头。只见老秦佝偻地站在那片金色的晨光之外,脸上的皱纹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刻。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红霞的太白尊,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不再是往日的冰冷沉寂,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浓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震惊,有追忆,有欣慰,甚至…有一丝深藏的痛苦那复杂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只修复的器物,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属于他自己的过往时光。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突然被赋予了情感的泥塑。棚屋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只太白尊在晨光中无声流淌的、醉人的红。
晨光如同最吝啬的恩赐,只在破庙棚屋里短暂停留了片刻,便悄然隐去。那只康熙豇豆红釉太白尊在矮几上收敛了流转的红霞,重新变得沉静温润,唯有颈间那道若隐若现的修复痕迹,无声诉说着它经历过的劫难与新生。
老秦眼中的波澜也随着光线的黯淡而迅速平复,重新变回那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不再看那尊,只是用他那沙哑破败的嗓音,丢给我一句冰冷的新命令:收拾东西,走。
走我愣住了。离开这座囚禁了我大半年、如同碎瓷坟墓般的破庙去哪里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这破庙虽然寒冷、肮脏、充斥着绝望,但至少……它给了我一个苟延残喘的角落,给了我一个镶金边的渺茫希望。
去哪里我声音干涩地问,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那件破棉袄。
老秦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我的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苏河镇。当铺。当学徒。他言简意赅,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货物。
当铺学徒这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老秦却已转过身,不再理会我,自顾自地开始将他那些简陋得可怜的家当——几件修补工具、几本破烂书册、还有一小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树胶——用一块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包袱皮仔细地包好。他的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我看着他佝偻而忙碌的背影,看着这间堆满碎瓷、弥漫着药水和灰尘气息的破败棚屋,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摆脱桎梏的微弱期待,有对未知前途的深深恐惧,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不舍。这半年非人的磨砺,早已将我和这座碎瓷坟墓、和眼前这个如同碎瓷般冰冷尖锐的老头,以一种扭曲而深刻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卷起自己那床薄得透光、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用一根草绳捆好。这就是我的全部行囊了。
离开时,天刚蒙蒙亮。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老秦佝偻着背,抱着那个小小的灰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我抱着草席,沉默地跟在后面。我们像两个被时代抛弃的幽灵,无声地穿过迷宫般污秽狭窄的贫民窟小巷,穿过渐渐苏醒、弥漫着早点摊蒸汽和叫卖声的市井街道。
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我们与这逐渐喧嚣起来的俗世格格不入。
一路颠簸,乘坐那种摇摇晃晃、散发着汗臭和家禽粪便气味的破旧乌篷船,又徒步走了大半日坑洼不平的土路。直到日头偏西,才远远看到一座依河而建、青石板铺就的古镇轮廓。镇口一座石拱桥,桥下河水浑浊,漂浮着菜叶和垃圾。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劣质煤烟的味道。
万昌当铺。老秦在一座临街的二层木楼前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木楼门脸陈旧,黑漆招牌上万昌当铺四个鎏金大字也已斑驳脱落。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瘦削中年男人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圆框眼镜。正是当铺朝奉,姓刘。
老秦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当铺斜对面一个卖馄饨的破旧摊子旁,浑浊的眼睛透过蒸腾的白色水汽,沉默地注视着那高高的柜台。
过去。他沙哑地命令道。
我抱着草席,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向那扇对我来说显得异常高大的当铺门槛。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乱跳。当学徒我这副尊容,这双布满冻疮疤痕和胶水污渍的手……
柜台后的刘朝奉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镜片后那双精明的眼睛先是扫过我怀里那卷破草席,随即落在我身上那件千疮百孔、污秽不堪的破棉袄上,最后停留在我布满冻疮疤痕、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脸上。他的眉头立刻嫌恶地皱了起来,像看见了一团令人作呕的秽物。
去去去!要饭的到别处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他不耐烦地挥着手,如同驱赶苍蝇,声音尖利刻薄。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屈辱感瞬间攥紧了心脏。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溃烂的冻疮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在这时,老秦那沙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
老刘,收了他。打杂,抵债。
刘朝奉闻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馄饨摊旁的老秦。他脸上的嫌恶瞬间变成了惊愕,随即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忌惮、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烦躁地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
唉!又是你老秦头!行吧行吧!算我倒霉!后头柴房还有个角落,自己收拾去!手脚放干净点!弄脏了东西,仔细你的皮!他语速飞快,满是嫌弃,目光再次扫过我,如同看着一堆亟待处理的垃圾,还杵着干什么滚进去!
我抱着草席,低着头,像一条真正的丧家之犬,从当铺侧面一个狭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小门洞钻了进去。门洞里黑暗肮脏,脚下是滑腻腻的青苔。身后,市井的喧嚣和老秦那沉默佝偻的身影,被迅速隔绝开来。
柴房在后院最角落,低矮、潮湿,堆满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柴和杂物。角落里勉强能清理出一小块地方,铺上我的破草席。这就是我的新家了。
当铺的活计枯燥而卑微。扫地、擦灰、倒夜香、搬运沉重的典当物……每天从鸡叫忙到深夜,累得像一条死狗。刘朝奉的呵斥如同家常便饭,其他伙计也对我这个满身污秽、沉默寡言的叫花子避之不及,动辄呼来喝去。
然而,万昌当铺对我而言,却如同一座前所未有的宝库!那些被主人无奈送来、堆放在库房角落等待死当的旧物里,常常混杂着蒙尘的珠玉!不起眼的破瓷碗、沾满油污的铜香炉、缺了盖子的旧茶壶……都成了我暗中窥探的宝藏。
每当夜深人静,完成了所有杂役,我便偷偷溜进库房。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或是偷偷点燃一小截蜡烛头(得万分小心,一旦被发现就是一顿毒打),屏住呼吸,用我那布满疤痕、却已磨练得异常敏感的手指,在冰冷的器物上细细摩挲。
触感,成了我在黑暗中辨识一切的法宝。指尖抚过瓷器胎骨的细腻或粗粝,感受釉面的温润或干涩,分辨铜器铸痕的深浅与包浆的厚薄……白天从刘朝奉和客人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偷听来的知识,在指尖的触感下被一一印证、消化、吸收。
有一次,库房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器型歪斜的青花小罐引起了我的注意。刘朝奉曾不屑地评价其为光绪民窑粗货,不值钱。我趁夜偷偷将它拿起。手指抚过罐身,胎骨粗松,釉面干涩,青花发色灰暗漂浮……指尖传来的触感印证了刘朝奉的判断。但当我无意识地摩挲到罐底足圈时,指尖却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釉面的滞涩感。凑近昏暗的烛光细看,足圈内侧靠近胎釉结合处,有一圈极其不显眼的、淡淡的火石红痕迹,晕散自然,深入胎骨。这绝非光绪民窑那种浮于表面的仿制火石红所能比拟!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接底!民国的造假手段!用光绪的粗胎接上清中期甚至更早的底足!我强压住心头的悸动,不动声色地将小罐放回原处,像从未动过它一样。
第二天,当一个乡下人拿着几件不起眼的杂物来典当时,刘朝奉正忙。我低着头,假装整理柜台下的杂物,耳朵却竖得老高。只听刘朝奉不耐烦地打发道:破铜烂铁!这歪罐子更是民窑粗货!一起算你一块大洋顶天了!
那乡下人显然不懂,唯唯诺诺地接了钱走了。
看着乡下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再看看柜台上那个被随意丢弃的歪罐子,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一块大洋……买走了可能是清中期的民窑细路器这世道,眼力就是命!老秦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东西会骗人,你的舌头(手指),骗不了你自己。我死死攥紧了扫把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的旧疤里,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楚。这痛楚提醒着我,也淬炼着我心底那份对真伪近乎偏执的渴望。
时间在万昌当铺的灰尘和算计中悄然流逝。转眼又是深秋。
苏河镇码头比往日更加喧嚣。几艘挂着洋行旗帜的汽轮突突地冒着黑烟,卸下成箱的洋货。镇中心新开了一家气派的西餐厅,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软绵绵的调子。长衫马褂与西装革履在街头交错而过,互不相让。空气里弥漫着新旧碰撞的躁动和一种末世狂欢般的奢靡气息。
这天午后,当铺里难得的清闲。刘朝奉靠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眯着眼打盹。我正蹲在角落里,用一块半湿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座刚收进来的、沾满香灰的铜鎏金小佛龛。指尖拂过佛像衣褶的细微纹路,感受着铜质本身的沉实和包浆的温润。
就在这时,当铺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穿着簇新湖绸长衫、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夹着一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短打装扮、眼神精悍的跟班。男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和商贾的精明。
他一进门,目光便挑剔地扫过当铺略显陈旧的陈设,最后落在打盹的刘朝奉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其中一个跟班立刻上前一步,故意加重了脚步,又重重咳嗽了一声。
刘朝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到来人,脸上瞬间堆起职业性的、带着谄媚的笑容,慌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哎哟!是金老板!贵客贵客!您老今儿怎么得空光临小店了快请坐!小三子!愣着干什么给金老板上茶!要最好的龙井!他一边呵斥着旁边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伙计,一边亲自搬过一张椅子,用袖子殷勤地擦了擦。
被称为金老板的男人并未坐下,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姿态矜持:刘朝奉不必客气。今日得了一件小玩意儿,路过贵宝号,顺便请刘朝奉帮着掌掌眼。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里那股子刻意压制的炫耀意味却藏不住。
他示意身后的跟班将那个锦缎包裹放在高高的柜台上,然后自己亲手,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一层层、极其小心地解开了包裹。
包裹褪去,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玉壶春瓶。
瓶子一露面,刘朝奉的眼睛瞬间亮了,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赶紧从柜台下摸出一副雪白的手套戴上,又拿起一个放大镜,凑上前去,几乎是趴在柜台上,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那瓶子器型端庄秀美,线条流畅。青花发色浓艳,蓝中微微泛紫,缠枝莲纹饰繁复而规整,画工精细,釉面肥厚莹润,宝光内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件难得的精品!
刘朝奉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放下放大镜,长长吁了口气,脸上堆满了赞叹的笑容:金老板!好眼力!好宝贝啊!这青花,这发色,这画工,这釉水……典型的永宣官窑气韵!开门的老物件!价值连城!价值连城啊!
金老板脸上矜持的笑容终于抑制不住地荡漾开来,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故作谦虚道:刘朝奉过誉了。不过是从一个破落旗人手里收来的祖传之物。看着还算顺眼罢了。
刘朝奉连连点头附和:金老板太谦虚了!这等重器,能入您老法眼,也是它的造化!他一边说,一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抚摸着瓶身,爱不释手。
然而,就在刘朝奉抚摸瓶身、金老板志得意满之际,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瓶底与瓶身的衔接处。那地方被刘朝奉的手挡住了大半,但借着柜台侧面透进来的光线,我似乎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接痕而且,瓶底露出的那一圈胎骨,颜色似乎过于洁白均匀了永宣官窑的胎骨,尤其是底部,常常带有自然的糊米底特征或深浅不一的火石红晕散……
一个大胆而惊人的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我!这瓶子……有问题!很可能是高仿!甚至……是拼接的!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冲上了头顶。要不要说一个打杂的下等学徒,在掌柜已经下定论、主顾正得意洋洋的时候,跳出来质疑这无异于自寻死路!刘朝奉的呵斥,金老板的怒火,甚至那两个跟班的拳头,瞬间就能将我撕碎!
但老秦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深处炸响:胎骨是骨!骨不正,皮相再光鲜,也是妖邪!那只康熙豇豆红釉太白尊在晨光中流转的醉人红霞,也仿佛在眼前重现。真伪……这世道,眼力就是命!
一股混杂着对真的执着、被压抑太久的狠劲、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就在刘朝奉准备将瓶子重新包好,金老板志得意满转身欲走的瞬间,我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猛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掌柜的!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异常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铁皮,瞬间打破了当铺里刚刚恢复的和谐气氛。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愣。刘朝奉手一抖,差点把瓶子摔了,他猛地转过头,看到是我,脸上那点谄媚的笑容瞬间化为暴怒的狰狞:混账东西!谁让你出声的!滚出去!他厉声呵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金老板也皱紧了眉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审视,上下打量着我这个衣衫褴褛、满手污垢的下人,仿佛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蟑螂。
那两个跟班更是眼神一厉,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
箭在弦上,已无退路!我强压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无视了刘朝奉杀人的目光,无视了金老板的鄙夷,更无视了那两个虎视眈眈的跟班。我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只被刘朝奉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玉壶春瓶,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嘶哑却清晰地指向瓶底与瓶身的衔接处:
这瓶子……底是接的!胎骨……不对!
死寂!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当铺里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落针可闻。
刘朝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捧着瓶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惊恐万状的眼神死死瞪着我。
金老板脸上的矜持和得意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铁青。他猛地转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刺穿:你…你说什么!声音冰冷,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胡说八道!反了你了!刘朝奉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变形,金老板您别听这疯子胡说!他就是个扫地的叫花子!懂什么古董!我这就把他打出去!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一边放下瓶子,就要绕过柜台冲过来。
慢着!金老板猛地一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镇住了暴怒的刘朝奉。他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转向柜台上的玉壶春瓶,眼神变得极其锐利而复杂。
他不再理会气得浑身发抖、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刘朝奉,而是亲自走到柜台前,拿起放大镜,俯下身,将镜片死死对准了我刚才指出的瓶底与瓶身的衔接处。他看得极其仔细,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铺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刘朝奉面如死灰,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上淌下,浸湿了瓜皮帽的边缘。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死死盯着金老板的动作,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终于,金老板缓缓直起了腰。他放下放大镜,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没有看刘朝奉,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站在角落、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姿势的我。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鄙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审视、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金老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叫什么名字哪里学的这些
我喉咙发紧,迎着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地回答:楚昭。跟着…一个修破瓷的老头学的。
楚昭…金老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片刻,他忽然对身后一个跟班吩咐道:去,把车里我那个锦盒拿来。
跟班应声而去,很快捧回来一个紫檀木的锦盒。金老板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只器型古朴、釉色温润、开片如冰裂的龙泉窑小碗。他将小碗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我的面前,目光如炬:看看这个,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刘朝奉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恐惧,仿佛我是他命中的灾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小碗上。
那碗釉色青翠,如冰似玉,开片自然流畅,如同天成。但我没有立刻上手,只是隔着柜台仔细端详。碗心釉面下,隐约可见极其细密的、如同蟹爪般的开片纹路向四周延伸……这特征太标准了,反而显得刻意。再看圈足露胎处,胎骨颜色过于均匀洁白,缺少老窑器那种自然的氧化过渡和深浅变化,火石红更是浮于表面,像是用颜料点染上去的。
我抬起头,迎着金老板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份奇异的平静:金老板,这碗……釉面开片太‘规矩’了,像画上去的。胎骨也太干净了,火石红……是染的。新的。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死寂。
金老板定定地看着我,足足看了有十几秒钟。他脸上的阴沉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惊异、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赏他忽然抬手,轻轻鼓了两下掌。
好!好眼力!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连我请来的两位老师傅都险些打了眼!楚昭…楚昭…他再次低声念着我的名字,眼中精光闪烁,有点意思。
他不再看那龙泉小碗,也不再看面如死灰、几乎要瘫软在地的刘朝奉,目光重新落回那只引发风波的玉壶春瓶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刘朝奉,看来你这‘万昌’的金字招牌,得好好擦擦了。
刘朝奉浑身一颤,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老板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我,眼神变得温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审视:楚昭,跟我走吧。我这‘集珍斋’的库房,正缺一个能把眼的学徒。工钱,不会亏待你。
集珍斋金老板苏河镇乃至附近几县最大的古董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彻底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机会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足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但……离开这里离开这给了我喘息之地、也给了我暗中窥探宝库的当铺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面无人色的刘朝奉,扫过这间熟悉又陈旧的当铺,最后,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个沉默将我送来、又消失在人海中的佝偻身影上。
镶金边……这念头如同烙印,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茫然。
我抬起头,迎向金老板那带着一丝期待的目光,喉咙滚动了一下,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黄浦江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外滩的石堤,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十里洋场,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夜空映照得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雪茄味、汽车的尾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大都市的喧嚣与奢靡。
集珍斋二楼,宽敞明亮的经理室内。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红木大班台光可鉴人。我,楚昭,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细呢长衫,坐在宽大舒适的皮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康熙豇豆红釉暗刻团螭纹太白尊光滑温润的釉面——它是我修复的第一件完整器物,也是我随身携带的唯一念想。
对面,金老板——金世宏,靠在同样宽大的皮转椅里,手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袅袅青烟升腾,模糊了他镜片后精明的眼神。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满意笑容。
阿昭啊,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亲昵,这次‘海上藏珍阁’的拍卖会,你可是给咱们‘集珍斋’挣足了脸面!那只成化斗彩鸡缸杯,硬是从洋人手里抢回了五十万大洋!还有那件‘鬼谷子下山’元青花罐……啧啧,连《申报》都登了!‘集珍斋楚先生慧眼如炬,技惊四座’!哈哈哈!金世宏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志得意满。
我只是微微欠身,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谦逊微笑:是金老板抬举,也是东家藏品确实过硬。声音平稳,早已褪去了当年的嘶哑干涩。
这五年,如同脱胎换骨。在金世宏的集珍斋,我从一个库房学徒做起,凭借着在破庙柴房里磨砺出的、对瓷器胎骨釉色近乎本能的敏锐,以及那股子被老秦用斥责和饥饿淬炼出的狠劲与专注,迅速脱颖而出。从库房到前厅,从学徒到掌眼师傅,再到如今集珍斋的首席鉴定师。我那双曾经布满冻疮疤痕、沾满胶水和污垢的手,如今能精准地掂量出瓷器的分量,能透过最华丽的釉色触摸到胎骨深处的时代密码。我的名字楚昭,在苏沪一带的古董圈子里,渐渐有了分量。
然而,心底深处,那半块泥水中的窝头,那断骨的剧痛,那舔舐瓷片的屈辱,从未真正远去。它们沉淀在骨血里,成了我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冷硬底色,也成了我在这浮华名利场中,始终能保持一份清醒的镇纸。
这次拍卖会不同以往,金世宏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雪茄的烟雾缭绕在他面前,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压轴的是几件宫里流出来的重器,背景很深,水也浑得很。特别是那件‘永乐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凝重,好几个洋行的大班都盯着,志在必得。还有……荣宝斋的沈老,这次也亲自来了。
沈老沈墨轩北方古董界的泰山北斗,眼力之毒,人脉之广,无人能及。连他都亲自出马,足见这次拍卖的分量。
金世宏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得到风声,荣宝斋那边,似乎对这只压手杯的真伪……有些不同的看法。阿昭,这场硬仗,你得给我顶住了!这只杯,无论如何,必须是我们‘集珍斋’的囊中之物!它关系到我们在上海滩的地位!
我摩挲着太白尊釉面的手指微微一顿。永乐压手杯宫里的东西背景深水浑金世宏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集珍斋的声誉,金世宏的野心,都系于这只小小的杯子上。而沈墨轩的质疑,更如同悬顶之剑。
老板放心,我抬起头,迎向金世宏充满压力的目光,声音平稳而坚定,我会仔细上手。真伪如何,胎骨釉色,自会说话。
金世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似乎想从我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最终,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带着一种老狐狸般的狡黠: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去准备吧,晚上,看你的了!
海上藏珍阁拍卖大厅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璀璨的光点,洒落在铺着猩红天鹅绒地毯的地面上。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雪茄的醇香、名贵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种无声的、属于金钱与权力的紧张气息。
西装革履的洋行大班、长袍马褂的本地富商、珠光宝气的名媛贵妇……衣香鬓影,济济一堂。低声的交谈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拍卖台前,那只被聚光灯笼罩的永乐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静静地躺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里,散发着幽深而神秘的蓝光,吸引着全场所有贪婪或审视的目光。
我坐在集珍斋专属的席位上,位置靠前。身边是正襟危坐、看似镇定实则手心微汗的金世宏。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探究,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竞争意味。尤其是斜前方荣宝斋席位里,那位须发皆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老者——沈墨轩。他微微闭着眼,仿佛在养神,但偶尔抬起的眼皮下,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台上的压手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拍卖师用略带夸张的语调介绍着这件传世孤品、宫廷秘藏。起拍价高得令人咋舌。竞价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金世宏在我耳边低语着,不断举起号牌,每一次加价都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几个洋行大班也毫不示弱,价格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
当价格攀升到一个足以让普通富商破产的天文数字时,竞争主要集中在集珍斋和一家实力雄厚的英资洋行之间。金世宏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举牌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沈墨轩,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举牌,只是微微侧过头,对身边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年轻人立刻站起身,走到拍卖师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拍卖师脸上职业性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对着全场,用一种略带歉意的口吻宣布:各位贵宾,非常抱歉,应荣宝斋沈老先生的要求,需要对这件拍品进行最后一次上手确认。请各位稍候片刻。
全场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金世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质询。
我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按照规矩,作为主要竞争方的鉴定师,我也有资格上台复核。
聚光灯下,我和荣宝斋那个年轻鉴定师几乎同时走到拍卖台前。沈墨轩依旧坐在原位,目光平静地投向我们这边,带着一种洞若观火的沉静。
那只压手杯被小心翼翼地端到我们面前。年轻的鉴定师戴上白手套,拿起放大镜,仔细地审视着杯子的每一个细节,动作标准而谨慎。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却越皱越紧,显然也察觉到了某些难以言说的疑点。
轮到我。我没有立刻去接手套。目光先在杯子上逡巡了一圈。青花发色浓艳幽深,缠枝莲纹流畅生动,釉面肥厚莹润,宝光内蕴……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瑕,符合永乐官窑的顶级水准。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杯子的圈足露胎处时,心头猛地一跳!那圈胎骨的颜色……过于均匀了!如同新雪般洁白,缺少了老窑器那种自然氧化形成的、深浅不一的米黄色过渡,更看不到一丝一毫自然晕散的火石红痕迹!
一个极其细微、却如同惊雷般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响!我强压住心头的悸动,戴上白手套,极其郑重地捧起了那只小小的压手杯。
入手温润,分量压手——这是真品的重要特征之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足边缘,触感光滑,却少了老瓷那种历经岁月摩挲后的温糯感,反而带着一丝新器物的生涩
我屏住呼吸,将杯子微微倾斜,借着聚光灯强烈的光线,将目光死死聚焦在圈足内侧、胎釉结合处最隐蔽的角落。
光线如同最无情的解剖刀,剖开了完美的表象!
就在那极其隐蔽、常人根本不会注意的角落,胎釉结合处,赫然呈现出一种极其特殊的纹路——那不是自然的流淌或晕散,而是一条条细微、弯曲、如同雨后蚯蚓在湿润泥土上爬行留下的痕迹!纹路极其自然流畅,深入胎骨,带着一种历经高温烧造后的凝固感!
蚯蚓走泥纹!
这个只在古籍秘本中记载、传说中专属于北宋钧官窑器物的神奇特征,如同闪电般劈开我的脑海!钧窑!这是钧窑仿永乐青花的赝品!而且是极其高明、足以乱真的顶级仿品!它利用了钧窑釉厚、胎骨变化丰富的特点,完美模仿了永乐青花的发色和器型,却在最隐蔽的胎骨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时代密码!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我脊背发凉!这发现太过惊人,也太过致命!一旦当众揭穿,不仅意味着金世宏的天价投入血本无归,更意味着集珍斋的声誉扫地,甚至可能得罪这件拍品背后那些深不可测的宫里背景!而沈墨轩……他要求复核,显然也看出了端倪,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没有直接点破他在等什么等我这个出头鸟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捧着杯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如同无形的探照灯。金世宏焦急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沈墨轩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像两把冰冷的刀子,悬在我的头顶。
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老秦那沙哑的声音,如同从时光深处传来,冰冷而清晰:胎骨是骨!骨不正,皮相再光鲜,也是妖邪!
镶金边……我楚昭的命,要镶最烫的金子,镶最硬的边!这金边,是用眼力、是用对真的执着来镶的!若在此刻退缩,与当年在泥水中舔食窝头何异
一股混杂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和对真相近乎偏执的信念,猛地冲散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我缓缓放下手中的压手杯,动作沉稳。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聚光灯刺眼的光线下,我转向拍卖师,也转向台下鸦雀无声的满堂宾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这只压手杯……我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金世宏瞬间变得惨白的脸,扫过沈墨轩骤然亮起的锐利眼神,最后定格在那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杯子上,青花发色、画工、釉水,皆属上乘。然……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其圈足胎骨,洁白如新,无自然氧化之痕,更无火石红晕散之象。此为一疑。
尤其在其胎釉结合最隐晦之处,我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杯底圈足内侧那个刚刚发现的角落,有‘蚯蚓走泥纹’!
蚯蚓走泥纹五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响!引来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此纹乃北宋钧官窑特有之窑变奇观!后世绝难仿效!此杯,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非永乐青花,实乃后世钧窑高手,仿永乐之器型、釉色而制!借钧窑胎骨之变,掩青花之伪!其技虽高,其骨已露!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我身上,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探究!金世宏面如死灰,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而斜对面的沈墨轩,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紧紧盯着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充满了激赏和一种同道中人的认可!
拍卖师张大了嘴巴,呆立在台上,完全不知所措。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声浪!质疑、惊叹、议论、争辩……各种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厅!
蚯蚓走泥纹那是什么
钧窑仿的这可能吗
沈老都点头了!看来是真的!
天啊!差点砸进去几十万大洋买个假货!
一片混乱中,金世宏猛地站起身,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终化为一片颓败的死灰。他怨毒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然后猛地一拂袖,在保镖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拍卖大厅。
我独自站在聚光灯下,承受着全场或惊疑、或钦佩、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震耳欲聋的议论声浪冲击着耳膜。然而,心底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摸到那蚯蚓走泥纹时的独特触感——粗糙、蜿蜒、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真实力量。
镶金边……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早已褪去冻疮疤痕、却依旧带着岁月磨砺痕迹的手。这双手,刚刚在浮华与谎言的巅峰,触摸到了真相的骸骨。这金边,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坚硬的轮廓。
拍卖大厅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远去。我拒绝了所有或好奇、或试探、或别有用心递过来的名片和邀约,独自一人走出了海上藏珍阁那金碧辉煌的大门。黄浦江畔的夜风带着水腥气扑面而来,吹散了拍卖厅里残留的脂粉香和雪茄味,也吹得我发热的头脑为之一清。
身后是名利场的浮华与倾轧,眼前是浑浊的江水和沉默的货轮。我知道,从今晚起,集珍斋首席鉴定师的头衔恐怕要易主了。金世宏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昭示着我在上海滩的安逸日子到头了。
然而,心底深处却涌动着一股奇异的轻松,甚至……是一丝快意。这快意并非来自当众戳穿赝品的扬眉吐气,而是源于一种更深的解脱——我终于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终于可以用自己这双从尘埃里磨砺出的眼睛和手,去丈量这个真伪莫辨的世界。
楚先生!请留步!一个沉稳而略带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只见沈墨轩那穿着洗得发白灰色长衫的身影,在秘书的陪同下,正快步向我走来。昏黄的路灯下,这位北方古董界的泰山北斗,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一丝急切。
楚先生眼力如炬,胆识过人!老朽佩服!沈墨轩走到近前,拱手为礼,动作间带着老派文人的风骨,那‘蚯蚓走泥纹’……老朽也只是在残本笔记中见过零星记载,一直以为是前人臆测。今日得见先生慧眼点破,实乃大开眼界!不知先生师承……
一个修破瓷的老头,我平静地回答,目光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江面,姓秦。
秦沈墨轩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寻,随即摇了摇头,高人隐士,神龙见首不见尾。楚先生得此真传,实乃大幸!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上海滩虽大,然鱼龙混杂,水浑浪急。先生今日之举,固然扬名,却也树敌。不知先生日后有何打算若蒙不弃,老朽的荣宝斋在北平新设分号,正缺一位能镇得住场面的掌舵之人……
北平荣宝斋这无疑是古董行当里最顶尖的去处之一。沈墨轩的亲自邀请,分量之重,足以让整个行当震动。
我沉默了片刻。夜风吹拂着长衫的下摆,带着深秋的凉意。沈墨轩的邀请,是一条金光大道。然而,眼前浑浊的江水中,却仿佛映出了另一双浑浊而沉寂的眼睛。
多谢沈老厚爱,我微微欠身,声音平静而坚定,晚辈……还有些私事未了。或许,该回苏杭看看了。
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更深一层的欣赏。他捋了捋银须,颔首道:也好。落叶归根。以楚先生之能,无论身在何处,必能自有一番天地。老朽在北平,随时恭候大驾。他递过一张素雅的名片,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在秘书的陪同下转身离去。
目送沈墨轩的身影消失在霓虹灯影里,我紧了紧长衫的衣领,转身,独自融入了外滩迷离的夜色之中。方向,是火车站。
苏杭的春天,似乎比记忆里更温润了些。垂柳吐出新绿,桃花灼灼盛开。富春江的水依旧平静地流淌,只是两岸多了些陌生的西式建筑,夹杂在粉墙黛瓦之间,显出几分时代的仓促。
我没有回那个早已易主、甚至可能已被推平的楚家旧宅。凭着记忆中的方位,雇了一艘乌篷船,摇摇晃晃,沿着纵横交错的水道,向着苏河镇的方向行去。两岸是熟悉的桑基鱼塘,白墙黑瓦的村落点缀其间,偶尔传来几声吴侬软语的叫卖。水波荡漾,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的绿意,宁静得仿佛时光在此停滞。
然而,当乌篷船终于摇进苏河镇狭窄的水道,停靠在镇口那座熟悉的石拱桥下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心头一沉。
万昌当铺那黑漆招牌还在,只是昌字的金漆脱落了大半,显得更加破败。铺门半开着,里面冷冷清清,不复当年的光景。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当铺斜对面,老秦常站的那个馄饨摊的位置,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被油烟熏得乌黑的青石板。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我付了船钱,踏上湿滑的青石板台阶。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那扇半开的当铺门。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和霉味。高高的柜台后面,不见刘朝奉那精明刻薄的身影,只有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伙计,正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
老哥,我出声问道,请问,以前常在对面馄饨摊旁的那位秦老先生……
老伙计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我的穿着气度,连忙站起身,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哟,这位先生是问老秦头啊他…唉…老伙计叹了口气,摇摇头,早没了。去年冬天,一场大雪,人就没了。无声无息的,还是早起开摊的赵瘸子发现的,人就靠在当铺这墙角……身上都僵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没了两个字,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那个如同碎瓷般冰冷坚硬、却又在晨光中看着修复的太白尊眼神剧烈波动的老头……那个在破庙里用饥饿和斥责将我淬炼成器的引路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去冬的一场大雪里
那…他的东西住处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东西老伙计茫然地摇摇头,他哪有什么东西除了那身破袍子,就一个破包袱,里面几件修破碗的家什,几本破书……人没了,也没个亲人,东西…东西就被街坊随便埋在他旁边了,连个坟头都没有……
破包袱…几件工具…几本破书……这就是老秦在这世上留下的全部痕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留下巨大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站在昏暗的当铺里,看着柜台后老伙计那张布满皱纹、写满麻木的脸,仿佛看到了时光最无情的嘲弄。
不过…老伙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老秦头临走前些日子,好像…好像把一个油纸包着的小东西,塞给了隔壁糊灯笼的王瞎子,说是…说是万一有个姓楚的小子回来寻他,就给他。王瞎子那会儿还笑话他,说哪有人会来寻他这个老叫花……
王瞎子!姓楚的小子!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以奔跑的速度冲出了当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在镇子最偏僻角落一间低矮漏风的棚屋里,我找到了形容枯槁、蜷缩在一堆破竹篾和彩纸中的王瞎子。说明来意后,王瞎子摸索着,从他那张破床铺最底下的稻草里,掏出了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陈年的土腥气和稻草的霉味。
我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早已被岁月浸染得发黄发脆的油纸。
当最后一层油纸剥开,露出的东西,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造型极其古朴凝重的铜香炉!炉身线条简洁流畅,包浆厚润自然,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深栗色。炉腹微微鼓起,三足沉稳有力。最奇特的是炉身的色泽,在昏暗的棚屋里,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由内而外的宝光!炉底中央,一个规整的方形篆书阳文印款清晰可辨——大明宣德年制!
宣德炉!而且是品相如此完美、宝光内蕴的极品!
我捧着这尊小巧却沉甸甸的铜炉,指尖拂过那温润如玉的包浆,感受着那历经数百年人手摩挲形成的独特质感,心头翻江倒海!老秦…老秦竟然藏着这样一件重器!他为何从未提起又为何要在临终前,将它托付给王瞎子,指明留给我这个姓楚的小子
棚屋外,阳光透过破窗棂洒下几缕光斑,落在炉身上。就在这光线下,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拂过炉身一处极其隐蔽的、靠近足部的内壁。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触感!
我心中一动,将炉身微微倾斜,借着光线仔细看去。
只见那处光滑厚润的包浆之下,炉壁内里,竟然用极其纤细、近乎微雕的刀工,阴刻着一行行细如蚊足的小字!那字体古朴遒劲,带着明显的明初风格,内容赫然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是……《金刚经》的经文!而且绝非后期錾刻,那字迹完全融于炉壁,与炉身浑然一体,分明是铸造时便已成型!
宣德炉内壁阴刻半部《金刚经》!这已超出了我对宣德炉的所有认知!这是何等的匠心又是何等的隐秘
捧着这尊沉甸甸、内藏玄机的宣德炉,站在王瞎子破败的棚屋里,看着窗外苏河镇熟悉的灰瓦屋顶,老秦那张沟壑纵横、眼神浑浊沉寂的脸庞,仿佛又浮现在眼前。他浑浊眼中最后看向修复好的太白尊时,那剧烈波动的复杂情绪……此刻,我终于读懂了几分。
他救的,或许从来就不只是楚昭这个人。他教的,也从来就不只是修瓷的手艺。他用最冷酷的方式,将我从泥沼中拖出,摔打成器,最终,又将这承载着无言嘱托的重器,交还到我手中。
镶金边……这命,是老秦用他自己摔碎的一生,为我淬炼、为我镶嵌的!而我能做的,便是让这金边,在这真伪莫辨的世上,发出它应有的光。
炉身温润,经文微凉。我闭上眼,指尖感受着那穿越时空的凹凸痕迹,仿佛触摸到了老秦那冰冷外壳下,未曾完全熄灭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