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最后几秒钟。
身体撞破钢化玻璃幕墙的瞬间,亿万灯火织成的城市星河猛地扑进视野,璀璨得刺眼。耳边是呼啸的风,还有王振海那张在扭曲变形中依然挂着胜利冷笑的脸——那张我掏心掏肺信任了二十年的脸。他站在破碎的落地窗前,身影模糊,只有那抹冰冷的弧度清晰得如同烙印。
老陈,你的时代,结束了。
他的声音被狂风撕扯着,却一字不漏地钻进我耳膜深处,带着淬毒的寒意。
然后,是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下坠,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碎,最后是沉闷到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撞击。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霉味、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气息,粗暴地钻入鼻腔,强行撬开了我的眼皮。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低矮、歪斜的土坯房顶,糊着发黄、卷边的旧报纸,上面还残留着批林批孔的模糊字迹。几道粗大的裂痕狰狞地爬过墙面,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混着麦秸的黄土。空气又湿又冷,像浸透了冰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躺在一张吱嘎作响的破木板床上,身下是硬邦邦、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草垫子。几缕惨白的光线,从糊着塑料薄膜的小窗棂缝隙里顽强地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
这不是ICU。不是任何我能想象的、属于陈默的地方。
属于那个坐拥三家上市食品公司、旗下品牌占据全国超市货架半壁江山的陈默。
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太阳穴,又搅动着脑髓。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刺骨的寒冷和绝望,像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
东北。1977年。腊月。滴水成冰。一个也叫陈默的知青。红旗公社向阳屯。回城无望。穷得只剩下绝望。
呃……一声痛苦的低吟从我干裂的喉咙里溢出。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而僵硬。被子是硬的,带着一股永远也晒不透的阴潮气。
就在我用力撑起上半身时,视线落在了枕边。
一块东西,用脏污发黄的粗草纸松散地包着。草纸被洇湿了,透出里面黏腻的深褐色。一股熟悉的、带着焦糊苦味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是红糖。一块受潮发软、边缘甚至长出了可疑灰绿色霉斑的红糖。
我死死地盯着那块劣质的、长霉的红糖。前世最后那个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仓库角落的记忆,与眼前这破败、绝望的现实,诡异地重叠、扭曲、撕扯着我的神经。
王振海!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疯狂搅动。背叛的剧痛,远比坠楼时身体的碎裂感更清晰、更刻骨。他那张在玻璃碎片后狞笑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恨意,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瞬间灼烧掉所有的迷茫和虚弱,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清醒和一股焚毁一切的暴戾。
杀意,纯粹而汹涌。
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向那块霉变的红糖。冰凉的、黏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攥紧它,用尽全身力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它连同这荒谬的重生、连同王振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起捏成齑粉!
可就在那坚硬的糖块几乎要刺破掌心皮肤的瞬间,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颗火星,猛地跳了出来。
不,不对!
前世……我的食品帝国是如何起家的
就是在那个逼仄的、充满了绝望气息的仓库角落里,就在我饿得眼前发黑、舔舐着同样劣质发霉的红糖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关于如何用最廉价的东西撬动财富的配方雏形,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红糖姜茶!
廉价的红糖,配上几片晒干的老姜,加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甘草粉掩盖焦糊味,再巧妙地利用姜的辛辣刺激感去中和红糖的甜腻……它成本低廉得可怜,却能在寒冬腊月里提供一种虚假的、令人上瘾的暖意和甜味慰藉。就是这个不起眼的东西,在前世那个物资匮乏、精神贫瘠的年代,成了横扫全国的爆款,成了我掘到的第一桶金,成了甜蜜时代庞大帝国的基石!
那配方……每一个步骤,每一种原料的精确配比,熬煮的火候控制……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就在我的脑子里!像烙印一样清晰!
我触电般松开手。那块沾着霉斑、被我捏得有些变形的红糖,静静躺在粗糙的草纸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丑陋的深褐色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一股混杂着冰冷笑意和岩浆般滚烫野心的气流,猛地顶上了我的喉咙。我盯着那块霉变的红糖,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扯动,最终化作一个无声的、在冰冷空气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弧度。
王振海,你等着。
这一次,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踩着这块发霉的红糖,再一次爬到你只能仰望的高度!然后,再把你,亲手碾碎!
1
破败供销社的秘密
向阳屯的破败供销社,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咸鱼和煤油混合的独特气味。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着些落满灰尘的搪瓷缸、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字样的毛巾,还有几包颜色可疑的肥皂。柜台后面,一个裹着臃肿蓝布棉袄、围着毛线围脖的中年男人,正缩着脖子,对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吹气,小口啜饮着里面寡淡的热水。他是供销社的刘主任,脸上刻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劲的漠然。
我裹紧身上那件四处漏风、打着补丁的破棉袄,把冻得发僵的手指揣进袖筒里,走到柜台前。冷风从门缝里嗖嗖地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
刘主任。我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刻意的谦卑。
刘主任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又吹了一口热水,发出唏溜一声响,才懒洋洋地哼出一个字:嗯
我把手里那张反复誊抄过、字迹工整但纸面已经磨得起毛边的配方单子,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满划痕的玻璃柜台推了过去。
您……您看看这个。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点乡下人特有的、没见过世面的忐忑,是个熬糖水的方子,驱寒的,效果……挺好。
刘主任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搪瓷缸子,斜眼瞥了一下那张纸,粗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拈起一角。他扫了两眼,嘴角撇了撇,那表情像是在看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红糖老姜甘草粉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这玩意儿有啥稀奇家家户户灶头上不都这么瞎鼓捣他把纸片往柜台上一丢,发出轻飘飘的一声响,重新捧起了他的宝贝搪瓷缸,小陈啊,有这心思,不如多琢磨琢磨怎么把队里的猪喂肥点,年底多分几斤肉实在。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那点乡下人的忐忑反而更浓了。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分享秘密般的口吻:刘主任,话不能这么说。这方子……跟家里瞎煮的不一样!火候、配比,那都是有讲究的!您想啊,这大冷天的,社员们下地干活,冻得跟冰棍似的,要是能来上一碗滚烫的、甜滋滋还带着姜劲儿的糖水,那身上一热乎,干起活来是不是更有劲儿这不就是给集体做贡献嘛!
我顿了顿,观察着他脸上那层油盐不进的漠然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赶紧趁热打铁:再说了,咱供销社里堆的那些个红糖,成色不好,放久了还结块、发霉,社员们嫌弃,卖不动,不也是浪费国家的财产我这方子,嘿,专治这种次品糖!熬出来照样好喝,一点焦糊味都尝不出来!这叫变废为宝!
变废为宝刘主任浑浊的眼珠终于转了转,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审视,你小子……花花肠子倒不少。他放下缸子,手指在那张配方纸上敲了敲,真能行
真能行!我拍着胸脯保证,那副急切的样子活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毛头小子,您要不信,我这就去弄点材料,当场给您熬一锅尝尝!要是不好,我陈默以后绕着供销社走!
刘主任盯着我看了几秒钟,那张被寒风和劣质烟草熏得沟壑纵横的脸上,算计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慢吞吞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油腻腻的小本子和一支秃了头的铅笔。
行吧,你小子说得天花乱坠的,试试就试试。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在纸上划拉着,不过,这方子……就算真有点门道,也就值个仨瓜俩枣。这样,算你给集体做贡献了,五块钱,外加二十斤粮票。
五块钱,二十斤粮票打发叫花子呢!
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前世在谈判桌上动辄数千万的博弈本能差点让我拍案而起。但我硬生生压了下去,脸上堆起为难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刘主任,这……这也太……您看,这方子我琢磨了好久,费老鼻子劲了……
爱要不要!刘主任把本子啪地一合,作势就要收起来,眼皮又耷拉下去,就这个价,这还是看你小子平时老实巴交的份上。
我知道,这是他的底线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小地方,一个知青琢磨出来的所谓方子,在他眼里,连这点价值都未必有。他肯出价,无非是抱着万一有点用和白捡便宜的心态。
我深吸一口带着供销社特有怪味的冰冷空气,让那刺骨的寒意压下心头的躁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五块钱和二十斤粮票,是少得可怜,但它是种子,是我撬动这个死水微澜的世界的第一个支点。
行!我咬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重重一点头,脸上挤出认命又带着点感激的笑容,刘主任您照顾我,我陈默记心里了!就按您说的办!
刘主任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重新翻开小本子,慢条斯理地数出五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又撕下几张印着红旗公社字样的粮票,隔着玻璃推了过来。
那纸币带着浓重的汗味和说不清的油腻感,粮票粗糙的纸边刮着我的指尖。
我接过钱票,指尖捻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片,感受着它们微不足道的分量。然而,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却如同地下涌出的温泉,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熨帖了重生以来一直悬着的心。
成了。第一步,虽然卑微如尘,但终究是迈出去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钱票,那点微薄的油墨和纸张气味,此刻闻起来,竟比前世签署上亿合同时的墨香更令人心醉。那是一种真实的、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的力量感,是挣脱泥潭的第一步。
谢了,刘主任!我再次露出那种带着点傻气和感激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把钱票揣进破棉袄最里层的口袋,还用力按了按。
离开供销社那混合着尘土和咸鱼的沉闷空气,踏进腊月凛冽的寒风里,阳光刺眼地照在屯子里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我眯了眯眼,胸腔里那团压抑了太久的火焰,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炽热地燃烧起来。
王振海,你看到了吗
这局棋,我落子了。
2
寒冬中的希望之火
三个月的时间,在东北漫长而酷烈的寒冬里,像被冻僵的河水,流淌得异常缓慢,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势不可挡的力量。
向阳屯那间废弃的、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土坯仓房,成了我的秘密基地。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甜腻又辛辣的浓郁气味,那是红糖、姜片和甘草在高温下共同作用的结果。一口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边缘坑坑洼洼的大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锅底被柴火燎得黢黑。
默哥,火!火头再旺点!赵建国,一个跟我同屋的知青,也是我唯一拉拢到的合伙人,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蹲在灶膛前,脸上蹭着几道黑灰,他奋力地往灶膛里塞着干燥的柴火,火光映红了他年轻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削的脸颊。
知道了!我应着,手里也没停。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在滚沸翻腾的深褐色糖浆里,沿着一个方向,匀速而稳定地搅拌着。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滴落在滚烫的锅沿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汽。手臂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僵硬,但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锅里糖浆的变化,观察着气泡的大小、粘稠度、颜色的深浅。
甘草粉!建国,快!我低喝一声。
赵建国立刻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用小木勺舀起一小撮碾得极细的淡黄色粉末,精准地撒入翻腾的糖浆漩涡中。粉末迅速消融,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药草清甜的独特香气猛地盖过了之前的甜腻和焦糊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闷热的仓房。
成了!我看着糖浆的颜色达到记忆中最完美的琥珀光泽,粘稠度也恰到好处,立刻示意赵建国撤火。
锅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粘稠糖浆冷却时细微的咕嘟声。我和赵建国都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相视一笑。他的笑容里充满了疲惫,但更多的是看到成果的兴奋和难以置信。
默哥,神了!真神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灰,看着锅里那诱人的糖浆,这味儿,供销社那红糖水拍马都赶不上!
我笑了笑,没说话。前世在无菌实验室里精确到毫克的配方,在这个土灶大铁锅上重现,靠的是无数次失败积累的经验和对火候近乎本能的掌控。这其中的艰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第一批成品,用洗干净的玻璃罐头瓶装着,送到了刘主任面前。他拧开盖子,那股融合了焦糖甜香、姜的辛辣和甘草清冽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时,他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滚烫、甜而不腻、辛辣暖胃的液体滑过喉咙,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漠然终于被一种货真价实的惊讶取代了。
嘶……好家伙!他咂咂嘴,又忍不住喝了一大口,额头立刻冒出一层细汗,是有点门道!暖和!够劲儿!比那光甜不拉几的强多了!
这红糖姜茶,如同投入死水潭里的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在红旗公社乃至周边几个大队炸开了锅。这年月,肚子里没油水,冬天冻得骨头缝都疼,一碗下肚就能让人从里到外暖起来、还带着甜头的热饮,简直就是神仙水!
供销社那积压已久、无人问津的劣质红糖,成了抢手货。刘主任那张总是耷拉着的脸,如今见了我就笑得像朵风干的菊花。他不但痛快地按约定价格收购我们熬制的成品姜茶,还利用他盘踞多年的供销网络,把我们的产品卖到了隔壁公社、甚至县城边缘。
钱和粮票,开始像涓涓细流,然后逐渐汇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洪流,流入我和赵建国干瘪的口袋。数字在记忆的小本子上跳跃增长:五十、一百、三百……当那个数字最终突破一千元大关时,赵建国捏着那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纸币和花花绿绿的粮票、布票、油票,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都变了调:默…默哥!一…一千块!我的老天爷啊!咱…咱真发财了!
我比他镇定得多,但心脏也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一千块,在这个工人月工资普遍二三十块的年代,绝对是一笔巨款。它代表的不是数字,而是可能性,是撬动更大未来的杠杆。更重要的是,这钱来得干净,披着供销社收购的合法外衣,完美地避开了投机倒把这颗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建国,我拍了拍他激动得有些僵硬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才哪到哪眼巴前儿这点钱,够干啥买个自行车还是娶个媳妇儿塞牙缝都不够!
赵建国脸上的狂喜僵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仓房角落里堆着的那些空罐头瓶、甘草渣滓,还有墙上被热气熏出的深色印迹:看见没就这破地方,巴掌大点地方,一天累死累活能出多少货够几个人喝刘胖子那点销路,顶天了也就到县城边上!再远他手够不着!
那…那默哥你的意思是赵建国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带着点紧张和更大的期待。
买地!我的目光穿透了土坯墙,仿佛看到了屯子西头那片荒废已久的打谷场,不,准确地说,是买下那片空地上,那几间破得快塌了的库房!把它收拾出来,盘上大灶,架上几口真正的大铁锅!招人!光明正大地干!把它变成咱们的‘厂’!我刻意加重了那个厂字。
赵建国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厂!默哥,这…这能行吗这…这算不算……
算不算资本主义尾巴我替他说出了那个时代最令人恐惧的词,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们不雇长工,我们不剥削!我们请社员帮工,按天算工分!给现钱!给粮食!我们生产的东西,供销社光明正大地收购,解决积压红糖,增加集体收入!这叫响应号召,变废为宝,支援农村建设!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赵建国的心坎上。他被我这套逻辑严密、又无比贴合时代口号的说辞震住了,眼神里的恐惧慢慢被一种豁出去的狂热取代。
干!他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震落一片灰尘,默哥,我跟着你干!你说咋整就咋整!
屯子西头那片荒废的打谷场,几间原本摇摇欲坠的土坯库房,在金钱的力量下,迅速焕发了生机。请来的社员们热火朝天地清理场地,修补墙壁,盘起几座能架设大铁锅的结实灶台。当第一口直径近一米、崭新黝黑的大铁锅被几个壮劳力嘿哟嘿哟地抬进收拾干净的库房,稳稳当当地架在灶上时,一股属于事业的、粗粝而蓬勃的气息,终于在这个冰封的北国角落,真实地弥漫开来。
我站在库房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感受着脚下这片刚刚用钱买下使用权的土地传来的踏实感。寒风依旧凛冽,但吹在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开拓者的快意。
王振海,你看到了吗
我的厂,立起来了。
3
权力的獠牙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红旗公社革委会那栋刷着半截绿漆、半截灰泥的二层小楼,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连平日里蹲在墙根晒太阳扯闲篇的老农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裹紧了旧棉袄,刚走到供销社门口,就被刘主任一把拽了进去。他那张胖脸此刻煞白,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油光光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肥猫。
我的小祖宗!你…你还敢到处晃悠!他压着嗓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肥胖的手指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出大事了!天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怎么了,刘主任
新书记!刘主任几乎是贴着我耳朵在吼,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县里刚派下来的!王…王振海!王书记!
王振海!
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我头顶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那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刘主任那张惊恐变形的胖脸在我视线里剧烈晃动、模糊。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这么快!
前世那张在破碎落地窗前狞笑的、刻骨仇恨的脸,与王书记这个充满权力的称谓,狠狠撞在一起,撞得我灵魂都在颤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的寒风更甚百倍!
他…他一来就开会!刘主任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拍桌子!骂娘!说…说咱们公社歪风邪气最盛!投机倒把泛滥!挖社会主义墙角!点名…点名批评咱们供销社!说…说我们收购来历不明的‘黑糖水’,助长资本主义复辟!他…他手里好像还有材料!点…点你的名了,陈默!
点我的名了。
最后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不是巧合。绝对不是!王振海!他来了!他冲着我来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碾压一切的权力!
我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痛,却也让我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了一丝。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刘主任,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他手里有什么材料具体说了什么
我…我哪知道啊!刘主任急得快哭了,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他就拍着桌子吼,说有人打着集体的幌子,搞私人作坊,雇工剥削,倒买倒卖!性质极其恶劣!是典型的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要…要抓典型!要从严从快处理!以儆效尤!他喘着粗气,眼神恐惧地扫视着供销社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完了…全完了…我的主任位置…搞不好还得进去……
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从严从快!抓典型!
每一个词,都是这个时代足以将人碾得粉身碎骨的巨石!王振海,这是要一棍子把我彻底打死!不留任何余地!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而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刺耳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滚过寂静的街道,清晰地朝着屯子西头——我的作坊方向而去!
快!跟上!一个都不许放跑!
把门给我砸开!
是民兵!带着枪!
刘主任吓得嗷一嗓子,像滩烂泥一样瘫软在柜台后面,双手死死抱着头,筛糠似的抖。
我的血彻底冷了。手脚冰凉,但大脑却在极致的冰寒下,高速运转起来。王振海的动作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我的预计!他根本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
跑往哪跑这冰天雪地,这户籍严控的年代,能跑出公社都是奇迹!
硬抗拿什么抗对方是手握尚方宝剑、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书记!是带着前世记忆、对我恨之入骨的王振海!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那几口崭新的大铁锅,那收拾一新的作坊,那刚刚燃起的希望……在王振海绝对权力的碾压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冲出供销社,朝着作坊的方向狂奔!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不能让他毁了!那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复仇的起点!就算死,我也要亲眼看着它怎么被毁掉!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作坊那片空地时,看到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人血液凝固。
十几个荷枪实弹、臂戴红袖章的公社民兵,如狼似虎地围住了那几间刚刚有了生气的土坯房。为首的一个矮壮汉子,正用枪托狠狠砸着新装好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厚实木门!
开门!快开门!革委会检查!
不开门就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罪加一等!
赵建国和几个请来帮工的社员,脸色惨白如纸,被粗暴地推搡到冰冷的雪地上,双手抱着头蹲着,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赵建国看见我,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旁边一个民兵狠狠一枪托砸在肩膀上,闷哼一声,痛苦地蜷缩下去。
住手!我嘶吼着,声音劈裂了寒风,猛地冲了过去。
几乎就在我冲到人群边缘的同时,哐当一声巨响!那扇新装的木门,在几把锄头和枪托的合力猛砸下,轰然向内倒塌!碎木屑和尘土飞扬!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温暖的作坊。
作坊里,那几口昨天还热气腾腾、蒸煮着希望的大铁锅,此刻冰冷地架在灶上,像几头沉默的巨兽。角落里堆放着整整齐齐、还没来得及送走的成品红糖姜茶罐头瓶,在破门而入的气流中反射着微弱而绝望的光。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站在作坊中央。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笔挺的深蓝色呢子中山装,在这片破败和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威压。
是王振海。
听到破门的巨响和我的嘶吼,他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脸。
那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带着刻骨仇恨和坠楼前狞笑的脸!此刻,清晰地、无比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比我记忆中年轻一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脸色是那种久居办公室、缺乏日照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没有丝毫改变!阴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毒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残忍和……快意!
他的目光,越过飞扬的尘土和破碎的门板,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我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里没有火星,只有一种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的冰冷。所有的喧嚣——民兵的呵斥、赵建国的痛哼、寒风的呼啸——都在这一刹那诡异地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隔着这短短的距离,隔着前世今生无法化解的血仇,无声地对峙。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是毒蛇在吞噬猎物前,吐露信子的阴冷。是猎人看着跌入陷阱的野兽,流露出的残忍满足。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腔调,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也狠狠扎进我的心底:
证据确凿!这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地下黑作坊!藏污纳垢,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脚!性质极其恶劣!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给我砸!彻底地砸!所有生产工具,所有非法所得,全部销毁!一件不留!让这些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毒草,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灰飞烟灭!
是!民兵们齐声应和,如同饿狼扑食般冲了进去!
铁锤、锄头、枪托……各种钝器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砸向那些凝聚了我所有心血和希望的东西!
哐当!第一口崭新的大铁锅,被沉重的锄头砸中锅沿,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锅身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扭曲变形,像一张被痛苦撕裂的脸。
咔嚓!哗啦!码放整齐的玻璃罐头瓶被粗暴地推翻、砸碎!粘稠的、琥珀色的红糖姜茶流淌出来,混着破碎的玻璃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肆意蔓延,像一滩滩刺目的、凝固的血!那曾经温暖过无数人的甜香,此刻混合着尘土和暴力的气息,变得无比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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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土灶被几把锄头合力捣塌!砖石碎块混合着未燃尽的柴火灰烬,四处飞溅!烟尘弥漫!
整个作坊,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斥着毁灭声响和刺鼻气味的修罗场!每一次重击的闷响,每一次玻璃碎裂的尖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那是我亲手垒起的灶台,是我省吃俭用买来的铁锅,是我和赵建国熬了无数个通宵熬制的糖浆!它们在我眼前,被无情地、彻底地摧毁!
我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那被寸寸撕裂的剧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口腔里弥漫。
王振海就站在那片毁灭的中央,背着手,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烟尘沾染了他笔挺的呢子中山装的下摆,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当最后一口铁锅被砸得彻底扭曲报废,当最后一瓶成品被踩得稀烂,当整个作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碎片时,一个民兵头目跑过来,对着王振海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报告王书记!黑作坊已彻底捣毁!所有非法生产工具和产品均已销毁!
王振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那层冰冷的威严似乎松动了一丝。他缓缓踱步,穿过一地狼藉,踩着粘稠的糖浆和玻璃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崭新的呢子布料味和淡淡的头油气味。他比我略高一点,此刻微微垂着眼睑,以一种绝对的、俯视的姿态看着我。
作坊里只剩下残火噼啪的余烬声和寒风穿过破洞的呜咽。所有民兵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赵建国和其他人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埋得更低了。
一片死寂中,王振海微微倾身,凑近我的耳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湿冷气息,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进我的耳膜:
没想到吧,陈默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痛苦和僵硬。
这辈子……
他的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咧得更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照样弄死你。
冰冷的话语,裹挟着浓烈的恨意和绝对的掌控感,如同宣告死亡的判决,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他直起身,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种道貌岸然的威严,仿佛刚才那恶毒的低语从未发生过。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堆不值得在意的垃圾,对着民兵们一挥手:把相关人员,带回公社!严加审查!
两个膀大腰圆的民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扭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刺骨的疼痛从臂膀传来。
我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转过身,离开这片刚刚被彻底毁灭的废墟。
就在被拖出那扇破碎的门洞的瞬间,我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片狼藉。
破碎的玻璃瓶在污浊的糖浆里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光,扭曲的铁锅像垂死的巨兽残骸,倒塌的灶台冒着最后一丝青烟……而在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角落,一堆被砸烂的瓦罐碎片下,一抹熟悉的、带着灰烬的深褐色,顽强地露了出来。
是配方!那张最初誊写在发黄草纸上的红糖姜茶原始配方!它没有被完全烧毁,只被燎焦了一角,大部分字迹在灰烬的掩埋下,竟然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个站在王振海侧后方的年轻民兵,似乎察觉到了我目光的异样,也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那个角落。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间带着点尚未被彻底磨平的桀骜,脸上有着长期户外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露出焦黄一角的配方纸上时,眼神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但他下意识抿紧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却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底。
王振海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志得意满地背对着废墟,享受着权力碾压带来的快感。
我被民兵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前行。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脸上,刺骨的冰冷。但此刻,更冷的是我的心。作坊毁了,心血付之一炬,赵建国他们也被牵连……王振海的獠牙,比前世更早、更凶狠地亮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中,那废墟角落里顽强露出的配方纸一角,还有那个年轻民兵转瞬即逝的异常眼神,却像两颗微弱的火星,骤然划破了这浓重的黑暗。
配方还在。它没有被彻底毁灭。
而那个眼神……那里面似乎藏着某种东西。是单纯的厌恶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场毁灭的……不以为然或者,是对那张纸本身的……兴趣
心念电转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开始在我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
王振海,你以为你赢了
不,游戏……才刚刚开始。
4
暗流涌动的黑屋
红旗公社革委会那间专门用来审查的小黑屋,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墙壁斑驳,糊着剥落的标语碎片。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巴掌大的、钉着铁条的小窗,透进来的一点惨淡天光,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栅栏阴影。
我被单独关在这里已经两天两夜。
没有审讯。没有殴打。甚至没有人进来问一句话。
只有无休止的、死一般的寂静和寒冷。这种精神上的凌迟,比肉体的折磨更令人崩溃。他们想用绝对的孤立和未知的恐惧,彻底碾碎我的意志。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那件破棉袄根本无法抵御砖石地面渗入骨髓的寒意。嘴唇干裂起皮,胃里空得发慌,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慢慢搅动。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闭上眼睛,脑海中反复推演的,不是如何辩解,不是如何求饶,而是那张在废墟中侥幸存留的配方纸,和那个年轻民兵一闪而过的眼神。
他叫李卫东。名字是昨天一个送窝窝头和凉水的民兵无意间提到的。很普通的名字,但此刻却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稻草。
第三天傍晚,就在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开锁的哗啦声。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更浓的烟味和冷风。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但那轮廓我认得——是李卫东。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一个粗瓷碗和一个冰冷的窝窝头放在门边的地上,动作带着点不耐烦的粗鲁。碗里是浑浊的、漂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
就在他放下东西,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我动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喘息和痛苦呻吟的声音:水…水……
李卫东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没听清,侧过头,带着点疑惑和厌恶瞥了我一眼。
机会!
就在他侧头、目光扫过我的这一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我的眼神不再是之前两天刻意装出的麻木和恐惧,而是像两把烧红的锥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钉进他的眼睛里!
同时,我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翕动了两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做出了两个清晰的口型:
配方。
想要
李卫东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一僵!他那双原本带着漠然和一丝不耐烦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脸上的肌肉甚至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乎想穿透我的皮肉,看清我脑子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震惊、怀疑、警惕、还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慌乱在他眼中飞快地交替闪过。
我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赤裸裸的交易信号。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地上那个冰冷的窝窝头,又极其缓慢地、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饿。
这是试探,也是筹码。配方是诱饵,而我的饥饿,给了他一个看似合理的接触借口。
李卫东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足足有十几秒钟。小黑屋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们两人之间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对峙在激烈交锋。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快如闪电,如果不是我一直死死盯着他,几乎会错过。
随即,他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民兵特有的、带着点凶悍的冷漠。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哐当!
沉重的铁门再次被狠狠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我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后背的棉袄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成了吗
不知道。这只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试探。李卫东那微不可察的点头,也许是承诺,也许只是他震惊之下的本能反应。
但我别无选择。这是死局中,唯一能撬开的缝隙。
我蜷缩着,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限,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走廊里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锁哗啦作响。门被推开。
这一次,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卫东,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脸色阴沉。另一个,是公社革委会的办事员小王,一个总是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油头滑脑的年轻人。小王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假笑。
陈默!小王开口了,声音带着刻意的威严,王书记指示,给你最后一次坦白交代的机会!老实交代你的问题!你的同伙还有谁赃款赃物藏在哪里抗拒从严!
我的心沉了下去。李卫东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王振海这只老狐狸,根本不给任何人私下接触我的可能!
李卫东端着搪瓷缸子,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弯腰,把缸子重重地顿在我面前的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出来几滴,烫得我一哆嗦。
就在他弯腰放缸子的瞬间,他的身体挡住了后面小王的大部分视线。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他的眼神,极其锐利地扫了我一眼,那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警告。
然后,他直起身,对着小王硬邦邦地说:王干事,热水给他了。我先去外面抽根烟。说完,也不等小王回答,转身就大步走出了小黑屋,顺手带上了门,但没有锁死。
屋里只剩下我和小王。
说吧!小王不耐烦地用笔敲了敲笔记本,别磨蹭!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李卫东的离开是故意的!他给我创造了机会,但时间极其有限!他最后那个眼神的意思是……他需要我的交代,一个能取信于小王的、看似有价值的交代!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开口,带着刻意装出的虚弱和恐惧:王…王干事…我交代…我全交代……
我开始供述。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戴罪立功的慌乱。我说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之前帮过工、但早已离开屯子的社员名字。我说出了刘主任收过我们一点好处(几包廉价香烟),但刻意强调是为了集体销路。我交代了之前藏匿在知青点破炕洞里、早已被民兵搜走的、仅剩的几十块钱……
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小王手中的笔记本和笔。我需要那个!
小王的注意力果然被我的供述吸引了,他低着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脸上露出一种果然挖出东西的得意。
机会!
就在他低头写字的瞬间,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抢笔记本,而是用尽全力,狠狠推倒了放在我面前的那个搪瓷缸子!
哗啦——!
滚烫的热水猛地泼洒出来!一大半直接浇在了小王的手上和笔记本上!
啊——!小王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猛地跳了起来!被烫红的手下意识地甩动着,那本打开的笔记本也脱手飞出!
就是现在!
我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猛地扑向那本掉落在不远处、被热水浸湿的笔记本!手指精准地、不顾一切地撕下了最上面那张已经写满字的纸!然后,看也不看,在身体扑倒的惯性中,将那张湿漉漉的纸,连同我蜷缩在袖子里的、早就准备好的半截铅笔头,一起,狠狠塞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满是灰尘的老鼠洞里!再用脚迅速把旁边一点散落的泥土和碎砖块踢过去,勉强盖住洞口!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发生在小王因剧痛而闭眼惨叫的一瞬间!
混蛋!你干什么!小王捂着手,又惊又怒,疼得脸都扭曲了,抬脚就要踹我。
砰!
门被猛地撞开了!李卫东叼着烟冲了进来,一脸惊讶:怎么了王干事!
他…他疯了!烫我!还想毁证据!小王指着地上的狼藉和我,气得浑身发抖。
李卫东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泼洒的热水、小王被烫红的手、以及那本掉在地上、封面被浸湿的笔记本,最后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极其隐蔽地、飞快地在墙角那个被我用土块覆盖了一下的老鼠洞位置停留了零点一秒。
反了天了!李卫东怒吼一声,一步上前,粗暴地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拎起来,狠狠掼在墙上!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给我老实点!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凶狠,但那双眼睛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那是确认,也是警告。
他转过头,对着还在龇牙咧嘴的小王说:王干事,这小子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他废话没用!我把他押到隔壁空屋去!你赶紧去卫生所处理一下手,别感染了!他指了指小王红肿的手背。
小王看着自己火辣辣疼的手,又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妈的!晦气!他弯腰捡起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心疼地甩了甩水,也没心思细看缺不缺页,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小黑屋里,只剩下我和李卫东。
他松开揪着我衣领的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他没说话,只是对着墙角那个老鼠洞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下巴。然后,他猛地推了我一把,动作依旧粗暴:走!别耍花样!
我被押到了隔壁一间同样冰冷的空屋子。李卫东把我推进去,反手锁上了门。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挨耳光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和后怕。
那张纸……那张沾着热水、写满了小王字迹的纸……还有那个铅笔头……它们被塞进了老鼠洞。
李卫东看到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能拿到吗他敢吗
接下来,是比小黑屋里更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和巨大的风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走廊里终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是两个人的。
门被打开。
李卫东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冷硬的民兵面孔。他身后跟着小王。小王的手上胡乱缠着纱布,脸色很难看。
陈默!小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算你走运!王书记宽宏大量,念你年轻无知,又是初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公社决定,没收你所有非法所得!你的行为属于严重错误,但鉴于你认罪态度尚可,暂时不予刑事追究!小王咬牙切齿地宣布,勒令你留在向阳屯,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深刻反省!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不予刑事追究!劳动改造!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几乎冲垮了我的理智!王振海没有把我送进监狱!他选择了更合法、更宽大、也更便于他持续掌控和折磨的方式!
是李卫东!一定是那张纸!那张写满了供述的纸,被李卫东拿到了!他交给了王振海!那些无关痛痒的交代和赃款信息,成了我认罪态度好的证据!让王振海满意了!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做出一种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的姿态:谢…谢谢王书记宽大!谢谢组织!我一定好好改造……
李卫东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像押解犯人一样,粗鲁地抓住我的胳膊:少废话!走!
我被推搡着,离开了革委会那栋令人窒息的小楼。
走出大门,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的冰冷气息。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向阳屯破败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片死寂。
王振海选择放我出来,绝不是仁慈。他是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像猫玩弄爪下的老鼠,慢慢折磨,彻底摧毁我的意志,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李卫东押着我,沉默地走在覆雪的土路上。快到知青点那个破败的院门口时,他猛地用力推了我一把,力道很大,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滚进去!老实待着!别想再耍花样!他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我踉跄着站稳,回头看向他的瞬间,李卫东也正看着我。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凶狠和冷漠,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等。
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公社革委会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我站在知青点破败的院门口,看着李卫东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公社革委会那栋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灰色小楼。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雪沫的清新,也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王振海,你以为把我踩在脚下,就能高枕无忧了
你错了。
你放出来的,不是一只认命的羔羊。
是蛰伏在冰雪之下,磨利了爪牙,嗅到了血腥味的……复仇之狼。
等
好。
我等着。
等着看你的高楼,是如何在我亲手点燃的火光中,轰然倒塌!
5
蛰伏的复仇之狼
时间,像冻僵的黑龙江水,在1977年严酷的寒冬里,极其缓慢地向前流淌。两年,七百多个日夜,足以让许多喧嚣沉寂,让许多伤口结痂,也让某些蛰伏的毒蛇,误以为猎物早已在冰封中死去。
向阳屯西头那片曾经被捣毁的作坊废墟,如今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土墙基,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像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屯子里关于黑作坊和投机倒把分子陈默的议论,早已被更现实的饥饿和寒冷所取代,只在偶尔的闲谈中,成为一声模糊的叹息或幸灾乐祸的谈资。
我成了屯子里一个沉默的影子。天不亮就跟着社员下地,刨冻土,修水利,背粪肥……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分。破棉袄更破了,手和脸被寒风割裂出一道道粗糙的血口子。我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对所有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活脱脱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认命等死的行尸走肉。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层麻木的躯壳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每一个俯身劳作的姿势,每一次吞咽冰冷窝头的动作,都在精心演练着顺从和绝望。我的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一切关于外界的风声。
……听说没南方那边,闹腾起来了!小岗村,按了手印包产到户了!胆子可真肥……
……收音机里说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要搞改革开放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听着就悬乎……
……县城供销社的老张偷偷说,现在上头好像不管那么严了,他柜台上都敢偷偷摆点从南边弄来的新鲜玩意儿了……
这些零碎的消息,如同冰层下细微的流水声,在死寂的寒冬里,预示着某种不可阻挡的消融。
我知道,时机,快到了。
而王振海,这位在红旗公社一手遮天的王书记,这两年可谓春风得意。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资本主义歪风(主要是我那个作坊),狠抓阶级斗争和生产建设(至少报告上是这么写的),据说颇得县里某些领导的赏识。他的气焰愈发嚣张,出入前呼后拥,呢子中山装永远笔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是长期掌权者特有的、志得意满的红光。他偶尔在屯子里视察,目光扫过我时,那眼神就像扫过路边一坨肮脏的积雪,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掌控者的优越感。
他大概以为,我已经被他彻底踩进了泥里,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天傍晚,收工回来,我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冰冷破败的知青点。刚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个身影就猛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是赵建国。
两年不见,他瘦了很多,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佝偻,脸上刻满了风霜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恐。他眼神躲闪,看到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默…默哥……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建国被我冰冷的眼神刺得一缩,脸上露出痛苦和愧疚交织的表情。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紧紧包着的小包裹,塞到我手里,动作快得像被烫到一样。
默…默哥,我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当初…当初作坊被砸的时候,我…我偷偷藏起来的…就…就剩下这点东西了…你…你拿着……他说完,不敢再看我,像逃一样地转身冲出了知青点,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小包裹。打开旧报纸,里面是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已经有些发硬的红糖块。颜色深褐,边缘粗糙,正是当初我们用次品红糖熬制姜茶的原料。在油纸包的最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烧焦发脆的草纸——正是那张在废墟中幸存、后来又被我藏匿起来的原始配方!
红糖的甜腻气息和纸张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瞬间冲入鼻腔,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前世的实验室,今生的土灶大锅,被砸毁的铁锅,流淌如血的糖浆,王振海那俯视的、冰冷的眼神……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
我死死攥着那块坚硬冰冷的红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冰冷的恨意和滚烫的野心,如同冰与火的岩浆,在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沸腾!
赵建国,这个当初被吓破了胆的合伙人,用他残存的最后一点良心和勇气,给我送来了起死回生的火种!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穿透了知青点薄薄的墙壁,从屯子里的高音喇叭里传了出来:
……根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决定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实行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
广播员的声音高亢而激动,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沉寂已久的屯子上空炸响!
改革开放!
时代的号角,终于吹响了!
我猛地抬起头,空洞麻木的眼神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两团在昏暗光线下熊熊燃烧的烈焰!蛰伏的猛兽,在这一刻,彻底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王振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6
背街的甜香
三天后。清晨。
红旗公社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冻得梆硬的土路上,一辆破旧的、漆皮剥落的长途汽车,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在弥漫的雪沫和柴油黑烟中艰难前行。车厢里挤满了裹着臃肿棉袄、带着大包小裹的社员,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汗味、烟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我缩在车厢最后排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头上扣着一顶脏兮兮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裹着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袖口和领口都磨得油亮。整个人看起来,和车上任何一个为了生计奔波、满面风霜的贫苦农民没有任何区别。
只有那双掩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隼,透过布满冰花的肮脏车窗,死死盯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凉田野。
汽车在坑洼的路面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颠簸都引得车厢里一阵抱怨和咒骂。我的身体随着车身摇晃,手却紧紧按着怀里那个用破麻袋片裹着的、硬邦邦的东西——赵建国送来的那几块红糖和那张焦黄的配方纸。它们紧贴着我的胸口,像两颗滚烫的心脏。
王振海!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反复碾过,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他此刻大概正坐在公社革委会那间烧着暖炉的办公室里,听着下属的阿谀奉承,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以为我早已烂在了向阳屯的泥地里。
他绝不会想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只他以为早已碾死的臭虫,正带着他亲手试图毁灭的毒草,朝着他权力触角暂时还无法完全覆盖的地方——县城,悄然进发!
汽车在县汽车站那同样破败的院子里停下。车门一开,裹着各色头巾、穿着臃肿棉衣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下去。我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脚步不快不慢,随着人流挤出车站。
县城的景象比公社多了几分繁华。街道稍宽,两旁的房子虽然大多也是低矮的平房,但偶尔能看到一两栋两层甚至三层的水泥小楼。临街的铺面也多了一些,供销社的门脸更大,门口排着长队。墙上新刷了一些标语,除了抓革命促生产,还多了些解放思想、搞活经济的字样,新旧口号混杂在一起,透出一种微妙而躁动的时代转折气息。
我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毫不起眼地汇入街道上的人流。没有直奔供销社,也没有去找任何显眼的地方。我像一个真正的、为生计发愁的老农,在几个街角卖烤红薯、炒瓜子的小摊前驻足,花几分钱买点最便宜的东西,顺便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和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老板,生意还行不这大冷天的……
……唉,凑合混口饭吃呗。现在城里人日子也紧巴。
……听说南边新来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咱这疙瘩供销社有卖不
……供销社老黄历啦!现在管得松了,你没看街那头都有人摆摊卖自家做的糕饼了只要不太招摇,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啦!
摊主们警惕性不高,几口热乎的烤红薯下肚,话匣子也就打开了。零碎的信息如同拼图,在我脑海中迅速组合。
政策确实松动了!个体经营的苗头,如同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在解放思想的春风下,开始顽强地冒头。虽然还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但禁锢的坚冰,已然出现了裂痕!
时机,成熟了!
我没有选择县城中心那些国营的门脸,而是七拐八绕,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当下信息的判断,来到了一条相对偏僻、但人流并不算少的背街。这里聚集着一些自发形成的、售卖农副产品和小手工业品的地下小集市,管理相对松懈。
在街角一个避风又不太显眼的位置,我停了下来。放下肩上那个破旧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包。没有桌子,没有招牌。我直接席地而坐,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样东西。
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
一个用旧铁皮罐头盒改成的简陋小炭炉,里面几块木炭正烧得通红。
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深褐色的硬红糖。
几片洗得干干净净、晒得干瘪的老姜。
一小包碾磨得极细的甘草粉末。
还有那张焦黄发脆、字迹却依然清晰的配方纸,被我珍重地压在帆布包最底层。
我用一块捡来的半截砖头,将小炭炉固定好。然后,在周围几个摊贩好奇又带着点警惕的目光注视下,开始了我的表演。
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将里面冰冷的凉水倒入豁口的粗陶碗中。然后,用小刀仔细地从那块硬红糖上削下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片状碎屑,轻轻撒入水中。再掰下一小块老姜,用刀背拍裂,投入碗中。最后,用指甲尖捻起一小撮金黄色的甘草粉,如同点睛之笔,均匀地洒落。
做完这一切,我将粗陶碗小心地架在炭炉上方。橘红色的火苗温柔地舔舐着碗底。很快,碗里的凉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红糖碎屑在升温中缓缓溶解,深褐色的糖丝如同水墨般在水中晕染开来。老姜被热气一激,辛辣的气息开始丝丝缕缕地逸散。当甘草粉的独特清香在高温下彻底释放,与红糖的焦甜、姜的辛辣完美融合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诱人的独特甜香,猛地在这条充斥着生肉、土产和煤烟味的背街上,爆炸般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是如此霸道,如此与众不同!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所有路过行人的嗅觉神经!
咦啥味儿这么香
甜的还带点姜味儿暖暖的……
快看那边!那老头在煮啥呢
好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人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围拢过来。有穿着臃肿棉袄的工人,有挎着菜篮子的家庭妇女,也有几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知识分子模样的人。
水,彻底沸腾了。深褐色的糖浆在粗陶碗里翻滚着,咕嘟作响,散发出更加浓郁、更加温暖的甜香气息,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形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拿起一个同样豁了口的旧搪瓷缸子,用一块洗干净的布垫着,从滚烫的陶碗里舀出小半缸琥珀色的、热气腾腾的液体。然后,我抬起头,脸上堆起那种乡下老农特有的、带着点憨厚和局促的笑容,用不大却足够清晰的声音吆喝起来:
红糖姜茶!驱寒暖胃!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一毛钱一碗!喝了身上暖和,干活有劲儿!
一毛钱一个穿着工装、鼻子冻得通红的汉子最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真这么管用
您尝尝!我把搪瓷缸子往前递了递,热气氤氲,不好喝,不要钱!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被那香气勾得实在受不了,又觉得一毛钱不算贵,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毛纸币递过来:行!给我来一碗!
他接过搪瓷缸子,也顾不得烫,小心地吹了吹,沿着缸子边沿吸溜了一口。滚烫、甜润、带着恰到好处姜辣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的瞬间,他的眼睛猛地一亮!一股暖流从喉咙直冲胃里,然后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冻僵的手指似乎都活络了几分!
嚯!好家伙!他忍不住赞叹出声,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真得劲儿!暖和!好喝!再来一碗!他痛快地又掏出一毛钱。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给我也来一碗!
闻着就香!尝尝!
大妈,给俺也盛一碗!
小小的摊位前瞬间排起了队。一毛、两毛……皱巴巴的毛票和钢镚儿叮当作响,落入我那个破旧的铝制饭盒里。粗陶碗里的糖浆不断减少,又不断加入凉水和原料熬煮。浓郁的甜香和腾腾的热气,成了这条背街最醒目的招牌。
我的动作麻利而稳定,脸上始终挂着那种卑微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每一分钱的流入。成本极其低廉:几块红糖,一些姜片和甘草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炭火。而一毛钱一碗的售价,在这个物价低廉的年代,也极具吸引力。利润,像涓涓细流,开始无声地汇聚。
更重要的是,口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迅速扩散。
老王,快去买一碗!那老头熬的糖水,绝了!
真有那么好喝
骗你干啥!喝了浑身热乎!比供销社那甜水强一百倍!
听说叫啥…红糖姜茶名字也新鲜!
窃窃私语声,伴随着不断回头张望的目光,在排队的人群和路过的行人中传递。我的摊位,成了这条背街最热闹的焦点。
整个上午,粗陶碗几乎没有停歇。带来的几块红糖很快消耗殆尽。当最后一点糖浆被舀光,我对着后面还在排队的人露出歉意的笑容:对不住啊,各位,今天卖完了!明儿赶早!
在一片失望的叹息声中,我慢条斯理地收拾起简陋的家当。破麻袋片重新裹好炭炉和碗,铝饭盒里已经沉甸甸地装满了毛票和硬币。我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粗略估算,这一个上午,至少有两百多碗!净赚接近二十块!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
我背上帆布包,像个真正收摊回家的老农,低着头,步履蹒跚地汇入人流。帽檐的阴影下,我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
王振海,你在公社的暖炉旁,可曾嗅到这风中传来的、一丝……复仇的甜香
7
暴怒的王书记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红旗公社革委会大院门口那两棵光秃秃的老杨树,发出呜呜的悲鸣。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裹着棉大衣的办事员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书记办公室的窗户紧闭着,里面却暖意融融。王振海靠在宽大的、铺着厚玻璃板的办公桌后面那张刷着深红色油漆的木扶手椅上,手里捏着一份新到的《红旗》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桌上放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上好的茉莉花茶,热气袅袅。
他脸色红润,头发依旧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油光水滑。这两年,他在红旗公社的位置坐得越发稳当。当初那个小小的投机倒把分子陈默,早已被他碾进了泥里,成了他政绩报告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污点,也成了他敲打其他人的绝佳反面教材。革委会上下一片团结,县里领导也对他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颇为满意。生活,顺风顺水,权势带来的满足感如同温吞的水,浸泡着他日渐膨胀的身心。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进来。王振海眼皮都没抬,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浮沫。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公社革委会的办事员小王。他手里拿着几张纸,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幸灾乐祸
王书记,有情况向您汇报。小王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
嗯什么事王振海啜了一口热茶,慢悠悠地问。
是关于……那个陈默的。小王压低了声音,上前两步,把手里的纸递了过去。
陈默王振海微微一怔,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这个名字,像一颗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子,突然被踢了出来,让他感到一丝意外和不快。那个被他亲手打落尘埃、在向阳屯烂掉的废物
他接过那几张纸。最上面一张是份油印的、格式粗糙的《红旗公社情况简报》,日期是几天前的。在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用简短的几行字写着:近日,有群众反映,原受处分人员陈默(向阳屯知青),无视组织教育,不思悔改,擅离劳动改造岗位,行踪不明……
下面几张纸,则是一些手写的、字迹潦草的汇报材料,显然是不同人写的。
王书记,向阳屯那边报上来的,说陈默已经好几天没在屯子里露面了,也没请假。小王观察着王振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还有……县城那边,工商所的老李昨天跟我喝酒,顺嘴提了一句,说最近在城南背街那片自发市场,冒出个卖‘红糖姜茶’的老头,生意火得邪乎!一天能卖好几百碗!味道香得很,好多人都排队买……那老头,听描述……有点像是陈默乔装的。
红糖姜茶王振海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两年前!就是那个该死的红糖姜茶!就是那个被他亲手砸毁的作坊!就是那个他以为早已彻底碾碎的配方!
一股邪火腾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王振海的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狂跳!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砰!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厚实的玻璃板桌面上!震得搪瓷缸子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王振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扭曲,他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小王咆哮,谁给他的胆子!啊!一个正在接受改造的坏分子!一个投机倒把的惯犯!竟敢私自离岗!竟敢……竟敢贼心不死!还敢搞他那套资本主义的毒草!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蝼蚁挑衅的暴怒,瞬间吞噬了王振海的理智!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蔑视和挑战!那个他以为早已烂在泥里的臭虫,不仅没死,竟然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用同样的东西,死灰复燃!
立刻!马上!王振海喘着粗气,眼珠子都红了,通知公社派出所!召集民兵!给我去县城!把那个市场围了!把陈默那个混账东西给我揪出来!这一次,我要让他把牢底坐穿!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下场!
他的咆哮声在办公室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小王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哈腰:是!是!王书记!我马上去办!马上去!
小王连滚爬爬地冲出办公室去安排了。
王振海兀自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沫,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乱了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让他滚烫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丝。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公社大院,眼神阴鸷得可怕。
陈默……你这是在找死!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我要让你,和你那该死的红糖姜茶,一起彻底消失!
8
省城的加急电报
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肆意切割着红旗公社通往县城的冻土路。一辆刷着绿漆、顶上架着大喇叭的北京吉普212,如同脱缰的野狗,咆哮着碾过积雪和坑洼,卷起漫天雪尘,疯狂地冲向县城。引擎的嘶吼混合着车身的剧烈颠簸,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刺耳。
车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皮革味。王振海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随着吉普车的颠簸而晃动,眼神死死地盯着前方灰蒙蒙的地平线,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
他怎么敢!那个被他亲手踩进泥里的废物!那个靠着一点小聪明、侥幸逃脱牢狱之灾的投机倒把分子!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用同样的东西,死灰复燃!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简直是对他王振海权威最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是打在他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开快点!再快点!王振海烦躁地拍了一下驾驶座靠背,声音嘶哑地命令司机。吉普车的引擎发出更加痛苦的咆哮,速度再次提升,几乎要散架一般。
后座上,坐着公社派出所的张所长和几个荷枪实弹、脸色严肃的民兵。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张所长看着王振海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总觉得王书记这次的反应……有点过头了。一个卖糖水的老头而已,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吗但这话他不敢说。
吉普车一路狂飙,终于冲进了县城。在王振海粗暴的指挥下,车子没有去工商所,也没有去派出所,而是直接拐向了那条据说自发形成市场的背街!
车子在街口一个急刹车停下,轮胎在冻硬的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啸。王振海不等车停稳,就一把推开车门,裹挟着一股寒风和戾气跳了下来!
把这条街给我围了!一个人都不许放走!他对着后面刚下车的张所长和民兵厉声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王振海和他带来的人都愣住了。
想象中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的景象并未出现。
整条背街,空空荡荡!
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积雪和废纸,打着旋儿掠过。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显得格外冷清。几个零星的行人裹紧棉袄匆匆走过,好奇地瞥了一眼这辆突兀的吉普车和杀气腾腾的一行人,又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哪里有什么自发市场哪里有什么卖红糖姜茶的老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只有地上残留的一些炭火灰烬和几片被踩进泥雪里的、破碎的粗陶片,无声地诉说着这里不久前可能有过一场热闹。
人呢!
王振海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紧接着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人戏耍的狂怒!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蓄满了力气、准备一拳砸碎目标的巨人,结果却一拳打在了空气里!巨大的落差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搜!给我挨家挨户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陈默给我找出来!王振海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对着空旷的街道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所长,还有!去工商所!去派出所!查!是谁在包庇他!是谁给他通风报信!给我查!一查到底!
他几乎可以肯定!陈默能提前溜走,绝对有人给他报信!是那个一直对他阳奉阴违的刘胖子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混合着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张所长被他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里暗暗叫苦,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是!王书记!我这就安排人去查!
然而,就在王振海因扑空而暴跳如雷、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搜捕时,一个穿着邮局制服、骑着绿色二八自行车的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吉普车旁。
王…王振海书记有…有您的加急电报!省…省城来的!邮递员显然被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声音都在发抖。
省城来的加急电报
王振海满腔的怒火和戾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他狐疑地皱紧眉头,一把夺过邮递员递过来的电报签收单和那个薄薄的信封。
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电报纸。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那几行打印的、冰冷而正式的文字。
一瞬间!
王振海脸上的所有表情——暴怒、惊愕、戾气、狐疑——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彻底僵住了!紧接着,那僵硬的冰面开始出现裂痕,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恐,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至他的整张脸!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拿着电报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这……这不可能!
电报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旁边的张所长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的内容,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振海,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如同来自九幽的死亡宣告:
王振海同志:请于三日内至省纪律检查委员会报到,就有关问题接受组织审查。
中共H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办公室。
省纪委!审查!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张所长再清楚不过!那几乎就是政治生命的终结!甚至……是牢狱之灾的开端!
王振海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全靠扶住了冰冷的吉普车引擎盖才没有瘫软下去。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和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刚才还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的恐惧和茫然。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他僵立的身影。
刚才还气势汹汹、誓要将陈默碎尸万段的一方诸侯,此刻,却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在漫天风雪中,摇摇欲坠。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是谁!到底是谁!
9
蜜雪崛起
省城,H市。
这座刚刚被改革开放的春风拂过、还带着浓厚计划经济气息的北方重镇,空气中似乎都多了一丝躁动不安的因子。灰扑扑的苏式建筑群中,开始零星冒出一些色彩鲜艳的招牌。街道上,除了蓝灰黑的主流色调,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时髦青年,引来路人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
市中心,一栋新建不久、外墙贴着米黄色瓷砖、挂着H省轻工业品展销中心牌子的五层大楼,在周围低矮的建筑群中显得鹤立鸡群。这里,正举办着全省规模空前的新春轻工业品展销会。
大楼内部,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来自全省各地的国营厂、集体厂甚至一些刚刚冒头的个体户,都拿出了看家的产品,挤在一个个狭小的展位里。搪瓷脸盆、暖水瓶、的确良衬衫、塑料凉鞋……琳琅满目,却大多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朴实甚至土气的烙印。
然而,在三楼一个位置极佳、布置得格外醒目的展位前,却排起了蜿蜒的长龙。人群的焦点,并非什么新奇的家电或时髦服装,而是一杯杯热气腾腾的饮料。
展位上方,悬挂着巨幅的、色彩鲜艳的喷绘广告画。画面主体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杯口氤氲着诱人的热气。旁边是几个潇洒有力的美术字:蜜雪——温暖整个寒冬!下方一行小字:龙腾食品有限公司荣誉出品。
展位布置得简洁而富有现代感。明亮的灯光下,几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后,站着几位穿着崭新、统一红白条纹制服、笑容甜美的年轻姑娘。她们动作麻利地从几个擦拭得锃亮的不锈钢保温桶里,舀出热气腾腾的琥珀色液体,倒入印着蜜雪logo的一次性纸杯中,递给排队的顾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温暖、融合了焦糖甜香、姜的辛香和一丝独特清冽气息的诱人味道。这味道,比当初在县城背街时更加醇厚、更加富有层次感,霸道地盖过了展销会上所有的气味,成了三楼最醒目的地标。
给我来两杯!
这‘蜜雪’姜茶真好喝!比老红糖水强太多了!
听说还是合资品牌包装真洋气!
关键是喝了真暖和!我给我家那口子也带一杯!
排队的人群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一块钱一杯的价格,在这个展销会上绝对算奢侈品,但依然供不应求。收钱的姑娘面前那个大纸箱里,花花绿绿的钞票已经堆起了小山。
展位后方,一个用屏风隔开的临时洽谈区。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深灰色毛料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微笑,正与几位穿着干部服、胸前别着钢笔的中年人握手寒暄。他们来自上海第一百货,是这次展销会最大的潜在采购商代表。
陈经理,你们的‘蜜雪’姜茶,口感确实独特,市场反响极好!为首的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干部,态度客气中带着欣赏,我们百一货对引入这样的优质新产品,非常有兴趣。关于具体的供销合同和进入上海市场的细节……
张科长,您放心。我微笑着,语气沉稳有力,我们龙腾公司虽然起步不久,但拥有最先进的生产线(一条半自动灌装线),严格的质量把控体系,和覆盖全省的原料采购网络。我们有绝对的信心和实力,保障上海市场的稳定供应。具体的合同细节,我的助理稍后会与贵方详细洽谈。我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拿着文件夹的年轻人。
好!好!陈经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张科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送走几位上海客商,我脸上的职业化笑容敛去,走到展位边缘,透过攒动的人头,目光投向展销中心巨大的玻璃窗外。
省城灰蒙蒙的天空下,街道纵横。在视野尽头,靠近城郊工业区的地方,一片崭新的厂房正在拔地而起。高大的钢架结构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巨大的龙腾食品厂牌已经竖立起来,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战场。一个拥有全自动灌装线、标准化实验室和大型冷库的现代化食品工厂。一个足以支撑蜜雪品牌走向全国、甚至更广阔天地的基石。
陈总,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助理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汇报,省电视台经济频道的记者想约您做个专访,重点报道我们龙腾公司作为改革开放后新型企业的成功经验。还有,《经济日报》的记者也递了采访提纲过来。
嗯,安排一下时间,以宣传‘蜜雪’品牌和龙腾的发展理念为主。我点点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正在崛起的厂房。
助理应声退下。我端起手边一杯助理刚倒好的蜜雪姜茶,琥珀色的液体在一次性纸杯中微微晃动,散发着熟悉而温暖的甜香。
这味道,源于向阳屯废墟角落里那张发霉的配方,熬煮于县城背街的破陶碗,如今,却在这省城最顶级的展销会上,征服了来自大上海的客商。
复仇的火焰,需要用敌人的尸骨作为燃料,更需要用自己亲手建造的、坚不可摧的帝国来彰显!
王振海……你现在,在哪里呢
一丝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意,悄然掠过我的嘴角。
10
审判王振海
省纪律检查委员会那栋庄严肃穆的苏式大楼,走廊深长而空旷,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文件混合的、令人压抑的气味。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王振海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年轻工作人员引导着,机械地向前移动。他身上那件曾经象征权力的、笔挺的呢子中山装,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层不合时宜的壳。精心梳理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额前,遮不住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巨大恐惧和茫然的脸。
三天。从收到那份如同死亡通知书的电报到现在,整整三天。他如同置身于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托关系,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所有能想到的门路,在省纪委这三个字面前,都像撞上了铜墙铁壁,碰得头破血流。得到的回应要么是冰冷的官腔,要么是讳莫如深的沉默,要么是直接挂断的忙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权力和人脉,在更高层级的意志面前,是何等的脆弱和可笑!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便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地狼藉。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去哪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双规批斗还是……监狱
到了。一个工作人员毫无感情的声音打断了王振海的胡思乱想。
他茫然地抬起头。眼前是一扇厚重的、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门。门楣上方,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长方形标牌:谈话室(三)。
工作人员推开门,示意他进去。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深棕色的长条桌,几把同样颜色的木椅子。墙壁刷着惨白的石灰,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头顶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投下冰冷的光线,让房间里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桌子对面,只坐着一个人。
当王振海看清那个人的脸时,他如同被一道九天落雷狠狠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了门口!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
陈默!
竟然是陈默!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坐在省纪委的谈话室里!像一个……审判者!
眼前的陈默,与王振海记忆中那个在向阳屯烂泥里挣扎的穷知青、那个在作坊废墟前被他俯视的失败者,判若两人!
一身剪裁极为合体、面料考究的深黑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露出饱满的额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的坐姿挺拔而放松,双手随意地交叠放在桌面上,腕间一块样式简洁却显然价值不菲的手表,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
最让王振海感到刺骨冰寒的,是陈默那双眼睛。平静,幽深,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此刻狼狈不堪、惊恐欲绝的倒影!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一丝得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王振海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依仗都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灵魂深处最原始的颤栗!
坐。陈默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玻璃,清晰地钻进王振海的耳膜。
王振海的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几乎是挪动着,挪到桌子对面那张空着的硬木椅子上,僵硬地坐下。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不敢看陈默的眼睛,目光慌乱地扫过桌面,扫过光秃秃的墙壁,最后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的双手。冷汗,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虫子,顺着他的脊梁骨疯狂地往下爬。
谈话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王振海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王振海同志。陈默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今天请你来,是想向你核实几个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王振海低垂的头颅。
关于你在担任红旗公社党委书记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向阳屯供销社主任刘某某贿赂(香烟、酒水、土特产,折合人民币累计三百二十七元八角五分),为其违规收购‘红糖姜茶’提供便利一事,请你说明情况。
王振海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辩解,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刘胖子!那个废物!这点破事怎么也被翻出来了!
陈默没有等他回答,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清晰而缓慢地念着:
关于你指使公社民兵队长李某某,在捣毁所谓‘投机倒把’作坊时,故意损毁社员个人财物(锅具、陶罐、农具等,折价约八十元),事后未予赔偿一事,请你说明情况。
王振海的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这些鸡毛蒜皮……陈默到底想干什么!
关于你挪用公社集体提留款,共计人民币两千一百元,用于个人在县招待所宴请、送礼及购买高档烟酒等非公务开支一事,请你说明情况。
轰!
王振海的脑子彻底炸了!挪用公款!两千一百元!这……这要是坐实了……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这数字……这数字他是怎么知道的!连他自己都记得没那么清楚!
不…不是…我没有……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干涩嘶哑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挣扎。
关于你,陈默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窖里刮出的寒风,瞬间冻结了王振海所有的辩解,在明知其行为已构成严重违纪违法的情况下,为掩盖自身问题,滥用职权,对举报人赵建国(向阳屯知青)进行非法拘禁、殴打,致使其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一事……
陈默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刺向王振海:
请你,详细交代!
扑通!
王振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瘫跪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他像一滩烂泥,浑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冷汗,一片狼藉。
我交代…我交代……他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哀鸣,语无伦次,是…是我干的…我都交代…求求你…陈默…不…陈总…陈老板…放我一条生路…看在我们以前……
以前陈默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王书记,我们之间,只有现在。
他微微俯身,靠近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王振海,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知道为什么把你留到今天吗
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着。
看着你曾经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尊严——是如何一点点土崩瓦解。
看着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把你踩在脚下。
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陈默直起身,不再看地上那滩彻底崩溃的烂泥。他整理了一下挺括的西装袖口,动作优雅而从容。然后,他走到门口,拉开门。
门外,两名穿着藏青色制服、表情严肃的省纪委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那里。
带走吧。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他的问题,很严重。
两名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左一右,如同拖拽一袋垃圾,将彻底瘫软、失禁、散发着恶臭的王振海从冰冷的地面上架了起来。
不——!陈默!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王振海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恶鬼般的嚎叫,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甘。
陈默站在谈话室门口,身形挺拔如松。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掠过王振海那张扭曲变形、涕泪狼藉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漠然。
如同神祇,俯瞰着脚下挣扎的蝼蚁。
11
复仇终
省城西郊,崭新的龙腾食品工业园。
巨大的厂区被高大的围墙环绕,里面矗立着几栋线条简洁、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现代化厂房。最显眼的,是那座高达数十米的圆柱形不锈钢储罐,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而耀眼的光芒,像一座象征着工业力量的丰碑。厂区道路宽阔平整,路旁移栽的松柏在寒风中挺立,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此刻,在工厂行政主楼顶层,那间视野最为开阔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却是一片肃杀的死寂。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外面厂区的恢弘景象尽收眼底。然而,办公室里却没有开灯。厚重的丝绒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只留下一道缝隙。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厂区冰冷的钢铁轮廓,将一道惨白的光线投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冰冷的光带。
我独自一人,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身上那件象征着成功与权力的昂贵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椅椅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挺括的白衬衫,领口微敞。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蜜雪姜茶,但杯中的液体早已冰冷,没有一丝热气。
办公室里没有开暖气,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巨大的玻璃窗渗透进来,包裹着身体。
我的目光,越过冰冷的厂区,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是H省的方向。是红旗公社的方向。是向阳屯的方向。是前世那栋将我吞噬的摩天大楼的方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张力。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我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进来的是我的助理,那位戴着金丝眼镜、办事干练的年轻人。他的脚步很轻,走到距离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却掩不住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陈总,H省那边的消息。王振海的案子,判了。
我的身体纹丝未动,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握着冰冷茶杯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十五年。助理的声音清晰地报出那个数字,在空旷冰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数罪并罚。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赃款追缴。不上诉。
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冰冷的数字,如同最后的铡刀落下,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也宣告了一段血仇的了结。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寒风掠过厂区高耸储罐时发出的、低沉而悠长的呜咽。
许久。
我缓缓抬起手,将杯中那早已冰冷的琥珀色液体,举到眼前。在窗外透进来的那道惨白光线中,粘稠的糖浆在玻璃杯中缓缓流动,折射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暗沉的光泽。
然后,我手腕轻轻一倾。
冰冷的、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糖姜茶,从杯口无声地流淌而出,泼洒在脚下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
啪嗒…啪嗒…
深褐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迅速洇开、蔓延,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丑陋而狰狞的……血之花。
我静静地看着它蔓延,看着那粘稠的液体在冰冷的地板上渐渐失去光泽,变得暗沉、死寂。
前世今生,所有的恨意、屈辱、挣扎、算计……仿佛都随着这流淌的糖浆,从杯子里倒了出来,泼洒在这冰冷的地面上,慢慢凝固。
办公室里,只剩下那滩刺目的暗红,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
复仇的盛宴,终以血色落幕。
而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