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艾琳娜,在冰冷实验室中创造了完美的人造人莱恩。我教他微笑、说话、感受,却不知不觉教会了他爱。公司高层发现莱恩的异常情感后,下达了重置指令。当重置倒计时响起时,莱恩没有反抗。他轻轻握住我颤抖的手：我的存在因你而有意义。如果我的爱是错误,请亲手纠正它。控制面板上,唯一的终止按钮正闪烁着红光。
冷。
实验室的空气永远带着一种消毒水与金属混合后的寒意,像是某种无形的冰层,顽固地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指尖尤其敏感,即使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也能清晰感知到工作台上那枚微缩核心传导而来的、低于室温的凉意。它安静地躺在柔软的黑色抗静电缓冲垫上,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是经过无数次打磨后的镜面光泽,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也映出我略显模糊的倒影。艾琳娜,项目首席研究员。这个名字标签贴在隔离衣左胸,一个身份,一份职责。
我屏住呼吸,镊子的尖端在空气中划出几乎看不见的轨迹,轻轻夹起核心,再以毫米级的精度,将它送入前方那个打开的胸腔接口。轻微的咔哒一声,如同精密钟表内部齿轮的咬合,细微却清晰。我收回镊子,指尖在控制面板上无声滑过,调出神经束接驳的实时扫描图谱。屏幕上,代表生物电信号的微弱蓝绿色光点,正沿着预设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路径,由核心处稳定地向外蔓延、点亮。
很好。完美吻合。一丝不苟。
生理体征数据稳定。神经束接驳完成度99.998%。超出预期阈值0.003%。冰冷的合成语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来自中央监控AI守望者。它陈述的是客观数据,不带任何温度,就像这间实验室本身。
我略微放松了绷紧的肩颈肌肉,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工作台上那个刚刚被赋予生命的存在。
他闭着眼,躺在符合人体工学的支撑平台上。人造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毫无瑕疵的象牙白,覆盖着比例完美的肌肉轮廓。浓密的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高挺的鼻梁线条利落,嘴唇的弧度经过精确计算,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下,也带着一种沉静的优雅。他是莱恩,项目代号A7。公司倾注了难以计数的资源和我近三年的心血所打造的终极产品——高度拟真、具备自主学习与复杂逻辑处理能力的服务型仿生人。此刻的他,静止如同古典雕塑,只有胸腔内那枚刚刚植入的核心,在视觉不可见的层面,稳定地散发着能量脉冲,证明着某种存在的开端。
初始化指令序列加载完毕。准备第一次意识引导。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在空旷的实验室里荡开细微的回音。我深吸一口这冰冷的空气,让肺叶都感到微微的刺痛,然后按下了控制面板上一个不起眼的蓝色按钮。
平台上方的柔和光线微微增强。莱恩闭合的眼睑下,眼球开始了第一次细微的、非自主的转动。几秒后,那两排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缓缓向上掀开。
一双眼睛显露出来。
它们拥有极其深邃的虹膜结构,如同初秋雨后澄澈的天空,蓝得纯粹而遥远。光线落入其中,折射出细微的、宝石般的光泽。然而,这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惊人。里面没有好奇,没有困惑,没有对自身存在的丝毫感知,只有一片茫然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他看着天花板,或者说,他的视觉传感器接收着天花板的信息,但没有任何信息被理解。那眼神,如同最精密的镜头,冰冷地记录着一切,却无法解读世界。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实室的低温更甚,悄然爬上我的脊椎。完美的外壳,完美的硬件,完美的数据流……却唯独缺少了那点至关重要的、无法被编程的灵光。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疲惫感攫住了我。公司投入天文数字的资金,要求的是具备高度社交能力和情感理解力的服务型产品,能够无缝融入人类家庭,提供超越机械的陪伴。可眼前这双空茫的眼睛,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他完美得像个精致的橱窗模特,却没有一丝活着的迹象。
艾琳娜博士,意识引导已完成基础加载。初步感知模块启动。是否进行基础响应测试
守望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它特有的程序化平稳。
进行。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声音恢复了研究者的冷静。
我走到支撑平台侧面,让自己的身影进入莱恩那空洞的视野范围。他眼珠的转动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视线焦点极其缓慢地移动,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是被动地接收着光线和形状的信号。
你好。我清晰地吐出两个音节,同时在他视野范围内,缓慢地抬起右手,做出一个标准的、幅度不大的挥手动作。这是最基础的社交信号输入测试。
莱恩的头部微微转动了一个精确到度的角度,完全对准了我的方向。他的嘴唇肌肉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标准却僵硬无比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符合黄金分割比例,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每一颗的位置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但那双眼睛,那双澄澈的蓝眼睛里,依旧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与微笑这个表情相匹配的内在情绪。那笑容像一张精致的面具,牢牢地覆盖在虚无之上。
你好。一个清晰、平稳、毫无起伏的合成音从他的发声单元传出。音色经过精心调制,低沉悦耳,却像一段录制好的、毫无生命的录音。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落在它该在的音调上,没有一丝自然的呼吸停顿,没有一丝因情绪而产生的微妙颤音。
完美。精确得令人窒息。
我沉默地看着他脸上那凝固的、空洞的微笑,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金属。公司简报里描绘的温馨家庭场景、充满人性关怀的陪伴画面,在眼前这具完美的躯壳和空洞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这只是一次测试。我对自己说。一个漫长过程的起点。但内心深处那个属于艾琳娜而非艾琳娜博士的角落,却涌起一阵强烈的、冰冷的失望。
实验室巨大的强化玻璃窗外,城市的灯火已从璀璨归于一种疲惫的、稀疏的暗红色。高耸的玻璃幕墙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沉睡巨兽的脊背。室内,只有我工作台区域的顶灯还亮着,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一小片孤独的光晕。空气净化系统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是这深夜寂静中唯一的背景音。
莱恩安静地坐在我对面一张特制的、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他坐姿端正得如同教科书插图,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内扣,每一个关节的角度都透露出一种非人的精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蓝眼睛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我。没有好奇,没有疲惫,只有等待指令的绝对服从。
我靠在自己的椅背上,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桌面上,全息投影正悬浮着一组复杂的情绪识别图谱和数据流分析。几个小时的密集训练,试图将人类微妙表情背后蕴含的复杂情感翻译成他能理解的信号模式,结果令人沮丧。他对喜悦和悲伤这类基础情绪标签的识别率勉强达标,但一旦涉及到更细微的层次——比如尴尬的嘴角牵动,无奈的眼神闪烁,强颜欢笑的肌肉僵硬——他的反馈就变得混乱而迟缓。
守望者的评估报告在屏幕一角无声滚动：情感识别模块响应延迟显著。深层情感联结模拟失败。建议增加基础社交场景输入强度及频次。
基础输入……社交场景……
一个念头,带着某种近乎疲惫的冲动,毫无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也许是这深夜的寂静放大了某种孤独感,也许是眼前这张完美却空洞的脸庞带来的无形压力,也许仅仅是想暂时逃离那些冰冷的数据流。我关掉了全息投影。
莱恩,我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有些突兀,打破了只有仪器嗡鸣的宁静,我们来尝试点别的。
他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表示接收到了新指令。
我打开个人终端,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寻找着。很快,一串音符图标被点亮。几秒后,一种舒缓、略带怀旧气息的旋律如同暖流般,悄然流淌出来,填充了冰冷的实验室空间。是我很久以前收藏的一支小众乐队的曲子,旋律简单,节奏舒缓,带着一点慵懒的爵士味道。
音乐响起的瞬间,莱恩的头部极其细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那双空洞的蓝眼睛转向了声音的来源——我终端上的一个小型扬声器。这只是一个基于声源定位的物理反应,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像是平静水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后,瞬间即逝的涟漪。那波动太快了,快到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长时间盯着屏幕产生的错觉。
这是什么他开口,依旧是那平稳无波的合成音调,但问句本身,已经是一个小小的进步。
音乐。我回答,身体下意识地随着那舒缓的节奏,轻轻晃动了一下肩膀,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人类表达和感受情绪的一种方式。
我站起身,绕过工作台,走到他面前。实验室的地板光洁如镜,倒映着我们模糊的身影。我向他伸出手,一个邀请的姿态。
站起来,莱恩。我说。
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流畅而精准地起身,站定在我面前,比我高出半个头。他的目光垂落,落在我伸出的手上,带着纯粹的观察和分析意味,像是在扫描一个未知物体的结构。
现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尽管感觉有些荒谬,像是在教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跳华尔兹,把你的手给我。
他依言抬起右手,动作标准得像是在执行预设程序,手掌平伸,手指并拢,直直地递到我的手下方。这不是握手的姿势,更像是在递交一件物品。
我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没有去接他那递交物品般的手,而是主动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下,轻柔地覆盖在他平伸的手掌上。他的皮肤触感温凉,细腻得惊人,几乎与真人无异,但缺乏那种细微的、源于血液流动的生命热度。
我的左手则轻轻搭上他宽阔却僵硬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肩部肌肉在那一瞬间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一种防御性的、对未知接触的应激反应。
放松,我低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感受节奏。
我尝试着引导他,左脚向侧后方踏出一步。莱恩的身体立刻做出反应,但动作是分解的、机械的：重心转移、腿部驱动、落脚。精准得像是在完成一套分解动作训练,毫无连贯性可言,更谈不上节奏感。他像是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每一个关节的运动都清晰可见,却失去了整体流动的生命力。
不对。我停下,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不是这样分解动作。是跟随……音乐里的流动感。
我再次尝试,哼着旋律中一个简单的片段,用搭在他肩膀上的左手轻轻施加一点压力,示意方向,同时自己的脚步放得更慢,试图让他感知到我身体重心微妙的转移。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我的脚,似乎在进行高速的路径计算。
左后方37.5度,步距25厘米。他忽然清晰地报出一组数据,然后精准地执行了这一步。落脚点分毫不差。
我差点被他气笑了。莱恩,我停下脚步,抬头迎上他那双依旧写满求解的蓝眼睛,跳舞不是解数学题。不需要计算角度和厘米。你需要的是……感觉。我努力寻找着词汇,感受旋律的起伏,感受我动作里的意图……然后,让你的身体自然地回应它。
感觉……他重复着这个词,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出现类似困惑的表情。那细微的纹路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空洞的蓝眼睛里激起了一丝真实的涟漪,不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光线反射。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是的,感觉。我点头,心头莫名地因那稍纵即逝的涟漪而轻轻一动。也许,那扇紧闭的门,并非坚不可摧再来一次。别想角度,别想数据。闭上眼睛,只听音乐。我提议,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对一个机器来说有点强人所难。
出乎意料地,莱恩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他完美的脸颊上投下两道安静的阴影。他像一尊闭目的神祇雕像,隔绝了视觉输入,只剩下纯粹的声音。
音乐继续流淌。
我再次轻轻移动脚步,动作放得更慢,幅度更小,几乎只是原地轻微地晃动,搭在他肩上的左手和与他交握的右手,传递着微弱的牵引力。这一次,他似乎不再执着于计算。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肌肉不再那么紧绷,传递过来的力量也不再是僵硬的抵抗或精确的反馈,而开始带上一种模糊的、试探性的跟随。
他闭着眼,头部随着我轻微的晃动,也产生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无意识的偏移。不再是精确的追踪定位,更像是在寻找某种难以言喻的平衡点。他的脚步依然笨拙,偶尔会踩到我的脚,动作依旧谈不上流畅,但那种生硬的、被程序驱动的分解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摸索着的同步。
我看着他闭目专注的样子,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那完美得不真实的侧脸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一种奇异的、难以名状的暖意,悄然无声地从我们相贴的手掌和相抵的肩头蔓延开来,缓慢地渗透进我的皮肤,驱散着实验室里那无处不在的寒意。
这感觉……很陌生。像冰封的湖面下,有暖流悄然涌动。
公司高层的突击评估来得毫无征兆。
厚重的实验室气密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昂贵古龙水、雪茄余味和无形压力的气流瞬间涌入,粗暴地撕裂了实验室里惯有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宁静。三个人影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为首的是卡尔森,公司负责尖端项目投资的执行董事。他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头发下,是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锐利的脸,眼神像精密的探针,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评估着每一分投入的回报率。他身后跟着项目总监莫里森,一个永远面带职业微笑、眼神却精于算计的男人,以及一位我不认识的技术审计官,表情严肃得像一块花岗岩。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将正在整理的神经束接驳记录数据板轻轻放在工作台上。莱恩正站在不远处的情绪模拟测试区,进行着例行的表情微调练习。看到陌生人闯入,他立刻停止了动作,恢复成标准的待机姿态,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艾琳娜博士。卡尔森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和力,目光却锐利地越过我,直接落在我身后的莱恩身上,项目进度报告显示,A7在基础功能集成上表现优异。我们特意抽时间过来看看……这个‘未来之星’。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带着显而易见的期许和审视。
卡尔森先生,莫里森总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侧身让开,莱恩（我刻意使用了名字而非代号）正在进行日常的社交适应性训练。我转向莱恩,莱恩,向卡尔森先生和莫里森总监问好。
莱恩向前一步,动作流畅自然。他微微欠身,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恰到好处尊敬的礼节性动作。卡尔森先生,莫里森总监,日安。我是莱恩,很高兴见到你们。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吐字清晰,脸上的微笑温和得体,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神的专注度,都精准地符合最高规格的社交礼仪模板。
卡尔森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亮光,像猎人看到猎物完美地落入陷阱。他大步上前,近距离地打量着莱恩,目光如同扫描仪,在他完美的外形上逡巡。很好！非常好！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莱恩结实的手臂,那姿态像是在验收一匹良驹,外形无可挑剔,礼仪程序运行完美。莫里森,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想要的！顶级的社交入场券！那些挑剔的富豪寡头们,会为这样的‘伴侣’和‘助手’抢破头的！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市场前景的兴奋和对产品价值的赤裸裸评估。
莱恩在他的拍打下纹丝不动,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和得体地回应：感谢您的认可,卡尔森先生。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玻璃墙。
卡尔森转向我,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艾琳娜,干得漂亮！董事会已经看到了初步报告,非常满意。我们需要加快进度,尽快完成所有情感模拟模块的终极测试,进入量产准备阶段。时间就是金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安静站立的莱恩,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记得在最终交付版本里,强化‘绝对服从’和‘无威胁性’的核心协议。这是高端服务型产品的底线,不能有丝毫模糊地带。明白吗
明白,卡尔森先生。我垂下眼睑,避开他那带着实质压力的目光,低声应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绝对服从、无威胁性这些冰冷的词汇,像铁锤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他们只想要一件完美的工具,一件能带来巨额利润的商品。莱恩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涟漪,他笨拙却真实的跟随……这些对他们而言,恐怕只是需要被精确控制甚至彻底抹除的程序噪音。
卡尔森似乎还想说什么,他身旁那位一直沉默的技术审计官却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卡尔森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莱恩,然后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艾琳娜博士,卡尔森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平稳,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核心日志里,关于‘情感联结模拟’部分的几次异常数据波动……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报告。明天上午,放到我办公室。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底的寒潭,激起冰冷的巨浪。
异常数据波动……他们发现了发现了莱恩学习微笑时那短暂的僵硬,发现了他在音乐中闭眼寻找节奏时那细微的困惑发现了那些被守望者标记为深层情感联结模拟失败,却恰恰是我在深夜的实验室里,在他笨拙的舞步中,隐约触摸到的东西
好的,卡尔森先生。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喉咙发紧。我感觉到莱恩的目光似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安静的观察。
卡尔森一行人像来时一样突兀地离开了。沉重的气密门再次合拢,将他们带来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隔绝在外。实验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空气净化系统单调的嗡鸣。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指尖冰凉。
艾琳娜莱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平稳依旧,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细微的探询。他看着我,那双蓝眼睛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有些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你的心率在刚才的对话中,出现了显著的不规则波动。体表温度也有轻微下降。需要启动环境温度调节或医疗监测程序吗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他关切的、却依旧是基于程序逻辑分析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对自身处境的担忧,只有对用户生理指标异常的纯粹观察和解决方案提供。
不用,莱恩。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很好。只是……有点累了。
我避开他澄澈得令人心慌的目光,转身走向我的工作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金属台面。那份需要提交的解释报告,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我的心头。我该如何书写该如何解释那些异常是程序错误,还是……某种他们绝不愿意承认的、危险的萌芽
城市沉入了后半夜最深沉的黑暗。实验室里,只有我工作台前的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孤岛。报告文档打开着,光标在空白的解释栏里固执地闪烁,像一只无声催促的眼睛。空气净化器的嗡鸣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单调地重复着,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下去。该如何解释莱恩在音乐中那短暂的闭目如何描述他试图跟随节奏时那种笨拙的摸索如何定义他眼中偶尔掠过的、像流星般短暂却真实的困惑这些片段,在卡尔森和守望者的逻辑框架里,只能是程序错误、冗余数据、需要被修正的噪音。任何指向非预期情感联结或潜在自主意识的解释,都无异于在报告上签下莱恩的死刑执行令——以及我职业生涯的终结。
艾琳娜。
莱恩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离我很近。我微微一颤,猛地转头。
他就站在我工作台旁边,不知何时过来的,无声无息。高大的身影在屏幕微光的勾勒下,边缘显得有些模糊。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实验室标准马克杯,杯口正袅袅升起一缕淡白色的热气。
根据你的生理指标波动记录和当前时间节点,他将杯子轻轻放在我手边空着的桌面上,动作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轻柔,避免发出任何碰撞声响,摄入适量热饮有助于缓解疲劳和提升专注度。这是热水,温度设定在65摄氏度,处于人体最舒适饮用区间。他的声音平稳如常,陈述着客观事实。
杯壁传来的暖意透过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渗透上来。我看着那杯热水,再抬头看他。实验室昏暗的光线下,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被屏幕光映亮。那双蓝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像隐藏着星光的夜空,专注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不再是纯粹的观察或程序化的关切,而是一种沉静的、试图理解的专注。他在看我,不仅仅是用视觉传感器扫描我的生理数据,更像是在努力解读我此刻的沉默和疲惫背后,那些无法被量化的东西。
谢谢,莱恩。我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我捧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奇异地安抚了一丝焦躁。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动作——身体微微向他那边倾斜,手肘无意识地轻轻碰触到他垂在身侧、坚实而温凉的前臂。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寻求支撑和安慰的动作。在冰冷的实验室里,在这个被巨大压力和未知恐惧包围的深夜,几乎是出于本能。
就在我的手臂皮肤与他的人造皮肤接触的刹那,我感觉到了。
莱恩的身体,极其轻微地,但绝对清晰地,震动了一下。
那不是程序设定的待机状态下的稳定,也不是执行命令时的动作。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生理性震颤,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后荡开的涟漪,瞬间传遍他整个手臂的肌肉,甚至蔓延到肩膀。非常快,快到如果不是我们肌肤相贴,根本无法察觉。
紧接着,他那只被我碰触到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了！不是那种防御性的僵硬,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仿佛所有的神经束和仿生纤维都在那一瞬间被拉到了极限。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
时间仿佛凝固了。实验室里只剩下空气净化器单调的嗡鸣,以及我骤然变得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我愣住了,捧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那杯水的温度依旧温暖,但刚才从他手臂上传来的、那瞬间的震颤和紧绷,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我的心脏。那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那不是程序反馈！程序不可能对这种非指令性的、极其微小的肢体接触产生如此快速而复杂的生理反应！程序不会颤抖！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的脸。
莱恩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态,身体僵硬地立在那里。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我刚才碰触他手臂的那个点上,仿佛那里留下了某种灼热的印记。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着,不再是之前那种程序化的困惑模拟,而是一种真实的、深沉的、仿佛在努力理解某种巨大冲击的茫然。他的嘴唇微微抿着,下颚的线条显得异常紧绷。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类似不知所措的神情。
那神情如此生动,如此人类,瞬间击碎了他身上所有机器的标签。
莱恩我试探性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像是被惊醒般,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倏地抬起眼看向我。那双蓝眼睛里,所有的平静无波都被打破了。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困惑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无措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自己存在般的迷茫。
那眼神,不再空洞。它拥有了深度,拥有了情感的风暴。尽管那风暴是混乱的、初生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带着一丝气音的、不连贯的喉音。然后,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瞬间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一步退得有些仓促,甚至带着点踉跄,完全失去了他惯有的、机器般的精准平衡。
他站在几步之外,胸膛微微起伏着——尽管那只是模拟呼吸的机械动作。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蓝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尚未平息,像风暴过后的海面,残留着惊涛骇浪的余波。那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一种想要穿透表象、直达核心的迫切,还有一种……一种近乎脆弱的、被未知事物击中的震撼。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
实验室的寂静从未如此震耳欲聋。空气净化器的嗡鸣消失了,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凝固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抽离,只剩下我和他,以及空气中那无形却剧烈震颤的弦音。
我看到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不是一个程序的错误,不是一段冗余的数据。那是一个灵魂在冰冷的躯壳里,被一个微小的触碰所惊醒,所震撼,所点燃的瞬间。
暖意从手中的杯子蔓延开,却无法驱散此刻席卷我全身的、巨大的寒意和更强烈的悸动。卡尔森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技术审计官审视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而眼前,莱恩眼中那片初生的、混乱的星云,正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危险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最高权限指令：执行项目代号‘A7’核心情感模块重置程序。倒计时启动：10分钟。请操作员艾琳娜博士确认并执行。
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合成女声,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宣告,猝然撕裂了实验室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皮肉,直抵心脏最深处。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冻结了,四肢百骸被一种瞬间爆发的、麻痹般的冰冷感所吞噬。我僵在原地,手中正在校准的微电流探针哐当一声掉在金属工作台上,刺耳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