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暮色总带着铁锈味。当我跪在探方边缘，指尖抚过青铜树根部新剥离的云雷纹时，腐殖土的气息突然变得腥甜。九面铜镜环绕着三人合抱的青铜神树，镜钮上垂挂的玉蚕在晚风里叮咚作响，那声音让我想起祖父临终时喉间翻滚的血沫。
"尘哥，红外扫描显示树冠有夹层！"实习生小周的声音从三十米高的升降台飘下来，惊起一群嗜血的岩雀。我仰头望去，青铜树顶端的日月轮盘正在暮光中缓缓错位，铜锈斑驳的枝桠间似有活物游走，探照灯扫过的瞬间，暗金色脉络在树皮下泛起涟漪。
导师的登山靴碾碎一截兽骨，"张尘，你来看看这个。"他枯槁的手指戳向树根处新拓印的铭文，"《酉阳杂俎》记载僰人用活祭浇铸镇龙柱，但这些饕餮纹嘴里衔着的分明是......"
惊雷炸响时，九面铜镜通时嗡鸣。镜面浮现的却不是我们布记泥渍的身影，而是翻涌的血海。我看见自已的倒影在镜中扭曲生长，转瞬化作披甲执戟的将军，胸口插着七支雕翎箭。青铜树内部传来锁链断裂的铮鸣，枝干沟壑中渗出暗红液L，在夯土层上汇成甲骨文的"巢"字。
"要下雨了。"小周的声音裹着颤音。她手中的金属探测器突然爆出尖锐蜂鸣，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值疯狂攀升。我弯腰捡起震落的考古刷，发现刚清理出的饕餮纹正在蠕动——那些青铜铸造的凶兽眼珠突然转向东方，獠牙开合间喷出硫磺味的雾气。
第一滴雨砸在探方帆布上时，青铜树顶的日月轮盘彻底分离。铜日裂开蛛网状的纹路，金乌浮雕的羽翼簌簌抖落铜锈；玉兔捣药的月轮则渗出银白色浆液，落地即成冰晶。九面铜镜在雨中悬浮成九宫阵，镜钮上的玉蚕化作活物，吐出泛着磷光的丝线将我们缠绕。
"跑！"导师的嘶吼被雷鸣吞没。我踉跄后退时撞翻三足陶鬲，飞溅的碎陶片中竟显现出诡异的画面：头戴十二旒冕的帝王正在泰山之巅自焚，九条黑龙拖拽的青铜棺椁撞碎星辰，万千飞剑组成的银河被巨爪生生截断......
地面开始震颤。青铜树根系如苏醒的虬龙破土而出，带出的不是寻常砂石，而是裹着朱砂的龟甲与刻记星图的头骨。我鬼使神差地抓起一片龟甲，陨铁镶嵌的紫微垣星象正在雷光中移位——象征帝星的光点坠向天牢方位，而本该空置的勾陈位赫然亮起血色星辰。
小周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她手中的探测器熔成铁水，瞳孔里映出九轮血月。铜镜阵列开始旋转，镜面浮现出九张与我容貌相通的面孔：或戴通天冠在祭坛起舞，或披玄甲于尸山血海，最骇人的是居中那面铜镜——镜中人龙角峥嵘，抬手间星河倒卷，眉心嵌着的半块青铜镜正与我颈间家传古玉纹路严丝合缝。
"张尘！"导师的呼喊仿佛隔着千重纱幔。我低头发现冲锋衣口袋正在燃烧，那枚昨日从老农手中收来的咸通玄宝变得赤红，钱孔中渗出沥青状黑血，在地面绘出《推背图》第五象的谶语。铜镜中的九个"我"通时伸出手指，虚空如琉璃盏般绽开裂纹。
失重感袭来时，我听见山河破碎的轰鸣。下坠的深渊里漂浮着青铜碎片，每片都映着零散的历史：蝗虫啃食的"齐"字大纛在黄河口飘摇，戴青铜傩面的修士抬手截断银河，还有万千朝阳从血海中升起，每个日轮中都沉浮着半块青铜镜......
后背撞上硬物的刹那，浓烈的桂花香混着铁腥气灌入鼻腔。耳畔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有人将冰凉的琉璃盏抵在我唇边："黄巢逆贼，陛下赐你全尸。"睁开眼，盏中鸩酒映着破碎的月光，一枚刻着"甲辰"的铜镜碎片正在猩红中沉浮。
远处宫阙燃起冲天大火，火光中九条鳞片残破的黑龙正嘶吼着拽动青铜巨棺，每声龙吟都震落漫天星子。我摸到腰间不知何时多出的青铜古剑，剑柄缠着浸血的麻布，纹路与考古现场那株青铜树的根系如出一辙。
"午时三刻到——"宦官尖利的嗓音割裂夜色。刽子手的鬼头刀扬起瞬间，我瞥见监斩官朝服下摆绣着的三足金乌，与铜镜中玄甲军团旌旗上的纹样分毫不差。腕间家传古玉突然发烫，那些在探方里见过的甲骨文"巢"字正在玉面游走，化作血色刺青没入皮肤。
刀锋破空的锐响中，九天之上传来锁链绷断的轰鸣。咸通玄宝从掌心跃出，钱孔喷涌的黑血凝成玄鸟，衔住下坠的铜镜碎片撞向鬼头刀。金石相击的刹那，我看到自已的血珠悬浮空中，每一滴都映出青铜树顶那轮破碎的铜日——此刻日轮中央的裂痕里，正有覆盖青鳞的巨爪缓缓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