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惊鸿一瞥,她崴了脚,他扶住她的腰。
他粗糙的手指拂过她脚踝时,她倒吸一口气。
深宫寂寞,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热源。
每次私会,她都偷偷褪下那件赤色鸳鸯肚兜。
直到那夜,老太监撞破门扉。
烛光下,赤色肚兜的金线鸳鸯,正缠在他腰带的铜扣上晃荡。
暮春的御花园,白日里喧闹的姹紫嫣红都沉入了墨色的池底。空气里浮动着白日阳光晒暖的花香余韵,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慵懒的甜。白日里喧嚣的宫人早已散去,只余下几声零落的虫鸣,在假山石缝里怯怯地应和着远处宫墙模糊的梆子声。这寂静,像一层凉滑的丝缎,裹得人透不过气。
孙答应独自走在被月光漂白的鹅卵石小径上。绣鞋底薄,清晰地传来石子的圆润与坚硬。她走得有些快,像是要摆脱身后无形的什么,又像是被这过于空旷的静寂催逼着。那件水红色薄绸宫装的下摆,拂过路边夜露微凉的花草,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无边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几乎带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
脚步一乱,右脚猛地踏进路旁花圃松软的泥土里,足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低低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便朝着一旁嶙峋的假山石栽倒下去。
预期的冰冷撞击没有来临。
一条坚实的手臂,带着铁甲特有的硬朗与分量,稳稳地横揽在她腰间,将她倾斜的身体猛地托住,拽了回来。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却又不失分寸,没让她撞进他怀里。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的轮廓,硬得像一块温热的铁。一股浓烈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混合着皮革、汗水和某种无法言喻的阳刚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她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咚地一声沉响,然后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小主恕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
她惊魂未定地站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手臂的钳制。脚踝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忍不住抽了口冷气,身体晃了晃。
别动。那声音再次响起,命令似的简短。他小心地扶她站稳,随即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单膝点地,姿态恭谨却利落。月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紧绷。
一只带着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动作异常轻缓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足踝。指尖的粗粝感透过薄薄的罗袜,清晰地印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奇异的、如同过电般的麻痒。那感觉沿着小腿迅速攀升,让她浑身一颤,几乎又要站立不稳。她猛地咬住下唇,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咽了回去,脸上却不受控制地腾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热意,连耳根都烫了起来。
他的手指隔着罗袜,在她扭伤的部位极其小心地按压了几下,动作带着一种与其粗犷外表截然相反的谨慎。
骨头无碍,应是筋扭着了。他低声判断,依旧垂着头,视线牢牢锁在她的脚踝,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专注的所在。那温热的、粗糙的触感在她脚踝处停留的时间,似乎长得过分,又似乎短得令人心慌。终于,他松开手,那骤然失去的热源,竟让她脚踝处感到一丝凉意。他迅速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躬身姿态,目光低垂,落在她绣鞋前端缀着的珍珠上。
奴才冒犯。小主可还能行走
孙答应的心还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薄薄的肋骨。她不敢看他,目光慌乱地落在他腰间悬着的那柄佩刀乌沉沉的刀鞘上,声音细弱蚊蚋:……无妨。她试着挪动了一下伤脚,钻心的疼痛立刻让她蹙紧了秀眉。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夜风掠过树梢,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处静得令人心慌。
此处僻静,小主若不嫌弃,奴才扶您至前边亭中暂歇,再唤人来他提议道,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听不出丝毫波澜。
……好。她只能应下。那只带着铁甲护臂的手,再次隔着衣袖,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隔着几层衣料,那手臂的力量和热度依旧清晰可辨。她几乎是被他半扶着,一步步挪向不远处那座月光笼罩下的四角凉亭。每一步,伤脚的疼痛都牵扯着神经,但更让她心绪纷乱的,是手肘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陌生身体的、带着强大生命力的热度。这深宫里的夜,太冷,太静,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竟让她在疼痛之外,生出一种隐秘的、近乎贪婪的依赖感。
月光如水银般泻在凉亭的青石板上,冷浸浸的。孙答应靠着冰凉的亭柱坐下,疼痛和方才的惊悸让她微微喘息。他侍立在一丈开外,像一尊沉默的青铜塑像,身影被月光拉得又长又直,投在亭外的青石地上。
奴才李炎,在乾清门当值。小主稍待,奴才这便去寻人。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的静谧。
李……侍卫。孙答应抬起眼,第一次真正看向他的脸。月光下,他的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线。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黑,此刻也正看向她,目光沉静,并无半分逾矩的探究,只有属于武人的一种坦荡的恭谨。
他略一躬身,便转身,步伐迅捷而无声地没入花木扶疏的暗影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孙答应独自坐在空旷的凉亭里,夜风似乎更凉了,拂过她滚烫的面颊。她下意识地蜷了蜷受伤的脚,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方才被他触碰过的足踝处。那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指腹触感,竟像烙印般清晰地残留着,挥之不去。四周的寂静重新合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场幻影。可手肘处残留的支撑力道,脚踝上灼人的印记,还有鼻尖萦绕不去的、那混合着皮革与汗水的陌生男子气息,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东西的破土。
这深宫,像一个巨大而华美的琉璃罩子,罩住了所有的锦绣繁华,也罩住了无边的死寂与冰冷。那个叫李炎的名字,连同他手臂的温度和指尖的粗粝,却像一枚滚烫的炭火,猝不及防地投入了这潭死水。
日子如同御花园池子里的水,表面被日光照得波光粼粼,底下却是沉滞的淤泥。皇帝的龙体像一架年久失修的老水车,吱呀作响,在病榻上辗转的时日远多于临幸后宫。坤宁宫请安的队伍里,那些精心描画的眉眼间,也渐渐染上了与孙答应眼中相似的、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空洞。
一次宫宴后,她借口透气,独自走到偏殿外的廊下。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殿内熏人的暖香和脂粉气。她倚着朱漆廊柱,抬头望着檐角悬挂的一弯冷月。
更深露重,小主当心受寒。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并不突兀,仿佛早已等在那里。孙答应心头一跳,倏然回头。李炎站在几步开外廊柱的阴影里,一身石青色侍卫常服,腰间的佩刀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芒。他并未看她,目光平视着前方沉沉的夜色,仿佛那句提醒只是职责所在。
李侍卫她定了定神,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是奴才。他这才侧过身,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随即垂下,小主脚踝的伤,可大好了
劳你记挂,已无碍了。她轻声回答,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曾经扭伤的地方。那夜的触感,隔着时光,又隐隐浮上心头。
那就好。他应道,再无多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却并不显得尴尬。晚风穿过长长的回廊,带着远处宫苑里不知名的草木气息。她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沉静的姿态下,似乎蕴藏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力量。
当值……很辛苦吧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小主……保重凤体。他再次躬身,动作利落,然后便转身,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廊下更深的黑暗里,像一滴水汇入墨池。
那一晚,孙答应躺在宽大的填漆拔步床上,锦被柔软,却暖不透四肢百骸。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百子千孙刺绣,黑暗中,那些胖娃娃的笑脸也变得模糊而诡异。脑子里反复回响的,不是丝竹管弦,不是皇帝病榻上浑浊的喘息,而是廊下那个身影,那低沉的一句保重凤体,还有那几乎看不清的、一闪而过的唇角弧度。一股隐秘的暖流,带着危险的诱惑,悄然渗入她心底最荒芜的角落。
如同冥冥中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他们偶遇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在藏书阁幽深的书架之间,她踮脚去够上层一本蒙尘的诗集,指尖堪堪触到书脊,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先一步将它取下,轻轻递到她面前。书页交接的刹那,他的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指腹,那瞬间的温热与粗粝感,让她心尖一颤,慌忙接过,书页竟脱手散落一地。两人都下意识地弯腰去拾,她的额头差点撞上他低俯的肩。她嗅到他衣襟上沾染的淡淡松烟墨味,混合着属于他本身的、干净而强烈的气息。
奴才莽撞。他迅速退开一步,声音有些紧。
无妨……她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拢着散落的书页,脸颊烫得厉害。
有时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之后。宫道湿滑,雨水在青砖上积成一面面小小的镜子。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裾,绕过水洼。他正从对面巡值而来,靴子踏在积水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两人在狭长的宫道中央相遇,避无可避。他停下脚步,侧身让至墙边,垂下眼:小主先行。她从他让出的狭窄空间走过,衣袖的边缘,不可避免地轻轻扫过他的臂膀。那石青色的棉布料子,隔着薄薄的宫装,传递出一种坚实而温热的触感。她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走出很远,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滚烫灼人。
这些短暂的、几乎无声的交集,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越来越深的涟漪。每一次眼神的短暂相接,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每一次他低沉嗓音唤出的那声小主,都成了这深宫孤寂岁月里,唯一带着活人热气的回响。那是一种隐秘的毒药,明知饮鸩止渴,却让她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寒夜里,愈发饥渴难耐。她开始留意他轮值的时辰,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朝着他可能出现的路径偏移。空旷的宫殿里,只有想起他时,那冰冷的空气里才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深秋的夜风已有刀锋般的寒意,刮过宫苑高耸的屋脊,发出呜呜的悲鸣。西六宫最北边,一处早已荒废多年的小佛堂,隐在几株虬枝盘结的古柏之后,连月光都吝于光顾。殿内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尘土和朽木的气味,混合着残存香烛的冷腻余烬。一星如豆的烛火,在破旧的神龛前摇曳不定,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四周巨大的佛像黑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烛火幽微的光圈里,孙答应裹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帽子早已滑落,露出一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莹白的小脸。她微微仰着头,急促地喘息着,水红色的宫装领口被扯开了一些,露出半截细腻如脂的颈项,上面还留着几处新鲜的、暧昧的红痕。李炎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身上的侍卫常服有些凌乱,呼吸同样粗重,那双平素沉静如深潭的黑眸,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近乎噬人的火焰,紧紧锁住她。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情欲气息,像无形的蛛网,将两人死死缠绕。
他的目光,带着滚烫的力道,从她迷离的眼眸,一路下滑,流连过她微张的、红润的唇瓣,最后停留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那目光如有实质,孙答应只觉得被他看过的地方,肌肤都像被点燃了一般灼烫起来。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磁性:……给我。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孙答应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涌起更深的红潮,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像是羞涩,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决绝。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低下头,双手颤抖着,探向自己宫装交领的深处。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缓慢和笨拙。纤细的手指在衣襟内摸索着,解开那些看不见的、维系着最后矜持的绳结。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在死寂的佛堂里异常清晰。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终于,她用力一扯,从贴身的亵衣里抽出了一抹刺目的红。那是一件精致的赤色肚兜,柔软的丝绸,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红得惊心动魄,像一团凝固的、滚烫的血。最醒目的是肚兜中央,用璀璨的金线,精工细绣着一对交颈嬉戏的鸳鸯。金线在烛火映照下,反射出细碎而跳跃的光芒,那对鸳鸯仿佛活了过来,在赤色的水波里缠绵依偎,诉说着永不分离的誓言。
她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将那团带着她体温和幽香的、象征着女子最私密之物的赤红,紧紧攥在手心。丝绸的柔滑触感仿佛带着电流,让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灼人的热浪。她伸出手,那抹赤红递向他腰间的方向,手臂却抖得厉害。
李炎的呼吸骤然加重,目光死死钉在那件小小的、却仿佛蕴含了无穷魔力的赤色肚兜上,尤其是那对刺眼的金线鸳鸯。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抓住了她握着肚兜的手腕!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紧紧箍着她细嫩的肌肤,力道大得让她痛哼出声。
他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拽!另一只手臂铁箍般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滚烫的胸膛里。孙答应猝不及防,整个人撞进他怀中,鼻尖瞬间充斥满他身上浓烈的、令人眩晕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那件赤色的鸳鸯肚兜,在她被拽过去的一瞬间,从她无力的指尖滑脱,轻飘飘地落下。
没有落在地上。
它的一角,恰恰被挂在了李炎腰间那条玄色皮腰带的铜扣上!那铜扣方方正正,边缘带着细微的凸起。肚兜一角系带的流苏,就那样被铜扣边缘勾住,缠绕了上去!
两人都浑然未觉。李炎滚烫的唇已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压了下来,瞬间夺走了孙答应所有的呼吸和理智。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掠夺,身体在他的禁锢与亲吻下,像初春的冰面寸寸融化。那件赤色的肚兜,带着她温热的体香,像一面小小的、不祥的旗帜,垂挂在他坚实的腰侧,随着他身体激动的起伏而微微晃动。金线绣的鸳鸯在幽暗的烛光下,随着晃动一闪一闪,发出细碎而诡异的光芒,映照着神龛上佛像悲悯而模糊的面容,也映照着角落里堆积的、厚厚的尘埃。
情欲的浪潮将两人抛上巅峰,又在瞬间将他们狠狠摔回冰冷的现实。佛堂内只剩下粗重而凌乱的喘息,在死寂中交织。孙答应软软地伏在李炎汗湿的胸膛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紧绷的背肌,那坚实的触感带来一种短暂而虚妄的满足。李炎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她的腰,下巴抵着她散乱的鬓发,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那件赤色的肚兜,依旧悄无声息地挂在他腰带的铜扣上,在两人紧贴的身体缝隙间垂落一角,金线鸳鸯在幽暗中闪着微光。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腐朽木门被用力推开的、刺耳至极的锐响,猛地撕裂了佛堂内最后一丝旖旎的余温!
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凝固的时空!
孙答应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李炎怀里弹开,巨大的惊骇让她的动作完全失控,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神龛底座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背脊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头恐惧的万分之一。
门口,一星惨白摇晃的风灯光芒,如同鬼火般,幽幽地探了进来。光影摇曳,照亮了一张沟壑纵横、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老脸。是敬事房副总管太监,刘德海!他佝偻着背,一手提着那盏惨白的小灯笼,另一只枯瘦的手还扶在敞开的破旧门板上。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钉在佛堂中央两个衣衫不整的人身上。
那盏惨白灯笼的光,如同舞台最冷酷的追光,瞬间将佛堂中央的两人钉在原地。孙答应的脸在灯光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箍,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浑身僵硬如石雕,只有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门口那张如同鬼魅的老脸——刘德海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惊骇、鄙夷,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他那浑浊的眼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从她散乱的鬓发、松开的衣襟,移向她赤裸的、在寒凉空气中微微颤栗的肩头……
不!
孙答应脑子里轰然炸响!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惊恐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投向几步之外的李炎!
李炎的反应比她更快,也更直接。在门被撞开的刹那,他眼中那尚未褪尽的情欲瞬间被暴起的杀气和野兽般的警觉取代!他几乎是本能地、以一种护卫的姿态,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挡在了孙答应和门口之间,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绝那刺眼而致命的目光。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本该悬着他的佩刀!但此刻,那里空空如也!刀在入佛堂前,已被他卸下放在角落!
他抓了个空!这个动作的落空,让他的身形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迟滞和僵硬。就在他身体前倾挡护、右手抓空的这一刹那——
那件一直挂在他腰带铜扣上的东西,失去了衣物的遮蔽,彻底暴露在惨白的灯笼光下!
赤色!刺目的赤色!像一捧滚烫的、刚刚泼洒出的鲜血!
那件小小的、柔软的赤色鸳鸯肚兜,被腰带的铜扣死死勾住了一角系带的流苏。此刻,随着李炎这猛力前冲的动作,它被惯性拉扯着,完全垂落下来!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角落,而是整个地悬垂在他坚实的腰侧!那对用璀璨金线精工绣成的、交颈缠绵的鸳鸯,在惨白的光线下纤毫毕现!金线反射着灯笼的冷光,一闪一闪,刺得人眼睛生疼!那对鸳鸯仿佛活了过来,在赤色的水面上剧烈地晃荡着,随着李炎急促的呼吸和尚未平息的肌肉震颤,疯狂地摆动!每一次晃动,都像是一记无声的、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刘德海那双浑浊的老眼,瞳孔骤然缩紧,如同盯住了猎物的毒蛇。他提着灯笼的枯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灯笼的光晕也随之剧烈地晃了晃。他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诡异地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那是一个混合了极致嘲讽、洞悉肮脏秘密后的满足,以及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属于猎食者的狰狞表情。
他看到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赤色肚兜上晃荡的金色鸳鸯,如同最确凿的罪证,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嘲笑着这深宫里的一切禁忌与伪装。
灯笼惨白的光晕,在刘德海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跳跃,将他嘴角那抹僵硬而狰狞的弧度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李炎腰侧那抹刺目的赤红上,那对随着李炎急促呼吸而疯狂晃动的金线鸳鸯,仿佛吸走了佛堂内仅存的所有空气。
嗬……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响,从刘德海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不是笑,也不是哭,更像是一种极度震惊和满足混合后发出的、非人的抽气声。
这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孙答应冻结的神经。她猛地一个激灵,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冰冷坚硬的神龛底座,软软地滑跌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布满灰尘的冰冷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瘫坐在地,双手徒劳地想要掩住自己凌乱敞开的衣襟,手指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连布料的边缘都抓握不住。她只能徒然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里,映着门口那盏如同招魂幡般的惨白灯笼,还有灯笼后面,刘德海那张在光影中扭曲变形的、如同恶鬼罗刹的脸孔。
李炎依旧挡在她身前,像一堵沉默而紧绷的石墙。他的右手还僵在空无一物的腰间,方才抓空的姿势凝固在那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他的侧脸线条在摇曳的灯光下绷得如同刀削斧劈,下颌骨咬得死紧,腮边的肌肉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那双平素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计划被打断的暴怒,是身份暴露的惊悸,是面对绝境时孤狼般的凶狠,但最深最沉处,却是一抹无法掩饰的、近乎绝望的冰冷。他死死盯着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然而,刘德海浑浊的目光,却只在他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老太监的嘴角,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他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玩味的、慢条斯理的残忍,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再次落回到李炎的腰间。
那件赤色的肚兜,依旧顽强地挂在那里。随着李炎因极度愤怒和紧张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它还在晃荡。每一次晃动,那对金线鸳鸯都像在无声地尖叫,在惨白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地狱的印记。
刘德海提着灯笼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那盏散发着不祥白光的灯笼,被他微微举高了一些,光线直直地投射过来,精准地笼罩住李炎的腰腹以下,将那抹赤红映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然后,他那张干瘪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那无声的口型,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孙答应和李炎的心上——
好……一……对……野……鸳……鸯……
做完这个口型,刘德海浑浊的眼珠,终于从李炎腰间的罪证上移开。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了然,缓缓扫过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灵魂的孙答应,最后,定格在李炎那张因暴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指令或威胁。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从容,向后退了一步。佝偻的身体,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扇被他撞开的破败门框。
门,并没有被带上。
那扇腐朽的木门,就那样大敞着。门外,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沉沉黑暗。而门内,那盏被刘德海放在门槛内的惨白小灯笼,依旧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光芒,像一个恶意的、永恒的标记,无情地照亮着佛堂中央凝固的两个人影。
灯笼惨白的光,固执地舔舐着门口那片方寸之地,将门框腐朽的木纹映照得如同干涸的血管。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宫广厦的轮廓在夜色里只余下沉默而狰狞的剪影,像蛰伏的巨兽。寒风穿过敞开的门洞,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着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那点微弱的白光,是这方黑暗囚笼里唯一的光源,却比纯粹的黑暗更令人绝望。它像一个冷酷的看客,一个无声的宣告者,清晰地照亮了孙答应瘫坐在地的狼狈身影,也照亮了李炎僵立在她身前、如同困兽般的姿态。尤其,是那抹依旧垂挂在他腰侧、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赤色!那对金线鸳鸯在惨白的光线下,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点,如同无数双嘲讽的眼睛。
时间仿佛被这寒夜冻住,每一息都长得令人窒息。
突然,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黑里,极其突兀地响起一声尖利、短促、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老妇笑声!那笑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喉咙,只来得及迸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便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几声零碎而慌乱的脚步,踩在落叶和碎石上,窸窸窣窣,如同受惊的老鼠,飞快地由近及远,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是巡夜的老宫人还是……华妃宫里那个碎嘴的吴嬷嬷
孙答应瘫在冰冷的砖地上,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那声突兀又消失的笑声,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最后的侥幸里。完了。什么都完了。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此刻该是何等幸灾乐祸的表情。深宫这口巨大的、冰冷的棺材,盖子已经被彻底掀开,她和李炎,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腐尸,只待更猛烈的风暴将他们彻底撕碎、吞噬。
她失焦的瞳孔,空洞地转向门口那片象征毁灭的黑暗,又缓缓移回近前。视线掠过李炎僵硬的背影,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无法移开地,落回到他腰侧那抹刺目的赤红上。
那赤色肚兜……那对晃动的金线鸳鸯……
那是她亲手褪下,又在他急切的索取中滑脱、被勾住的……
是她亲手……系上的催命符……
呃……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被恐惧扼紧的喉咙,从她惨白的唇瓣间逸了出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那惨白的灯笼光,李炎僵硬的背影,还有那抹如同烙印般的赤色,都在泪水中扭曲、变形,最终融化成一片冰冷而绝望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