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子就是手,老菜单就是整条胳膊。
今晚的客户要取一位美女的胳膊,给钱爽快但沉默得诡异。
我挖开棺材时,发现钉子钉得歪歪扭扭。
当我把锄头递给客户开棺时,他接过去却反手劈向我的头。
最后听见的是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是我自己的头骨。
正文
夜,像一大桶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兜头浇下来,把这世界彻底浸透了。空气又冷又沉,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我缩在坟谷半山腰这小破屋唯一的光亮里,看着窗户外面黑黢黢、死寂一片的山谷轮廓,心里头那股子得意劲儿,滋滋地往上冒。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鬼影子都难见。家里穷得叮当响,当初翻山越岭跑出来,就想混口饭吃,谁知道阴差阳错,接了这么个给公墓看坟的活儿。五千块,包吃住,说出去都嫌寒碜。可对我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闷葫芦来说,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清静,自在,最要紧的是,还能搞点副业——那进账,嘿,都快赶上我那份死工资了!
今天运气真他妈不赖,成了两单生意。兜里揣着刚到手、还带着点体温的票子,我脚底下都轻飘飘的。一高兴,收工后特意绕去山脚下那脏兮兮的小集市,狠心买了只油光锃亮、喷香的烧鸡回来打牙祭。这会儿,撕下一条焦酥的鸡腿,狠狠咬上一大口,满嘴流油,那叫一个痛快。
主人来钱了来钱了!
兜里手机突然响了,那是我给特殊客户设置的专属铃声,又嗲又媚。这声音一响,比啥都好听,比烧鸡还香。我赶紧把油腻腻的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蹭,掏出手机,嗓门儿都亮堂了几分:喂,老板要什么货
电话那头是个男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卡着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干巴巴,一点起伏都没有:有新鲜的爪子吗
有!我答得干脆利落,生怕生意飞了,今天刚来的,新鲜着呢!还冒着凉气儿!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瘆人,不过干这行的,谁在乎这个
还是老菜单那低沉的声音又问。
是啊!老菜单!我心里更乐了。这爪子、老菜单都是我自己编的黑话,听着像点菜,其实就是买卖那些玩意儿。爪子就是手,老菜单那就是整条胳膊,连皮带骨!这单要是成了,顶我吭哧吭哧干半个月!
嗯。那边就哼了这么一声,好的,马上发你。我明天到。
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干脆得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好嘞!我对着忙音喊了一嗓子,放下手机,又抓起烧鸡啃起来。管他呢,钱到位就行。这坟谷里,有些是烧成灰才埋的,那就没油水可捞。可还有不少是囫囵个儿埋进来的!遇上这种客户来意思意思,我自然也就意思意思地笑纳了。至于那些死人胳膊腿儿被弄去干嘛管我屁事!我只管挖,又不管取,更不管卖去何方。有钱不赚,那不成王八蛋了
这小破屋,是公墓管理处废弃的旧工具房,被我拾掇得勉强能住人。地方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床,铺着厚厚的、带着霉味儿的被子,看着就暖和。墙角摆着个旧得掉漆的14寸小电视,信号时有时无,跟鬼片似的。还有个小小的电磁炉,煮个泡面、热点剩饭不成问题。对了,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杂志和武侠小说,是我打发漫漫长夜的宝贝。
当然,最重要的活物,是它——大壮。
大壮!我啃完鸡骨头,随手往地上一扔。角落里,一个黄乎乎的身影立刻窜了过来,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呜声,叼起骨头,趴回它那个垫着破麻袋的窝里,咔嚓咔嚓地啃起来。大壮是条土狗,公的,骨架特别大,一身黄毛,就脸上是白的,看着傻乎乎的。也是赶集时花几十块买回来的。这坟谷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活人,有他陪着好一点。
看看时间还早,离半夜例行巡逻还有一阵子。吃饱喝足,困劲儿就上来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带着满嘴的油腥味儿,把自己重重地摔进那张破床里。被窝很厚实,焐热了,确实舒服。脑袋刚沾上枕头,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儿就钻进鼻孔。枕头上,还散落着几根长长的、带着卷儿的头发丝儿。
妈的,又想起小红了。
那娘们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地方多好床够大,翻几个跟头都行。想怎么叫唤就怎么叫唤,喊破嗓子也没人管!哪像外面那些小破旅馆,又窄又闷,隔音差得像纸糊的,隔壁放个屁都听得清清楚楚。
上次我好说歹说,哄着她来了一回上门服务,结果倒好,做完她就嚷嚷着再也不来了。说什么不得劲、凉飕飕的、瘆得慌。呸!我看她就是矫情!嫌这地方晦气!没办法,只能我去找她,想让她再来我这风水宝地门儿都没有!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小红那热乎乎的身子,眼皮子越来越沉。坟谷的夜,静得吓人,连虫子都懒得叫唤。只有大壮偶尔舔舔骨头的吧嗒声,还有窗外那无休无止的风,刮过墓碑和松林,呜呜咽咽,像谁在哭。
就在这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
主人来钱了来钱了!
那该死的、又嗲又媚的手机铃声,像根针,猛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迷迷糊糊抓起手机一看,屏幕刺眼,显示的时间才过去不到两小时。
喂我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爽。
我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还是那个男人,低沉,干涩,没有任何情绪,像块冻硬的石头。三个字,砸得我瞬间清醒了大半。
操!不是说‘明天到’吗我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点恼火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但也只能认栽,…好的马上来。
客户就是上帝,上帝半夜要货,那也得伺候着。我认命地掀开热乎乎的被窝,冷空气激得我一哆嗦。摸黑找到矿泉水瓶,拧开盖子,把冰凉的水胡乱拍在脸上,睡意一下子被赶跑了。手脚麻利地套上厚外套,背上那把用了好几年的短柄锄头,抓起放在门边的大号手电筒。
大壮,看家!
我低声吩咐了一句。角落里的大壮抬起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子阴冷的风裹挟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枯叶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钻进衣领,冻得我一缩脖子。手电筒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像一把摇晃的钝刀,勉强划开眼前几步路的混沌。光束扫过的地方,那些白天沉默的石碑,此刻在黑暗里显得格外高大、阴森,碑上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仿佛都在盯着我。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约定的地方走。这坟谷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可这深更半夜,又背着见不得光的营生,心里头那点得意早就没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脚下的枯枝败叶被踩得咔嚓作响,在死寂的山谷里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走了大概七八分钟,手电光终于晃到了公墓的大铁门旁边。一个人影,像从地底冒出来的石柱,直挺挺地戳在门边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光线扫过去,他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宽大的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身上套着一件深色的旧夹克,沾着不少干涸的泥点子,裤子也皱巴巴的。看身形骨架,应该是个中年男人。
来老板,这边走。
我压下心里的嘀咕,招呼了一声,转身在前面带路。手电光柱在我脚下跳动,照亮坑洼不平的石板小路。
身后,脚步声跟了上来,很轻,但很稳。只有脚步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沉默,像一块湿透的破布,死死地捂在我后背上,又冷又闷。往常那些客户,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会扯几句闲篇,问问天气,或者对这地方表示点敬畏。这位爷倒好,整个儿一闷葫芦!这诡异的安静,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完事,滚回我那热被窝去。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在墓碑丛中穿行。手电光柱扫过一块块冰冷的石碑,掠过一张张凝固在黑白照片里的脸。有皱纹堆垒的老人,有眼神懵懂的孩子,也有正当年的男女。光线晃过他们的眼睛,总觉得那目光是活的,带着冰冷的审视。
终于,在一处位置比较靠里、周围松树格外茂密的地方停下了。手电筒的光,稳稳地打在眼前这座花岗岩墓碑上。冰冷的石头反射着惨白的光。照片嵌在碑石中央,是个年轻女人。鹅蛋脸,眉眼弯弯,即使在粗糙的黑白影像里,也能看出她生前笑得有多甜,多好看。光柱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笑容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嘿,还是个美女呢!
我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心里莫名地有点堵得慌,可惜了…
用力甩甩头,把这些没用的念头赶出去。干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心软,就是多想。想多了,这钱还赚不赚了
老板,就这儿了。
我把手电筒搁在旁边的地上,让光斜斜地照着墓碑前那片空地。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握紧了锄头柄。
吭哧!吭哧!
锄头破开冰冷坚硬的地面,沉闷的挖掘声在这死寂的坟谷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声声,又重又实,带着回音,撞在周围的墓碑上,又弹回来,钻进耳朵里,震得脑仁嗡嗡响。我铆足了劲儿,一锄头接一锄头地往下刨。泥土和冻硬的小石块被翻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气。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来,又被冷风一吹,冰得刺人。
我一边机械地挥着锄头,一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旁边那个老板。他像个真正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我侧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帽子依旧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双手插在旧夹克口袋里,整个儿一个看客的架势,仿佛这坑里埋的不是他要的货,而是一堆无关紧要的石头。这诡异的沉默和置身事外的态度,让我心里那点不安像野草一样疯长。
妈的,真他妈邪门!我在心里暗骂,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赶紧挖完,赶紧拿钱,赶紧走人!这地方,这人,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
挖了大概有半人深,锄头尖咚的一声,碰到了硬物。是棺材板!我心里一喜,手上加了把劲,沿着边缘小心地刨开周围的浮土。很快,一整块深色的、看着挺厚实的棺材盖板就完全暴露在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了。
光柱在棺材板上移动。看着看着,我眉头就皱了起来。不对劲!这棺材……埋得也太潦草了吧棺材盖边缘那几颗用来固定的大铁钉,好几颗都钉得歪歪扭扭,有的甚至只钉进去一半,钉帽还露在外面一大截,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幽幽的光。这活儿干得,也太糙了!跟赶着投胎似的。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一股凉气顺着脊椎往上爬。这感觉,比刚才那诡异的沉默更让人发毛。
老板,
我直起酸痛的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刀刮似的疼。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子,指了指坑里那口透着邪乎劲儿的棺材,盖板露出来了。您……您自己来开箱吧这钉子钉得有点邪门,我没力气撬了。
我把手里的锄头,朝着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递过去。锄头柄上还沾着我湿冷的汗和泥土。
那老板终于动了。他缓缓地从阴影里往前挪了两步,踩在坑边的浮土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宽大的帽檐依旧低垂着,遮住了所有表情。他伸出右手,那是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污迹的手,一看就是常年干重活的手。他稳稳地握住了我递过去的锄头柄。
他的手指冰冷,触碰到我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锄头柄直蹿上来,冻得我手指一麻。
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以为他要接过去干活了。赶紧转过身,背对着那口瘆人的棺材,一屁股坐在坑边冰冷的泥地上。面对着旁边一块刻着慈父XXX之墓的老旧石碑,心里默念: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啊兄弟…我们就是借个道儿,拿点东西就走,绝不多事…您老安息…安息…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腿上干结的泥块,只想离那口棺材越远越好。
就在这时——
耳后猛地响起一阵极其短促、极其尖锐的破风声!
呜——!
那声音太快了!快得我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恶风,狠狠砸向我的后脑勺!
砰!
不是木头碎裂的声音,也不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是骨头!
是坚硬沉重的金属钝器,带着千钧之力,毫无阻碍地、狠狠地砸碎了我后脑勺头骨的声音!
咔嚓!
那声音如此清脆,如此响亮,如此…近!就在我自己的脑袋里面炸开!
剧痛来不及了。
黑暗瞬间降临。
像有人猛地拉掉了整个世界的光源闸刀。
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若有若无的虫鸣、我自己粗重的喘息、甚至那恐怖的骨头碎裂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感觉——屁股底下冰冷的泥土、脸上黏腻的汗、抠着裤腿的手指——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像一滴水珠落进了无边的、滚烫的油锅里。
嗤啦一声。
什么都没了。
连我这个念头,也像一缕青烟,噗地一下,彻底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
坟谷的夜,重归死寂。
手电筒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光束斜斜地照着那座新挖开的土坑边缘,也照亮了坑里那口棺材盖板上歪歪扭扭的钉子。几滴温热粘稠的液体,正缓慢地、沉重地滴落在翻开的、潮湿的泥土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那个穿着旧夹克、戴着宽檐帽的身影,站在坑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缓缓抬起沾着暗红污迹的锄头,目光在坑里那具软软瘫倒、头颅以一种诡异角度扭曲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毫无波澜地转向了旁边那口深色的棺材。他蹲下身,开始用锄头尖,去撬动那些钉得歪歪扭扭的铁钉。金属摩擦着木头,发出干涩、刺耳的刮擦声,吱嘎…吱嘎…在这片吞噬了生命的死寂山谷里,单调地重复着。
远处的半山腰,那间亮着微弱灯火的小破屋里,隐约传来几声焦躁不安的犬吠。声音被夜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困惑,徒劳地撞击着厚重的黑暗,最终,也被无边的墨色彻底吞没。
那声音如此清脆,如此响亮,如此…近!
就像一颗熟透的西瓜,被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开。咔嚓!就在我自己的脑袋深处炸响。
剧痛它确实来了,像山崩海啸,但那感觉怪异极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浸透了冰水的棉被。不再是钻心刺骨,而是铺天盖地的沉闷轰鸣,从碎裂的头骨深处汹涌地撞击着残存的意识堤坝。每一次冲击,都带着一种粘稠、滞重的眩晕感。
黑暗它来得比想象的更彻底,也更霸道。不是夜晚那种带着微光的墨色,而是最浓稠、最原始的虚无。像有人猛地用滚烫的沥青兜头浇下,瞬间封堵了所有的光路,隔绝了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若有若无的虫鸣、我自己粗重的喘息、甚至那恐怖的骨头碎裂声——瞬间被吸进了无底的深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也消失了。屁股底下冰冷的泥土、脸上黏腻的汗、抠着裤腿的手指…所有的触觉都像被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身体,那具刚刚还在挥汗如雨、贪婪地啃食烧鸡、满脑子想着小红热乎身子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它变成了一堆沉重、冰冷、正在迅速失去控制的烂肉。
像一滴水珠落进了无边的、滚烫的油锅里。
嗤啦一声。
什么都没了。
连我这个念头,也像一缕青烟,噗地一下,摇摇欲坠,即将彻底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然而,就在那缕意识之烟即将彻底湮灭的瞬间,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感知,如同沉船前最后浮起的一个气泡,挣扎着冒了出来。
是温度。
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正从后脑那个被砸开的口子里,缓慢地、沉重地涌出来。它流过冰冷的脖颈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短暂的热意,随即又被深秋坟谷的寒气迅速夺走,变得冰凉湿滑。这股液体带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生锈铁器的腥气,顽固地钻入我残存的意识。
嗒…嗒…
微弱得如同幻觉的声音。是那温热的液体,一滴滴砸落在身下翻开的、潮湿冰冷的泥土上。声音粘滞,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沉重。
紧接着,另一种声音撕裂了这粘稠的死寂。
呜——嗷呜——!
是大壮!它的叫声不再是平日里讨食的欢快呜咽,而是充满了撕裂般的恐惧、焦灼和一种野兽本能感知到巨大危险时的疯狂。那声音从半山腰我那间小破屋的方向传来,被夜风狠狠地撕扯着,变得断断续续,凄厉无比。它在徒劳地撞击着厚重的黑暗,每一声都像是在用爪子疯狂地抓挠着无形的墙壁,充满了穿透骨髓的绝望。
这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意识里那层厚厚的麻木。
我还…没完全消失
这念头荒谬得可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我像一个被彻底打碎的瓦罐,碎片散落在冰冷的泥土里,却偏偏有一片最大的碎片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图案,还能感觉到那缓慢流淌的温热液体,还能听见大壮那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死了。我的头骨碎了。可为什么,我还能知道这些
巨大的荒诞感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蛆虫,瞬间爬满了那残存的意识碎片。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是这种清醒的死着的感觉。
就在这无边的混沌和尖锐的恐惧中,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吱——嘎——
吱——嘎——
干涩、刺耳,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是金属刮擦木头的声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
那个穿着旧夹克、戴着宽檐帽的身影,那个用锄头劈碎了我脑袋的老板,他根本没理会脚下这堆刚刚被他制造出来的血肉,也毫不在意远处大壮那穿透夜色的疯狂吠叫。他像一块冰冷的铁,沉默地蹲在坑边,正用锄头尖,专注地撬动着棺材盖板上那些钉得歪歪扭扭的铁钉。
一下。又一下。
吱——嘎——
每一声,都像生锈的钝锯,在缓慢地锯割着我那仅存的、飘摇的意识碎片。那声音里透着一股非人的冷漠和目的性极强的耐心。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棺材里那个笑容甜美的女人。我的死活,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一颗碍事的石子。
为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最后的意识。为什么杀我仅仅是为了灭口还是……有什么更深的原因,和这口棺材、和里面那个钉得歪歪扭扭的女人有关
那诡异的钉子…仓促的下葬…他反常的提前到达…死水般的沉默…
所有之前让我不安的碎片,此刻在死亡的冰冷视角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凑起来。它们指向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取货。这棺材里的女人,她的死,她的埋,恐怕本身就藏着巨大的秘密。而我,这个贪婪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看坟人,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撞破了冰山一角,成了必须被随手碾死的蝼蚁。
吱——嘎——
又一颗钉子被撬开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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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感觉到身体侧躺着,脸颊紧贴着冰冷潮湿、混合着血腥味的泥土。视野一片漆黑,只有那单调、刺耳的撬钉声,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钻进我残存的意识深处。
时间,在这种状态下,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去了几分钟,也许已经过了很久。那撬钉声终于停了。
接着,是沉重木头被强行掀开的嘎吱声,带着令人不安的碎裂感。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猛地涌了出来。不是单纯的尸体腐败气味,那里面混杂着泥土的腥、木头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甜腻的香气像是廉价香水试图掩盖什么,却最终和死亡的气息混合发酵,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这味道浓烈地冲击着我残存的感知。
他进去了。
我听到衣物摩擦棺材内壁的窸窣声,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坑里异常清晰。然后,是刀刃切割皮肉、筋腱的独特声响——一种沉闷、粘滞、又带着一丝脆响的噗嗤…喀啦…声。这声音比刚才的撬钉声更直接、更生理性地令人恐惧。它毫无遮掩地展示着暴行正在进行。他在分割那条老菜单。
意识像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起来。那切割声,仿佛不是落在棺材里的尸体上,而是落在我自己残破的躯壳上,落在我那仅存的、脆弱的感知上。巨大的恶心和更深邃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这最后的意识碎片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大壮的狂吠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凄厉、无比接近!
汪汪汪!嗷呜——!
声音不再是来自半山腰,而是就在这乱葬岗的边缘!那疯狂的吠叫里,充满了攻击性的咆哮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想要冲过来的焦灼。它冲出来了!它循着血腥味,或者是我最后的气息,找过来了!
坑边的切割声猛地一顿。
死寂。
只有大壮那越来越近、带着狂暴怒火的狂吠,像擂鼓般撞击着空气。
然后,我听到那个男人从棺材里直起身的摩擦声。脚步声踩在坑边的浮土上,很轻,但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他离开了棺材边缘,朝着大壮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要干什么
一个比死亡更冰冷的念头瞬间冻结了我最后一点意识:他要杀了大壮!那条傻狗,那条只会摇尾巴、只会啃骨头的傻狗!它冲过来,只是为了找我!
不!
残存的意识爆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嘶吼。可这嘶吼被死死困在破碎的躯壳里,困在无尽的黑暗中,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远处,大壮疯狂的吠叫陡然变成了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嗷——呜!
那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中断,只留下一个尖锐的、充满痛苦的尾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着,然后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死寂重新降临。
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死寂。连最后一丝属于活物的声音也消失了。
吱——嘎——
那令人窒息的撬钉声,或者也许是某种更沉重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它显得如此遥远,如此模糊。
那缕被大壮惨嚎最后刺激的意识碎片,终于耗尽了所有力量。温热的血流似乎也停止了流淌,只剩下无边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念头,都在这最后的、纯粹的冰冷和死寂中,被碾磨成粉末,彻底消散。
坟谷的夜,沉入墨汁凝固般的黑暗。
手电筒的光早已熄灭,滚落在泥土里。深坑边缘,一个穿着旧夹克的身影,正将一件被黑色塑料袋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塞进一个破旧的旅行袋。他拉上拉链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他站起身,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坑里两具失去生息的躯体——一具蜷缩在棺材旁,头颅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另一具小小的、毛茸茸的,倒在几米外的墓碑阴影下,嘴边渗出的暗色在月光下洇开一小片湿痕。
没有停留,没有犹豫。他提起旅行袋,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无声无息地退入墓碑和松林更深的阴影里,脚步踩在枯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风,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呜咽着掠过冰冷沉默的石碑,掠过那座新挖开又被粗暴回填了少许浮土的坟墓,掠过小路上那几滴早已冷却凝固的暗红斑点,也掠过半山腰那间再也不会有人回去的小破屋。
黑暗浓稠如铁,将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恶、所有的温热与冰冷,都牢牢地封死在寂静之下。只有风穿过松针的尖啸,如同一声漫长而空洞的叹息,在无边的坟谷里,低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