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青梅未雕成 > 第一章

头顶那盏用了快十年的旧日光灯,发出一种永无休止的、令人心烦的嗡鸣。细密的木屑在惨白的光线下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微型暴风雪,最终纷纷扬扬地落在陈默粗糙的手背、沾满汗渍的旧T恤前襟,以及工作台上那个逐渐显出少女身姿的木胚上。
刻刀在陈默手中稳定地移动,每一次推削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木屑的独特香气,清冽中带着微涩,弥漫在这间不大的工作室里,是他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这味道浸透了过去的十年,也浸透了陆小雨那个小小的、堆满他作品的出租屋——从最初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到后来渐渐像点样子的兔子、小鹿,再到如今这个,轮廓已隐约可见陆小雨当年马尾辫飞扬的神采。每一刀下去,都带着沉甸甸的时间的重量。
陈默!陈默!开门呀!
门外响起熟悉的、带着点急切的敲门声,是陆小雨。这声音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陈默沉浸其中的世界。他放下刻刀,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了弯,快步走到门边,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手才打开门。
初夏傍晚的暖风裹着陆小雨一起涌了进来。她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上面,眼睛亮得惊人,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打包盒,献宝似的举到陈默鼻子底下。
快闻闻!香不香东街新开那家‘老张记’的糖醋小排!排了好长的队才抢到最后一份!她雀跃地说着,熟门熟路地挤开陈默,像只归巢的小鸟一样飞进工作室,把打包盒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小茶几上,然后目光立刻被工作台上那个半成品的少女木雕吸引了过去,哇!这个……这个是我吗陈默!好像啊!头发这里……还有肩膀的弧度……她凑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指尖悬在木雕上方几毫米的地方。
陈默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巷子里的嘈杂,看着她孩子气的惊喜,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断而升起的微澜瞬间被熨平了。刚起了个大形,还早着呢。他声音有点闷,带着点刻木头时的凝滞感,但眼底的笑意是暖的,鼻子还没找准地方,眼睛也没神。
不急不急,慢慢刻!反正我的‘小雨专属收藏馆’还有一面墙空着呢!陆小雨笑嘻嘻地直起身,麻利地打开打包盒,诱人的酸甜肉香立刻霸道地盖过了清苦的木屑味。她掰开一次性筷子,互相蹭掉毛刺,递给陈默一双,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我跟你说,那队伍排得……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排队时的趣事,哪个大妈嗓门特别大,哪个小孩馋得一直哭。陈默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裹着浓稠酱汁的小排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排骨炖得软烂脱骨。他嚼着,目光落在陆小雨身上。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晃荡着腿,因为兴奋,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勾勒出她年轻饱满的侧脸轮廓,每一根细微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带着毛茸茸的生命力。
这一刻,这间堆满木头和工具、灯光嗡嗡作响的简陋工作室,被糖醋排骨的香气和她鲜活的声音填满,显得无比安稳。仿佛窗外的世界,那些高楼、霓虹、疾驰而过的名车,都成了遥远而不相干的背景板。
好吃吧陆小雨歪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地等着评价。
嗯。陈默用力点头,又夹了一块,好吃。
日子就在这种细碎的、带着木头香气和糖醋排骨味道的安稳里,不紧不慢地向前淌着。直到那个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的下午。
陆小雨拉着陈默压马路,路过市中心最繁华地段那家巨大的蒂芙尼橱窗。巨大的玻璃幕墙擦得一尘不染,像一块切割完美的水晶。里面打下的灯光冷冽而精准,将天鹅绒衬垫上的珠宝映照得璀璨夺目,几乎要灼伤人眼。陆小雨的脚步像被无形的线扯住了,一下子定在原地。她的目光被橱窗中央牢牢吸住——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铂金的链子纤细精巧,坠子是一颗被碎钻环绕的梨形蓝宝石,深邃得像凝结的夜空,在冷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幽幽光芒。标签上那一串零,足以让普通人眩晕。
陈默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疼。那光芒太盛,太冷,和他刻刀下温润的木头,和他口袋里薄薄的工资卡,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那是他最近完工的一个小木雕,一个Q版的陆小雨,扎着马尾,笑得眉眼弯弯。木头温润的触感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
陆小雨看得太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旁边精品店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身形挺拔,剪裁考究的浅灰色西装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腕表,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冷硬的光。他手里拎着几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纸袋,目光随意扫过橱窗,也落在了那条蓝宝石项链上,然后,他注意到了橱窗前这对驻足的情侣,尤其是陆小雨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向往。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脚步便转了方向,径直朝他们走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昂贵的古龙水味道,随着他的靠近,强势地侵入了陈默和陆小雨之间原本属于糖醋排骨和木头清香的空气。
很美,不是吗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松弛感。他的目光落在陆小雨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玩味的兴趣,蒂芙尼今年的限量款,Blue
Book系列的‘午夜星河’。
陆小雨像是被惊醒,猛地收回黏在项链上的目光,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窘迫和尴尬,下意识地往陈默身边靠了半步。
男人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陈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T恤,最后落在他略显粗糙、沾着一点木屑的手指上,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优越。珠宝,是女人最好的朋友。尤其是……值得被更好对待的女人。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陈默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到陆小雨脸上,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针,至于那些木头玩意儿……他从西装内袋里随意地掏出一串钥匙,上面那个盾形车标和跃起的骏马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用那串沉甸甸的保时捷钥匙,漫不经心地轻轻叩击了两下橱窗冰冷的玻璃,发出清脆又带着金属质感的嗒、嗒声。
能值几个钱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穿透皮肉,直抵心脏。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他握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更紧了,那个小小的木雕轮廓深深陷进掌心,坚硬的棱角带来清晰的痛感。
陆小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飞快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慌乱、难堪,还有一丝陈默从未见过的、被赤裸裸的物质诱惑所冲击的茫然。
抱歉,打扰你们欣赏了。男人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仿佛刚才的轻蔑只是他们的错觉。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小雨一眼,转身走向路边停着的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跑车。车门无声地向上旋开,他姿态优雅地坐进去,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咆哮,车子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橱窗前只剩下他们两人。巨大的玻璃映出他们渺小的身影,背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冷漠的城市森林。刚才那串保时捷钥匙叩击玻璃的嗒、嗒声,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一下,又一下,敲碎了某种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的、脆弱的平衡。
陆小雨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陈默沉默地站着,口袋里的木雕硌得他生疼,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润,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城市的喧嚣包裹着他们,却只衬得这沉默更加震耳欲聋。
那个下午之后,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开始渗入陈默和陆小雨之间。像初冬湖面悄然凝结的第一层薄冰,看似透明脆弱,却足以隔绝湖水的温度。
陆小雨来工作室的次数明显少了。电话和信息也变得简短、匆忙,常常是她还没说几句,就被哎呀,朋友约我去看个展或者公司突然有点事匆匆打断。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分享街边新开的小店或者网上看到的搞笑段子。偶尔见面,她身上开始出现一些陈默陌生的元素——一支包装精美的口红,一个设计简约但质感不俗的手袋,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也从平价洗发水的花果香,换成了某种清冽幽深、带着距离感的香水。
陈默沉默地刻着木头。那个以陆小雨为原型的少女木雕,轮廓越来越清晰,眉眼间的神韵也愈发灵动。他倾注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心血,反复打磨着每一处细节。指尖的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他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埋头刻着,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困惑和某种隐隐的预感,都刻进这沉默的木头里。
一天晚上,陆小雨终于来了,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意和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她看着工作台上那个几乎快要完成的、栩栩如生的少女木雕,眼神复杂地停留了很久。灯光下,少女温润的木质脸庞仿佛带着浅浅的笑意。
陈默……陆小雨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工作室里长久的寂静。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气,周明轩……就是那天在蒂芙尼橱窗遇到的那位……他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私人艺术沙龙。听说……听说会有很多难得一见的名家作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新包上光滑的皮革,机会挺难得的……我……我想去看看。
陈默手中的刻刀停住了。他抬起头,目光从木雕移到陆小雨脸上。灯光落在她新烫的卷发上,折射出陌生的光泽。他没问为什么一定要去,也没说我陪你。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陆小雨有些不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嗯。最终,陈默只发出了一个沉闷的音节。他重新低下头,刻刀落在木头上,发出比之前更重、更涩的刮削声。沙——沙——沙——像是在打磨自己那颗沉下去的心。
陆小雨看着他低垂的头和专注得近乎隔绝外界的侧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拿起自己的包,轻声说:那我……先走了。你……别熬太晚。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陈默手中的刻刀没有停。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刮削着木雕少女裙摆下的一处微小棱角。木屑簌簌落下,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那个完美的、温婉的少女形象,裙角处被刻刀划开了一道深而突兀的伤痕。他盯着那道伤疤,刻刀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滑向深秋。工作室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大片大片地变黄,凋零。
一个普通的傍晚,陈默刚放下刻刀,准备煮碗泡面。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文字和一个地址:
陆小姐订婚宴请柬已按地址送达前台,请查收。周明轩。
陈默盯着那条短信,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过了足足一分钟,或者更久,他才猛地回过神,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工作室,跑向这栋老旧居民楼唯一的大堂。
那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前台桌面上,在一堆水电费催缴单和过期广告传单中间,安静地躺着一个信封。
信封是香槟色的。在老旧日光灯惨淡的光线下,它依然折射出一种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属于昂贵纸张的珠光。信封的封口处,烫着繁复华丽的金色纹章,像某种古老贵族的徽记,在劣质的光源下依旧闪耀着冰冷而傲慢的光芒。
陈默伸出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拿起那个信封,很轻,又很沉。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里面滑出一张同样香槟色、带着珠光质感的硬质卡片。
请柬设计得极为精致。展开,左侧是烫金的、优雅流畅的花体英文——Save
the
Date。右侧,是同样烫金的中文:
**周明轩先生**
**陆小雨小姐**
**订婚喜宴**
下面是时间、地点。地点是本市最顶级的酒店之一,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高不可攀的阶层。请柬的边缘,细密的烫金藤蔓缠绕着,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奢华气息。
陈默的手指用力地捏着请柬的边缘,坚硬的卡片硌着指腹。香槟色的珠光纸面冰冷光滑,那些烫金的字迹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周明轩、陆小雨。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缓慢地切割。
他不知道自己在前台站了多久,直到看门的大爷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陈默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烫手的请柬胡乱塞回香槟色的信封里,转身冲回工作室。
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请柬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香槟色的珠光纸被揉皱了一角。他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个几乎完成的少女木雕。灯光下,少女温润的木制脸庞带着恬静的笑意,裙角那道突兀的伤痕却像一道狰狞的疤。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工作台前,一把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精心准备的礼盒。他粗暴地拆开包装,拿出里面那个Q版的、扎着马尾辫、笑得没心没肺的小木人——那是他原本打算在陆小雨生日时送出的礼物。木头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冰一样冷。
他找来一个快递公司最普通不过的硬纸盒,把小木人胡乱地塞了进去。没有填充物,没有卡片,什么都没有。他拿起笔,在发件人一栏,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面地写下陈默两个字。在收件人一栏,他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写下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地址——那是陆小雨租住了好几年的小屋。
写完地址,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他把那个装着木人的简陋纸盒,连同那封香槟烫金的请柬,一起粗暴地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啪的一声用力关上抽屉,仿佛关上了一扇再也打不开的门。
窗外,深秋的风吹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的呜咽。
时间如同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城市的喧嚣和无数微小的悲欢,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转眼便是十年。
同学聚会的消息在沉寂已久的老同学群里炸开锅时,陈默正戴着护目镜,专注地打磨一块新选的樱桃木。木屑在砂纸下纷纷扬扬,像细碎的时光粉末。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他摘下手套,看到群里刷屏的十年之约、必须来、班长请客之类的消息,还有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酒店名字——依旧是十年前烫金请柬上印着的那家顶奢酒店。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十年,足够让一座城市翻天覆地,也足够让一些伤口结上厚厚的痂。他最终还是回了个简单的收到。
聚会那晚,酒店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近乎炫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景。同学们穿着体面的西装、剪裁精良的裙装,互相寒暄着,笑声中夹杂着职位、股票、学区房的信息碎片。陈默穿着最普通的深色衬衫,安静地坐在角落,像一块沉入喧嚣水底的石头。
陈默真是你啊!肩膀被重重一拍,是当年的体委,如今发福了不少,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热络笑容,嚯!听说你小子现在可是‘陈大师’了自己开工作室,一件作品能顶我们半年工资!行啊!他嗓门洪亮,引得周围几桌人都看了过来。
陈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作回应的浅淡笑容:混口饭吃。比不上你们。
谦虚!太谦虚了!体委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目光扫视着全场,哎,你看见没咱们班当年那几朵金花,保养得真不错……啧,不过要说现在最风光的,那还得是……
他的话被门口一阵微小的骚动打断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的寒暄和谈笑都低了下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陆小雨走了进来。
时间似乎对她格外宽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刻痕,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精致、也更为疏离的美。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质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象牙白色裙装,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身形。长发挽起,露出优雅的颈项。而真正攫取所有人目光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钻石戒指,在主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锐利、足以刺痛人眼睛的璀璨光芒。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她如今所处的世界。
她颈间戴着一条项链。铂金链子细若游丝,坠子是一颗被无数细密碎钻拥簇着的梨形蓝宝石,深邃如夜。正是十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她隔着橱窗痴痴凝望的那条蒂芙尼午夜星河。此刻,它在她颈间静静流淌,碎钻的光芒如同一条凝缩的、冰冷的银河。
小雨!这边!当年的班长,如今也颇有些派头,热情地起身招呼。
陆小雨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弧度完美的微笑,步履从容地走向主桌。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脆响。所过之处,老同学们纷纷起身招呼,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恭维和小心翼翼。
陆总夫人!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
小雨,你这状态也太好了吧!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这项链……天呐,太美了!周先生真是有心!
陆小雨一一颔首回应,笑容得体,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她走到主桌,班长殷勤地为她拉开椅子。
谢谢班长。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圆润感,少了几分当年的清脆跳脱。她优雅落座,目光随意地扫过全场,在触及角落里的陈默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哎,周总今天怎么没一起来我们还想敬杯酒呢!有人笑着问。
陆小雨端起面前刚被服务生斟上的红酒,纤细的手指捏着高脚杯细细的杯脚,姿态娴熟优雅。她轻轻晃动着杯中深红的液体,那幽蓝的宝石坠子也随之在她锁骨下方微微晃动,折射的细碎光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跳跃,真的如同流动的星河。
他啊,她唇角微扬,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上流社会太太的慵懒和习以为常,忙。几个并购案同时推进,今晚约了投行的人吃饭。她浅浅抿了一口红酒,鲜艳的唇色在杯沿留下一个暧昧的印记。
理解理解!周总那是干大事的人!
是啊是啊,我们这小聚会,哪敢耽误周总的时间!
恭维声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
陈默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隔着喧闹的人群和晃眼的灯光,看着主桌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颈间的银河冰冷璀璨,无名指上的钻戒光芒刺目,她谈论着并购案、投行,语气是那样自然,仿佛那才是她与生俱来的世界。十年前那个在旧工作室里吃着糖醋排骨、对着他刻的木雕惊喜雀跃的女孩,像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被眼前这个被名贵珠宝和周太太身份包裹的女人彻底覆盖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指腹上经年累月留下的、洗不掉的刻刀老茧和细微划痕。十年光阴,在他手上留下的是粗糙的印记,在她身上,却镀上了一层名为周太太的、坚硬而冰冷的光泽。杯中的廉价啤酒泛起细小的泡沫,无声地破灭。
聚会终于在喧嚣中走向尾声。人群涌向酒店大门,寒暄着告别,约定着下次再聚。陈默刻意落在最后,只想等这繁华散尽后的清净。
刚走到酒店巨大的旋转门旁,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响起:妈妈!你看!那个店!里面好多木头小人呀!
陈默脚步一顿。
循声望去,只见陆小雨正站在酒店侧门通往停车场的廊檐下,低头看着身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精致的小洋装,扎着可爱的羊角辫,小手指着马路对面——那里,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箱招牌:默·刻。
那是陈默的工作室。临街的橱窗里,暖黄的射灯柔和地打在他这些年最得意的一些作品上: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沉静的山川摆件,还有……一个穿着旧式布裙、扎着长长麻花辫的少女侧影。那木雕线条温润流畅,少女微微低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做着什么,神态安静而美好。橱窗玻璃上,映出城市夜晚流动的光影和对面酒店奢华的轮廓。
小女孩显然被那暖黄灯光下的小世界吸引了,努力踮起脚尖,小手指着橱窗里那个麻花辫少女的木雕,声音充满了孩童纯真的好奇和兴奋:妈妈!你看那个!那个木头小人好像你呀!辫子长长的!
陆小雨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暖黄的灯光穿透玻璃,柔和地笼罩着那个少女木雕,那温润的木质光泽,那低眉顺眼的安静神态……一股极其熟悉又极其遥远的暖意,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眼底。她脸上的那份精致得体的疏离瞬间凝固了,像是被打碎的冰面,裂开一丝缝隙。她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个木雕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颈间那条冰冷的午夜星河项链,在酒店廊灯下依旧闪耀,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
陈默站在旋转门巨大的玻璃后面,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喧闹散场的人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看见陆小雨脸上的冰层裂开,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震惊、恍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那眼神如此复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的涟漪下是十年的沉积。
他沉默地转过身,没有走向那对母女,而是推开了沉重的旋转门,径直穿过马路。
推开工作室那扇熟悉的、带着铃铛轻响的玻璃门,里面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冽微涩的木香,混合着淡淡的蜂蜡和亚麻籽油的味道,瞬间将他包裹。头顶那盏旧日光灯依旧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在固执地吟唱着十年的光阴。
他反手关上门,将外面城市的喧嚣和酒店璀璨的灯光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灯光嗡嗡的低鸣和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径直走到宽大的工作台前。台灯拧亮,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洒下。台面上,一块樱桃木静静躺着,已经有了一个少女的雏形,身形窈窕,长发披肩的轮廓初显。他拿起一块细砂纸,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指尖熟悉的茧。
他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木胚上,仿佛那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存在。砂纸贴上温润的木料表面,开始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打磨少女肩部的线条。动作沉稳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
细碎的木屑随着他手腕稳定的移动,簌簌落下,如同无声飘洒的雪花,一层又一层,温柔地覆盖在那尚未完成的、属于未来的少女轮廓上。
灯光下,木屑纷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温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