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虬枝盘曲,撑开一片浓荫。夏蝉在叶间聒噪得声嘶力竭,空气里浮动着槐花将落未落时最后的甜腻与燥热。少年林惊寒紧抿着唇,汗水沿着额角滚落,滴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小团深色。他手中那把粗糙的木剑,正被对面少女手中同样粗糙的木剑死死压住,无论他如何奋力前推,剑尖都纹丝不动,反而被一股巧劲牵引着,手腕一阵酸麻。
又输了!苏晚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手腕灵巧地一旋一抖。林惊寒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柔韧力道袭来,木剑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在几步开外。
他有些懊恼地甩了甩发麻的手腕,抬眼望向苏晚。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碧色衫子,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跳跃,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弯成了月牙,带着点促狭,更多的却是纯粹的得意。
苏家的‘绕指柔’真是厉害。林惊寒嘟囔着,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木剑,脸上并无多少沮丧,反而透着认真,再来一次我就不信今天破不了!
好啊!苏晚欣然应允,摆开架势,木剑斜指,不过惊寒哥,你得记住,剑是手臂的延伸,心意到了,力才能透出去。别光想着硬碰硬,蛮牛似的。她学着大人的口吻,老气横秋地指点着。
林惊寒忍不住笑出声:知道了,苏女侠!他重新握紧木剑,眼神专注起来,再次攻上。木剑交击的噼啪声、少年不服输的低吼、少女清脆的指点与笑声,交织在蝉鸣与槐花的香气里,成为那个午后最寻常也最鲜活的背景音。
那时的日子,仿佛被槐花蜜浸透了一般,缓慢、粘稠,带着一种永不褪色的甜意。他们一起在镇外的溪流里摸鱼,在苏家那小小的演武场上被苏晚的父亲——那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苏正阳苏大侠——操练得汗流浃背,一起偷偷溜进镇上的茶馆,听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遥远江湖中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每一次听到精彩处,苏晚的眼睛都亮得惊人,小手会不自觉地抓紧林惊寒的衣袖,低声说:惊寒哥,以后我们也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林惊寒总是用力点头,觉得那样的未来,如同头顶那片被槐树分割开的湛蓝晴空,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直到那个夜晚。
没有预兆,没有警示。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一轮圆月不知何时爬上了中天,颜色却诡异得令人心悸——那是一轮猩红的血月,散发着不祥的光晕,将整个苏家小院,连同院外熟悉的街巷,都笼罩在一片阴森恐怖的血色里。
惨叫声是骤然撕破寂静的。不是一声,而是一片,凄厉、绝望,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兵刃激烈碰撞的刺耳锐响,肉体被劈砍的沉闷噗嗤声,还有野兽般兴奋的狂笑与怒骂,瞬间将宁静的桃源炸得粉碎。
林惊寒是被隔壁院子传来的巨响和刺鼻的血腥味惊醒的。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全身。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出自己家低矮的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火光!苏家的方向腾起冲天烈焰,贪婪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夜空,将那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炼狱。人影幢幢,全是陌生的、散发着浓烈杀气的黑衣人,他们手中的刀剑在血月与火光下反射着妖异的寒芒,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
爹!娘!林惊寒嘶哑地喊了一声,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只冰冷而颤抖的小手从旁边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是苏晚。她不知何时从火海中逃了出来,小脸上满是烟灰和飞溅的血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巨大的空洞。她身上的浅碧色衣衫,早已被血污和灰烬染得看不出本色。
别去!惊寒哥!别去!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绝望,都…都没了…快…快跟我走!她拽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离火光和杀戮的方向,朝着镇子边缘那片荒废的野地狂奔。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过脸颊,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追杀呼喝声和房屋燃烧的爆裂声。苏晚拉着林惊寒,像两只慌不择路的幼兽,一头扎进荒草丛生的野地深处。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一处被茂密枯藤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那是一口早已废弃多年的枯井。
这里!她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用力将林惊寒推向井口。井壁粗糙冰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腐朽气息。苏晚紧跟着滑了下来,两人重重跌落在井底冰冷的烂泥和枯叶上。她立刻扑到井壁边,双手飞快地扒拉着那些垂落的枯藤,拼命将它们拉拢,试图将井口那一点微弱的血月天光彻底遮住。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逼近。火把的光亮在井口上方晃动,枯藤的缝隙间漏下几道摇曳的、令人窒息的红光。沉重的脚步踏在井口边缘的碎石上,簌簌落下些许尘土。
林惊寒和苏晚紧紧蜷缩在井底最黑暗的角落,身体僵硬,连呼吸都死死屏住。苏晚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冰冷得可怕。林惊寒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将她更紧地、几乎是嵌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一道屏障,隔绝着井口上方那令人胆寒的杀意和窥探。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煎熬的一炷香,井口上方的火光和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荒原深处。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远处苏家方向隐约传来的、房屋倒塌的沉闷轰响。
井底浓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每一寸皮肤。林惊寒能清晰地感觉到苏晚在他怀里细微的、压抑不住的抽噎。他摸索着,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污迹,手指却触碰到一片滑腻的冰凉——那不是汗,也不是泥水,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晚晚林惊寒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紧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黑暗中,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摸索着塞进林惊寒僵硬冰冷的手心。
那是一块玉佩。触手温润,边缘却带着黏腻的湿冷,还有几道尖锐的棱角——显然已经碎裂了。林惊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认得这块玉,这是苏晚母亲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玉佩上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
惊寒哥…苏晚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游丝,在死寂的井底却清晰得如同炸雷,带着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令人心碎的平静,拿着它…好好活着…
她抬起头,黑暗中,林惊寒似乎能看到她那双被巨大悲痛彻底洗过的眼睛,空洞得令人窒息,却又燃烧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等我…她用尽力气,吐出最后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肺里硬生生挤出来,回来!
说完,她猛地挣脱林惊寒的怀抱,动作快得像一道受伤却执拗的影子,不顾一切地攀上那湿滑冰冷的井壁。她的手指抠进泥土和石缝,指甲瞬间翻裂,留下道道血痕,却丝毫无法阻挡她向上的决心。
晚晚!你去哪!林惊寒惊骇欲绝,伸手去抓,只抓到她裙裾的一角。那冰凉的布料瞬间从他指间滑脱,如同抓不住的水流。
他挣扎着想追上去,双脚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深陷在井底的淤泥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晚那纤细却异常决绝的身影,艰难地扒开井口的枯藤,融入了外面那片依旧被血月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井口那点微弱的光线重新被枯藤遮蔽,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只剩下他手中那块冰冷、碎裂、沾满至亲鲜血的玉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他的掌心,也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晚晚——!一声困兽般的嘶吼最终冲破喉咙,却在狭窄的井壁间撞得粉碎,只留下空洞的回响。他握着玉佩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来,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苏晚最后那两个字,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和彻骨的恨意,一遍遍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如同永不愈合的诅咒:
等我…回来!
*
*
*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足以让一个懵懂少年脱胎换骨。当初那个在枯井中无助嘶吼的男孩,早已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淬炼成了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利刃。曾经尚存稚气的脸庞,如今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剑眉下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只有在极偶尔的瞬间,才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埋于骨髓的疲惫与执念。
惊寒剑的名号,在江湖上并非浪得虚名。它代表着快,快如惊鸿,寒光乍现,对手咽喉已绽开血线;它代表着狠,剑下亡魂无数,从不留活口;它更代表着一种偏执的疯狂——十年间,林惊寒踏遍大江南北,穷山恶水,荒漠孤城,像一个被诅咒的幽灵,执着地追寻着任何一丝可能与苏家血案相关的蛛丝马迹,任何一条指向血罗刹的模糊线索。
他追索的对象,那个只存在于血腥传闻中的血罗刹,如同一道飘忽的鬼影。传说她总是独来独往,一袭红衣在暗夜中如同流动的鲜血,脸上永远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她出手狠绝,刀光过处,目标人物往往身首异处,死状极惨,现场只留下一股若有似无、却令人心头发冷的异香,和一枚用鲜血画就的、扭曲诡异的符号。
十年追寻,并非全无收获。林惊寒的剑下,倒下了许多当年参与血案的凶徒,或是与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每一次逼问,每一次杀戮,都让他离那血腥真相的核心更近一步,却也让他心头的阴影更加沉重。那些零碎的供词,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最终指向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名字——盘踞在西南边陲黑石岭,宛如一方土皇帝的巨寇,黑心阎罗赵天霸!
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林惊寒心底最深的伤口。记忆深处,那血月之夜,苏家小院外嚣张狂笑的声音,似乎与这个名字重叠在了一起。
线索最终汇聚成一道清晰的指向——赵天霸的五十大寿!就在黑石岭的老巢,风云堡。届时,三山五岳的邪魔外道、亡命之徒必将齐聚,名为贺寿,实则是魑魅魍魉的一场狂欢盛宴。而血罗刹的标记,也诡异地出现在了几位收到寿帖的、与当年血案有些微关联的小头目尸体旁。目标直指风云堡!
林惊寒知道,终点,就在那里。十年饮冰,血未曾凉。他握紧了腰间那柄陪伴他十年、饮血无数的长剑,冰冷的剑柄上传来的触感,竟隐隐带着一丝玉佩般的温润错觉。
*
*
*
黑石岭,风云堡。
今夜这里没有星辰月光,只有无数燃烧的火把,将这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堡垒映照得如同白昼。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沉重的堡顶。粗鄙的狂笑、刺耳的划拳声、劣质酒水的气味、汗臭与脂粉香混合的浑浊气息……构筑出一个光怪陆离、醉生梦死的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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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内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偏殿,气氛却与外间的喧嚣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这里是赵天霸的聚义厅,此刻却更像一个巨大的灵堂。厅堂中央,一口沉重的黑漆棺椁赫然在目,尚未合盖。棺内躺着一个魁梧的汉子,颈上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正是赵天霸颇为倚重的一个堂主。棺椁四周,密密麻麻摆放着十几具尸体,有新有旧,死状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额头上,都用凝固的鲜血画着那个扭曲诡异的符号——血罗刹的标记!
赵天霸端坐在虎皮交椅上,年过五旬,身材依旧魁梧如铁塔,脸上横肉虬结,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斜劈至右颊,如同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他眼神阴鸷如毒蛇,缓缓扫过厅内噤若寒蝉的一众心腹高手,最后停留在棺椁和那堆尸体上,腮帮子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搐。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拍扶手,沉重的实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个藏头露尾的臭娘们都揪不出来!老子养你们是吃干饭的吗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嗜血的暴戾,今晚!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她一定会来!给我把招子都放亮点!堡内堡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更别想活着出去!
是!堡主!厅内众人齐声应诺,杀气腾腾。
赵天霸眼中凶光闪烁,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老子倒要看看,这‘血罗刹’是不是真长了三头六臂!敢在老子的寿宴上撒野,老子要让她后悔生到这世上!把她的皮剥下来,给老子点天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压低声音对身边一个脸色苍白、眼神阴冷的文士道,‘摧心掌’准备好了那贱人邪门得紧,普通手段怕是留不住她。
阴冷文士无声地点点头,袖袍微动,露出一双骨节异常粗大、泛着青黑色的手掌。
林惊寒如同一抹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龙潭虎穴。他避开了明哨暗卡,身形在建筑的阴影和回廊的立柱间快速移动,利用喧闹的人声和杂乱的灯光作为掩护。目标很明确——赵天霸的核心区域。他需要找到最佳的观察和突袭位置,既要捕捉血罗刹的踪迹,更要等待对赵天霸一击必杀的时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汗臭,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极其熟悉的冷冽异香!这香气极其微弱,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林惊寒十年紧绷的神经!
是她!血罗刹!她果然来了!而且已经潜入了内堡!
林惊寒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恐惧,而是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紧绷与决绝。他循着那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异香,身形化作一道更淡的轻烟,朝着内堡深处守卫最森严、灯火也最辉煌的区域——赵天霸的主厅方向,疾掠而去。
主厅的喧嚣被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大半。林惊寒潜至侧窗下,屏住呼吸,指尖凝聚一丝内力,无声无息地在窗纸上点开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厅内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
灯火通明,映照着觥筹交错。赵天霸高踞主位,正志得意满地接受着几个江湖败类的谄媚敬酒。他身边护卫环伺,尤其是那个脸色苍白的阴冷文士,看似随意地站着,双手拢在袖中,眼神却如同毒蛇般警惕地扫视着全场。
就在此时!
主厅侧面通往内室的一道厚重帷幕,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开,无声地滑落在地!
一道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凝聚而出,骤然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厅堂中央!
红衣!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衣!
面具!一张毫无表情、惨白如纸的鬼脸面具!
她出现的太过突兀,太过诡异,仿佛凭空凝聚。前一瞬那里还空无一物,下一瞬,那抹血红的杀神已然降临!整个喧闹的大厅,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杯盏坠地的碎裂声、倒吸冷气声、兵器仓惶出鞘的摩擦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序曲。
血罗刹!她竟然真的来了!而且是以如此嚣张、如此直接的方式!
赵天霸。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冰冷、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蕴含着滔天的恨意,如同万年玄冰下奔涌的岩浆,十年血债,今夜该还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然动了!没有多余的动作,目标只有一个——高踞主位的赵天霸!她的速度太快,快到在众人的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撕裂空气的猩红残影!手中那柄狭长、弧度诡异的弯刀,在灯火下划出一道凄厉绝伦的死亡弧光,直取赵天霸的咽喉!刀光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撕裂!
保护堡主!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嘶吼着扑上。刀剑齐出,寒光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试图拦截那道致命的红影。
然而,血罗刹的身法如同鬼魅,在刀光剑影的缝隙中不可思议地扭曲、穿梭。她的弯刀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带起一蓬凄艳的血花,一个护卫惨叫着倒下。她的动作没有一丝花哨,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杀戮本能,如同为复仇而生的精密机器。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厅,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混乱中,赵天霸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却并未慌乱。他猛地推开身边吓傻的姬妾,魁梧的身体向后疾退,同时厉声咆哮:拦住她!给我拿下!那个阴冷文士,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滑步上前,一双泛着青黑色的手掌,带着阴寒刺骨的掌风,直拍血罗刹的后心要害——摧心掌!
血罗刹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反手一刀,刀锋精准地劈向文士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撤掌回防。然而这一瞬间的阻滞,更多的护卫已经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刀剑组成的光幕暂时将她缠住。
林惊寒在窗外看得目眦欲裂。那红衣身影每一次闪动,每一次挥刀,都牵动着他全身的神经!是恨是痛还是那十年刻骨铭心的寻找与等待他分不清!他只知道,绝不能让她在赵天霸的老巢里力竭而死!更不能让她死在别人手里!赵天霸的命,必须由他来终结!也必须由他…来问个清楚!
他不再犹豫。体内沉寂多年的内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撞碎窗棂,裹挟着凌厉无匹的剑气,悍然闯入这修罗杀场!
惊寒剑!有人认出了这道标志性的、快得只剩下寒光的剑影,发出惊恐的尖叫。
林惊寒的目标异常明确。他如同虎入羊群,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咆哮的银龙,所过之处,试图围攻血罗刹的护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瞬间清空了她身侧的压力。他的剑,快、准、狠,带着十年磨砺的冰冷杀意,却又奇异地为那道血红的影子开辟出一条直通赵天霸的通道!
血罗刹的动作在林惊寒闯入的瞬间,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干扰了杀戮的节奏。但随即,她面具下的目光(林惊寒能感觉到那目光)冰冷地扫过林惊寒,没有丝毫停顿,再次化作一道更快的血影,越过林惊寒为她打开的缺口,弯刀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再次直刺赵天霸的心口!她的眼中,似乎只有赵天霸,再无其他!
贱人!找死!赵天霸眼见那索命的刀光再次逼近,惊怒交加,终于亲自出手!他猛地抄起身边沉重的精钢座椅,灌注全身内力,如同挥舞一柄巨锤,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风声,狠狠砸向扑来的血罗刹!这一击势大力沉,范围极大,几乎封死了血罗刹所有闪避的角度!
血罗刹瞳孔猛地收缩(面具下无人可见,但林惊寒能感觉到那份致命的威胁),她身体以一个超越人体极限的角度强行扭转,险之又险地避开座椅的正面轰击。然而,那狂暴劲风形成的巨大冲击力,依旧狠狠撞在她的肩头!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面具下溢出。血罗刹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震飞,撞向大厅一根粗大的蟠龙石柱!她手中的弯刀几乎脱手,气息瞬间紊乱。
机会!
赵天霸眼中凶光大盛,脸上横肉因狞笑而扭曲,那道蜈蚣般的刀疤仿佛活了过来。他丢开变形的座椅,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步踏出,地面青砖碎裂!泛着铁灰色光泽、如同蒲扇般的巨掌,带着足以拍碎花岗岩的恐怖力道,五指如钩,直抓向血罗刹纤细脆弱的脖颈!他要活生生捏碎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
死吧!赵天霸的咆哮震得大厅嗡嗡作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横插进来,精准无比地挡在了血罗刹与赵天霸之间!
是林惊寒!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试图格挡或闪避赵天霸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巨掌。他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地迎了上去!同时,他手中那柄快如闪电的长剑,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极其刁钻狠辣的角度,直刺赵天霸因全力出手而暴露出的腋下空门!这一剑,快到了极致,也狠到了极致,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什么!赵天霸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暴怒!这小子疯了!为了救这个女刺客,竟然连命都不要!
电光火石之间,赵天霸面临抉择。要么放弃擒杀血罗刹,回掌自保,格挡那致命一剑;要么…拼着挨上一剑,也要先捏死这个碍事的小子,再去收拾那女刺客!
赵天霸的凶性被彻底激发!他脸上横肉一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戾!格挡不!他赵天霸纵横黑道数十年,何曾被一个毛头小子逼退过!
给老子滚开!他怒吼一声,去势不减,那抓向血罗刹脖颈的巨掌中途变向,带着更加狂暴的力量,狠狠拍向挡路的林惊寒的胸膛!他要一掌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拍成肉泥!至于腋下那一剑…他自信凭借强横的横练功夫和护体罡气,足以硬抗!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如同重锤击打在了败革之上!
赵天霸那蕴含开山巨力的恐怖一掌,结结实实、毫无花假地印在了林惊寒的胸膛正中!
噗——!
林惊寒的身体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正面撞中,猛地向后弓起!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瞬间将他胸前的衣襟染得一片刺目猩红!鲜血甚至溅射到了几步之外,刚刚撞在石柱上、气息紊乱的血罗刹那惨白的面具上,留下几点温热粘稠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血罗刹面具下的瞳孔,在看到那喷溅而出的鲜血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那冰冷的、仿佛被仇恨彻底冻结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震动!她握着弯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赵天霸一掌拍实,脸上刚要露出残忍的狞笑,但下一秒,他的表情骤然僵住!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猛地从他腋下被刺中的位置爆发开来,瞬间席卷全身!林惊寒那搏命的一剑,虽然被他强悍的肌肉和护体罡气阻挡了大半威力,未能刺入太深,但剑尖所蕴含的、林惊寒十年苦修凝聚的、玉石俱焚的森寒剑气,却如同跗骨之蛆,狠狠侵入了他的经脉!
呃啊!赵天霸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痛吼,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一步,拍出的右掌也因剧痛而力道锐减。
就在赵天霸心神剧震、剧痛袭身的这一刹那!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决绝的刀光,骤然亮起!
是血罗刹!
她仿佛被林惊寒喷溅的鲜血彻底点燃!那一点猩红,如同投入冰湖的熔岩,瞬间引爆了积压十年的所有火山!她体内的气息非但没有因受伤而衰竭,反而在极致的恨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刺激下,轰然爆发!她整个人化作一道燃烧的血色闪电,无视了肩头的剧痛,无视了周围的一切,手中那柄狭长弯刀,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灵魂、全部的仇恨,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血色匹练!
快!无法形容的快!超越了人体极限的快!
刀光一闪而逝!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赵天霸踉跄后退的身形猛然顿住。他脸上的暴怒、痛苦、惊愕,所有表情都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一道极细、极平直的血线,如同被最精准的尺子划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心口的位置。
下一秒。
嗤——!
血线骤然裂开!一股滚烫的血泉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猛地喷涌而出!喷溅的血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赵天霸魁梧如山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涣散,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他庞大的身体轰然向后倒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起一片尘埃。那双至死都瞪得滚圆的眼睛,凝固着无法置信的惊愕与不甘。
黑心阎罗赵天霸,死!
整个大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赵天霸心口那血泉喷涌的汩汩声,如同地狱的挽歌,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护卫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心中如同魔神般不可战胜的堡主,就这样被一刀毙命。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血罗刹站在原地,手中的弯刀还在微微嗡鸣,刀尖上一滴粘稠的鲜血,正缓缓滴落,在尘埃中绽开一朵小小的血花。她剧烈地喘息着,肩膀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但这一切都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穿透弥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尘埃,死死地钉在几步之外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林惊寒单膝跪倒在地,一手死死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更多的鲜血抑制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嘴唇因为失血和剧痛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强撑着,努力抬起头,迎向血罗刹面具下那道冰冷、震动、复杂到无法言喻的目光。
十年了。整整十年。
跨越了尸山血海,踏遍了人间地狱。他手中的长剑无数次指向她的咽喉,只为逼问一个下落;他心中的执念无数次濒临崩溃,却始终紧握着那块染血的碎玉。他曾幻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在某个破败的客栈角落,在荒无人烟的古道尽头,在月下无人的竹林深处……却从未想过,会是在仇人的血泊里,在自己喷涌的鲜血中,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直面她冰冷的刀锋与面具。
大厅里死寂得可怕。赵天霸的尸体还在泊泊流血,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残余的护卫被这惊变彻底震慑,竟无一人敢上前一步,只是惊恐地看着场中那两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血罗刹握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冷的白色,手背上沾着林惊寒刚刚喷溅上去的、尚带余温的血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面具下,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惊寒苍白的脸,那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血,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瞳孔深处。
终于,那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地凿出来,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尖锐:
为什么她的刀尖微微抬起,指向林惊寒,却又像是在指向某个虚无的、让她困惑了十年的存在,为什么…要阻我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清晰地透露出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但这恨意之下,似乎还翻滚着某种更深沉、更汹涌、几乎要将她自己撕裂的东西,为什么…要挡那一掌!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质问。
林惊寒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溅落在他染血的前襟和冰冷的地面上。他艰难地喘息着,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子胡乱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虚弱,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坚持。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质问。他的目光,越过那冰冷的鬼脸面具,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尘埃,落在那张他曾在槐花树下、溪水畔无数次凝望过的脸上。他的眼神疲惫到了极点,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历尽了万劫千难,终于抵达了终点,只剩下满身的伤痕和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空茫。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怀里摸索着。动作很慢,每一次牵动都带来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的额头渗出更多的冷汗。终于,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曾经温润的羊脂白玉,如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边缘处还残留着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发硬的血迹。玉佩的穗子也早已磨损不堪,颜色黯淡。它静静地躺在林惊寒沾满鲜血的手心,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散发着一种悲怆而陈旧的光泽,与这修罗杀场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穿越了十年血火、直抵灵魂的沉重力量。
晚晚…林惊寒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掉。他努力地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极其苦涩、却又带着某种释然的弧度。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异常执着地凝视着面具下那双剧烈波动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用尽最后的气力:
我…找到你了…
血洗过的路…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不断涌出,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微弱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不走。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坠地声,打破了死寂。
是那柄狭长、弧度诡异、沾满了赵天霸和无数亡魂鲜血的弯刀。它从血罗刹那只紧握了十年、只为复仇而挥动的手中,无力地滑落,掉在冰冷、沾染着血污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鸣响。
血罗刹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骨架。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那根冰冷的蟠龙石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只刚刚还握着弯刀、斩杀了黑心阎罗的手,此刻却死死地捂住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压抑了十年、冰封了十年的堤坝,在这一刻,被那一声晚晚、那一块染血的旧玉、那一句血洗过的路,我们不走,彻底冲垮了!
呜…呃…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再也无法抑制地从面具下爆发出来。那呜咽声迅速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不是哭泣,是嚎啕!是灵魂被生生撕裂后发出的悲鸣!是十年血海深仇一朝得报后的巨大空虚!更是看到至亲至爱之人为了自己而命悬一线时,那种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惧与悔恨!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整个人蜷缩下去,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在那冰冷的石柱上。惨白的面具边缘,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出,冲刷着面具上林惊寒溅上去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形成一道道蜿蜒的、触目惊心的血泪痕迹。
她另一只手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抓住面具的边缘,狠狠地向外一扯!
咔嚓!面具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一张脸,暴露在摇曳的火光与浓重的血腥气中。
依旧是记忆中的轮廓,清丽如昔。只是曾经如同皎月般莹润的脸颊,如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亮晶晶、盛满了阳光与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满了滔天的泪水,更盛满了刻骨的痛苦、茫然、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巨大恐惧。泪水疯狂地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和灰烬,留下道道狼狈的痕迹。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下唇上一排深深的牙印清晰可见。
她看着林惊寒,看着他那被鲜血浸透的前襟,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手中那块染血的旧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冰封,所有的仇恨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彻彻底底!
惊寒…哥…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响起。不是血罗刹那冰冷的金属摩擦声,是苏晚!是那个被埋葬在血月枯井中十年之久的苏晚的声音!充满了无助、恐惧和巨大的悲伤。
她猛地松开捂住面具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扑了过去。动作踉跄而疯狂,仿佛那是她在无边血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别…别死…你不能死!惊寒哥…你不能丢下我!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扑到林惊寒身边,颤抖的双手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要扶住他,却又怕碰到他胸前的伤处,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林惊寒染血的手背上,滚烫。
林惊寒感觉到那滚烫的泪水,身体微微一震。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手中那块冰冷破碎的玉佩,另一只手艰难地抬起,似乎想碰一碰她的脸,拂去那汹涌的泪水,指尖却只无力地擦过她的衣袖,最终颓然垂下。
晚晚…别哭…他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吞噬着他的意识,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玉佩…我…守住了…
话音未落,他强撑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向前倒去。
惊寒哥——!苏晚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倒下的身体。他身体的重量和冰冷让她心胆俱裂。她慌乱地撕开他胸前被鲜血浸透的衣襟,试图查看那可怕的掌伤,触手处一片温热粘稠的猩红。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药!金疮药!快拿药来!!她猛地抬头,朝着那些依旧呆立如同木偶的护卫们嘶声哭喊,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比血罗刹时期更加骇人的、疯狂而绝望的凶戾光芒,他若有事!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那声音如同受伤母兽的咆哮,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杀意,瞬间惊醒了吓傻的众人。几个机灵点的护卫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厅外去寻找伤药。大厅内残余的其他人,则被苏晚那疯狂的眼神震慑得连连后退,无人敢靠近这血泊中相拥的两人。
苏晚紧紧抱着林惊寒冰冷的身体,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沾满血污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不断滑落,滴在他的脸上,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她徒劳地用手去捂他胸前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却不断从她指缝间涌出。
撑住…求求你…惊寒哥…撑住…她语无伦次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破碎不堪,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回…回有槐树的地方…我们不走血路…我们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死寂大厅里,如同泣血的哀歌。
风云堡的喧嚣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连同那冲天的血腥与罪恶,一起沉入了记忆的深渊。一路向南,山势愈发清奇,林木愈发蓊郁。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几间简陋却异常结实的木屋悄然伫立,背倚着苍翠的悬崖,面朝着一条蜿蜒如玉带的清澈溪流。这里便是他们的家。
木屋前的空地上,一株新移栽来的小槐树,枝桠尚且稚嫩,却在春风里努力地舒展着翠绿的叶片。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林惊寒盘膝坐在槐树下的一方青石上,双目微阖,气息悠长。他缓缓收功,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溪畔的身影上。
苏晚正蹲在溪边浣洗衣物。她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指尖被溪水泡得微微发红。她的动作很仔细,一下一下地揉搓着,神情专注而宁静。不再是那个一身血煞、出手夺命的血罗刹,只是一个眉眼温顺、在溪边浣纱的寻常女子。阳光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几缕散落的发丝被微风轻轻拂动,贴在光洁的颈侧。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朝他望来。四目相对,她的唇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漾开一个清澈温软的笑意,如同山涧里最甘冽的泉水,瞬间涤荡了所有过往的阴霾。
林惊寒的心头微微一暖,也报以一笑。胸腹间那曾被摧心掌重创的地方,依旧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但比起能在此刻看到她这样的笑容,那点痛楚实在算不得什么。
洗好的衣物被一件件晾晒在屋前支起的竹竿上,在阳光下散发出清新的皂角和水汽的味道。苏晚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槐树下,挨着林惊寒坐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搁在膝上的手背。她的手带着溪水的凉意,掌心却有着熨帖的温暖。
林惊寒反手,将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拢在掌心。
山风穿过林梢,带来草木的清香和远处隐隐的鸟鸣。溪水潺潺,永不停歇地流淌着,发出悦耳的声响。阳光温暖地包裹着他们,小槐树的嫩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
没有言语。十年的血火寻觅,生离死别,刀光剑影,爱恨纠缠…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锥心刺骨,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山间的风、流淌的水、温暖的阳光和掌心真实的触感,温柔地抚平、沉淀。
只有岁月,在此刻无声流淌,静谧而悠长。
苏晚将头轻轻靠在林惊寒的肩上。他侧过头,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草木的干净气息。
溪水依旧潺潺,映着天光云影,奔向不知名的远方。那水流声,如同时光的低语,轻轻诉说着:血债或已了结,而属于他们的日子,这浸染过血泪却最终归于平淡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像溪水一样,绵长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