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真凉啊。
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四肢百骸,瞬间抽干了我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眼前浑浊的、晃动着破碎月影的水波,迅速被浓稠的墨色吞噬。水,冰冷腥臭的水,无孔不入,争先恐后地灌进我的口鼻,直冲肺腑深处,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灭顶的窒息。
嗬…嗬…
喉咙里发出垂死的、不成调的气音,徒劳地试图抗拒这冰冷的入侵,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浊水灌入。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冷中浮沉、溃散。水面上方,井口那小小的一方暗沉天空,被一张骤然放大的、狰狞扭曲的老脸彻底堵死。那张脸,我至死也不会认错——王金花,我的婆婆。稀疏花白的头发沾着汗和油腻,耷拉在额角,松弛下垂的眼皮包裹着那双浑浊却闪烁着恶毒精光的小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盯着水下沉溺的我。她干瘪发紫的嘴唇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一个无比清晰、淬着剧毒的声音穿透水波,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
丧门星!死了干净!省得拖累我儿!下去陪你那短命鬼爹娘吧!呸!
最后一个字,伴随着一口浓痰的虚影,和一块棱角尖锐、带着土腥气的石头一起,重重砸落!石头擦着我的额角沉入水底,带起一串浑浊的气泡。额角的钝痛微不足道,那饱含诅咒的话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我濒死的心。
赵志远!王金花!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冰冷的恨意,比井水更寒彻骨髓,瞬间冻结了所有恐惧。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我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气诅咒:
我要你们母子…永世不得超生!
……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从冰冷黑暗的深渊里拽出,狠狠摔进一片混沌燥热之中。耳边不再是死寂的水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烦躁的嗡鸣,混杂着远处模糊不清的唢呐吹打和鼎沸人声。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仿佛被无形的棉絮紧紧包裹,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诡异的麻木和迟滞。
眼皮重逾千斤,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红。浓稠得化不开的红,沉甸甸地压在眼前,挡住了所有视线。布料粗糙的触感摩擦着额头,带着一股陈年箱底樟脑混合着廉价脂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红盖头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记忆!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
不对!这不是冰冷的井底!我…我不是已经……
新娘子坐稳喽!到赵家村口啦!
一个粗嘎的妇人声音带着夸张的笑意在轿外响起,伴随着轿身一个剧烈的颠簸。
赵家村!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脑海!前世所有被刻意尘封、被痛苦扭曲的记忆,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屈辱、痛苦、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井水气息,瞬间将我淹没!
是了!这是我前世噩梦开始的地方!今天,是我被一顶寒酸小轿抬进赵家,嫁给赵志远那个伪君子的日子!
混乱的思绪被一股大力粗暴打断。轿帘猛地被掀开,刺眼的光线混杂着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瞬间涌了进来。一只粗糙干瘦、骨节突出、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猛地探了进来,一把攥住了我放在膝上、尚在微微颤抖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汗湿黏腻和专横的掌控欲。前世无数个被这双手拖拽、推搡、甚至掐拧的记忆碎片尖锐地划过脑海,激起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盖头被那只手极其粗鲁地、毫无尊重可言地一把掀开、甩到一旁!
刺目的天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骤然聚焦!
一张刻薄寡恩、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老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和一丝初见的、尚且带着试探的下马威,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帘!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狠狠撇下,嘴角耷拉着,松弛下垂的眼皮下,一双浑浊却精光闪烁的小眼睛,正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又像审视一个即将踏入她领地、必须立刻驯服的牲口,死死地盯着我!
王金花!
这张脸!这张将我推入地狱、最后狞笑着看着我沉入井底的脸!
是她!真的是她!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前世临死前那彻骨的冰冷和窒息的绝望感,如同附骨之疽,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发抖,牙齿几乎要咯咯打颤。
哟,新娘子可算露脸了!
王金花那如同砂纸摩擦般尖锐刺耳的嗓音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和虚假的亲热,让婆婆我好好看看,志远花了二两银子‘请’回来的,是个什么金贵人儿!
她把请字咬得极重,刻意在围观村民面前强调我娘家的卖女身份,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身上扫视,如同刮骨钢刀。
周围瞬间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和低低的嗤笑。
啧,瞧着是挺白净,就是身子骨看着单薄了点,不像能干活的样子啊
二两银子赵家秀才不是读书人吗怎么也干这买卖人口的事
嘘!小声点!王婆子那嘴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些前世令我无地自容、羞愤欲死的议论,此刻听在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胸腔里,那颗被恨意和冰冷的井水浸泡过的心脏,在最初的剧震和彻骨寒意之后,陡然涌起一股滔天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灼热岩浆!
恨!深入骨髓的恨!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点燃!
就是她!就是这个老虔婆!前世,她将我当作牛马驱使,天不亮就赶我上山砍柴、下地耕种,回来还要伺候她洗脚捶背,稍有不顺便是非打即骂。寒冬腊月,她故意泼湿我的薄袄,看我冻得瑟瑟发抖,却骂我装可怜勾引人。她污蔑我与村东头的鳏夫有染,用最肮脏下流的言语羞辱我,甚至用纳鞋底的粗针,一根根扎进我的十根手指!指尖钻心剜骨的剧痛和屈辱,此刻仿佛跨越了生死,清晰地传递过来!
一幕幕不堪回首的折磨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现,最终定格在井口那张狞笑着砸下石头的脸!
杀意,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我心底嘶嘶作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喉咙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咆哮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不能!现在还不是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刚进门的新妇若敢对婆婆有丝毫不敬,唾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更别提复仇!前世懦弱隐忍的沈晚已经死在了冰冷的井底,这一世,我要活着,我要让他们母子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就在王金花那带着汗湿和蛮横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试图将我像拖拽牲口一样拖出狭窄的花轿,同时她另一只手已经习惯性地抬起,似乎准备在我下轿动作迟缓时狠狠掐上一把的瞬间——
我动了。
被攥住的手腕巧妙地向下一滑,仿佛柔弱无力地脱开她钳制的瞬间,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地伸出,精准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她那只即将落在我胳膊上的干枯手臂!
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哎呀!
我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极其浮夸、甚至带着几分甜腻的惊慌笑容,声音陡然拔高,清脆得足以让周围所有看热闹的村民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的刀子:
婆婆!您老人家千万当心脚下啊!这花轿门槛高,您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可不敢这么急!
我的手指,看似是搀扶,实则带着一股暗劲,牢牢地固定着她的小臂,让她那只准备掐人的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王金花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更没料到我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新媳妇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她被我托住手臂,又被我一番关切的高声话语弄得措手不及,那张刻薄的老脸上瞬间闪过错愕、恼怒,还有一丝被当众点破腿脚不灵便的难堪。她浑浊的眼睛瞪圆了,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同时张嘴就要呵斥。
但我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的笑容越发真诚,声音也更加殷切,目光却如同淬了冰的针,透过她浑浊的眼珠,直刺她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算计:
这新媳妇进门头一遭敬茶,按规矩,是该我这做儿媳的跪着给婆婆奉上,表表孝心。
我刻意顿了顿,清晰地感受到手臂下她身体的僵硬,以及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聚焦过来的目光。
然后,我微微倾身,凑近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清的音量,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九幽寒泉里捞出来的冰珠子,带着森然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讽,清晰地、缓慢地送进她的耳中:
可婆婆您……也得先站稳了不是不然,这膝盖今天要是为了‘立规矩’跪了下去……
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
怕是……就再也直不起来了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下托着的那截枯瘦胳膊猛地一颤!王金花那张刻薄的老脸,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惨白和惊骇!她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和嗤笑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围观的村民,无论是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是叼着旱烟的老汉,亦或是那些半大的小子丫头,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花轿前这诡异的一幕。
新媳妇脸上挂着甜美的笑,稳稳地搀扶着婆婆。
而那位素来在赵家村以泼辣刁钻闻名的王金花,此刻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僵硬,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茫然,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刚过门的新妇,而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赵家村口。
扑通!
一声闷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不是下跪,而是王金花在极度的惊骇和试图挣脱我钳制的慌乱中,左脚绊了右脚,一个趔趄,竟真的朝着花轿那低矮却坚硬的门槛栽了下去!虽然被我及时拉住没有摔个狗啃泥,但那狼狈的姿态,灰头土脸的样子,已经足够让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低低的惊呼。
哎哟喂!
王婆子这是怎么了真让新媳妇说中了腿脚不灵便了
邪门了嘿!新娘子嘴开光了
这些议论如同细密的针,狠狠扎在王金花本就摇摇欲坠的面皮上。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大得自己又晃了一下,站稳后,那张惨白的老脸迅速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恼怒、惊疑不定,种种情绪在她脸上扭曲翻滚。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变了调的嘶吼:
你…你个小贱蹄子!你…你咒我!
婆婆您这说的是哪里话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一种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无辜,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清,儿媳是怕您摔着,一片好心搀扶您,怎么就成了咒您了
我微微垂眸,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儿媳刚进门,人生地不熟,若是言语上哪里冲撞了婆婆,婆婆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儿媳一般见识。只是这‘小贱蹄子’的称呼…儿媳娘家虽贫寒,爹娘却也教导女儿要知廉耻、守本分,实在…实在当不起婆婆如此厚爱啊!
这一番以退为进,字字句句都在理,又显得柔弱可怜,瞬间将王金花推到了蛮横无理、苛待新妇的位置上。
周围的议论声风向立刻变了。
啧,王婆子过分了啊!人家新媳妇刚进门,话都没说两句呢!
就是,还秀才家的婆婆呢,张嘴就骂人‘贱蹄子’,忒难听了!
我看这新媳妇挺懂礼的嘛,刚才还扶着她呢!
王金花被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找不到一句能反驳的话。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个花二两银子买来的、看起来温顺好拿捏的媳妇,竟是个浑身长刺、牙尖嘴利的硬茬子!
够了!
一声刻意拔高、带着读书人特有拿腔拿调意味的呵斥从旁边传来。
赵志远终于挤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努力挺直着那并不宽阔的胸膛,试图摆出读书人和一家之主的威严。只是他眼底那抹来不及完全褪去的算计和此刻强压下的烦躁,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先是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厌烦,仿佛在责怪我这个惹祸精刚进门就给他娘难堪,丢了他赵家的脸面。随即,他转向王金花,脸上挤出几分刻意的孝子温和,伸手去扶她:
娘,您消消气,别跟个无知妇孺一般见识。大喜的日子,让人看了笑话。快进去吧,吉时到了,该拜堂了。
他刻意强调了无知妇孺和笑话,既是安抚王金花,更是当众贬低我,重申他在这个家的权威。
王金花得了儿子的台阶,又听到拜堂二字,总算勉强压下了那口恶气。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像赶苍蝇一样甩开赵志远的手,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撂下一句:小贱人,你给我等着!进了我赵家的门,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说罢,扭着干瘦的身子,气冲冲地率先朝那破败的赵家院门走去。
赵志远这才转向我,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命令:还愣着干什么盖头捡起来!自己盖上!进去拜堂!别误了吉时给我赵家丢人!
那语气,仿佛在呵斥一个不懂规矩的下人。
看着他那张努力维持斯文、实则虚伪刻薄的脸,前世临死前他那冷漠旁观、甚至隐隐带着解脱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胸腔里的恨意如同岩浆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假面。
我没有去捡那被王金花甩在地上的红盖头,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花轿。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周围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村民,最后落在赵家那扇油漆剥落、门楣低矮的院门上。
前世,这扇门是我噩梦的入口。
今生,它将成为我复仇的起点。
我挺直了脊背,无视赵志远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和周围所有的目光,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那扇门走去。步履平稳,没有丝毫新嫁娘的羞怯与迟疑。
拜堂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赵志远,王金花,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井水的冰冷,我会让你们母子,千百倍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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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那口吞噬我的废井,成了我心底最隐秘的图腾,也是汲取力量的源泉。赵家那点活计,比起前世被王金花当牛做马的日子,简直轻省得像是在享福。天不亮,我便起身,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灶房,熬上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再掐着王金花起床的点,端到她房门口,声音温顺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婆婆,早饭备好了。
王金花自打进门那天在我这里吃了个哑巴亏,又被村民看了笑话,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她不敢再轻易当众给我没脸,怕又被我伶牙俐齿地顶回去,失了婆婆的体面,便把所有的刁钻都使在了暗处。
粥太烫了,她尖叫着骂我存心想烫死她;粥凉了,她又拍着桌子吼我怠慢不孝,想让她吃冷食害病。我给她洗脚,水温稍有偏差,不是太烫就是太凉,那洗脚水必定不小心泼我一身。指桑骂槐更是家常便饭,从我的坐姿站相,到我吃饭时多夹了一筷子咸菜,都能成为她刻薄言语的靶子。
丧门星!克夫相!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白瞎了我家志远那二两银子!
瞧你那手,笨得跟脚一样!连个碗都洗不干净!废物点心!
吃吃吃!就知道吃!干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卖力跟猪圈里的猪一个德行!
这些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泥点子,日日泼洒过来。每一次听到,前世被针扎十指、寒冬泼湿薄袄、最终被推入井底的画面就无比清晰地闪现。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滋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但我面上,却始终维持着那副低眉顺眼、近乎麻木的温顺。甚至在她骂得最凶的时候,我会微微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眼神看着她,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让她心里发毛的弧度。这比顶嘴更让她抓狂,如同积蓄了全身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得她老脸通红,只能更加变本加厉地咒骂,然后气呼呼地回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赵志远对此视若无睹,甚至乐见其成。他白日里要么关在房里苦读,要么出去与同窗切磋学问,偶尔撞见他娘骂我,也只是皱皱眉,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娘,您消停点,别吵着我读书!
仿佛我只是一个惹他娘心烦、干扰他功名的物件。他看我的眼神,始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贱。
很好。他们母子越是如此,我心底那复仇的火焰就烧得越旺。所有的隐忍,都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那致命一击的时机。
我的时间异常宝贵。白日里应付完王金花那些刁钻的琐事,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榨出来,投入我的生财大计。
我瞄准的是村里妇人们梳洗用的一种土黄色、带着浓重碱味、洗完后皮肤发干发紧的澡豆。这东西粗糙难用,却家家必备。前世在深宅大院做粗使丫鬟时,偶然听一个被发卖的老宫女提过一嘴宫廷里贵人用的香胰子,用猪油、草木灰水再加些香料、花瓣汁液熬制,又香又滑。
配方很模糊,但原理相通:油脂和碱反应。这便够了。
材料并不难寻。猪板油去肉铺买最便宜的下脚料,草木灰自家灶膛里多的是。最难的是碱。我借口要腌咸菜,去镇上杂货铺买了几斤最便宜的土碱块(主要成分是碳酸钠,并非强碱氢氧化钠,反应温和许多)。又趁着赶集,用偷偷攒下的几个铜板,买了一把干桂花,一小包便宜的茉莉花茶末。
我的作坊设在柴房最阴暗潮湿的角落,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挡住。工具更是简陋:一口豁了口的旧陶锅,一根磨尖的木棍当搅拌棒,几个王金花嫌弃不要的破陶碗。
第一次尝试是在深夜。等王金花震天的鼾声响起,赵志远房里的灯也灭了,我才像幽灵一样溜进柴房。点燃一小块捡来的松明照亮,小心翼翼地将切碎的猪板油放入陶锅,用小火慢慢熬化。油脂特有的腥臊味弥漫开来,让我胃里一阵翻腾。熬出清亮的油后,我舀出油渣,将碾碎的土碱块溶入温水,再缓缓倒入温热的猪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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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的一步开始了。木棍在油碱混合物里艰难地搅动。初始只是浑浊的液体,随着搅动,阻力越来越大,混合物开始变得粘稠、泛白,如同浆糊。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锅里,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成败在此一举!我咬牙坚持,搅动的频率更快。终于,在手臂快要断掉的临界点,锅里的东西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浑浊的浆糊渐渐变得细腻、光滑,呈现出一种柔和的乳白色膏状!
成了!基础皂基!
我强压下心头的狂喜,迅速将捣碎的干桂花和茉莉茶末撒入,再次用力搅拌均匀。馥郁的花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瞬间压过了猪油的腥臊,弥漫在狭小的柴房里。我将这散发着诱人光泽和香气的膏体倒入垫了湿布的破碗里,用木板压平,再用破麻布仔细盖好,藏在柴堆最深处。
等待凝固的日子,如同在炭火上煎熬。我每天都要找借口溜进柴房,偷偷掀开麻布一角查看。三天后,当手指触摸到那温润如玉、坚硬中带着弹性的淡黄色皂体时,一股巨大的、近乎战栗的狂喜瞬间席卷了我!成了!真的成了!虽然边缘还有些粗糙,形状也不甚规整,但那细腻的质地,手上残留的淡淡桂花与茉莉混合的幽香,无不宣告着成功!
我将它们小心地切成大小不一的方块,用干净的干荷叶包好,珍而重之地藏进我唯一的破旧包袱最底层。摸着那几块硬硬的、带着希望温度的香皂,冰冷的井水带来的绝望仿佛被驱散了一丝。银子,是砸碎这囚笼的第一把锤子!
第一次去镇上赶集,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抢在王金花发难前就收拾妥当,只说要回娘家看看(自然是借口)。镇子东头的集市人头攒动,吆喝声此起彼伏。我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将用荷叶包着的几块香皂小心翼翼地摆出来,旁边放了一小碗清水和一小块用剩下的、粗糙发黄的土澡豆。
没有吆喝,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但那几块淡黄色的、散发着幽幽清香的皂块,本身就已经足够吸引眼球。很快,一个穿着细布衣裳、挽着干净发髻的中年妇人被香气吸引,好奇地蹲下来。
姑娘,这是什么怪好闻的。
婶子好眼力,
我拿起一块,轻轻掰开一点,那细腻的断面和更浓郁的香气立刻让对方眼睛一亮,这叫‘香胰子’,洗脸沐浴都好使,比澡豆细腻,洗完又干净又滑溜,还留香呢。
我将皂块递过去,您闻闻,桂花混着茉莉花的香,不刺鼻。
妇人接过,凑近鼻子深深嗅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哟,真不错!怎么卖
婶子是第一个问的,给您个实诚价,
我伸出两根手指,二十文一块。您看这用料、这香气,镇上独一份儿。
妇人显然有些心动,但二十文对普通农家也不是小数目。她拿起那块土澡豆掂了掂:这澡豆才五文钱一大块……
我笑了笑,早有准备。拿起自己那块香皂,又在碗里沾了点水,在左手手背上细细揉搓,很快搓出细腻丰富的白色泡沫。然后我又用那块土澡豆在右手手背上搓,只搓出些黄黄的、颗粒感明显的泡沫。最后,我同时用清水洗净双手,将两只手背并排伸到妇人面前。
效果立竿见影。
左手背皮肤明显更干净、透亮,摸上去光滑细腻,还带着淡淡余香。右手背则有些发干发紧,残留着碱味和颗粒摩擦的微红。
您看,
我声音平和,好货不怕比。这香胰子用料讲究,洗得干净还不伤手,香味也持久。买一块能用好久,算下来并不比澡豆贵多少,可这舒坦劲儿,澡豆哪能比
妇人看看自己略显粗糙的手,又看看我左手背的光滑,眼神里的犹豫彻底消失,痛快地掏出二十文钱:成!姑娘会说话,给我来一块!要是真好,下回还找你!
开门红!第一笔生意顺利成交,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我的身体。很快,又有几个被香气和刚才演示吸引的妇人围了上来。我如法炮制,耐心讲解,演示效果。有人嫌贵,我咬定二十文不松口,只强调品质独特;有人犹豫,我便掰下极小一块赠予试用。
一天下来,带去的五块香皂全部售罄!攥着手里沉甸甸、带着体温的一百文铜钱,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不仅仅是钱,这是自由的火种,是砸向赵家母子第一块复仇的基石!
然而,喜悦还未散去,刚踏进赵家那低矮破败的院门,一个黑影就带着风声猛地朝我脸上扇来!
小贱人!死哪去了!一整天不见人影!饭也不做!想饿死老娘啊!
王金花尖利刻薄的咒骂劈头盖脸砸下。她显然是憋了一天,此刻像只暴怒的母鸡,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是不是又去勾搭野汉子了!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浪蹄子!刚进门几天就敢往外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枯瘦的手掌带着狠劲扇来。这一次,我没有躲。
啪!
一声脆响。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
但我没有像前世那样捂着脸哭泣求饶。我只是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笑意,直直地看向她那双因暴怒而浑浊发红的眼睛。手里那一串沉甸甸的铜钱,被我故意捏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婆婆,
我的声音异常平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去镇上,卖点自己做的小东西,赚了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我将那串钱往前递了递,铜钱碰撞,发出清脆诱人的声响。
王金花的咒骂戛然而止。
她那双刻薄的小眼睛,在看到那串黄澄澄的铜钱时,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贪婪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几乎要烧穿她脸上的怒容!打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凶狠的表情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在贪婪的冲击下迅速龟裂、剥落。
钱…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串铜钱夺了过去!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铜钱勒进她的掌心也浑然不觉。她飞快地数着,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念念有词:一十…二十…一百文!整整一百文!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我,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之前的愤怒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盘问:卖东西你卖的什么东西哪来的本钱说!是不是偷了家里的东西!
她一边厉声质问,一边下意识地把那串钱攥得更紧,仿佛怕我抢回去。
看着她这副被金钱瞬间扭曲的嘴脸,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讽刺感涌上心头。我扯了扯嘴角,脸颊的刺痛提醒着我这一巴掌的代价。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用灶膛灰和点不值钱的香料瞎捣鼓的,
我轻描淡写,目光扫过她紧攥铜钱的手,本钱几个铜板的香料钱罢了。婆婆若是不信,大可去柴房瞧瞧,那些‘垃圾’还在那儿堆着呢。
王金花狐疑地打量着我,显然不信我能用灶膛灰和不值钱的香料捣鼓出能卖一百文的东西。但白花花的铜钱就在她手里攥着,这诱惑太大了!她脸上的贪婪迅速压倒了疑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是在算计什么。
哼!谅你也不敢!
她冷哼一声,迅速将那一百文钱塞进自己怀里,动作快得像怕被谁抢了去,然后才像是施舍般斜睨着我,既然能赚钱,以后就多捣鼓点!别整天想着偷懒!赚了钱都交给我!一个子儿也不许藏私!听见没有!
她颐指气使地下着命令,仿佛那钱天生就该是她的。
是,婆婆。
我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那冰冷的、淬了毒的笑意。
鱼儿,闻到腥味了。
贪婪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最终结出毁灭的果实。王金花,好好享受这铜钱的滋味吧。很快,它会变成勒紧你脖子的绞索!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我的香皂作坊运转得越发隐秘高效。赚来的钱,我依诺上交大部分给王金花,每次只留下十文八文,美其名曰买香料的本钱。王金花起初还半信半疑,几次盘问,都被我用秘方香料时价贵等借口搪塞过去。当她看到每次上交的铜钱确实不少,而我又总能变出新的本钱继续做出香皂时,那点疑虑很快被源源不断流入她钱袋的铜钱带来的贪婪快感冲得烟消云散。她甚至开始鼓励我:手脚麻利点!多做点!别偷懒!那点子香料钱,婆婆给你出!
仿佛她成了我的大东家,恩赐我给她赚钱的机会。
我面上恭顺应着,心底冷笑。给她不过是暂时寄存在她那里罢了。
留下的小部分钱,被我谨慎地积攒起来。除了购买必需的猪油和香料,我更重要的目标是——买书。不是赵志远读的那些四书五经,而是关于律法、税赋、甚至一些地方志和邸报抄本(虽贵且难寻)。我深知,想要彻底扳倒赵志远这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单凭王金花的恶行还不够,必须抓住他真正的命门——科举舞弊!
前世,赵志远酒后曾得意忘形地向同窗炫耀,说他县试能过,全靠提前打点了县衙一个管誊录的老书吏,花了大价钱买到了考题范围。后来他屡试不第,郁郁寡欢,也常抱怨是上面没人银子没使到位。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散落的珠子,被我牢牢记住。如今,我需要线索,需要证据链!
这很难。一个深宅妇人,想要探听县衙内部隐秘的舞弊勾当,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我有的是耐心。每次去镇上卖香皂,我都刻意留意茶楼酒肆里读书人的议论,尤其是关于科场风气的。同时,我也开始有意识地结交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接触到某些信息的人。
比如,里正家的傻儿子,周砚白。
周砚白其实并不傻,只是反应比常人慢半拍,说话有些磕巴,加上他爹周里正为人古板严肃,村里人便背地里叫他傻砚白。他常在村口老槐树下晒太阳,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天。没人愿意搭理他,除了偶尔有顽童朝他扔石子。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有一次,几个顽童抢了他手里一块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头(似乎是砚台残片),还推搡他。我上前喝退了顽童,把石头捡起来还给他。他抬起头,一双干净得如同溪水的眼睛看着我,慢吞吞地说:谢…谢谢姐…姐姐。
声音有些滞涩,但眼神很真诚。
后来再去卖香皂,路过村口,我会顺手塞给他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最便宜的边角料做的素皂(不加香料的),笑着说:拿着,洗手用,干净。
他起初只是愣愣地接着,后来会对我露出一个憨厚腼腆的笑容。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他见到我,会主动慢吞吞地打招呼:皂…皂姐姐…好。
有一次,他看着我包香皂用的旧账本纸(从镇上废纸堆捡的),忽然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印章印记,慢吞吞地说:爹…爹的书房…也有…这样的…红圈圈…好多…
我心里猛地一跳!那印记模糊,但隐约像是县衙文书上常见的戳记!周里正作为里正,家中必有与县衙往来的文书!
我强压住激动,状似无意地问:哦砚白还认识红圈圈真厉害!那红圈圈下面,是不是还有字呀
周砚白努力地回想,眉头皱起,说话更慢了:字…好多…小的…看不清…爹…锁在…黑柜子里…不让看…
他指了指自家院子的方向,爹说…要紧…考…考试用的…
考试!黑柜子!锁着!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周里正手里,很可能保管着一些与本地科举相关的文书,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未公开的、涉及流程或人员名单的档案副本!赵志远当年打点的是县衙书吏,但里正作为基层,有时也会经手或备份一些东西!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我心中迅速成型。突破口,或许就在周砚白身上,在那个锁着的黑柜子里!虽然利用一个心思单纯的人让我有些愧疚,但想到前世那口冰冷的井,那点愧疚瞬间被滔天的恨意压了下去。
赵志远,你的狐狸尾巴,我揪定了!
王金花的贪婪,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我上交的钱越多,她的胃口就越大,眼神也越来越绿,像饿狼盯着肥肉。尤其当我不经意透露,镇上有大户人家的管事娘子看中了我的香皂,想长期订货,只是需要一笔稍大的定金来购置一批好香料时,她更是激动得坐立不安,一连几天都在我耳边念叨:
定金要多少能赚多少你可得抓住了!这可是大买卖!
家里…家里还有点压箱底的钱…要不…
那管事娘子可靠吗别是骗子!定金得先拿回来!
我每次都含糊其辞,只说还在谈,数目不小,风险也有。这更撩拨得她心痒难耐,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赚钱工具,更像是在看一座移动的金山。她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把赚来的大钱藏在哪里。
晚丫头啊,这钱放你那儿不安全!你年轻不懂事,万一被人偷了抢了可咋整还是交给婆婆替你保管!
她挤出一脸慈爱,循循善诱。
娘说得对!
连一向清高、不屑于管内宅之事的赵志远也破天荒地加入了游说,他放下手里的书卷(多半是闲书),摆出一副为我着想的虚伪面孔,妇道人家,身怀巨资,易招祸患。母亲持家多年,经验丰富,定能保你钱财无忧。
他眼底深处,同样闪烁着对金钱的渴望。
我心中冷笑连连。巨资不过是他们贪婪想象出来的罢了。我面上却装作犹豫、挣扎,最终在他们母子轮番的劝说和隐隐的威逼下,勉为其难地松口:婆婆,相公,你们说得在理…那…那等我下次拿到定金,就…就交给婆婆保管只是数目不小,我得找个稳妥的地方先放着…
王金花一听数目不小,眼睛瞬间亮得吓人,连连点头:好好好!交给我!放我屋里!我屋里有锁!最稳妥!
她拍着胸脯保证,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把的银钱进了她的口袋。
时机,终于成熟了。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压着赵家村,连狗吠声都稀少了许多。赵家破败的小院里,除了赵志远房里偶尔传来几声装模作样的咳嗽(他晚上常借口夜读其实是在看闲书或发呆),一片死寂。
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呼吸平稳,眼睛却睁得很大,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隔壁王金花房里的动静。
来了!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吱呀声——是王金花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的声音!接着,是几乎听不见的、光脚踩在冰冷泥地上的细微摩擦声。那声音极其缓慢、谨慎,朝着我住的这间堆放杂物的偏房而来。
黑暗中,我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果然按捺不住了。我白天故意在窗台边(靠近她房间的方向)唉声叹气,对着一个破旧的、上了锁的小木匣(里面只有几块石头)反复摩挲,最后郑重地把它塞进了我床底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还故意弄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
这个贪婪成性的老虔婆,怎么可能放过巨额定金的诱惑她必定以为我把钱藏在了那个瓦罐里!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门外。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金属摩擦的轻响——她在用一根细铁丝撬我简陋的门闩!前世她为了搜刮我娘家偶尔寄来的几个铜板,没少干这种下作事,手法熟练得很。
门闩被悄无声息地拨开了。房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一个干瘦佝偻的黑影,像只偷油的老鼠,敏捷地溜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
浓重的黑暗里,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常年不洗澡的酸腐气和她因兴奋紧张而加重的喘息。她目标明确,没有半点迟疑,直接朝着我床底摸去!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如弓弦。在她干枯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向床底那个破瓦罐的瞬间,我藏在被褥下的手,猛地将一个小布包朝她脚边用力一扔!
布包里,是我下午特意去镇上药铺买的、气味极其浓烈刺鼻的雄黄粉,混合了大量碾碎的辛辣茱萸粉!布包落地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什么东西!
王金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动作猛地顿住,惊疑不定地低喝一声,下意识地低头朝脚下看去。
就在她低头弯腰的刹那!
嘶——!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充满威胁的蛇类嘶鸣,如同冰冷的锥子,骤然刺破黑暗的寂静!紧接着,一道细长的、带着斑斓环纹的黑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瓦罐旁边的阴影里弹射而出!那是我几天前就请来的房客——一条无毒却性情凶猛、领地意识极强的菜花蛇(当地称黄风蛇),我用死老鼠的气味把它诱捕,暂时困在床底角落的破篓里,此刻篓门刚被我悄悄拉开!
王金花猝不及防,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只看到一条狰狞的黑影带着腥风扑面而来!她魂飞魄散!
啊——!!蛇!有蛇!!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躲闪,但极度惊恐之下,脚下一软,身体反而向前扑去!那只伸向瓦罐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那条受惊、正准备攻击的蛇!
嗷——!!!
更凄厉、更痛苦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赵家小院!那条蛇受到攻击,本能地狠狠一口咬在了王金花的手腕上!剧痛和恐惧彻底击垮了她!
救命啊!蛇咬我!咬死我啦!救命啊!!
王金花像被滚油泼中,疯狂地甩着手臂,试图甩脱蛇,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在地上翻滚、蹬踹,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疼痛而扭曲变形。
隔壁赵志远的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他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手里慌乱地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声音带着睡意和惊恐:娘!怎么了娘!
我也适时地惊醒,发出惊恐的尖叫:啊!婆婆!有贼!有蛇!
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踉跄着冲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让王金花那在地上翻滚嚎叫、手腕上还挂着一条扭动蛇影的恐怖景象彻底暴露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啊——!蛇!蛇!
赵志远吓得魂飞魄散,油灯差点脱手,连连后退,哪里还敢上前。
王金花的惨嚎如同最刺耳的警报,划破了赵家村寂静的夜空。附近的几户人家纷纷亮起了灯,窗户被推开,人影晃动,惊疑的议论声迅速响起:
我的老天爷!赵家怎么了杀人了
是王婆子的声音!叫得这么惨!
快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时机正好!我冲出房门,对着闻声赶来的左邻右舍,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惊恐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我婆婆…我婆婆被蛇咬了!有贼!有贼进了我屋偷东西,惊了蛇,咬到我婆婆了!快救命啊!
偷东西蛇咬人
王婆子被蛇咬了!
快!快拿锄头火把!
我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原本只是看热闹的村民,听到贼和蛇咬人,立刻紧张起来。很快,赵家小小的院子里就挤满了举着火把、拿着锄头镰刀的村民。火光跳跃,将院子里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只见王金花瘫倒在我房门口的地上,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涕泪横流,混合着泥土,糊了满脸。她左手手腕上,两个清晰的、冒着血珠的牙印赫然在目!更骇人的是,被咬的地方以及她的左边脸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起来!高高鼓起,皮肤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嘴唇也肿得像两根肥大的香肠!她痛苦地呻吟着,含糊不清地哭嚎:疼…疼死我了…救我…蛇…蛇…
那条肇事的菜花蛇,在咬人后早已受惊溜走,不见踪影。但王金花这副猪头般的惨状,手腕上的牙印,以及她身边散落的、那个被我故意塞在瓦罐口、此刻滚落在地、空空如也的藏钱小木匣,都成了无声的铁证!
天呐!真被蛇咬了!看这肿的!
哎哟喂,这脸…啧啧,真成猪头了!
偷东西看这匣子都撬开了!肯定是王婆子想偷儿媳妇的钱,结果惊了蛇窝里的蛇,遭报应了!
活该!让她贪!黑心烂肺的老虔婆!
村民们围成一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火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王金花平日里在村里的跋扈刁钻,此刻尽数化作了反噬的利刃。
赵志远此刻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体面了,他脸色煞白,看着地上哀嚎的亲娘和周围村民鄙夷的目光,又气又急又怕,对着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啊!你想看着我娘死吗!
他试图将偷窃的罪名模糊掉。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惊魂未定、六神无主的样子,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相…相公…我…我吓坏了…我这就去!可是…可是郎中来也得先处理伤口啊…听说被蛇咬了得赶紧把毒血挤出来…
我怯生生地看向旁边一位年长的猎户,李…李大叔,您老经验多…能不能…先帮帮我婆婆
那李猎户平时没少受王金花的气,此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上前,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抓住王金花肿胀的手腕。王金花杀猪般惨叫起来。
嚎什么嚎!不想毒血攻心就忍着!
李猎户没好气地喝道,手上用力,开始挤压伤口周围。暗红的血混合着组织液被挤出来,王金花疼得浑身抽搐,叫声更加凄厉难听,肿胀的猪头脸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整个赵家院子,火光通明,人声鼎沸。王金花那如同待宰肥猪般的惨嚎和扭曲肿胀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贪婪、偷窃、遭蛇咬、当众出丑…今夜之后,她王金花在赵家村,彻底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郎中匆匆赶来,一番处理,确定是普通菜花蛇(无毒),开了些消肿解毒的草药。但王金花的脸和手腕,没个十天半月是消不下去了。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赵志远焦头烂额地应付着郎中,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呻吟的王金花,看着周围村民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议论。冰冷的井水仿佛在血液里流动,带来一丝复仇的快意。
这,只是开始。
王金花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了七八天,那张肿成猪头的脸和手腕上的牙印,成了她此生最大的耻辱。只要她一出门,村里的顽童就会跟在她后面学猪叫,妇人们则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毫不避讳地嘲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贪心遭雷劈。她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敢像以前那样撒泼骂街,因为每次她一开口,肿胀未消的嘴唇就漏风,口水混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反而引来更大的哄笑。她只能把所有的怨毒都发泄在家里,对我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咒骂声一日高过一日,仿佛这样就能洗刷她的耻辱。
我充耳不闻,只当是疯狗在吠。我的精力,全部投入了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搜集赵志远科举舞弊的铁证!周砚白这条线,成了关键。
借着送香皂边角料(美其名曰谢礼)的机会,我去的更勤了。周砚白对我越发亲近,虽然说话还是慢,但眼神里的信任和依赖藏不住。一次,趁周里正外出办事,周砚白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到他爹书房门口,指着门上的大铜锁,又指了指窗户,慢吞吞地说:爹…不在…窗…窗缝…能看到…一点点…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示意他帮我望风,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凑到那扇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边。窗户关得很严,但其中一扇窗的底部,纸似乎有些破损卷边,露出一条极细小的缝隙。我屏住呼吸,眯起眼,竭力朝里望去。
书房里光线昏暗,陈设简单。我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死死锁在靠墙摆放的一个黑漆木柜子上!柜门紧闭,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锁。柜子旁边靠墙的地上,似乎散落着几张废弃的、揉皱的纸团。
就是它!周里正锁着要紧东西的黑柜子!那些纸团…会不会是废弃的副本或者抄录失误的草稿
就在我试图看得更仔细些时,外面突然传来周砚白有些慌张的、刻意放大的声音:爹…爹!你…你回来啦!
我浑身一激灵,立刻缩回头,迅速退开几步,装作在欣赏院子里的花草。心脏狂跳,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周里正板着脸走进院子,看到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带着审视和不悦:沈氏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对赵家,尤其是王金花,素无好感,连带对我这个赵家媳妇也颇为冷淡。
我强作镇定,举起手里包好的两块素皂,脸上挤出最温顺无害的笑容:周里正安好。前几日多亏砚白小弟帮我指路,省了不少脚程。家里做了点不值钱的胰子,送来给砚白小弟洗洗手,表表谢意。
我刻意把姿态放得很低。
周里正的目光在我脸上和那两块皂上扫了扫,又看看旁边有些紧张的周砚白,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生硬:嗯。东西放下,心意领了。以后无事,莫要常来。
他显然不欢迎我。
是,里正大人。
我恭敬地应下,放下皂,又对周砚白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出周家院门,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虽然没能拿到实质东西,但确认了目标,就是巨大的进展!那些废弃纸团…必须弄到手!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几天后,村里有人家办喜事,周里正作为一村之长,被请去主婚。周砚白也跟去凑热闹了。我算准时间,再次来到周家。院子果然空无一人。
我绕到书房后窗。窗下的地面有些松软,我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窗缝处伸进去,一点点去够离窗边最近的那个纸团。动作必须极轻极慢,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也不能把纸弄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终于,石头锋利的边缘勾住了纸团的一角!我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一点点地往回拖拽…纸团摩擦着地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一个皱巴巴、沾着些许灰尘的纸团,被我成功地从窗缝里勾了出来!
来不及细看,我迅速将纸团塞进怀里,抹平窗下的痕迹,像幽灵一样迅速离开了周家。
躲回赵家柴房,我颤抖着手展开那团几乎被汗水浸湿的纸。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抄录又废弃的。内容是关于某次县试的考生名录和座位号!而在其中一页的角落空白处,有几行更小的、更潦草的备注,像是不经意写下的:
誊录房老孙头…胃口不小…赵家沟赵志远…纹银十五两…保座位…邻县王案首…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虽然语焉不详,但这几个关键词——誊录房老孙头!赵志远!纹银十五两!保座位!——与我前世记忆里赵志远酒后吹嘘的内容瞬间吻合!这就是他科举舞弊的铁证!这废弃的草稿,很可能就是周里正经手或听闻后随手记下的备忘!
狂喜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冰冷的井水带来的绝望,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蒸干!赵志远!你的死期到了!
我将这张纸小心抚平,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了最隐秘的地方。复仇的拼图,最后一块,终于握在了我的手中!
就在我谋划着如何将这致命一击发挥最大威力时,赵志远自己送上了门。
王金花因偷窃遭蛇咬、当众出丑而彻底名誉扫地后,赵志远的日子也变得极其难熬。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背后指指点点,连他素来维持的斯文秀才形象也岌岌可危。更让他恐慌的是,原本几个对他有点意思、家境尚可的姑娘家,纷纷避之不及,他攀高枝的希望彻底破灭。再加上他坐吃山空,家里全靠我那点上交的香皂钱和王金花那点老本支撑,日渐拮据。
他大概终于意识到,我这个被他和他娘百般轻贱、如今却成了家里唯一财源的媳妇,似乎还有点价值。尤其当他无意中打听到,镇上那家新开的、生意红火的凝香阁,其背后提供香胰子的神秘人很可能就是我时,他坐不住了。
这天傍晚,我刚从柴房工作出来,就被赵志远堵在了院子角落。几日不见,他显得更加憔悴,眼下一片青黑,那身长衫也皱巴巴的,早没了往日的斯文气度。他努力想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显得无比僵硬虚伪。
晚…晚娘,
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深情,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娘她…性子是急了些,说话也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出拙劣的独角戏。
见我不为所动,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拉我的手,被我侧身避开。他也不恼,反而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知道,以前是我疏忽,冷落了你。如今家里遭了变故,我才明白,夫妻本是一体,荣辱与共。晚娘,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那个香胰子的营生,为夫帮你打理!我认识镇上的掌柜,有秀才功名在身,说话也方便,定能帮你卖得更好!赚的钱,我们好好经营这个家,将来…将来为夫若能高中,定为你请封诰命!让你风风光光!
请封诰命好好过日子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前世他和他娘把我推入井底时,可曾想过夫妻一体冰冷的井水灌入肺腑时,他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赵秀才,
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沈晚福薄命硬,怕是承受不起你的‘荣辱与共’,更担不起什么诰命夫人的名头。
赵志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那伪装的温和几乎要绷不住:你…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记恨以前的事我都说了,过去就让它…
过去
我打断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过去的事,可以过去。但有些事,过不去。
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我从怀里(实则从空间中)缓缓掏出了那张折叠整齐、被油纸仔细包裹的纸。我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展开。
当那张写着潦草字迹、带着明显废弃痕迹的纸彻底展露在昏黄的暮色中时,赵志远的脸,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如同见了鬼魅!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你…你…你怎么会有…
他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我怎么会有
我轻轻抖了抖那张纸,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听在赵志远耳中却如同丧钟,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赵秀才。哦,或许该问问那位誊录房‘胃口不小’的老孙头十五两雪花纹银,就为了买个邻县案首的好座位这笔买卖,划算吗
噗通!
赵志远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不是忏悔,是彻头彻尾的恐惧!科举舞弊,一旦坐实,功名革除都是轻的,流放、杀头都有可能!他苦心经营多年、赖以生存的秀才身份,他攀附权贵的唯一资本,将彻底化为泡影!
晚娘!娘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体面,像条丧家之犬般跪行着试图抱住我的腿,以前都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是我娘逼我的!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求求你!求求你把这张纸给我!毁掉它!我保证!我保证以后一定对你好!家里的钱都给你!我…我休了我娘!我们好好过!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丑态百出。
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恶心模样,前世他冷漠旁观我沉井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我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厌恶和快意。
滚开。
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在他即将碰到我裙摆的瞬间,猛地抬脚后退一步,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点微尘,如同扫开一滩令人作呕的污秽。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看着阴沟里的蛆虫,赵志远,收起你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你和王金花,一个虚伪薄情,一个恶毒贪婪,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子。
我扬了扬手中的纸,那轻飘飘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垮了赵志远所有的脊梁。
好好等着吧。你们母子欠我的债,该连本带利,清算了。
我不再看他一眼,绕过他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身影,径直走开。暮色四合,将他绝望的哀嚎和恐惧的颤抖,彻底吞噬。
清算的日子,定在秋收后。周里正接到了县衙的正式通知,关于王金花偷窃、诬陷儿媳、搅乱乡里,以及赵志远涉嫌科举舞弊、品德有亏的举报,将由县丞大人亲自下乡,在赵家祠堂公开审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赵家村及其周边的村落。赵家母子的恶名早已远扬,如今竟还牵扯到科举舞弊这等天大的丑闻!一时间,群情汹涌,议论纷纷。到了开审那日,天还没亮,赵家祠堂那原本庄严肃穆的青石广场,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比过年赶庙会还要热闹十倍!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戏。
祠堂正厅大门敞开,里正周正和几位族老面色凝重地坐在一侧。正中的主位空着,等待着县丞大人的驾临。王金花和赵志远被几个乡勇看守着,站在祠堂中央的空地上。
王金花自从被蛇咬后,精神就有些恍惚,此刻被这么多人围着指指点点,更是吓得瑟瑟发抖,那张老脸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早已没了往日的刁蛮气焰,像只惊弓之鸟。赵志远则面如死灰,垂着头,身体微微发颤,那身秀才长衫穿在他身上,此刻只显得无比讽刺可笑。他偶尔抬眼扫过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和族老们冰冷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县丞大人到——!
一声高亢的传报响起。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在几名衙役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祠堂中央的赵家母子身上,不怒自威。
周里正和族老们连忙起身行礼。县丞大人微微颔首,在主位坐定,惊堂木并未拍下,但一股无形的威压已然笼罩全场。
带人证、物证!
县丞沉声开口。
我作为苦主和举报人,被请到了堂前一侧。我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头发整齐地挽起,不施脂粉,神情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与赵家母子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那晚亲眼目睹王金花偷窃未遂、反遭蛇咬丑态的几位邻居。他们七嘴八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晚的情形:王金花如何鬼鬼祟祟潜入儿媳房间,如何被蛇咬得惨嚎翻滚,如何肿成猪头,以及那个被撬开的空木匣……细节详实,由不得人不信。王金花几次想尖声反驳,被衙役一瞪,又吓得缩了回去,只会呜呜咽咽地哭。
接着,是镇上的几位妇人,她们证实了我售卖香皂的事实,以及王金花如何多次当众辱骂苛待我,言语恶毒至极。甚至还有人证提到,王金花曾放言买来的媳妇,打死也活该!
王金花偷盗、虐待儿媳的罪名,在众多人证面前,铁证如山!村民们听得义愤填膺,看向王金花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唾弃。
肃静!
县丞沉声道,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赵志远,赵志远,你身负功名,理应为乡梓表率。然,据查,你纵母行凶,苛待发妻,有违人伦!更有甚者,有人举报你身涉科举舞弊,买通誊录书吏,以谋取功名!可有此事!
大人!冤枉!学生冤枉啊!
赵志远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学生十年寒窗,兢兢业业,岂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定是有人嫉恨学生功名,恶意诬告!请大人明察!
他一边喊冤,一边用哀求的目光看向我,充满了绝望的乞怜。
诬告
县丞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带人证物证!
周里正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起身。他走到堂中,对着县丞躬身行礼:回禀大人,人证…便是卑职。
他顿了顿,无视赵志远瞬间变得死灰的脸和周围一片哗然,继续道,数年前,县试前夕,卑职确曾听闻誊录房书吏孙某收受贿赂、泄露考题座次的流言。因事关重大,又无实据,卑职只将其疑点记录在案,锁于柜中,未敢轻动。
他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陈旧的册子(正是他锁在黑柜里的公文备份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几行清晰工整的楷书记录:
某年某月某日,闻誊录房孙某或涉贿卖座次事。疑点:考生赵某(赵家沟人),平日课业平平,县试竟得邻县案首侧位,后中秀才。孙某同期骤富,购田置地,其财来源存疑。另,有风闻赵某曾与人言,花费十五两纹银‘打点’。
周里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他展示的册页,记录详实,时间、地点、人物、疑点,条理分明,绝非临时伪造!
至于物证…
周里正看向我。
我从容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那张早已准备好的、从周家书房窗下勾出的废弃纸团,双手呈上:大人,此乃民妇偶然所得。其上字迹潦草,疑为誊录废弃草稿,然空白处所注‘老孙头’、‘赵志远’、‘十五两’、‘保座位’、‘邻县王案首’等字样,与里正大人所录疑点及风闻,皆可相互印证!
衙役将纸呈给县丞。县丞仔细看了看那潦草的字迹和备注,又对比了周里正册页上的记录和日期,脸色越发阴沉。他猛地一拍案几(虽非惊堂木,气势却十足)!
赵志远!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赵志远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再也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完了!一切都完了!
县丞大人目光如电,扫过面无人色的赵家母子,又看向祠堂外群情激愤的村民,朗声宣判,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经本官查实,村妇王金花,刁钻刻薄,为老不尊!屡次辱骂、虐待儿媳沈氏,更于夜半潜入儿媳房中意图偷窃财物,其行卑劣,其心可诛!按律,当枷号示众,掌嘴二十!念其年迈,且遭蛇咬已受惩戒,着枷号三日,游村示众,以儆效尤!
秀才赵志远!枉读圣贤之书!纵母行凶,苛待发妻,是为不孝不义!更胆大包天,行贿舞弊,玷污科场,罪不容赦!按《大周律》,褫夺其秀才功名,永不录用!杖责四十,家产罚没充公!其舞弊行贿一事,另案详查,移交府学及提学衙门论处!
宣判声落,祠堂内外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好!判得好!
活该!报应!
狗屁秀才!早该如此!
王金花游街!让她也尝尝丢人的滋味!
衙役们立刻上前,如狼似虎。沉重的木枷哐当一声套在了王金花枯瘦的脖子上,她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地嚎哭起来:饶命啊!大人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都是我那不孝子害我啊!饶了我吧!
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丑态毕露。
赵志远则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拖了起来,扒掉那身象征功名的长衫,露出里面的中衣。水火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啊——!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沉闷的棍棒着肉声响起,回荡在祠堂上空。他像条死狗一样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很快浸透了白色的中衣,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秀才公的清高模样。
我静静地站在堂侧,看着这前世梦寐以求的一幕。看着王金花被套上枷锁,在村民的唾骂和烂菜叶子中被衙役拖走,看着赵志远在棍棒下翻滚哀嚎,如同两条丧家之犬。
祠堂里喧嚣震天,村民们拍手称快,族老们摇头叹息。衙役的呵斥声,王金花杀猪般的嚎哭求饶声,赵志远痛苦的惨叫声,混杂着村民的叫好和唾骂,如同沸腾的油锅。
我缓缓走到祠堂门口,那里正对着院中那口前世吞噬了我的、早已废弃的深井。井口被厚厚的石板盖着,缝隙里长出了几丛枯黄的杂草,在深秋的风中瑟缩。
一名衙役正拖着套了沉重木枷、哭嚎挣扎的王金花往外走,准备开始她的游村示众。经过那口井时,王金花浑浊惊恐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井口的石板,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回忆,嚎哭声都变调了。
就在这一刻。
我微微侧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素白的细纱团扇。秋日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祠堂高大的门楣斜斜洒落,在青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轻轻摇动团扇,细纱拂动,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凉风。目光落在王金花那张涕泪横流、因恐惧和枷锁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却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
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如同玉珠落盘,穿透了周遭的喧嚣,清晰地送入王金花的耳中,也落入附近几个正看热闹的村民耳里:
婆婆,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瞳孔因这声称呼而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团扇轻摇,扇面上疏落的竹影微微晃动。
井水,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叹息。
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