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将断桥岭这段路的工程包给我以后,我林建业忙前忙后,垫钱又出力,想着早日把这出山的路修通,不想却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我黑心:他说这路要花几十万,我看他报的那些材料钱,比镇上贵了一大截!这话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婆王大喇叭嚷嚷出来的,她男人在镇上工地上干过几天小工,回来就成了半个懂行的。
每一车石头,每一袋水泥,他林建业都要从里面刮层皮下来,这几十里路修下来,光这黑心钱,他林建业怕不是要捞走十几二十万!这话是王二麻子跟着起哄说的,他家几分破地离规划的路最近,总想着多捞点好处。
你们还把他当能人,当他是回来造福乡里的,我看你们都被他那张嘴骗了!城里回来的,哪个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这是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平日里就见不得别人好,巴不得天下大乱。
我刘三既然是咱们断桥岭的人,就有义务为乡亲们看好这盘账!发现这种打着修路旗号,昧着良心赚黑心钱的行为,我就要揭发,就要反对!我要维护乡亲们的利益,不能让大家伙儿辛辛苦苦盼来的路,成了他林建业的发财路!村长的外甥刘三,在村头的小卖部里,对着一群闲汉唾沫横飞,把自己说得跟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似的。他那小卖部,平日里连包盐都想多赚人两毛钱。
望着一张张被煽动得满是疑心和怒火的脸,有的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林建业气得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就该你们的呗跑断腿,磨破嘴,自己掏钱垫工程款,还得被人当贼防着,一分钱的好处都不能沾我林建业在城里接工程,哪个老板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条路我还真就不修了,我看你们谁有本事把它修出来!我看你们断桥岭,啥时候能走出这穷山沟!
1
开春,山里的雪刚化完,地皮还没完全解冻,我就带着人上了山。断桥岭这地方,山高路险,以前那条所谓的路,就是祖辈们用脚板子踩出来的羊肠小道,窄的地方只能过一个人,陡的地方得手脚并用往上爬。别说车了,就是骡子马都走不利索。
我请了城里最好的工程队,技术员老张是我多年的老伙计,经验丰富。光是勘测路线,我们就带着人在山上转悠了半个多月,每天天不亮就出发,饿了啃几口干粮,渴了喝口山泉水。老张好几次都劝我:建业,这活儿不好干啊,投入大,风险高,你图啥
我能图啥图的就是我爹娘不再因为我常年不回家而唉声叹气,图的就是村里那些跟我一起长大的娃子们,能有机会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图的就是断桥岭这三个字,不再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
我跟老张说:老张,这路你给我好好规划,钱不是问题,安全和质量是第一位的。咱不求快,但求稳。
材料也是我亲自去跑的。炸药、钢筋、水泥、沙石,哪一样都不能马虎。为了拿到最低的价格,最好的质量,我磨破了嘴皮子,陪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顿酒,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材料商看我是给村里修路,还想趁机抬价,被我指着鼻子骂了回去:我林建业修的是良心路,你们谁敢在这上面动歪脑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挖土机、推土机这些大家伙,也是我从城里租来的,光运费就花了不少。机器一响,断桥岭几百年来的寂静就被打破了。
我跟工人们一起吃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白天一身汗,晚上一身土。山里的蚊子特别毒,咬一口就是一个大红包。晚上睡不踏实,脑子里全是修路的事,担心这担心那。我爸妈看我瘦了一圈,黑了一圈,心疼得直掉眼泪,劝我别太拼,注意身体。我说:爸,妈,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这路早一天修通,乡亲们就能早一天过上好日子,我累点算啥当年你们不也是这么苦过来的吗
村里人一开始也确实给力。消息传开,说林建业要回来给村里修路,而且不要村里出一分钱,全村都轰动了。村长张老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激动得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建业啊,你可是咱断桥岭几代人的大恩人啊!这路要是能修通,我死了都瞑目了!
青壮年都主动来帮忙,虽然干不了技术活,但搬石头、清杂草、维持秩序,都抢着干。村里的妇女们,自发组织起来,轮流给我们工地送饭送水。热腾腾的白面馒头,香喷喷的农家菜,有时候还有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黄瓜、西红柿。那时候,工地上真是热火朝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可这好景不长,就像夏天的雷阵雨,说变就变。修路要占地,这是免不了的。断桥岭地少人多,家家户户的地都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虽然我事先都跟各家各户打了招呼,也承诺了会按照比市面上略高的标准给补偿,大多数村民也都表示理解和支持,毕竟路修好了,受益的是大家。可偏偏就有那么几颗老鼠屎,想趁机捞一把,把一锅好汤给搅浑了。
最先跳出来的是村西头的王二麻子。他家有几分薄地,正好在规划的路线上,上面搭了个歪歪扭扭的茅厕。那茅厕,夏天臭气熏天,苍蝇蚊子嗡嗡乱飞,冬天四面漏风,谁从旁边过都得捂着鼻子绕道走。就这么个玩意儿,我好说歹说,答应给他算五百块钱的拆迁补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实际价值。
王二麻子一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坐在我家门槛上,翘着二郎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副吃定了我的样子:建业啊,不是二叔我说你,你这城里待久了,心眼也变多了不是我那茅厕,虽然看着不起眼,可那是我们老王家的风水宝地!你想啊,每天迎来送往多少‘精华’那底下可都是‘真金白银’啊!你五百块就想打发我没门!少一万,你那路就别想从我这儿过!他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当时肺都要气炸了,强压着火气说:二叔,你那茅厕啥样你自己不清楚全村人谁不知道我给你五百,是看在乡里乡亲几十年的情分上。你要是通情达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再胡搅蛮缠,那一分钱都没有!路必须从规划线上走,到时候机器一过,别说你那茅厕,就是你家房子碍事,也得给我挪地方!我看你到时候咋办!
王二麻子被我唬住了,悻悻地走了。但我知道,这事儿没完,这只是个开头。紧接着,各种鸡毛蒜皮的幺蛾子都出来了,搅得我焦头烂额。
东头李寡妇家的鸡,说是被工地的机器声吓得不下蛋了,要我赔偿;西头赵老汉家的狗,说是被陌生工人吓跑了,也要我赔偿。还有人说,修路动了山神,坏了风水,得请道士做法事,钱也得我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不大,但架不住天天有人来闹,分散了我大量的精力。
我开始意识到,修路不仅仅是技术和资金的问题,更是人心的考验。
2
建业,你老实跟妈说,你买那些水泥沙石的时候,人家是不是给你回扣了村里张大妈都跟我说了,她说亲眼看见你跟那些材料老板在镇上馆子里吃饭喝酒,一顿饭就花了好几百!还说每一包水泥,你都能从里面捞好几块钱呢!这天晚上,我妈忧心忡忡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没休息好。
我一听这话,心头就是一沉。张大妈是我们村有名的碎嘴婆,芝麻大点的事,从她嘴里过一遍,就能变成西瓜那么大。她男人王大喇叭,就是开头嚷嚷我材料买贵了的那个。这两口子,简直是村里的是非制造机。
我耐着性子跟我妈解释:妈,我请那些老板吃饭,是为了跟他们砍价,为了让他们保证材料质量,按时供货。修路这么大的工程,我不跟他们搞好关系,他们能把好东西优先给我们至于回扣,我林建业要是拿了一分钱昧心钱,天打雷劈!您儿子是啥样人,您还不知道吗
我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儿啊,妈当然信你。可这人言可畏啊!村里人没见过啥世面,耳朵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你张大妈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你可得当心点,别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我那辆半新不旧的破皮卡,是为了方便拉一些零散工具和材料才从城里开回来的,平时都是工地上的人在用。可到了张大妈她们嘴里,就成了我林建业贪污腐败、中饱私囊的证据,说我又是买小车又是穿新衣的,这钱能是大风刮来的
我那几件新衣服,还是我媳妇怕我回村里丢人,特意给我买的,平时都舍不得穿。
这些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甩都甩不掉。
更过分的是村长的外甥刘三,就是开头在引子部分跳出来要揭发我的那个。他在村里开了个唯一的小卖部,仗着他舅舅是村长,平日里就有些小偷小摸,缺斤短两的毛病,村民们碍于情面,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天,刘三提着两瓶劣质白酒,脸上堆着假笑找到我工棚:建业哥,辛苦了辛苦了!这么大的工程,全靠你操持啊!
我跟他不熟,也看不惯他那副德行,淡淡地应了一声:有事吗
他搓着手,嬉皮笑脸地说:建业哥,你看啊,这修路的工人,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吧每天吃的喝的,烟酒糖茶,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要不……这些东西都从我那小卖部拿呗我保证给你算最便宜的价格,货色也绝对让你满意。你呢,也给我结点方便,月底统一结账就行。说着,还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包,鼓鼓囊囊的,少说也有几百块。
我当时脸色就沉下来了,把红包推了回去,冷冷地说:刘三,工人的伙食和日常用品采购,都有严格的标准和流程,一切都得公开透明,走正规渠道。你想从我这儿走后门,捞好处,没门!这酒你拿回去,我林建业不喝这种酒!
刘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他讪讪地收回酒和红包,干笑了两声:建业哥说的是,说的是。是我唐突了,唐突了。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刘三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碰了一鼻子灰,怀恨在心,转头就在村里变本加厉地散布我的谣言。他仗着自己有点文化(初中毕业,在村里就算高学历了),说话一套一套的,极具煽动性。
乡亲们,你们可别被他林建业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我跟你们说,他修这条路,根本就不是为了咱们断桥岭好,他是为了他自己!刘三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对着一群围着他的闲汉和婆姨们,唾沫横飞地揭露真相。
你们想啊,这路一旦修通了,进出山是方便了,可谁最得利是他林建业!我听说他在城里就搞运输的,有自己的车队。等路修好了,他把车队开进来,咱们村的那些山货、木材,还不是得由他说了算他想给啥价就给啥价,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到头来大头都让他给赚了!这叫啥这就叫垄断!他这是想当咱们断桥岭的土皇帝,想从咱们每家每户的头上刮油啊!
他这么一说,一些原本就有些疑神疑鬼的村民,立刻就信了七八分。毕竟,断桥岭穷怕了,也被人骗怕了。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无利不起早,林建业投这么多钱进来修路,要说一点私心没有,他们是不信的。
还有啊,你们看他买那些材料,石头、沙子、水泥,哪一样不是从外面运进来的咱们断桥岭难道没有石头沙子吗他为啥不用咱们本地的还不是因为从外面买,他能吃回扣,能捞油水!他报的那个账,几十万,我看一大半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了!刘三越说越激动,拳头挥得呼呼作响,好像他亲眼看见我贪污了一样。
一开始,还有一些明事理的村民,比如我儿时的伙伴柱子,会站出来帮我辩解几句:刘三,你别瞎咧咧!建业哥是啥样人我们不清楚吗他要是想赚钱,待在城里舒舒服服当老板不好吗犯得着回来受这份罪
可刘三脸皮厚,嘴巴又刁钻:柱子,你懂个啥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他现在吃点小亏,是为了以后赚大钱!再说了,你跟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当然帮他说话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也得了他的好处
几句话就把柱子噎得说不出话来。那些原本就摇摆不定的村民,更是被刘三煽动得群情激愤。
渐渐地,乡亲们看我的眼神,就彻底变了。从一开始的热情、敬佩、感激,变成了冷漠、怀疑、审视,甚至有些毫不掩饰的怨恨和鄙夷。工地上送饭送水的人几乎绝迹了,偶尔有几个,也是放下东西就走,连句话都懒得跟我说。主动来帮忙的青壮年更是影子都见不着了,有时候我从村里过,背后都能听到清晰的议论声和嘲笑声。
看,那个冤大头回来了!
还说自己不赚钱,骗鬼呢!
等路修好了,看他怎么剥削我们!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我林建业长这么大,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受过白眼,吃过闭门羹,被人坑过骗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憋屈过!我他娘的是为了谁啊我图的又是什么啊我林建业在城里呼风唤雨,哪个老板见了我不得客客气气的回到自己家乡,掏心掏肺地想为乡亲们做点实事,反倒落了这么个下场!
好几次,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一想到那条修了一半的路,想到孩子们渴望走出大山的眼神,想到我爹娘期盼的目光,我又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我对我爹说:爸,您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把路修好了,他们自然就知道我是啥样人了。
我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儿啊,人心复杂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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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工程进度一天天往前推,可村里的风言风语也一天比一天厉害。终于,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那天,按照施工计划,有一段路基需要加宽,而这段路正好要经过村长张老蔫家地边上的几棵老柳树。那几棵柳树有些年头了,但也不是什么名贵树种,歪歪扭扭的,平时也就挡点阴凉。我事先跟张老蔫打过招呼,也跟他商量好了,砍掉这几棵树,我个人出三百块钱给他作为补偿,砍下来的木材也归他家,我还答应派人帮他把木材拉到他家院子里码好。
张老蔫当时满口答应,乐呵呵地说:建业啊,你太客气了!修路是大事,砍几棵破柳树算啥应该的,应该的!他还特意嘱咐我,砍树的时候小心点,别砸到他家的菜地。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过去了。可等我第二天带着几个工人,扛着锯子斧头准备去砍树的时候,张老蔫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带着他老婆儿子,往那几棵柳树前一站,黑着脸,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建业,这树不能砍!张老蔫一开口,声音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愣了一下,走上前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村长,您这是……咱们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这树不砍,路基就没法加宽,整个工程都得受影响啊。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张老蔫梗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我昨天回去仔细想了想,这几棵树是我们老张家的风水树!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栽下的,保佑我们家几代人平平安安,人丁兴旺。这要是砍了,我们家的风水就破了,那是要倒大霉的!他老婆也在旁边帮腔,哭天抢地地说什么树上有神灵,砍了会遭报应。
我听得哭笑不得。断桥岭是穷,但也没穷到这份上,几棵破柳树还能扯上风水神灵我耐着性子解释:村长,您别信那些没根据的。修路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积的是阴德,怎么会破风水呢再说了,这路修好了,您家门口就是大路,出行方便,地价也跟着涨,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啊。
我不管那些虚头巴脑的!张老蔫油盐不进,态度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反正这树就是一根都不能动!除非……除非你给我加钱!一棵树五百,这五棵树,你给我两千五百块钱!少一分都不行!不然,你们谁敢动一下试试,我跟你们拼命!他眼珠子一转,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老东西哪里是信什么风水,分明是听了村里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我林建业好欺负,也想趁机从我身上敲一笔竹杠!他这个当村长的都这样,那其他村民还不得有样学样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村长情面了,指着张老蔫的鼻子就吼道:张老蔫!你还要不要脸了昨天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就变卦你当我是冤大头,想怎么宰就怎么宰我告诉你,这路是为大家伙修的,不是为我林建业一个人修的!你要是再这么不讲道理,胡搅蛮缠,这路我还真就不修了!我看你们断桥岭世世代代都困在这山沟里,一辈子都别想翻身!
我这一吼,声音极大,把周围不少看热闹的村民都吸引过来了。那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张老蔫被我骂得老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仗着人多,也来了劲,跳着脚跟我对骂:林建业!你少在这儿吓唬人!你不修你不修也行啊!那你得把占了我家的地都给我还回来!还有,你买那些材料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都得把账目拿出来,当着全村人的面公开!谁知道你有没有从中捞油水,有没有虚报冒领
他这一嚷嚷,立刻就像捅了马蜂窝。人群里,刘三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像只闻到腥味的苍蝇,立刻开始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对!村长说得对!必须公开账目!我们辛辛苦苦盼来的修路钱,可不能让他林建业不明不白地给糟蹋了!刘三振臂高呼,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正义的化身。
就是!林建业,你要是心里没鬼,就把账本拿出来给大家伙儿都看看!让我们也瞧瞧,这几十万到底是怎么花的!王二麻子也跟着起哄,他那茅厕的事还没解决,正憋着一肚子坏水呢。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啥不能公开的遮遮掩掩的,肯定有猫腻!张大妈也尖着嗓子喊道。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矛头全都指向我。那一刻,我看着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嘘寒问暖的乡亲,如今却一个个变得面目狰狞、刻薄寡恩,我的心凉得像掉进了腊月里的冰窟窿,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我爹闻讯赶来,看到这阵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些村民的鼻子骂道:你们……你们这群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建业为了给村里修这条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自己垫了多少钱进去,你们眼睛都瞎了吗当初是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着建业修路的现在路修了一半,你们就想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了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我爹一辈子老实本分,在村里从没跟人红过脸,这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可那些被刘三煽动起来的村民,哪里还听得进道理
他林老爹,话可不能这么说。建业是出了力,可他要是真像你说得那么清清白白,为啥不敢把账目公开出来让大家伙瞅瞅我看啊,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不然他心虚啥王二麻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引来一片附和声。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胸中的怒火和失望已经达到了顶点。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不是要看账目吗行!我这就拿给你们看!让你们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转身冲回不远处的工地办公室,从抽屉里抱出那厚厚一沓账本、发票和各种单据,回到人群中,啪地一声,狠狠地摔在了张老蔫和刘三的面前。
你们都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了!我林建业要是从这条路里面贪污了一分钱,克扣了一分钱,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账本散落在泥地上,那些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发票和单据,每一张都记录着我为了这条路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可那些围观的村民,有几个真正识字的又有几个是真心想弄明白真相的他们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嫉妒和那些阴暗的揣测罢了。
刘三弯腰捡起几张票据,装模作样地眯着眼睛看了几眼,然后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哟嗬!建业老板就是阔气啊!这饭费可真不低啊,随便一顿饭就几百块,比我们全家老小过年吃的都好!建业,你这修路是假,带着你的工程队来咱们这穷山沟里享福倒是真吧
我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都在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几张单子,是我当初为了拿下优惠的材料价格,为了请那些城里来的技术员解决棘手的技术难题,不得不硬着头皮请客吃饭留下的。为了这条路,我陪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伤胃的烈酒,受了多少委屈,他们谁又知道
够了!都他娘的给我住嘴!一直沉默着,脸色铁青的我爸,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了。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我爸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镇住了。
我爸通红着双眼,指着那群村民,一字一顿地说道:这路,我们老林家不修了!建业垫进去的那些钱,我们认栽!就当是喂了狗了!从今往后,你们断桥岭的路是好是坏,是通是堵,都跟我们老林家没有半点关系了!你们谁有本事谁修去!我看你们能修出个什么鸟样来!
说完,我爸不再看那些目瞪口呆的村民一眼,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我,声音因为哽咽而显得有些沙哑:走!建业,跟爸回家!这个狼心狗肺的地方,咱们不待也罢!
我任由我爸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在转身的那一刻,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的脸上,有的错愕,有的慌乱,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麻木不仁,唯独没有一丝愧疚和挽留。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无数把尖刀反复切割,彻底死了。那条寄托了我无数心血和期望的路,也随着我的心,一起断了。
4
说不修就不修,我林建业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汉子。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工程队遣散了,工钱一分不少地结清,还多给了他们一些遣散费,毕竟跟着我来这穷山沟受了这么多委屈。那些租来的机器设备,也联系好车辆,当天就全部拉走了。
那条投入了我大半积蓄,耗费了我无数心血,刚刚修了一半的路,就像一道丑陋的巨大伤疤,血淋淋地横亘在断桥岭的山腰上,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愚蠢和短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断桥岭,村里顿时炸开了锅。
啥林建业真不管了工程队都撤了那这修了一半的路可咋办啊最先慌神的是那些真心盼着路修通的普通村民。
还能咋办凉拌呗!都怪王二麻子、刘三他们几个搅屎棍!好好的一个局面,硬是让他们给搅黄了!现在好了,路没修成,还得罪了建业,看他们以后怎么收场!一些脑子清醒的人开始抱怨起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当初刘三在村头煽动的时候,你们不也跟着瞎起哄,说建业黑心吗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有人开始互相指责,推卸责任。
刘三和村长张老蔫,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特别是刘三,前几天还把自己吹得跟个救世主似的,现在牛皮吹破了,被村民们堵在小卖部里,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刘三也是个滚刀肉,被骂急了眼,梗着脖子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对村民们喊道:乡亲们都别慌!都别急!他林建业不修,难道咱们断桥岭就没活路了吗我刘三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去找乡里,找县里要政策,要资金!我就不信了,凭我刘三这张嘴,还能要不来修路的钱到时候,路照样修,还不用花咱们断桥岭一分钱,更不用看他林建业的脸色!
村长张老蔫也怕承担责任,赶紧跟着附和:对!对!刘三说得有道理!我们断桥岭的人,难道离了他林建业就真活不了了大家放心,我和刘三一定想办法把这事给办妥了!
还真就有那么一些愚昧的村民,又一次被他们俩的花言巧语给糊弄住了,觉得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又开始捧起了刘三和张老蔫的臭脚,指望着他们能创造奇迹。
我带着一肚子无法言说的怨气和失望,离开了断桥岭,头也不回。我暗暗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我林建业再也不踏进断桥岭那片让我伤透了心的土地一步!那个地方,那些人,不值得!
我爸妈也因为这件事,对村里的人彻底寒了心。他们本是土生土长的断桥岭人,对那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可这次,乡亲们的所作所为,让他们觉得无比陌生和心寒。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也跟着我一起搬到了城里,说是不想再看到那些糟心的人和事。
回到城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建筑生意上。或许是憋着一股劲,想向那些看不起我、误解我的人证明些什么,我的事业竟然出奇地顺利。我凭着过硬的工程技术、诚实守信的经营理念,以及当年在部队里锻炼出来的吃苦耐劳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很快就在竞争激烈的建筑市场站稳了脚跟。
一年,两年,五年过去了。我的建筑公司越做越大,从最初一个小小的包工队,发展成了一个拥有几十名技术人员、上百名熟练工人的正规建筑企业。我承接的工程也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小型民房修建,到后来的市政道路、桥梁建设,甚至参与了一些省市级的重点项目。我换了更好的车,在城里买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把父母接过来颐养天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别人眼里,我林建业也算是个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了。
而断桥岭呢
后来陆陆续续也听到一些关于断桥岭的消息,大多是从那些不甘心困在山里、想方设法跑出来打工的同乡嘴里听说的。
听说,刘三牛皮吹得震天响,也确实往乡里县里跑了好几趟,可人家那些当官的哪个是傻子一听断桥岭那复杂的村情,再一打听之前我修路被逼走的事,谁还愿意蹚这浑水刘三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结果是一分钱没要到,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从此在村里就成了个笑话。
他倒也贼心不死,又想鼓动村民们集资自己修路。可人心早就散了,谁也不愿意再白白出力,更不愿意掏自己的血汗钱去填那个无底洞。之前被他煽动起来的那些人,现在都把怨气撒在了他身上,刘三的小卖部生意也一落千丈,据说连他舅舅张老蔫都不怎么搭理他了。
那条被我修了一半的致富路,在经历了几个春夏秋冬的风吹雨淋之后,更是变得面目全非。有些路段因为缺乏维护,发生了塌方;有些路段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乎看不出原来路基的模样;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排水不畅,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比以前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还要难走。
村里的光景,可想而知,是一天不如一天。由于交通极度不便,山里的那些好东西,比如核桃、板栗、药材,根本运不出去,只能烂在山里,或者被那些零星进山的小贩子压到最低价收走,村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落不下几个钱。
年轻人但凡有点门路,有点力气的,都想方设法地逃离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山沟,到外面的世界去讨生活,哪怕是在工地上搬砖,也比守在断桥岭有盼头。村子里剩下的,大多是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守着那几亩贫瘠的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望天收的日子。
断桥岭,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成了一座被时代遗忘的孤岛,被那条断了的路,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也断送了发展的希望。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起断桥岭,想起那条未能修通的路,心里五味杂陈。有愤怒,有不甘,有惋惜,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毕竟,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埋葬着我的童年和青春。
但我始终坚守着当初的誓言,再也没有回去过。
5
大概是在我离开断桥岭七八年后的一个深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我正在办公室里核对一份重要的工程合同,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区号显示是老家那边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林建业,林老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年轻,但带着几分忐忑和紧张的声音。
我是林建业,你是哪位我的语气尽量保持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建业哥,我是……我是李明志啊!断桥岭的李明志,你还记得我吗
李明志我脑海里迅速搜索着这个名字。哦,想起来了,当年我回村修路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黑黑瘦瘦的,不怎么爱说话,但干活很卖力,经常闷着头在工地上帮我搬石头、推车子。我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觉得是个踏实肯干的后生。
哦,是明志啊,我记得你。你现在……在村里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会联系我。
嗯,建业哥,我现在是……是咱们断桥岭新上任的村支书。李明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更惊讶了。李明志当了村支书那张老蔫呢刘三呢
似乎猜到了我的疑问,李明志顿了顿,继续说道:建业哥,村里……村里这些年太苦了,大家都想请你回来看看,不知道你……你有没有时间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充满了试探。
回来看看我心里冷笑一声。断桥岭还有什么值得我看的看那条半截子路看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那条路……还是老样子,甚至比以前更糟了。李明志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前阵子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把原来那条唯一能出山的小路也给彻底堵死了。现在村里人要想出山,都得翻山越岭,绕几十里根本没有路的山道,太难了,也太危险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建业哥,不瞒你说,前几天,村东头的王大娘,她的小孙子半夜突发高烧,抽风不止,可路不通,根本送不出去救治,差点……差点孩子就没了!最后还是村里十几个壮劳力,轮流用担架抬着,翻山越岭七八个小时,才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捡回一条命啊!王大娘哭得死去活来,说对不起你,当年不该跟着瞎起哄……
我沉默了。王大娘,我当然记得。当年她家虽然也穷,但却是第一个在我家工棚最困难的时候,颤颤巍巍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的。那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我一直记在心里。
建业哥,我知道,当年村里人做了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伤了你的心。这些年,大家伙儿也都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特别是经历了这次山洪堵路的事情,大家才真正明白,没有一条好路,咱们断桥岭就永无出头之日啊!李明志的声音越发激动,刘三和张老蔫,现在在村里根本抬不起头来,谁见了都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我们……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建业哥,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咱们都是断桥岭的根,看在那些还困在山里的老人和孩子的份上,再帮帮断桥岭,拉我们一把
帮我凭什么再帮我林建业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的心是铁打的,被伤了一次,难道还能再若无其事地伤第二次当年的那些场景,那些刻薄的嘴脸,那些无情的指责,还历历在目,像一根根拔不掉的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
明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离,我现在城里的生意非常忙,实在是走不开。村里的困难,你们可以向政府反映,争取一些政策支持。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委婉地拒绝了他。
建业哥……李明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就这样吧,我这边还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可放下电话,我的心里却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堵得慌。办公室窗明几净,城市繁华喧嚣,可我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贫瘠闭塞的小山村——断桥岭。那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童年最纯真的记忆,也有我青年最惨痛的教训。那些愚昧、自私的嘴脸固然可恨,可那些淳朴、善良的面孔,那些渴望改变命运的眼神,我也同样无法轻易从记忆中抹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有些心神不宁。李明志的话,王大娘孙子的事,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我努力想把这些抛开,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可越是这样,那些画面就越清晰。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的秘书突然进来报告,说有几位从我老家来的人,指名道姓要见我,没有预约。
我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走到会客室门口,隔着磨砂玻璃,我看到几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推开门,果然是李明志。他身边还跟着三四个年轻人,一个个都晒得黝黑,穿着朴素的旧衣服,脚上的胶鞋沾满了泥土,显然是赶了很远的路。他们见到我,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紧张地搓着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粗糙不堪的手。
建业哥!李明志一见到我,眼睛就红了,声音也有些沙哑。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故作平静地问道,示意他们坐下。
建业哥,我们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们,也不想再管断桥岭的事了。李明志没有坐,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双手捧到我面前。
红布打开,里面是一沓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有一块的,甚至还有一些毛票,都带着一股泥土的汗腥味。钱的旁边,还放着一些用塑料袋装着的土鸡蛋、干蘑菇、核桃之类的山货。
建业哥,这是……这是我们全村人凑的一点点心意。李明志的头低了下去,声音带着浓浓的愧疚,当年……当年是我们断桥岭对不住你,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把你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代表了我们全村人的歉意。你拿着,就算……就算我们给你赔不是了。这些土产,也都是自家地里长的,不值什么钱,就是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我看着那些钱,那些土产,再看看眼前这几个一脸愧色、满怀期盼的年轻人,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我能想象得到,这些钱,对于依然贫困的断桥岭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可能是他们省吃俭用大半年才攒下来的,可能是孩子们的学费,可能是老人的救命钱。
建业哥,我们今天来,不是求你再出钱给我们修路。旁边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红着眼睛大声说道,我们知道,我们没那个脸再求你了!我们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也想让你知道,我们断桥岭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没良心!我们更想……更想跟你学学技术,学学本事!我们自己集资,哪怕一家出一个人,自己出力,一筐一筐背石头,一车一车推沙子,就算是蚂蚁啃骨头,用十年二十年,我们也要把这条路给修通!不然,我们断桥岭就真的没希望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就真的要一辈子困死在这大山里了!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那一张张被风霜刻满印记的年轻脸庞,看着他们那双因为激动而闪烁着泪光、却又充满了渴望和坚定信念的眼睛。那眼神,是那么的熟悉,那是我当年意气风发回到断桥岭时,在所有乡亲们眼中都曾看到过的光芒!只是,那光芒后来被愚昧和私利所熄灭,而现在,它又在这些新一代的年轻人眼中,重新燃烧了起来!
我的心,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着。
6
我最终还是决定再回一次断桥岭。
不是因为他们送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钱物,也不是因为他们那句迟到了太久的道歉。而是因为李明志他们眼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那股想要改变命运的决心和勇气。我在他们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看到了一丝断桥岭未来的希望。
当然,这一次回去,和上一次截然不同。我明确告诉李明志,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大包大揽,自己掏钱垫资。断桥岭的路,终究要靠断桥岭人自己去修。我可以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帮助他们重新进行科学的路线勘测和规划,利用我的人脉关系,帮他们联系到可靠的、价格公道的施工队伍和材料供应商,甚至可以尝试帮他们向上面争取一部分政府的扶贫修路专项款项。但是,主要的资金筹集和劳力付出,必须由村民们自己承担。
李明志和那几个年轻人听了我的话,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更加激动。他们连连点头,说:建业哥,你能答应帮我们这些,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钱和力气我们自己出,只要你能给我们指条明路,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时隔多年,我再次踏上了返回断桥岭的路。这一次,我的心情复杂而平静。
回到村里,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萧条。许多房屋都已破败不堪,有些甚至已经倒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村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那条当年修了一半的路,更是惨不忍睹,几乎已经被大自然重新吞噬。
李明志召集了全村村民开大会。在会上,他首先代表全体村民,再次向我表达了深切的歉意。然后,他详细地向村民们传达了我的想法和条件。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村民们的反应异常积极。或许是这些年吃够了没有路的苦,或许是被李明志这代年轻人的决心所感染,几乎家家户户都表示愿意出钱出力。有钱的按人头凑份子,没钱的就出壮劳力。
很快,在李明志的带领下,村里成立了一个修路理事会,由几位在村里有威望、处事公道的老人和李明志等几个年轻人组成。理事会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管理修路资金和监督工程进展。所有的捐款和支出,都用大红纸写得清清楚楚,每天贴在村委会门口的墙上,任何人都可以查看,真正做到了公开透明。
王二麻子和刘三,也想凑热闹,想在理事会里捞个名分,结果被李明志毫不客气地给顶了回去。我们断桥岭修路,不欢迎你们这种当年只会拖后腿、搬弄是非的人!你们要是真心悔过,就老老实实地跟大家一样出钱出力,别想再耍什么花招!李明志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赢得了在场村民的一片叫好声。这两个当年把村子搅得乌烟瘴气的人,如今在众人的鄙夷目光下,只能灰溜溜地缩在一边,再也不敢多言。
在我的帮助下,新的修路方案很快就制定出来了。考虑到村里的实际经济情况,我们对原先的方案进行了一些调整,尽量利用本地的石材资源,以减少运输成本。我还联系了我在城里的一些朋友和合作伙伴,他们听说我的经历后,也纷纷伸出援手,有的捐赠了水泥钢筋,有的则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提供了工程机械。
万事开头难。虽然有了方案和一部分物资,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资金依然紧张,大型机械进山困难,很多工作都需要靠人力完成。
但这一次,断桥岭的村民们爆发出惊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李明志带着村里的年轻人,组成了突击队,吃住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苦干。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力所能及地帮忙烧水送饭,清理场地。就连孩子们,放学后也会跑到工地上,帮着捡捡小石块,递递工具。
我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些被汗水浸湿的衣衫,那些被石头磨破的双手,那些布满尘土却依然闪耀着希望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这才是断桥岭应有的样子!
修路的过程异常艰难。遇到坚硬的岩石,他们就用钢钎一点点凿,用铁锤一下下敲;遇到陡峭的悬崖,他们就用绳索吊在半空中作业;遇到塌方和泥石流,他们就冒着生命危险去清理。饿了,啃几口干硬的馍馍;渴了,喝几口冰冷的山泉;累了,就在路边的石头上靠一会儿。
我被他们的精神深深打动,也忍不住亲自上阵,和他们一起抬石头,一起挥汗如雨。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和干劲。
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有人动摇过,抱怨过。但李明志总能及时站出来,给大家鼓劲打气。乡亲们,想想咱们吃的那些没路的苦,想想咱们的孩子还要不要继续过咱们这样的日子!只要咱们团结一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条路,咱们一定要把它修通!
就这样,靠着一股不向命运低头的韧劲,靠着全村人拧成一股绳的团结,那条承载着断桥岭几代人梦想的道路,一寸一寸地在悬崖峭壁间向前延伸。
整整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比我最初预想的还要快一些。当最后一车混凝土浇筑完成,当那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终于像一条银色的玉带,蜿蜒盘旋在断桥岭的崇山峻岭之间,将这个封闭已久的小山村与外面的世界紧紧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整个断桥岭都沸腾了!
尾声
通车那天,断桥岭比过年还要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从清晨一直响到傍晚,震耳欲聋。村民们自发地在村口的路边摆上了长长的流水席,用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酒菜,款待所有为修路出过力的人。
李明志代表全体村民,端着满满一大碗米酒,走到我面前,他的眼圈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建业哥,这碗酒,我们断桥岭全体乡亲敬你!我们敬你的不计前嫌,敬你的雪中送炭,敬你的大度和智慧!没有你,就没有我们断桥岭的今天,就没有这条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我们断桥岭世世代代,都会记住你的恩情!
我接过那碗酒,入手滚烫,一如我此刻激荡的心情。我看着眼前这条崭新的道路,又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条半途而废、布满荆棘的泥泞。这条路,不仅仅是一条连接山内外的物理通道,更是一条连接人心的情感纽带,是一条见证了愚昧与觉醒、自私与奉献、绝望与希望的心灵之路。
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涌入喉咙,激起一阵热辣的暖流,直达心底。我说:明志,乡亲们,这条路,不是我林建业一个人的功劳,是你们,是所有断桥岭人用自己的汗水和血性,一寸一寸铺出来的!我林建业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一点事情。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你们自己,是你们这种不甘贫困、勇于改变命运的精神!
路通了,断桥岭就像一个沉睡已久的巨人,被彻底唤醒了。山里的优质核桃、板栗、蜂蜜、药材,源源不断地运往山外的市场,换回了实实在在的票子。城里的人也开始听说断桥岭山清水秀,空气新鲜,纷纷慕名而来,体验农家生活,欣赏山林风光,给村里带来了新的商机。
村里的年轻人,不再削尖了脑袋往外跑,很多人选择留在家乡,开起了农家乐,搞起了特色养殖和种植,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家门口就能过上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孩子们也终于可以坐着崭新的校车,沿着平坦的水泥路,去镇上条件更好的学校读书,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
我的建筑公司,在后来的发展中,也承接了更多更大、更具挑战性的国家级重点工程,修建了无数座宏伟壮观的桥梁和四通八达的道路。我的名字,也逐渐在行业内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但我心里最惦记,也最引以为傲的,始终还是断桥岭那条最初的路,那条用人心和汗水浇筑而成的希望之路。
后来,有省电视台的记者听说了断桥岭的故事,专门组织了一次深度采访,也采访到了我。在镜头前,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微笑着问我:林总,您作为一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参与了那么多大型工程的建设,在您看来,一个工程项目要想取得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您个人认为,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呢
我想了想,沉吟了片刻,然后认真地回答道:一个工程项目的成功,离不开科学的规划、过硬的技术、充足的资金和严格的管理。但更重要的,我认为是‘人’的因素,是所有参与者的责任心、凝聚力和奉献精神。至于一个优秀的企业家,我想,除了要有敏锐的市场洞察力、卓越的组织管理能力和敢于承担风险的魄力之外,更应该具备一种社会责任感,一种懂得感恩和回馈的情怀,以及……或许还需要一点不计前嫌、不问得失的‘傻气’吧。
我说完,记者和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这期节目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断桥岭的乡亲们,自然也都通过电视看到了我的采访。听说,那天晚上,村里很多人家都自发地多喝了几杯酒,有的人喝着喝着就哭了,有的人喝着喝着就笑了。
至于当年的村长张老蔫和那个上蹿下跳的刘三,据说那天晚上,他们两家都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一整夜都没敢出来见人。后来听说,张老蔫没过两年就郁郁而终了,临死前还念叨着对不起我。而刘三呢,他那个小卖部早就开不下去了,后来也灰溜溜地离开了断桥岭,到外地去打工,从此再也没什么音讯。
而那个曾经因为一个茅厕就想讹诈我一万块钱的王二麻子,他那个所谓的风水宝地茅厕,早就在我第一次修路失败后的某一个雨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得无影无踪,连块烂木板都没剩下。这也算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惩罚吧。
人心这杆秤,称得了黄金万两,也称得出一念之差。路修好了,人心正了,日子才能真正好起来。断桥岭的故事,还在继续。而我,也会带着这份特殊的经历和感悟,继续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