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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雨倾盆,山林间仅有一片雨打树叶哗然之声,天地之间就连一抹月色也无,黢黑一片。
燕九就在雨中伫立,似是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仰着头,任由雨水冲过面庞。
直至身侧树丛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动静。
燕九侧头看了看,心想,莫不是山虎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似是终于觉着冷了,握紧手中的刀,顺着咫尺可见之路,向山上走去。
他记得山上有个破庙,或许可以挡雨。
1
庙是前朝的某一位公主盖的,公主虔信佛道,据说请了几位名噪一时的诗人题诗,彼时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
但也不过四十多年,那位公主早已在乱军马蹄下香消玉殒,题着诗词的墙壁也随着陈旧破裂。
上头那些名词佳句东掉一块西缺一字,剩的不多了。
但好在,燕九识字也不多,借着那电闪雷鸣吃力地辨别,最终也只认出了一个字:孟。
也不知是诗人的落款,还是诗句里的内容。
燕九终归是对诗句不感兴趣的。
燕九本欲借庙躲雨,但庙还是太破了,便连门扉都破烂不堪。
燕九都不必推门,风大了些,那门扉便摇摇欲坠。
但他还是走进破庙中。——至少这破庙不小,再往里走些,便不会有风雨侵入。
风雨呼啸之声便隔绝在寺庙之外,燕九这才抹了脸上雨水,往里头走去。
一路上踩到不少碎石瓦砾,还有一些断裂的木头。燕九便摸索开那些碎石,再拾捡几根干木头,随意几刀劈成几截,便成了一个柴堆。
燕九掏出了怀里的火折子,虽是贴身放着,但还是多少浸了水。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吹了好久,浑身战栗,最终才莹莹亮起些微火光来。
燕九起了火,驱逐了周身寒意,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他原是身处庙宇正殿,周遭还有散落破损的蒲团,抬头看,那断了一手的佛陀正慈悲地俯视着他,再低头神龛上的香烛东倒西歪,贡品早已腐朽不堪。
佛像之后有一块黄幕遮掩,应当是通往寺中厢房罢。
燕九没兴趣往厢房去,捡起蒲团,撕开上头布料丢进火中,能让它烧得更快些。
火越烧越大了,燕九脱下身上淋湿的衣物,赤着上身坐在火边,他眸中映着那跳跃火光,火光映出他脸上斑驳血迹。
燕九手里仍握着那把刀,身上却渐渐有了暖意。
雨渐渐停了。倾盆大雨,终究变成落在瓦砾上滴答的声响。
今夜就在这破庙暂且休整片刻罢。
就在他昏昏沉沉欲睡过去之时,那黄幕后传来一个声音:
雨停了,这里并不安全,施主快些离开罢。
燕九吓醒了,弹起身来,警惕横刀身前,看向那黄幕。
这庙内分明没有人,莫不是这破庙厢房里还住着人
燕九目光凛然,厉声发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躲躲藏藏
那黄幕后的声音顿了顿,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才无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已非人,是困在此地的吊死鬼,在此等待替身。
燕九听罢浑身一颤,警惕地捡起一根柴火,向黄幕后扔去。
那幕布随之轻动,柴火滚了几圈,熄灭了。但在熄灭前,确实没映出幕布后的影子来。
那吊死鬼道:你看。
燕九不禁悚然,抿着唇紧蹙着眉,退了一步,似是想离开,但最终却莫名停下了脚步。
过了一会儿,他举刀指着那幕布:照你所说,你是寻找替身的吊死鬼,应当趁我睡着取我性命,为何要叫醒我让我离开
吊死鬼道:人生而不易,我虽为鬼怪却不愿夺人性命。
燕九闻声眼眸微颤,就连气息都凝滞了。他不禁往那块幕布走了一步:你是……为何
吊死鬼道:不忍心。
燕九沉默了很久,最终放下了刀,坐回火堆旁,道:我今日就借宿于此了。
吊死鬼惊讶道:施主你这……
山中有虎,此时离开我定命丧虎口,与其喂那畜生,倒不如死在鬼手。
燕九随意瞥向那幕布:再者,你不说你不忍心杀人么
吊死鬼迟疑了很久,最终道:借宿也可,但幽明异路,施主不胜阴气侵袭,我不胜阳气灼烧,均不得安宁,不如约定今日以此幕布为界,各居一隅,不要靠近彼此。可好
燕九听罢抿了抿唇,最终答应下来。
2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雨又大了起来。
燕九听着那雨声,望着火光,心道还好来借宿了。
兴许是与一只鬼同处一室,燕九没了困意,别过头看那黄幕,良久,开口问:你是怎么死的
吊死鬼道:我是吊死鬼,自然是自缢而死。
燕九皱着眉,似乎这理所当然的一个理由惹得他哪里不快似的。他摩挲了一下刀柄,又问:为何要自缢
吊死鬼颇为羞愧地笑了笑:不怕施主笑话,我化鬼后已忘却生前之事,也不知是为何自缢。
燕九听罢,沉默得更久了,似是觉得没见过这么蠢的鬼。不会害人杀人便罢,就连自己的死因都忘了。
他再开口时,声如蚊呐,意味不明地道:难怪。
吊死鬼此刻又道:但想来我既是自缢而死,生前应当不是什么有骨气的,这般轻易就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燕九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是说不记得了么怎的就说自己没骨气
吊死鬼说:世上自缢,有如忠臣为国为君尽节者,有如情势所迫、更无求生之路者,阴司鬼差便会怜悯其情非得已,带他们入轮回。但若是尚有一线生机可存活于世、却轻率地断送自己性命之人,便是违背了好生之道,要于尘世困顿,直至寻到替身。
我虽没有记忆,但阴司鬼差并未带走我,不恰恰证明,我便是那后者么
燕九听罢,用力地攥紧了拳头,似乎很是愤愤:这规矩好没道理,一人在这世上受尽折磨、痛苦非常最终以死求得解脱,却还要被他们三言两语便定下罪责、困囿不得解脱!
吊死鬼听他这般义愤填膺,解释道:毕竟舍弃的是母亲忍受分娩之痛换来的性命,受些罪责也是应当的。
燕九神色愈发烦躁起来,指腹用力按压着那刀柄纹路,按得疼痛仍不肯松手。
好半晌,他阴沉沉地道:这世道吃人,多得是痛苦万分自尽之人,莫不是世事纷扰、受尽折磨也是他们的错莫不是苛捐赋税、战火烧天也要算在他们头上
吊死鬼听了此话,迟疑地道:这……怕不能这般算。
燕九反问:那你说该如何算
吊死鬼一时间答不上来,燕九便觉着不快了,扯过自己湿漉漉的衣物铺在灰尘遍地的地上,便侧躺上去,背对着那黄幕,一副大有这般睡过去的架势。
见状,吊死鬼不知他在生什么气,自缢后被困在此地的人是自己又不是他。
吊死鬼似乎很是无奈,又似乎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燕九紧攥着衣物,烦躁地想,一个死鬼怎么会叹气。
他合上眼睛。
3
燕九难得做了个梦,梦里大雪漫天,他似是只有七八岁的光景,瘦骨嶙峋、饥肠辘辘地缩在母亲怀中。
而那个同样瘦得双颊凹陷的女人双瞳无光地靠在树下,一双枯枝般的手垂在两侧,已经没了气息。
但燕九依旧缩在她的怀里,似乎想借此焐热那渐渐冷却的身躯。
周遭也有这般衣衫褴褛的人,各个形容枯槁地跪在地上,祈求过路人施舍一口饭吃。
燕九已经很久没吃饭了,但他没力气动弹,就连磕头都做不到,便也讨不到饭。
只能缩在母亲怀里,怕是再过几日,便会同母亲一般没了气息。
过路人常指指点点,燕九只能听见一两句,灾荒战乱。他不知道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知,这便是让他们母子流离失所,饿死街头的罪魁祸首。
有人看他可怜,在他母亲尸首前丢了几枚铜板,可不等他伸出手去捡,便被周遭同样乞讨的人抢去了。
燕九抢不过,便又缩回了母亲怀里。
他只觉得冷,饿,就在他神志不清地昏过去前,一件打着补丁的斗篷将他裹了起来。
暖、暖得他有些疼。让他想起了母亲的怀抱。可母亲的怀抱已经变得冰冷。
他伸出手想去够母亲,抱着他的人少年身形,却稳重坚定地说:放心,我会将她妥当安葬。
燕九听罢,终于坚持不住,饿昏了过去。
4
次日天刚破晓,燕九便醒来,火堆已熄。
他捡起自己干燥的衣物穿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掀开那黄幕,黄幕后并非厢房,而是一面墙壁,墙角躺着他昨晚扔过来的柴火。
燕九死死地盯着那柴火,不知在想什么,最终他放下了那黄幕,转身离开。
回到山下镇子里,燕九一气买了不少干粮,又找了个摊子吃了碗素面,他狼吞虎咽,似是梦中那饿意如蛆跗骨,让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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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那桌有人在议论些什么,言语间皆是畏惧非常。燕九听见了灭门复仇等字眼,他面色不改,继续吃着自己的面。
等吃完,燕九招呼老板过来结账,正巧他们说到了一个姓孟的书生。
这贪官干了多少恶事,现下算是遭报应了,你们可还记得十年前的孟生
孟生不是前些年科考舞弊那人么
孟生文采出众、品行高洁,怎会舞弊那都是这贪官栽赃陷害,只因孟生不愿为他儿子代笔,他便记恨上了,后来他儿子舞弊一事东窗事发,他便将罪名栽赃到孟生头上。
不仅如此,我听说那孟生在狱中受尽刑罚,一条腿都被生生打断了,右手手指都被切掉几根,生生屈打成招啊。
是啊,好在那年公主出嫁,圣上大赦天下,不然孟生就被处死了。
孟生活下来了
哎,这孟生运气也不好,出狱没多久,全家便起了一场大火,无一生还呐。
燕九静默地听了良久,才把钱掏出放在老板手里。
起身,戴上斗笠和买的干粮离开了镇子。
5
燕九回到庙中,拿出市集买的笤帚把大殿稍加清扫,在外头的瓦砾堆里找了几块完整的砖瓦,爬到屋顶稍作修缮,好歹不漏水了。
忙活完这些,便去山林中砍了一堆柴火,又在地上铺上了一层枯草,勉强算作床榻,大有要常住的意思。
夜色降临,他便燃起火堆,拿着镇子上买的干粮一点点吃了起来,目光却落在那黄幕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等他把那干巴巴毫无滋味的饼吃了大半后,黄幕后终于传来了那吊死鬼惊讶的声音:施主,你为何还在此
燕九这才收回了死死盯着黄幕的目光,道:我无处可去,再借宿几日。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靠近你,不会碍你的事。
吊死鬼道:可我终归非人,施主若是长留,对施主不利。
燕九轻嗤了一声:左右我在这世道也活不了多久,你能对我不利到哪去
吊死鬼闻言,问道:施主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燕九扭头看向那黄幕,即便他把火烧得又旺又烈,上头依旧映不出一丝半点的影子。燕九终于觉着嘴里的干粮无味了,他随手把干粮丢回包裹里,随意道:有人追杀我。
吊死鬼一惊:是什么人山匪还是仇敌可需报官
燕九听了好奇问他:你为何会这么想万一我才是山匪,我才是恶人,追杀我的是官兵呢
吊死鬼却道:施主昨夜为那些自缢之人开脱,话语间皆是对这世道的义愤填膺,我觉得施主不像坏人。
燕九不是滋味地动了动唇,嗫嚅片刻,才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吊死鬼不置可否,仍挂怀着燕九方才说的话:若当真有人追杀,施主便更不该停留此处了,应当快些离去,找个远一些的村落或是镇子躲起来。万一那仇人寻上门来该当如何
燕九听了,不甚在意地一哼,仰面躺在草垛上:寻上门再说,大不了便是一死。
吊死鬼似是对他这话颇不赞同:施主怎可这般不惜命
世上有牵挂之人才会惜命,我早已无牵无挂,自然没有活着的意义。
说着燕九忽地有了一个主意,眸色微亮,他翻身看着那黄幕,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不如我在此地自缢,做你的替身,这样你便可以解脱了。
话音未落,庙内忽然阴风大作,就连那火堆都被吹得可怜,黄幕随风飞舞。
燕九见状一愣,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听得那吊死鬼怒气冲冲的声音震耳欲聋:胡说八道!施主再这般胡言乱语,别怪我请你出去!
等阴风停息,吊死鬼便没了动静。燕九看那神龛上的香烛都被震掉了,心道,脾气还是这么大啊。
他试探地又说了几句话,吊死鬼都没回应,看样子是真被他这种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做派气着了。
燕九便也没再讨嫌,转身背对着那黄幕,莫名其妙地想:生气的时候就不用说请了罢,直接说赶出去多好。
看着那噼啪作响的火堆,燕九想起来今早面摊上人们议论的话,他眼眸微垂,再次开口,轻声道:可我真的……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6
燕九记得那是一年初春,他有了一口饭吃,终于不再是皮包骨头的耗子模样,洗干净脸,穿上那人的旧衣服,看着也像是哪家父母娇养的心头肉。
可他终归是没有父母的。
那人的父母待他温和宽厚,不让他做粗活,但他却总是会偷偷跟着他们一同到地里去,争着抢着干活。生怕他们后悔了,把自己赶出去。
晚上睡觉时也把自己缩成一团靠在墙角,似是在说:你看,我不占地方的。
吃饭时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扒拉,吃得不比邻居家那只狸花多。
最先发现这事的还是那人。
燕九晚上忐忑不安地睡着,连被褥都不敢多盖,大半夜着了凉,梦到了母亲,便这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他哭也不敢哭得大声,先前在街上乞讨时,有人会因为他的哭声厌烦他,所以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忍着哭声。
等他快把自己的手咬破时,忽地被一把拽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那人看见他青紫的手,眉头微蹙,目光温柔又心疼:做噩梦了
燕九不敢吭声,那人便拉过他的手,轻轻地吹他手上的咬痕:不疼了不疼了。
说罢还皱眉对他道:以后做噩梦了就跟哥哥说,不准再咬自己了,不然我就会生气。
燕九看着他的脸就开始掉眼泪。
那人便又慌了:我吓你的,我不生气我不生气,小九别哭。
见他眼泪止不住,手足无措地把燕九抱在了怀里,笨拙地学着自己母亲哄妹妹的模样拍着他的背:小九乖小九乖,不哭了不哭了。
燕九再也忍不住哭声,嚎啕出声:我想母亲!想回家!
那人拍着他背的动作都轻了很多,静静地听着他哭,轻声哄着: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哭。
燕九哭得动静还是把那人父母和妹妹吵醒了,他们本以为出了什么事,待听见燕九哭嚎的内容,皆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人的母亲见燕九脸色涨红,猜到他着了凉,披衣去煮姜汤了。
那个两岁的小女孩不懂燕九的悲伤,只当是什么游戏,跌跌撞撞地爬上床,学着哥哥的动作一把抱住了哭泣的燕九,牙牙学语:不哭、不哭……
燕九最后是哭着睡过去的。
再醒来时,那人守在自己床侧,告诉燕九,以后这里便是他的家,让他改口喊自己哥哥。
燕九胆战心惊,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人却笑弯了眼睛,摸了摸他的头:快叫。
他笑得好看,燕九怔怔地看着,不敢拒绝,喃喃唤:哥……
他便笑得更欢:哎。
屋外传来小妹嬉笑的声音,厨房的饭菜香也飘进了燕九鼻子里。
那一天燕九吃了一大碗饭。
7
第二天晚上,那吊死鬼也没出声。
燕九又去镇上买了一些被褥,往草垛上一铺,便成了一张舒适万分的床。
他今日上山逮了一只兔子,此刻正在烤着吃,一边吃着,一边扭脸盯着那黄幕。
吃完了,吊死鬼也没个动静。
燕九看着那兔骨头沉默,良久,开始自顾自地说话:叛军据说已经打到永城了,永城离这也不过一百里。等叛军打过来,又得死不少人。
说完,燕九等了等,也没有动静,他便抿了抿唇,继续自说自话:叛军打的是为民为国的旗号,说什么,‘清君侧’,我不懂,先前没有叛军的时候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苛捐杂税逼得人苦不堪言,一旦到了荒年,便有不少人饿死。
可现在有了叛军,战火漫天,百姓也不见得过得多好。守城的军队都胆小怕事,把城中老弱妇孺推到前头当人墙,叛军若是要攻城,便要杀掉这群百姓。
我想救,可我不知如何救。我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布衣,见这世道苍凉,心中悲怆无力。
燕九看见那黄幕轻轻地动了动,他眼眸微垂,继续道:世道不好,早就没有希望了。
那吊死鬼终于开了口:可活下去,终归是有希望的。终归是有机会改变的。
燕九便问:如何改呢无权无势,压根就无人听百姓说话。
吊死鬼道:可报官伸冤。
燕九嗤笑:官吏只顾自己富贵、只顾争权夺势,哪里知道下头的百姓如何水深火热他把玩着手中那柄刀:刀不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
吊死鬼不认同道:总有人不是这样的,总有人挂怀百姓生死,一心为生民立命,总有人会去做的。
燕九问:谁去做这样的人
吊死鬼当即道:我去做这样的人。
燕九登时一顿。
话刚脱口,吊死鬼便觉察出了不对,他连忙改了口:若我活着,我会去做这样的人,即便千难万险,我也会想去试试。
燕九听着,不是滋味地拿了根棍子拨弄火堆,火光映照下他眉头紧蹙,眼中泛着红。
他说:没有意义。
吊死鬼执着道:会有意义的。
燕九忽地震怒,把那棍子扔在了地上:没有意义!
吊死鬼不做声了。
燕九喊完,自己懊恼非常地埋首进掌心,好半晌,闷声道:抱歉。只是我觉着,这世道从根上就烂了,一人之力无法改变。
他恶狠狠地道:这个世道需要的不是救世主,而是屠夫。把这一切污秽肮脏屠戮殆尽的屠夫。
吊死鬼忧心道:施主,你着相了。
闻言,燕九愣神半晌,才问道:我着相了么
说罢,他扭头看向那黄幕,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8
燕九漫不经心地道:我生于农户,父母皆是贫农,但他们教我要读书,要我参加科考,说这能改命。
吊死鬼道:科考确能助寒门弟子走上仕途,也算得上改命。
燕九认同地点点头,继续道:所以我自幼便用功读书,四岁识字,八岁便可作诗,十二岁便已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为了不让父母劳累,平日里除了帮着父母做农活,还会替人抄书,便是寒冬腊月手指僵直也不曾停。
吊死鬼敬佩道:施主这般用功,定能换得一个好结果。
燕九便笑了: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般勤勉,定能换得好结果罢。
父亲问我,我去科考,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权势。
彼时我答,若我能高中,我定做个为百姓言的好官,我定不会让苛捐赋税如山般压在他们肩头,我也不会让牢狱中出现不白之冤。我会将我所学,尽数奉于家国社稷,尽数奉于百姓。
吊死鬼似是万分激动,话语中都不乏兴奋敬佩之意:施主有这般抱负,实乃天下之幸。
幸
燕九漠然地看着那火堆,一只飞虫摇摇晃晃地试探靠近,似是想触及那温暖。
他说:我上京那日,撞上了一个同乡考生,他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大官,他说可带我同行,坐他的马车我便不必走着上京。我千恩万谢,只当是遇上好人了。
燕九的神色骤然变得狠厉起来:可谁知进京后,他变了副嘴脸。
他拿出金银,让我帮他舞弊,还说自己父亲已经打点过,马上就能拿到考题。我不愿与之为伍,愤愤拒绝,当即与之分道扬镳。
那飞蛾最终落在火中,振翅欲逃却被焚烧殆尽了。
燕九双眼血红地盯着那被烧死的飞虫,颤声道:谁知便这般得罪了权贵。科考那天,我被捕下狱,罪名是贿赂考官、意图舞弊。
吊死鬼骤然一惊:怎会如此!
我才知那人嚣张跋扈,把泄露考题一事走漏了风声,他的好父亲为了保他,将罪名扣在了我的头上!
狱中三十七日,
燕九拳头紧攥,骨节发白,似是要以此隐忍些什么痛苦,最终却仍是颤声:二十三道酷刑一一挨过,我不认。
一条腿被生生打断,右手手指被切下。
——他提笔写字的右手。
——他说过要丈量大好河山的腿。
但……燕九用力合上眼睛:他们用我父母妹妹相挟。
吊死鬼听到这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喑哑:上告无门。
燕九说:对,上告无门,我无权无势,我认了,只求他们放过我的家人。但公主大婚,大赦天下,我被放出来了。
可他们还是不放过我。我已是千疮百孔,可他们仍是没有放过我!
父亲早在听说我入狱的消息时,便一病不起,母亲妹妹日日去衙门敲登闻鼓申冤,却无一人在意。甚至还让人将我母亲和妹妹一脚踹下了高台。
燕九咬牙切齿,颤声道:我年幼的妹妹,就这么摔死了。
等我到家时,才知那贪官设局,改了我家田契,无端让我家背上了高额债务,父亲无钱治病早已病重离世。
母亲见着我归家浑身伤痕悲伤过度,没多久,也不在了。
燕九眯起眼睛,轻声道:他就是想逼死我,这样,他们做的那些脏事便能永远埋在土里!
吊死鬼颤声开口:施主……
燕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环顾整个大殿:我曾满心切盼,我曾踌躇满志,我也曾信世道可改,直到世道把我碾碎了,我才知道……
改不了的、改不了的。
我的信仰,家人,梦想,全没了。
9
燕九站在大殿内,看着那慈悲的佛像,恍惚间似乎看见了那个人。
墨发凌乱、面色死寂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向温柔、粲然的眼眸昏暗无光。
燕九颤声开口,那人似乎也开口:我该如何活在这世上啊
最终——
10
我杀了他们全家。
——那人掏出了一条白绫,悬在了那高高在上的佛陀手腕上。
11
从上到下,妇孺也好,无辜也好。
——电闪雷鸣,悲痛不甘的双目恶狠狠地瞪着寺庙中的佛陀。
我全杀了个干净。
——慈悲的佛陀也担不起那万分的怨恨。
这才算,血债血偿。
——那只手便断了。
12
燕九问那吊死鬼:吊死,是什么感觉
吊死鬼默然良久,开口道:还未断气时,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如烈火灼烧。
燕九颤抖地攥紧了拳头,良久,他说:好,我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那吊死鬼叫住了他:你要去哪
燕九顿住脚步,握着那柄刀开口: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欠我这笔血债,我要向他讨要。
吊死鬼颤声问:是谁
燕九却没有回答,转而道:你自缢身亡被困于此快十年了,却仍是心存善念,不忍心害人。你有这样的善心,是个大好人,必定会得偿所愿,得到解脱的。
吊死鬼心有不安,惊惧非常,见他要离去,连连大喊:站住!别走!
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燕九回头,依旧瞧不见那人的身形,可他道:哥,天快亮了。
暗夜未明十年。
如今天就快亮了。
13
吊死鬼——孟生这才看见燕九手中拿着一条白绫。
孟生终于想起来,自己怨念深重自缢,被困于此地,却忘了自己是谁,又是为何自缢。
想起来自己生前百历哀苦,想起自己受尽折磨。
想起自己惨死的父母,妹妹。
还有——
眼前之人。
14
你是小九!
燕九一怔,眼眶一红,笑起来时,却有泪水落下:怎么才想起来啊,我可是,一听到哥的声音,就认出你了。
十年啊。十年啊。
彼时他只是幼子,无力反抗。
他花了十年的时间练武筹谋、摸爬滚打,一路隐忍走来,遍历痛苦,这才屠了仇家满门。
燕九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只想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哥,对不起,若是那天晚上我跟着你上山了,你就不会……
那天也是个雨夜,办完母亲丧事的孟生说要出去散散心,让燕九留在家里,而后便一去不回。
孟生连连否认,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手中的白绫:不是你的错,小九,这不是你的错啊。
燕九此刻却抹了抹泪水:没事的,哥,这最后一个罪人,很快便能付出代价了。
——最后一个欠孟生血债的,便是燕九自己。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可燕九看不到,孟生的魂魄就站在那黄幕前,此刻他连连摇头、一瘸一拐地向燕九奔去,伸出那只只剩两根指头的右手想去拽他,却拽不到,还被活人身上的阳气灼伤。
但他还要去拽。
他连忙道:小九不要,这不是你的错,是哥哥错了,是哥哥的错,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是我的错。
燕九抿着唇忍着泪水,不愿回头:哥,你是好人,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不得解脱的不该是你。
但我不一样,我满手鲜血,还杀了无辜之人,我合该受惩处。
晨光洒在了殿内,隔绝了这一人一鬼。
孟生崩溃吼道:以你之命换我解脱,你要我如何自处啊!
燕九站在晨光中回头,粲然笑了起来:可是哥,从你死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就当我,把那年冬天借到的那一丝暖意,还给你罢。
15
晨光洒满了整座佛殿,燕九再也听不见孟生的声音了。
燕九走出佛殿,看见那堵满墙他只认得一个孟字的名家诗句,那个字也是孟生带着年幼的他来山上玩耍时,教他认的。
满墙的字,他很笨,有那么一个文华才高的师父,却只记住了一个字。
——‘孟’是哥的那个‘孟’字么
燕九伸出指头去勾勒那个字的笔划,就像那一年,孟生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
他粲然笑起来,满眶眼泪。
16
燕九常常想,那年雨夜,如果他跟着孟生上山,会不会有转机。
孟生是不是便不会死。
于是他杀了仇人满门后,便趁夜色,淋着暴雨上了山。
他想着,走过这条路,还能见到十年前的哥哥吗
走过他这丑陋不堪的十年。
走过他这血腥复仇的十年。
还能见到孟生站在那个断墙前,冲他温和的笑么
17
上天是怜悯他的,他虽未亲眼见到,却又偷来了这三天。
他,心满意足,再无遗憾了。
18
等阴司鬼差找到佛殿中的孟生时,他正缩在那床铺好的被褥上,守着那堆不会再点燃的火堆。
鬼差道:孟生,你虽有自缢之过,但已寻到替身,可归轮回解脱,随我们走吧。
孟生却摇了摇头。
鬼差皱眉:这十年来你在此地已算受够刑罚了,不必再困囿此地了。
孟生却还是摇了摇头。
鬼差都快火了:你到底想干嘛
孟生定定地望着那火堆,开口道:我要等我弟弟。
鬼差提醒他:孟生,那燕九是自缢,且恶行累累,我断然不可能把他跟你一起带走。
孟生却说:不必,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他。
鬼差肃然道:你若是不走,便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要陪着他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直到消逝殆尽、魂飞魄散吗
孟生抬头看着那鬼差,忽地笑了,理所当然地道:未尝不可。
鬼差终归怒而挥袖离去了。
19
孟生未归轮回,但不会再被困在庙中,他趁着夜色走出破庙,只见那断墙边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
或者,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吊死鬼。
孟生走了过去,吊死鬼便回头,面色茫然:你是谁
孟生顿了顿,笑道:我是你哥啊,你连哥哥都不记得了,该打。
吊死鬼皱眉:哥哥
孟生点了点头。
吊死鬼又困惑问:那我是谁啊
孟生便告诉他:你是小九啊。说罢还佯怒道:你什么都不记得,看来我还得从头教你。
吊死鬼见他面色愠怒,连连道歉:对不起,哥,是我错了。
孟生便笑着摸摸他的头:哥原谅你了。但你要一点一点从头认真学。
吊死鬼看着他连连点头。
孟生笑盈盈的:第一个要学的,便是‘孟’字,是哥哥的姓。
吊死鬼认真地默念一遍:孟
孟生指着那断墙上的一个字,告诉他:就是这个字。
吊死鬼怔怔地望着,半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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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记住了。
【灵感源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缢鬼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