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特有的气味冰冷而滞重,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缓慢地扎进胸腔。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白菊混合的、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气息。我坐在角落那张硬邦邦的塑料椅上,指尖死死抠着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前方,巨大而沉重的棺椁沉默地卧着,黑得能吞噬掉周围所有怯弱的光线。里面躺着的人,是顾屿辰。这个认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我的神经上,留下焦糊的印记。
掌心,被一枚冰凉坚硬的小东西硌着。我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摊开被汗湿了的掌心。
一枚钻戒。切割完美的钻石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像他最后留给我的眼神,短暂、炽烈,然后彻底熄灭。这是他本该在昨天为我戴上的东西。戒圈内侧,歪歪扭扭刻着的G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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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ZZ,是他一贯笨拙又固执的笔迹。
此刻,看着手中的钻戒是何等的讽刺,它好像在诉说着苏枝枝你永远永远也得不到幸福。
枝枝……
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屿辰的母亲。她枯槁的手覆盖在我冰凉的手背上,那点微弱的暖意却让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同一种绝望的悲伤,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你得撑住……阿屿他……他一定不想看你这样……
阿屿,阿屿,听到这个名字,我猛地抽回手,那枚小小的戒指几乎要从颤抖的指间滑脱。视线模糊了,眼前那口冷冰冰摆着的黑棺,瞬间被刺目的阳光和喧嚣的车流声粗暴地撕裂、覆盖——
---
引擎的轰鸣声尖锐地撕裂着耳膜。巨大的撞击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我的胸膛,几乎将灵魂挤出躯壳。眼前的世界疯狂地旋转、扭曲、碎裂。
安全气囊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猛地炸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胸口,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眼前炸开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金星。耳鸣尖锐地持续着,像无数根尖针在耳道里疯狂搅动。
顾屿辰……顾屿辰!
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惊恐。我挣扎着,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够驾驶座的方向。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粘稠的液体,那触感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猛地缩回手。
驾驶座那边一片死寂。扭曲变形的车门缝隙里,刺目的鲜红正顺着碎裂的不成样子的车门,一滴滴,缓慢而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路面上。那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像丧钟。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又仿佛只凝固了一瞬。急救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凄厉地划破凝滞的空气。刺眼的红蓝光透过破碎的车窗,在顾屿辰苍白的侧脸上疯狂闪烁、跳跃。他安静地歪在变形的驾驶座里,额角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涌出鲜血,蜿蜒流过他英挺的眉骨,流过紧闭的眼睑,流过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衫领口。
那枚小小的、丝绒的戒指盒,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滚到我脚边。盒盖在撞击中弹开了,里面那枚璀璨的钻戒,在闪烁的警灯和血泊的映衬下,折射出冰冷、诡异而绝望的光芒。
顾屿辰……
我再次喊他的名字,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被淹没在越来越响的警笛和嘈杂的人声中。世界在旋转,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什么都看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那幅被强光刺穿、被巨响撕裂的画面:两道惨白的死亡光束呼啸而至!时间在那一刻冻结、拉长。就在毁灭触手可及的瞬间,我看见顾屿辰的手臂肌肉贲张如铁,方向盘在他手中发出濒死的、刺耳的金属呻吟!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以一种自我献祭般的决绝,将方向盘猛地向左狠打到底!车身在巨大的离心力下发出绝望的嘶吼,疯狂横甩,将他那侧的车窗——连同他整个人——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撞击的正前方!震耳欲聋的巨响吞噬世界之前,是他带着滚烫体温和不容抗拒力量扑过来的身影,用整个背脊死死抵住毁灭的洪流,像一道瞬间筑起的血肉高墙,将我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他身后那片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的角落。那护住我的姿势,带着生命最后的力道,刻骨铭心,那个画面成为了我脑海中永不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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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枝!枝枝!
谁在喊我声音模模糊糊,像被隔音了的厚重的毛玻璃。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醒了!医生!她醒了!快看看她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浓烈得让人作呕。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手腕上传来冰凉的束缚感,是输液的软管。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从冰冷漆黑的海底一点点往上浮。那些被撞碎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气和尖锐的棱角,猛地扎进脑海——刺耳的刹车,金属扭曲的尖叫,玻璃碎裂的爆响,还有……还有那片刺目的、不断蔓延开的红……
顾屿辰!
我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胸腔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枝枝!枝枝别动!
一只手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膀。是妈妈。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布满血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和疲惫。你吓死妈妈了……
妈……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顾屿辰……顾屿辰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我死死抓住妈妈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在哪他怎么样了
妈妈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她避开我的目光,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冰冷彻骨,比车祸撞击的瞬间更甚。我固执着继续问顾屿辰,顾屿辰,你在哪儿我猛地掀开被子,不顾手背上针头的牵扯带来的疼痛,也不顾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软,挣扎着就要下床。我要去看他!他在哪个病房带我去!
枝枝!别这样!你别这样
妈妈死死抱住我,声音破碎不堪,你听妈妈说……屿辰他……他……
他怎么了!
我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凄厉,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顾屿辰的父母走了进来。不过一夜之间,顾叔叔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背脊佝偻着,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顾阿姨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痛到极致的、近乎麻木的哀伤。
顾阿姨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没了。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贯穿了我的心脏。
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妈妈的哭声,仪器的嗡鸣,窗外模糊的车流声……一切都归于死寂。只有那两个字,带着冰冷的回音,在我空荡荡的颅腔里反复震荡、轰鸣。
没了
顾屿辰……没了
那个昨天还红着眼睛,捧着一大束俗气的红玫瑰,像个傻瓜一样冲到我家楼下,在邻居们探头探脑的注视中,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苏枝枝我爱你!嫁给我!的顾屿辰……没了
那个和我一起在弄堂里疯跑,一起翻墙逃课被罚站,一起在高考前夜的屋顶上对着流星(后来才知道是飞机)许愿的顾屿辰……没了
那个总揉乱我的头发,痞笑着说枝枝是我最好的兄弟的顾屿辰……没了
那个给我说以后和我有个家的顾屿辰……没了
那个说着要给我在我们婚后的小房子前面的小花园里扎秋千的顾屿辰……没了
那个说要和我一起生两个可爱的宝宝的顾屿辰……没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的一切——妈妈悲痛的脸,顾阿姨绝望的眼神,惨白的墙壁——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融化。黑暗如同潮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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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细雨飘着,冰冷黏腻,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也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
我穿着一身刺目的黑,站在人群的最边缘。手臂上缠着的那圈粗糙的黑纱,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又像一个耻辱的烙印。四周是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像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嘈杂白噪音。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带着或真或假的悲戚,递来千篇一律的节哀顺变。
每一句节哀,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口上来回拉扯。
我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点头,回应。目光却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盯着前方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顾屿辰,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他特有的、有点玩世不恭又无比张扬的笑意。那双明亮的眼睛,隔着冰冷的相框玻璃,穿过弥漫的悲伤和细雨,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
多鲜活啊。笑得那么没心没肺,好像下一秒就能跳起来,一把勾住我的脖子,用他那欠揍的语气说:喂,小耗子,发什么呆呢
可他现在,就躺在那口巨大、冰冷、沉重的黑棺里。被鲜花簇拥着,被哀乐包围着,被永远地封存在黑暗里。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欲呕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
仪式冗长而压抑。司仪的声音平淡无波,念着那些冠冕堂皇的悼词。当那句英年早逝,亲友同悲被念出来时,我清晰地听到身边顾阿姨那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耳膜。
人群开始缓慢地移动,向那口黑棺做最后的告别。轮到我了。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棺椁近在咫尺,那昂贵的、散发着沉郁木香的木料,此刻却散发着地狱般的寒气。
我停住脚步,没有探头去看。不敢。我怕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变得冰冷、僵硬,失去所有生机。我怕那会彻底摧毁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
目光落在棺椁旁摆放的花圈上。其中有一个特别显眼,巨大的心形白玫瑰,纯洁得不染尘埃。挽联上,娟秀的字迹写着:顾屿辰学长,愿天堂安息。林蕊敬挽。
林蕊。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进我的太阳穴,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带着陈旧灰尘的气息和尖锐的棱角,呼啸着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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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的篮球赛,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青春躁动的气息。顾屿辰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在球场上横冲直撞,每一次精准的传球和漂亮的进球,都引来场边女生们失控的尖叫。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带着点隐秘的亮光,飘向场边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安静地捧着矿泉水的女孩——林蕊。
中场休息的哨声尖锐地响起。顾屿辰喘着粗气跑下场,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他径直走向林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又张扬的热切。林蕊微笑着递上水,他接过去,仰头灌下,喉结滚动,眼神却黏在她羞涩的笑脸上。
我抱着他的校服外套,手里捏着另一瓶水,像个突兀的背景板,站在几步开外的喧嚣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心里某个地方,被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涩感刺了一下。那感觉来得快而猛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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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几个隔壁班刺头模样的男生嬉笑着围住了林蕊,言语轻佻。林蕊的脸瞬间白了,无助地向后退去。顾屿辰脸上的笑意瞬褪去,眼神变得像淬了火的刀子。他猛地将矿泉水瓶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操!嘴巴放干净点!
他怒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一拳砸在为首那个男生的脸上。
场面瞬间混乱。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愤怒的咒骂,女生的尖叫……混作一团。我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过去。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拳头还是胳膊肘,狠狠撞在顾屿辰的眉骨上。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蜿蜒流过他年轻而愤怒的脸颊。
顾屿辰!
我的声音都变了调。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从混乱的中心往外拖。混乱中,我的手臂也被不知道谁的指甲狠狠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但我根本顾不上。
把他拖到相对安静的看台后面,他还在喘着粗气,额角的伤口狰狞地翻着皮肉,鲜血不断地往外冒。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翻遍口袋,只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手忙脚乱地想要按住那可怕的伤口。
嘶……轻点轻点!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习惯性地想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结果牵动了伤口,表情更加扭曲。
活该!
我气得声音都在抖,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谁让你逞英雄!打什么架!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水,那点强装出来的痞气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胡乱地、甚至有点粗鲁地用袖子蹭了蹭我的脸,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哭什么啊小耗子你至于吗就破了点皮,小爷我结实着呢!再说了,林蕊她……,小耗子是顾屿辰给我起的外号,他说枝枝枝枝的喊着,好像耗子的叫声。
闭嘴!
我猛地打断他,胡乱地用手背抹掉眼泪,狠狠地把纸巾按在他的伤口上,力道大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心口那股酸涩的闷痛,因为林蕊这个名字,陡然膨胀、尖锐,几乎让我窒息。我咬着牙,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谁管你!疼死你算了!
他看着我凶狠却通红的眼睛,张了张嘴,那句林蕊她被人欺负了终究没有说完。他安静下来,任由我笨拙地处理伤口,目光落在我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最终归于一片带着点无奈的沉寂。阳光透过看台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沾染了血污和汗水的侧脸上,也落在我颤抖的手背上。
那一刻,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沉重而滞涩。他眉骨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像一道丑陋的裂痕,刻在了那个闷热的午后,也刻在了我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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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的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憧憬,像一层甜蜜又微酸的糖霜。礼堂里人声鼎沸,闪光灯此起彼伏。我脖子上挂着那台沉甸甸的单反相机——那是顾屿辰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说:枝枝,你镜头里的世界,一定比你自己看到的精彩。
我穿梭在喧闹的人群里,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礼堂侧门的光影交界处,我看到了他。顾屿辰穿着挺括的学士服,身姿挺拔,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林薇。林蕊仰着脸,笑容羞涩而明亮,手里捧着一束淡紫色的鸢尾花。阳光透过高窗,恰好勾勒出他们年轻美好的侧影,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青春电影海报。
心,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沉。像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水,瞬间失重。但我还是举起了相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取景框里,他微微俯身靠近林蕊,似乎在认真倾听她说话,唇角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弧度。那画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颤抖的手,用力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在喧嚣的背景音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几乎就在同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林蕊似乎被快门声惊动,下意识地扭头看过来。她的动作带动了顾屿辰的视线。他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明亮的阳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举着相机的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随即,那愕然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恼火的、冰冷的不悦所取代。那眼神,像淬了寒冰的针,毫无温度地刺向我。仿佛我是一个突然闯入、破坏了他重要时刻的、极其碍眼的存在。
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那冰冷的目光狠狠攥住。
下一秒,林蕊忽然伸手,轻轻拉了一下顾屿辰的衣袖,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她的表情带着点急切和委屈。顾屿辰立刻收回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转身,护着林蕊,迅速拨开人群,朝着礼堂的后门方向快步离开。他高大的背影,决绝而匆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他就这样走了。
为了林蕊的一句耳语,或者说,为了林蕊本身。
把我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彻底地、无情地抛在了原地。
礼堂里的喧嚣、音乐、笑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瞬间退潮,只剩下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耳鸣。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举着相机的姿势,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手里的相机,那台他送的、沉甸甸的相机,突然变得无比烫手,仿佛有千斤重。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难堪、刺痛的委屈像洪流一般猛地冲垮了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我猛地低下头,视线一片模糊。就在这时,手上一滑——
啪嗒!
一声沉闷的碎裂声在脚下响起。
我低头看去。那台视若珍宝的相机,此刻狼狈地躺在光洁的地板上。镜头玻璃摔得粉碎,蛛网般的裂痕狰狞地蔓延开,反射着礼堂顶部璀璨却冰冷的光。碎裂的玻璃碴散落在黑色的相机机身上,像一颗被彻底摔碎的心。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堆昂贵的残骸,又茫然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相机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它滑落瞬间的绝望失重感。
镜头碎了。连同那个午后阳光下,他望向林蕊时,那让我心口刺痛却依旧忍不住想要留存的温柔瞬间,一起摔得粉碎。
周围似乎有人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那些都模糊了。我慢慢地蹲下身,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在一片狼藉中,徒劳地想要拾起那些细小的玻璃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空洞的、被彻底掏空后又被塞满冰块的麻木钝痛。
礼堂里,毕业的欢歌依旧在唱着,青春永不散场的誓言在回荡。而我的世界,在相机落地的闷响中,轰然坍塌了一角。那个总是揉乱我头发、说念念是我最好的兄弟的顾屿辰,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毕业日,亲手在我和他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而清晰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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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枝枝苏枝枝!
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点怯懦的女声将我从冰冷粘稠的回忆沼泽里猛地拽了出来。我倏地抬头,视线聚焦。
是林蕊。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穿着一身同样肃穆的黑裙,眼眶红肿,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和一种复杂的、近乎恳求的神情。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牛皮纸袋。
殡仪馆压抑的哀乐和低泣声重新涌入耳中,混合着雨水冰冷的潮气。我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随即又涌上一股近乎麻木的钝痛。那些刻意封存的、关于顾屿辰追逐她的画面——篮球场边的矿泉水,毕业典礼上他追随她而去的背影,甚至是他醉酒后砸我家门时喊出的名字……无数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带着尖锐的棱角,切割着我的神经。
有事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林薇被我毫不掩饰的冷意刺得瑟缩了一下,手指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袋的边缘,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将纸袋递到我面前。
这个……是顾屿辰学长……之前放在我那里的。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避开我逼视的目光,是一些……你的东西。我觉得……应该还给你。
我的东西
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顾屿辰把我的东西,放在林蕊那里这个认知像一根毒刺,扎进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我盯着那个普通的纸袋,没有立刻去接。空气凝滞得如同冻胶,只有雨丝飘落在窗玻璃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林蕊见我不动,更加局促不安,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真诚:枝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泪水在里面打转,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是……顾屿辰学长他……他最后……他其实……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着,最终只是用力地将纸袋又往前递了递,……他喜欢人,一直是你。
喜欢的人,一直是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窝,再狠狠地搅动。巨大的讽刺和悲恸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太迟了。
顾屿辰,你明白得太迟了!在你一次次为林蕊打架、为她抛下我、在她那里寄存属于我的东西时,你可曾想过最后
在我终于攒够了失望和心痛,决定彻底离开你的那天晚上,你醉醺醺地砸着我的门,像头发疯的野兽一样质问我苏枝枝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最后
在我无数次在你追逐林蕊的背影里,独自咽下苦涩,还强撑着笑脸扮演你最好的兄弟时,你可曾想过最后
现在,你躺在冰冷的棺椁里,让林蕊来告诉我,你一直喜欢的人是我
滚烫的泪水瞬间冲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地、狠狠地逼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冷静。我不能在她面前崩溃。绝不能。
我猛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夺过那个牛皮纸袋。纸袋的边缘擦过林蕊的手指,她吃痛地轻呼了一声。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抱着那个冰冷的纸袋,快步走向角落里一个无人的、光线昏暗的休息室。身后,似乎传来林蕊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混合在哀乐里,显得那么遥远而模糊。
休息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声音。这里只有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跌坐在地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撕开了那个牛皮纸袋的封口。
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倾倒出来,散落在我的腿上和冰冷的地面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照片和那个被我摔碎丢掉的相机。
我浑身颤抖,丢掉的相机顾屿辰什么时候捡回去的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我的指尖冰冷而僵硬,颤抖着拾起其中一张。
照片上,是十八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扎着乱糟糟的马尾,趴在教室靠窗的课桌上睡着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我的侧脸和摊开的练习册上。照片的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人无数次地摩挲过。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又一张。是我大学时参加校运会,跑完三千米后累得像条狗,毫无形象地瘫坐在跑道边,对着递水过来的室友龇牙咧嘴地笑。脸晒得通红,汗水把额发都打湿了,狼狈又生动。
还有一张,是在学校后门那家我们常去的、油腻腻的小烧烤摊。我正被一串烤得焦黑的鸡翅辣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对着镜头比了个毫无气势的中指。而照片的角落里,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性的手正举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递过来,背景是模糊而喧闹的食客……
拍照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滚烫的酸楚浸泡。我一张张翻看着,每一张都是抓拍,角度随意,甚至有些模糊,却精准地捕捉了我毫无防备、最真实也最不兄弟的瞬间。这些瞬间,被他偷偷地、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
照片下面,是一个更小的、有些褪色的铁皮糖盒。盒子上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边缘已经生锈。我认得它。那是我们小学时,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号称要用来装他未来老婆的定情信物(被我们嘲笑了很久)。后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盒子。
里面没有糖果。
只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刻着ZY(枝屿)字母的廉价合金吊坠——那是初中毕业旅行时,在某个古镇的地摊上,我随手买了塞给他的,逼他和我一起戴,说这是兄弟情谊永存的证明,他当时嫌弃得要死;几张皱巴巴的、边缘被摩挲得发毛的纸条,上面是我潦草的字迹——放学老地方等你、数学作业借我抄抄、周末去不去图书馆;几颗早已干瘪发硬的……柠檬糖。
是我最喜欢的柠檬糖。以前每次生气或者难过,我就拼命吃这个,酸得龇牙咧嘴,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苦味压下去。他总是一边嫌弃地说女孩子吃这么酸,牙还要不要了,一边又会在我的糖快吃完时,恰好路过小卖部,顺手带一包新的回来,粗鲁地扔在我桌上。
糖盒的最底下,压着一小截被仔细修剪过的、褪了色的红色许愿带。那熟悉的材质和纹路……是南山寺后山那棵千年银杏树上挂的!高三那个兵荒马乱的冬天,我们逃了晚自习,顶着寒风偷偷爬上去。他挂了一条,我也挂了一条。我的愿望是顾屿辰和苏枝枝,永远是最好的兄弟。当时他嗤笑我:小耗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兄弟有什么好许愿的要许就许考上清华北大!
我问他许了什么,他死活不说,只说是秘密,还得意洋洋地嘲笑我的愿望土掉渣。
原来,他不仅偷偷藏了我的照片,还偷偷藏了我的愿望这个笨蛋……他到底想干什么
铁皮糖盒冰冷的边缘硌着我的掌心。我死死地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照片和零碎物件上,每一件都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一扇尘封的记忆之门,门后涌出的,是汹涌的、带着迟来钝痛的暖流和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原来,那些被我小心翼翼藏在兄弟名分下的、不敢言说的悸动和酸楚,并非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在我偷偷注视着他的背影时,他也曾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用镜头捕捉过我的狼狈、我的傻笑、我的眼泪。
原来,他把我那些随口说出的约定、随手塞给他的垃圾、甚至是我那幼稚可笑的兄弟情谊的证明,都像宝贝一样收藏在那个铁皮盒子里。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存下这些东西的是在他为了林蕊打架受伤,我红着眼给他包扎的时候是在毕业典礼上他为了林蕊一句话就抛下我之后还是在我终于心死决定离开,他醉醺醺砸门质问我的那个绝望夜晚
这个傻子……这个彻头彻尾的、迟钝的、自以为是的傻子!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被珍视的酸楚感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瞬间冲垮了我苦苦支撑的所有堤坝。
顾屿辰……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我再也控制不住,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个生锈的铁皮糖盒和散落的照片,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那些褪色的物件上,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藏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我对着虚空嘶喊,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控诉,你明白得那么迟……走得那么早……留下这些东西……是要让我……让我……
让我怎么活
让我带着这些迟来的、被珍藏的证据,在余生里一遍遍地确认,我们曾经离得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却又因为他的懵懂和我的怯懦,永远地错过
这太残忍了。比单纯的失去,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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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海风带着咸腥和凛冽的寒意,呼啸着扑打在灯塔斑驳的灰色石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这座废弃的灯塔,孤零零地矗立在陡峭的悬崖边缘,像一座指向虚无的墓碑。
我站在灯塔顶端那圈狭窄的、锈迹斑斑的环形平台上。脚下,是数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下,灰黑色的海水在狂风中剧烈地翻涌、咆哮,卷起浑浊的泡沫,凶狠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
风很大,猛烈地撕扯着我单薄的衣衫,呲呲作响。头发被吹得疯狂飞舞,抽打在脸上,带着生疼的冰冷。我向前挪了一小步,鞋尖几乎悬空。碎石在脚下松动,滚落下去,瞬间被下方翻腾的海浪吞噬,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从上面看下去,世界变得很小,很遥远。翻滚的海水像一张巨大而贪婪的嘴,里面藏着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就都结束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如同附骨之疽,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战栗的诱惑力。
跳下去,是不是就能结束这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心脏的剧痛是不是就能追上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是不是就能摆脱这被迟来的真相和永恒的失去反复凌迟的酷刑
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
冰冷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脸上只剩下紧绷的刺痛和麻木。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不断灌着冷风的空洞。葬礼上撕心裂肺的哭嚎,灵堂里惨白的菊花,棺椁沉重的黑色,林蕊递来的那个装着珍藏的纸袋……所有的画面都褪了色,扭曲着,旋转着,最终都化作了脚下这片咆哮的、充满死亡诱惑力的深渊。
太累了。支撑着每一口呼吸,都像在搬运千斤巨石。这个世界失去了他,只剩下灰白和死寂。没有了他那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没有了那声熟悉的枝枝,没有了那个可以让我肆无忌惮依靠、争吵、甚至怨恨的怀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缓缓地、近乎贪婪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剩下狂风尖锐的嘶吼和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开始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狂暴的风卷下去,投入那片永恒的、冰冷的怀抱。
就在这时——
一股强烈的、难以忍受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凶猛地从胃的深处翻涌上来!
呃……
我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而剧烈地弓起,所有的决绝和赴死的冲动瞬间被打断。胃里翻江倒海,酸涩的液体直冲喉咙口。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远离了危险的边缘,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灯塔石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脊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我弯下腰,扶着冰冷的墙壁,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眼泪和生理性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狼狈不堪。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酸楚感在翻腾。
怎么会……
这段时间,因为巨大的悲伤和混乱,我几乎食不下咽,作息颠倒,身体早已虚弱不堪。但这样剧烈的恶心感……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带着石破天惊般力量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猝不及防地闪现在一片死寂的脑海深处。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干呕都停止了。维持着弯腰扶墙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一个日期,带着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麻木——距离顾屿辰出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我的生理期……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碎片,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个关键的日期。记忆却一片混沌,被巨大的悲伤和葬礼前后琐碎的绝望彻底覆盖。只依稀记得,在他出事的前几天……我们……
那个晚上。
他捧着那束红玫瑰,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带着一身酒气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我家楼下大声告白。邻居们的笑声和议论,他通红的眼眶和滚烫的掌心……还有后来,在我们未来的婚房里,近乎绝望和抵死缠绵的吻……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肌肤相贴……
难道……
不!不可能!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恐惧的震动席卷了全身。刚才那股强烈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呕吐出来的恶心感,此刻仿佛变成了某种沉重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存在,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小腹深处。
我猛地直起身,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我不至于瘫软在地的力量。狂风吹得我摇摇欲坠,眼前是万丈深渊和咆哮的大海,但那个微弱的、几乎不敢去确认的念头,却像一颗被强行塞进冻土里的种子,在极致的冰冷和黑暗中,迸发出一种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灼热的生命力。
它轻轻地、无声地叩响了那扇通往彻底虚无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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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的光线惨白而冷寂,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疾病的沉闷气息。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我坐在走廊尽头冰凉的塑料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神经质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泛白的印痕。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墙壁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咔哒、咔哒……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像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那个可怕的、带着毁灭性诱惑的悬崖边缘,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恶心,还有掌心下那依旧平坦的触感……所有的画面在我脑海里疯狂地闪回、交织、碰撞。胃里又开始隐隐翻滚,带着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坠胀感。
我不敢去想那个可能。
如果……是真的……
那这算什么顾屿辰留给我最后的、残酷的玩笑还是命运施舍的、让我活下去的枷锁
就在思绪混乱得几乎要将我撕裂时,诊室的门开了。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化验单。她的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她手中的那张纸上,仿佛那轻飘飘的纸张承载着我全部生死的判决。
医生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她看着我苍白如纸的脸和空洞失焦的眼睛,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却清晰地穿透了我耳中嗡嗡的轰鸣:
苏枝枝女士她确认了一下名字,然后将那张化验单轻轻递到我面前,结果出来了。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那张纸上移开,对上医生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女医生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清晰地吐出了那几个字:
恭喜你。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你要当妈妈了。
……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消失了。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而刺目的白。耳边那持续不断的嗡鸣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我要当……妈妈了
妈妈
我和顾屿辰的孩子的妈妈
我们孩子的妈妈
化验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唯有下方那个清晰的阳性(+)标识,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烫进了我的眼睛。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悸动,如同最纤细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又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终于顶破冻土、探出第一片嫩芽时那细微却震撼的破裂声,毫无预兆地、温柔而坚定地,从我平坦的小腹深处传递开来。
那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牵绊。
不是错觉。
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物,掌心下依旧是平坦的,甚至感觉不到任何不同。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里,正在孕育着一个微小的、全新的生命。
一个属于顾屿辰……和我的生命。
一股极其复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坝。巨大的荒谬、尖锐的刺痛、迟来的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翻腾。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眼前惨白的世界,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滑落,砸在覆盖着小腹的手背上,也砸在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化验单上。
医生温和的声音似乎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注意事项,但那些话语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到掌心之下,那片孕育着生命的温热土壤里,仿佛传来了微弱却清晰的心跳。
咚……咚……
那么微弱,却又那么顽强。
像黑暗中挣扎着亮起的星火,像狂风里倔强挺立的幼苗。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劈开混沌、照亮永恒的力量。
我低下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覆盖着小腹的手。恍惚间,耳边似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有点痞气又无比温柔的语调,穿过冰冷的死亡和绝望的深渊,清晰地落在心尖——
枝枝……
那声音带着海风的气息,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释然的笑意。
……替我看看春天吧。
风,不知何时停了。
窗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边缘,被一缕不知何时挣扎着穿透出来的、极其微弱的阳光,悄然镀上了一层极其淡薄、却无比温暖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