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黏稠的墨汁,沉重地裹挟着湖畔的金军残部。我,完颜四珠,这支疲惫之师的统帅,立于岸边,目光穿透凝滞夜色,望向浩渺水面。湖水无声,倒映着对岸敌营连绵如地狱火种的篝火,将夜空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病态的橘红。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与远处隐隐的马嘶,还有——死亡悄然逼近的冰冷气息。
大哥!副将完颜五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如锈刀刮过枯骨。他拖着步子走近,铠甲摩擦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最后几袋马料……分光了。他摊开手,掌心空空,唯有深深勒痕和凝固的血垢纵横交错,像一张绝望的网。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脚下冰冷的湖水中。胃袋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一阵阵灼烧般的虚火在啃噬。士兵们蜷缩在临时挖掘的浅坑里,如同濒死的兽,眼神空洞地投向湖面或死寂的夜空。偶尔有压抑的咳嗽撕开寂静,旋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没。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酸、伤口溃烂的腐臭,以及挥之不去的、源自生命深处最原始的饥饿。
哥……一声轻唤,带着少女特有的微颤,撕开了沉重的空气。小妹萨仁从一堆枯草中钻出,单薄的身影像风中摇曳的芦苇。她走到我身边,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我手臂铠甲上冰冷的金属。……我们还能撑多久她仰起脸,月光勾勒出她尖瘦的下颌和深陷的眼窝,那双曾如林中清泉般灵动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与恐惧。
我喉咙发紧,几乎无法言语,只能抬手,极其轻柔地抚过她沾满草屑和尘土的头发。她是这炼狱里唯一仅存的光亮,也是我心头最沉重的负担。父亲临终的托付犹在耳边:四珠,照顾好萨仁……可如今,死亡如影随形。
会过去的,萨仁。声音干涩得如同砾石摩擦。我避开她探寻的目光,转向无边的黑暗水面。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咽喉,越收越紧。
五珠,我强迫自己站直,声音在死寂中撞出一点微弱的回响,带十个人,摸进西边那片林子。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能入口的东西。我顿了顿,舌尖尝到一丝苦涩,树皮,草根……什么都行。
五珠默默点头,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他点出十名尚能勉强站立的士兵,身影很快被浓稠的夜色吞噬。脚步声消失后,营地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剩下风掠过枯草和士兵们压抑的、濒死的喘息。
时间在饥饿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萨仁蜷缩在我脚边,小小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发抖。我脱下残破的披风裹住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不知能支撑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五珠他们回来了,形容比离开时更加枯槁狼狈。五珠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把暗绿色的、边缘带着锯齿的草叶,叶片上沾着湿冷的泥土。他走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那几片草叶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卑微可怜。
就……就这些了,大哥。他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林子里……早被刮空了,比狗舔过的骨头还干净。他身后,一个年轻士兵突然腿一软,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没人惊呼,也没人有力气去扶。饥饿,这无形的刽子手,已将我们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脚下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接过那几片带着泥土腥气的草叶,指尖冰凉。目光扫过一张张灰败绝望的脸孔,胸腔里那颗心,正被绝望的巨锤反复敲打,一点点碎裂。最后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条——迎着对岸森然的刀锋,冲过去,在钢铁与血肉的碰撞中,求得一个战士的终局,哪怕这终局注定是粉身碎骨。
天亮……我的声音不大,却像生锈的刀刃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我们冲阵。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恐惧的骚动,没有悲愤的呐喊,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冲阵,意味着最后的血肉献祭,用生命点燃最后一道微光。士兵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离开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
就在这绝望的冰点,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穿透了沉重的死寂。
嗒…嗒…嗒…
是水声不,比水声更沉,更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的节奏。像是……某种巨大而温顺的蹄足,正踏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由远及近。
我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刺向声音来源的湖心深处。士兵们似乎也捕捉到了这异响,死寂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铠甲摩擦的窸窣声。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那片被月光涂抹得波光粼粼、却又深不可测的黑暗水域。
嗒…嗒…嗒…
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踏碎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湖面上,原本平滑的月光碎银,开始被搅动,一圈圈微澜无声地荡漾开去。一个巨大的、难以名状的轮廓,正破开水雾,从湖心那最浓重的黑暗里缓缓浮现。
月光终于吝啬地洒下一些清辉,勾勒出那庞然大物的身形。一头壮硕无比的青灰色巨牛!它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沉稳地踏在波光之上,水面在它巨大的蹄下驯服地凹陷,又轻柔地托起。它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那沉稳得令人心安的嗒声,水纹便随之温柔地扩散。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它宽阔如船板的脊背上,层层叠叠,赫然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粗粝,堆砌得如同丰收的谷仓,在月光下泛着令人心颤的、救命的轮廓。空气里,似乎隐约飘来一丝谷物干燥的、令人垂涎的香气。
神迹!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洪流瞬间冲垮了冻结的绝望堤坝。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低低的、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啜泣声在士兵中蔓延开来。有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有人朝着那踏水而来的神牛方向跪下,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
是神牛!苍天开眼啊!五珠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他猛地单膝跪地,右手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抑制住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他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巨大身影,浑浊的泪水冲出眼眶,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神牛巨大的头颅微微低垂,巨大的、温润的牛眼在月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仿佛蕴含着古老而悲悯的智慧。它不疾不徐地踏波而来,每一步都踏碎一分死亡的阴影。近了,更近了,那庞大的身躯带来的无形压力,混合着谷物的香气,几乎让人晕眩。它最终在距离岸边丈余的地方停住,庞大的身躯如同湖中升起的一座岛屿。它静静地伫立在水波之上,巨大的头颅转向我们,温顺地等待着。
快!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轻点!上去,卸粮!
士兵们如梦初醒,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劫后余生的力量。他们争先恐后,却又竭力控制着声响,涉入冰冷的浅水。湖水没到膝盖,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他们眼中重燃的火焰。他们攀上神牛那如岩石般坚韧的躯体,双手因激动而颤抖,解开绳索,传递着那些沉重而珍贵的麻袋。每一袋粮食落入怀中,都如同接住了沉甸甸的生命。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芬芳和士兵们粗重而喜悦的喘息。
我站在岸边,目光紧紧锁住那沉默的神牛。它巨大的眼睛温和地俯视着忙碌的人群,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者。它从哪里来为何相助这超乎想象的恩赐,如同一个巨大而温暖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解下腰间佩刀,刀柄上镶嵌的狼首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我双手托刀,对着那静立水中的神牛,深深地、无比虔诚地弯下了腰。冰冷的湖水浸湿了战袍下摆,却远不及此刻心中涌动的敬畏与感激来得汹涌澎湃。
卸粮完毕,士兵们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有序地退回岸上。每一张疲惫的脸上都重新焕发出生的光彩,脚步也变得轻快有力。神牛温顺地看着人群退开,巨大的头颅微微点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告别。它调转身躯,沉稳地踏着来时的水路,巨大的身影在月光与水雾中渐渐模糊,最终融入湖心那片深沉的黑暗里,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渐渐平复的涟漪。
嗒…嗒…嗒…
那神奇的蹄影也终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营地陷入了另一种奇异的寂静,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被巨大的希望和虔诚的感激所充满。篝火重新燃起,锅灶架了起来,米粒在沸水中翻滚的声音,成了此刻天地间最美妙的乐章。
哥!萨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手臂,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那头牛……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后怕。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投向湖心深处那片重归平静的黑暗,声音低沉而肃穆:是山神,是水神,是这片土地不忍看我们覆灭,显了灵。我环视周围,士兵们正小心翼翼地捧着滚烫的粥碗,眼中闪烁着泪光,贪婪地啜吸着久违的粮食香气。听着!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所有细微的啜泣和碗筷的轻响,今夜之事,所见所闻,皆为我军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一字!违令者——我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军法从事,斩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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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神色一凛,捧着碗的手都下意识地收紧,纷纷肃然点头。神迹降临,是恩赐,也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灾祸。泄露神牛之事,若引来敌军的觊觎或上天的震怒,后果不堪设想。保密,是此刻唯一的选择。
粮食,这救命的甘霖,被严苛地掌控起来。每一粒米都显得弥足珍贵,按最严格的口粮标准配给。士兵们不再是一副随时倒毙的枯槁模样,干瘪的脸颊上渐渐有了点活气,黯淡的眼神也重新燃起求生的火焰。营地里的气氛在悄然改变,绝望的阴云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希望的光芒艰难地渗透下来。篝火旁,有人低声哼起了家乡的小调,沙哑的调子在夜色中飘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苍凉与坚韧。我倚着冰冷的树干,看着这一切,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弛。然而,那踏波而来的巨大身影,那双温润如古井的眼眸,却在我心头烙下了更深的印记,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巨大的不安。
神牛夜夜如约而至。
它总在子夜最深沉的寂静时分,踏着那沉稳而奇异的嗒…嗒…声,从浩渺的湖心破雾而出。巨大的青灰色身躯披着月华,如同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圣兽。士兵们早已在岸边无声地跪伏成一片,怀着最深的敬畏,迎接这维系着他们生命的奇迹。卸粮的过程迅速而有序,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麻袋摩擦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在夜风中交织。每一次神牛转身离去,消失在湖心幽暗处,岸上便久久地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感激、敬畏与莫名忐忑的沉默。
这沉默被萨仁打破了。她像一只按捺不住好奇的小雀,一次次缠在我身边,目光灼灼,带着少女特有的执拗和天真。
哥,那头牛……它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传说里的麒麟一样,头上生着光闪闪的角她拽着我的臂甲,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刨根问底的急切。
哥,它驮着那么多粮食,踩在水上,真的不会沉下去吗它的蹄子是不是像船一样大
哥,它……它是不是神仙变的你告诉我嘛!
起初,我还能用严厉的眼神或简短敷衍的莫要多问、专心休养将她挡回去。但萨仁眼中的渴望并未熄灭,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燃愈烈。她不再满足于远观营地中堆积的粮袋,那踏波而来的神秘身影,成了她心底挥之不去的诱惑。
这天深夜,神牛刚刚离去,湖面涟漪未平。我独自站在岸边,望着那重归平静的黑暗水面,心头思绪纷乱。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萨仁。她走到我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发问,只是安静地站着,仰头望着星空。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落和委屈:哥,我知道你怕……怕我坏事,怕我说出去。可你知道吗每次听到那声音,看到大家跪着……我心里就像有只小猫在抓。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它,看看这救了我们所有人的神物……一眼就好。我保证,就远远地看一眼,绝不出声!我发誓!她猛地抬起头,月光下,那双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晶莹地闪烁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哥,求你了……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不然……不然我这心里,永远都像堵着块大石头……
她的泪水,她话语中那份近乎绝望的渴望,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蹭着我坚硬的心防。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谙世事的纯真和对神秘世界最原始的向往。父亲临终前紧握我手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四珠……护好萨仁……这沉甸甸的嘱托,此刻竟成了我无法拒绝的枷锁。她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是这血火炼狱里唯一需要我守护的柔软。或许……真的只是远远看一眼在这死寂的深夜,有我在旁看着,应当……无妨
内心天人交战。理智的警钟疯狂敲响,警告着这行为的不可预测性。然而,萨仁无声滑落的泪珠,和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恳求,最终压倒了那沉重的警兆。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亲手推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我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好。但只此一次!只看,不许出声!若敢违令……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试图用最严厉的警告筑起最后的防线,我亲手将你绑回营帐!
萨仁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点亮,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她拼命点头,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这样就能锁住所有可能溢出的声音,只留下那双因激动而闪闪发光的眸子。
又一个子夜降临。营地一片死寂,士兵们早已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只有哨兵在远处无声地逡巡。我带着萨仁,如同两个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岸边一丛茂密的芦苇之后。这里地势略高,透过摇曳的芦苇缝隙,可以清晰地望见一大片开阔的水域。我按住萨仁的肩膀,示意她蹲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最后一次警告:记住!只看!不许动!不许出声!否则——我的手指在她肩头用力一按。
她用力点头,身体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睁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盯着湖面的眼睛。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微,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了一尊充满期待的雕塑。
时间在冰冷的露水和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终于,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嗒…嗒…声,如同天籁,再次穿透浓重的夜色,从湖心深处传来。
来了!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目光穿透芦苇的缝隙,死死锁住声音传来的方向。萨仁的身体猛地一震,捂在嘴上的手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湖面上。巨大的青灰色身影,如同劈开混沌的远古巨灵,稳稳地踏碎粼粼波光,再次显现。神牛!它依旧是那般壮硕如山岳,四蹄沉稳地踏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每一步落下,都漾开一圈圈柔和的涟漪。它巨大的头颅微微昂着,温润的眼睛在月华下流转着悲悯而古老的光泽。背上,小山般的粮袋在月光下投下安稳的轮廓。
它无声地前行,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带着神性的庄严与肃穆。它离岸边越来越近,那庞大的身躯带来的无形威压,仿佛连风都为之凝滞。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青灰色皮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在月光下闪烁。
就在这时,我身边的萨仁,身体猛地一僵!她那双一直死死捂住嘴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垂落下来。她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直勾勾地望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神牛身影,尤其是它背上那堆积如山的沉重粮袋。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天真的痛惜!
我心头警兆如同惊雷炸响!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全身!我猛地扭头,想要捂住她的嘴——
太迟了!
一声尖利、高亢、带着孩童般纯粹惊惧的呼喊,如同淬毒的利箭,骤然撕裂了这神圣而脆弱的寂静夜空:
啊呀!那么多粮草!还不把神牛压死啊——!
死字出口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那踏波而行、沉稳如山的神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它温润如古井的巨大眼眸中,那流转不息的神性光芒,如同被狂风骤然吹灭的烛火,瞬间黯淡、凝固,继而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与空洞。它仿佛被这句裹挟着凡人无知诅咒的话语,硬生生地从神性的云端打落凡尘,巨大的头颅似乎困惑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声音来源的芦苇丛方向,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
紧接着,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炸开!
轰——哗啦!!!
仿佛支撑它行走于水面的无形神力瞬间被抽空!神牛庞大的、青灰色的身躯,如同被斩断了所有牵线的木偶,猛地向一侧倾斜!它背上那堆积如山的沉重粮袋,此刻不再是救命的恩赐,而是化作了催命的符咒,带着千钧重力,狠狠地将它向幽深冰冷的湖水拖拽!
巨大的水花如同爆炸般冲天而起!浑浊的浪涛疯狂翻卷,瞬间吞噬了那青灰色的庞大身影。水面剧烈地动荡、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贪婪的旋涡。无数鼓胀的粮袋在漩涡边缘翻滚、沉浮,如同绝望挣扎的手臂,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无情地拖拽下去。水泡密集地涌起、破裂,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如同巨兽垂死的哀鸣,在死寂的夜空中显得无比凄厉。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惨烈!仅仅因为一句脱口而出的、带着稚气惊惧的话语!
我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眩晕感和窒息感同时袭来,几乎站立不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冻结。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终于冲破喉咙,却嘶哑得不成调子。我猛地冲出藏身的芦苇丛,不顾一切地扑向水边!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小腿、大腿、腰腹!我踉跄着,疯了似的向那翻滚的漩涡扑去,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带着泥腥味的湖水。浑浊的水面上,最后几个巨大的气泡破裂,如同神牛无声的叹息。漩涡中心急速平复,只剩下几圈混乱的涟漪还在无力地扩散,证明着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沉没并非幻梦。湖面,在短暂的狂暴后,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重归平静,月光再次冰冷地洒下,波光粼粼,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神牛……粮草……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比这冬夜的湖水更加刺骨,瞬间将我淹没。我僵硬地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灭顶的悔恨,像无数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我的骨髓。
身后,传来萨仁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猛地转身,猩红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岸边那个小小的、僵立的身影。
萨仁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呆呆地立在原地。月光惨白地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曾充满好奇和渴望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的惊恐。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刚才那句话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了神牛的、重归平静的水面,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我……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终于排山倒海般袭来,彻底击垮了她。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崩溃的嚎啕大哭。那哭声在死寂的夜空下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恐惧、悔恨和茫然无措的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狠狠勒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营地死寂,比神牛出现前更加沉重。士兵们围拢在水边,望着那片重归平静、却深藏了所有希望的湖水,脸上刚刚焕发的一点生机被彻底抽干,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死气。有人无声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萨仁的嚎哭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她蜷缩在泥地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仿佛被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彻底摧毁了灵魂。
闭嘴!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是五珠。他双眼赤红,如同喷火的野兽,一步跨到萨仁面前,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揪住她的前襟,竟将瘦小的她整个提了起来!萨仁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惊恐的咯咯声,小脸瞬间憋得青紫。
都是你这祸害!五珠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跳,神牛!那是神牛啊!救我们命的神牛!就因为你!就因为你那张该死的嘴!害死了它!害死了我们所有人!他另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刀鞘发出咯咯的摩擦声,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周围的士兵眼神复杂,有愤怒,有绝望,有麻木,却无人上前阻拦。
五珠!我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放下她!
五珠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大哥!你还护着她!是她害死了……
我说,放下!我向前一步,挡在五珠和萨仁之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他。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五珠粗重的喘息和萨仁因极度恐惧而无法控制的、细碎的呜咽。
粮!我猛地转身,不再看他们,目光扫过岸边那些在刚才混乱中散落、部分被湖水浸湿、却奇迹般没有被完全拖入深水的粮袋。它们如同最后的、沾满泥污的救命稻草。还有这些!我指着那些湿漉漉的麻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疯狂,浸了水,但还能吃!足够我们撑几天!神牛已殒,天意难测!但它的馈赠还在!它用命换来的这点粮食,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烂在这里,然后我们引颈就戮吗!
士兵们的目光,从绝望的深潭中被这近乎咆哮的质问拉扯出来,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沾满泥水、却依旧鼓胀的粮袋。死灰般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闪烁、挣扎。
敌军以为我们早已是冢中枯骨!我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直指对岸那片连绵的敌营篝火,他们在等!等我们饿死!等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现在还有力气,还有神牛用命换来的粮食!这是最后的机会!用这点力气,这点粮食,冲出去!冲开一条血路!是像个饿死鬼一样烂在这里,还是像个女真勇士一样,把刀砍进敌人的脖子!告诉我!
我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嘶哑,却带着一种燃烧灵魂般的疯狂力量。死寂被打破了。士兵们胸膛起伏,眼神中的麻木和绝望被一种更原始、更暴烈的火焰点燃——那是求生的本能,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不顾一切的反噬!
杀出去!五珠猛地松开揪着萨仁的手,任由她软软地瘫倒在地。他拔出自己的刀,刀锋狠狠劈向身边的空气,发出呜的一声厉啸,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同归于尽的疯狂,杀出去!死也拉几个垫背的!
杀出去!
跟狗娘养的拼了!
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声,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在死寂的营地里爆发出来!一张张疲惫枯槁的脸,此刻被狰狞的战意扭曲。求生的火焰,混杂着对神牛殒落的悲愤和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熊熊燃烧。
我猛地蹲下身,一把将瘫软在地、抖成一团的萨仁拽起,动作近乎粗暴。我盯着她那双被巨大恐惧和悔恨填满的眼睛,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记住!萨仁!你的命,是神牛换来的!想死没那么容易!给我活着!活着走出去!用你的眼睛看清楚!看我们怎么杀出去!我用力将她推向旁边一个还算健壮的士兵,看好她!她若死了,你提头来见!
没有再去看萨仁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我猛地转身,高举滴血的弯刀,刀锋直指对岸那片象征着死亡和囚笼的篝火海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彻夜空的咆哮:
女真的勇士们——!
随我——冲阵!!!
最后一个字如同点燃了引信。早已被绝望和愤怒逼疯的士兵们,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紧随着我冲向岸边仅存的几艘破旧木筏和皮筏!没有鼓角,没有号令,只有一片濒死的、渴望撕碎一切的咆哮!木筏被疯狂地推入水中,士兵们不顾一切地跳上去,用刀鞘、用断矛、甚至用双手拼命划水!冰冷的湖水飞溅,木筏在黑暗中歪歪扭扭,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对岸那片燃烧的地狱!
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骤雨般泼洒过来!钉在木筏上,射入水中,瞬间带起数蓬血雾和凄厉的惨叫!有士兵中箭栽入冰冷的湖水,顷刻便被黑暗吞没。但没有人退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对岸的敌军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饿殍的疯狂冲锋打懵了!他们仓促组织起来的箭雨显得有些散乱,岸边的防线也出现了瞬间的动摇和混乱。
杀——!!!
木筏狠狠撞上对岸泥泞的浅滩!我第一个跃下木筏,冰冷的泥水没到膝盖,却丝毫无法冷却沸腾的热血和杀意!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劈出,将一个刚刚举起长矛、脸上还带着错愕的敌军士兵连人带矛劈翻在地!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带着浓重的腥气!
跟我冲!五珠的咆哮在身侧响起,他如同狂暴的熊罴,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每一次挥击都砸得敌人骨断筋折,硬生生在密集的敌群中砸开一个缺口!士兵们紧随其后,爆发出最后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将多日积压的恐惧和饥饿全部化作疯狂的砍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器撞击声、骨骼碎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的恐怖乐章!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不断有人倒下,被乱刀分尸,被马蹄践踏。但金军残部这困兽犹斗般的疯狂气势,竟真的撕开了敌军看似坚固的包围圈!我们像一把烧红的尖刀,在敌军混乱的阵型中,硬是捅开了一条狭窄的、血肉铺就的通道!
冲!冲!冲出去就是生天!
不知厮杀了多久,砍倒了多少人,身上又添了多少道新的伤口。当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敌军和燃烧的篝火,而是稀疏的林地和无垠的黑暗旷野时,我知道,我们冲出来了!
走!快走!别停下!我嘶吼着,和五珠一起带着残存的士兵,如同溃堤的洪流,一头扎进冰冷的、充满未知的黑暗之中。身后,是震天的追兵呐喊和熊熊燃烧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敌营火光。
我们成功了。用神牛以命换来的最后一点粮食,用无数袍泽的鲜血和生命,撕开了这必死的囚笼。
不知狂奔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肺部火烧火燎,身后的追喊声渐渐被无边的黑暗和风声吞没。我们终于在一片不知名的稀疏林地里停了下来。残存的士兵们或瘫倒在地,或拄着兵器剧烈喘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疲惫席卷了每一个人。
萨仁被那个士兵半拖半抱着,小脸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离体,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她甚至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脚尖。
我靠在一棵冰冷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稀疏的林木,投向我们来时的方向。那里,天空的尽头,还残留着一抹被火光映红的、不祥的暗色。
那片吞噬了神牛的浩渺水面,此刻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
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和巨大的空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劫后余生的短暂庆幸。神牛……那双温润悲悯的眼睛,那踏波而来的巨大身影,那沉没时惊天动地的旋涡……还有萨仁那声带着天真的惊惧、却引来灭顶之灾的呼喊……所有画面在我眼前疯狂闪回。
我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满是血污和泥泞的手上。就在刚才上岸冲杀的混乱中,在冰冷的浅水里,有什么东西不经意地蹭过我的指尖。我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小撮湿漉漉的、纠结在一起的毛发。深青灰色,粗硬而坚韧,还带着一丝冰冷的湖水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淡淡土腥气。
是神牛的毛。是它沉入冰冷的湖底前,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我紧紧攥住了这一小撮牛毛,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神牛最后的叹息,沉沉地烙印在我的掌心,也烙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许多年后,当金戈铁马的喧嚣远去,当完颜四珠的名字渐渐被黄沙掩埋,唯有那片水域,依旧在关东大地上静静流淌。人们称它为运粮泡。泡子边,总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在日落时分蹒跚而来。她手腕上系着一缕早已褪色的青灰色牛毛,在风中轻轻摇曳。浑浊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与一个沉默的古老灵魂对话。水面倒映着流云与夕阳,偶尔泛起一串水泡,又悄然破碎,如同一声跨越了漫长光阴的、无人听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