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午夜十二点,城市早已沉睡,唯有林默的设计室依旧灯火通明。
他刚敲下方案的最后一个字符,合上电脑,颈椎传来熟悉的酸胀。
十年,他早已习惯这种与图纸和模型为伴的深夜。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
一串数字,陌生又带着该死的熟悉感,像一根针,猝不及防扎进他看似平静的记忆深潭。
他迟疑着,指尖在接听键上方悬停。
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喂。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压抑的啜泣,随后,一个女声,颤抖着,几乎不成调：林默……是我,苏晚晴。
林默身体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苏晚晴。
这个名字,像一道尘封多年的魔咒,轻易就将他拉回了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以及随后漫长的,无法释怀的雨季。
十年了。
整整十年,杳无音信。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这个人,连同那段爱恨纠缠的过往,彻底埋葬。
苏晚晴他的喉咙有些发紧,语调却听不出什么波澜,你怎么……
林默,我求求你,帮帮我……苏晚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绝望而无助,陈浩他……他不行了……
陈浩。
另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当年那个凭借优越家境,轻易夺走他挚爱的男人。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浩他怎么了一种荒诞感攫住了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情敌,如今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闯入他的生活。
肝癌晚期……医生说……没几天了……苏晚晴泣不成声,我一个人……我真的撑不住了……林默,你能不能来医院……陪陪我,帮我一起……照顾他几天
林默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甚至能想象出苏晚晴此刻在电话那头,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如当年。
怒火与被戏耍的荒谬感,像藤蔓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苏晚晴！你疯了吗他低吼,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让我去照顾你的丈夫那个从我身边抢走你的男人
他以为自己会咆哮,会摔掉手机。
然而,出口的,却只是冰冷的质问。
我知道这很过分……我真的没有别人可以求了……苏晚晴哭得更凶,他爸妈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刺激……我……我只有你了……林默,求你,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
曾经的情分林默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无尽的嘲讽。
那份情分,不早在她当年锦衣华服,头也不回地坐上陈浩的跑车时,就已经被她亲手碾碎,弃之如敝屣了么
那份情分,在你当年转身离开的时候,不就已经断了吗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剩下苏晚晴压抑不住的啜泣和绝望的喘息。
林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现在人命关天……算我求你……地址是市中心医院十二楼,一二零三病房……
她说完,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仿佛再多说一秒,连她自己都无法坚持下去。
林默握着手机,手背上青筋隐现。
房间的空气,因为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变得粘稠而压抑。
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冰冷而疏离,映照着他同样冰冷的面庞。
大学时苏晚晴的笑脸,清纯动人,曾是他整个青春的阳光。
毕业前夕她决绝的背影,冷漠无情,又将他所有的憧憬打入深渊。
两个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交错,撕扯着他的神经。
愤怒吗当然。
恨吗或许。
可当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用那样绝望的语气向他求助时,他心底最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还是不受控制地动摇了。
他痛恨这种不受控制。
更痛恨,时隔十年,苏晚晴依然能轻易拨动他的情绪。
第二章：
一夜无眠。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天光微亮时,林默掐灭了最后一支烟,抓起车钥匙,走出了公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只是想亲眼看看,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胜利者,如今是何等狼狈。
或许,他只是想给那段早已腐烂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又或者,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苏晚晴的……怜悯
市中心医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VIP病房区,安静得过分。
林默在1203病房门口停下脚步。
门没关严,虚掩着一条缝。
他看到了苏晚晴。
她背对着门口,伏在什么东西上,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哭泣。
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头秀发,此刻也只是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苍白脆弱的脖颈。
听到脚步声,苏晚晴猛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
她眼圈红肿,面色憔悴,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身上那件看似华美的丝质睡袍,松松垮垮地挂着,更显得她形销骨立,疲惫不堪。
看到林默,苏晚晴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骤然亮了起来。
林默,你来了！太好了！她快步走过来,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拉他的手臂。
林默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碰触。
苏晚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笑容也凝固了。
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
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有些闷。
他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语气生硬,不带任何情绪：陈浩情况怎么样
苏晚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跟我来吧。
她转身,推开病房的门。
林默跟了进去。
病房很大,布置考究,却依然无法冲淡那股属于医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病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
各种医疗管线,像丑陋的藤蔓,缠绕在他身上。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记录着他正在流逝的生命。
那张曾经神采飞扬、带着一丝轻佻傲慢的脸,如今蜡黄浮肿,双颊深陷,嘴唇干裂,早已没了当年的半分神采。
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艰难地起伏着。
这就是陈浩
林默的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曾是他青春岁月里最大的敌人,是他所有不甘与失落的源头。
可此刻,看着这个毫无生气的躯壳,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复仇的快意。
只有一种,对生命脆弱无常的喟叹,以及,一丝莫名的悲哀。
医生说,随时都可能……苏晚晴站在病床边,声音低微,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垂着眼,不敢看林默,也不敢看病床上的陈浩。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一会儿,脾气……很暴躁。
林默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
苏晚晴转过身,面对林默,眼眶又红了。
林默,谢谢你。我知道,这很为难你。
她用力地咬着下唇,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这几天……几乎没合眼,你能不能……先帮我守一会儿,我去隔壁……眯一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
林默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陈浩,又看了一眼憔悴不堪的苏晚晴。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苏晚晴如蒙大赦,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指了指病床边的椅子,又指了指隔壁的小套间,便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
病房里,只剩下林默和昏睡中的陈浩。
以及,仪器那永恒不变的【滴答】声。
气氛诡异而压抑。
林默在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陈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轻易磨平棱角,也能轻易摧毁一切。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陈浩,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林默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陈浩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焦点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片刻,最终,直勾勾地落在了林默的脸上。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嗬嗬】声,像是破旧的风箱。
林默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陈浩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你……你是……林默
林默呼吸一滞。
陈浩,你醒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陈浩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古怪的,扭曲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嘲讽,有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苏晚晴……她……她还是把你叫来了……呵呵……他吃力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心里……还是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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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的眉头,瞬间蹙紧。
你想多了,我只是……
你休想……陈浩突然打断他,原本涣散的眼神,竟迸发出一丝骇人的锐利,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话音未落,他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弓起,仿佛要咳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急促地跳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阿浩！苏晚晴听到动静,衣衫不整地从隔间冲了出来,脸上带着惊慌。
她扑到病床边,急忙轻拍着陈浩的背,试图为他顺气。
阿浩,你怎么了别激动！别激动！
陈浩却一把推开她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那份抗拒却无比清晰。
他颤抖地抬起手指,指向林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而暴戾：让他滚！我不要看到他！让他滚！
苏晚晴哀求地看向林默,眼中充满了无助和歉疚：林默,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拜托了……
林默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状若疯狂的陈浩,以及手足无措的苏晚晴。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病房。
站在冰冷的走廊里,林默只觉得一阵烦躁。
他就不该来。
这趟浑水,他根本就不该蹚。
苏晚晴很快跟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歉意。
对不起,林默,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别……
苏晚晴,林默打断她,声音冷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确定你需要我在这里
他真的怀疑,自己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在帮忙,还是在火上浇油。
苏晚晴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用力地搓着自己的手臂,仿佛极度缺乏安全感。
林默,你别怪他。他病糊涂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真的需要你。他现在这个样子,护工都不敢轻易靠近,夜里经常说胡话,做噩梦,有时候还会……还会……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林默已经从她闪烁的言辞和下意识的瑟缩中,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陈浩病中,恐怕不仅仅是脾气暴躁那么简单。
苏晚晴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有我……但我真的快垮了……林默,再帮我一次,就当我还你当年的……
她的话,又一次被林默打断。
当年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林默移开视线,望向走廊尽头的窗户。
窗外,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第三章：
照顾一个垂死的昔日情敌,这种经历荒诞且磨人。林默机械地执行着苏晚晴的指示,给陈浩翻身,擦拭他毫无生气的身体。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衰败的【气味】,充斥着这间昂贵的病房。苏晚晴在旁协助,动作生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会仔细地告诉林默每一个细节,力道如何,水温怎样。喂食流质食物时,陈浩偶尔会呛咳,苏晚晴便紧张地拍他的背,眼圈泛红。
林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
几日下来,苏晚晴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她会在陈浩又一次噩梦般呓语后,疲惫地靠过来,手臂无意识地搭上他的肩膀,低声啜泣,发丝散落在他的颈窝。
林默,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别想太多,先把眼前应付过去。林默身体僵硬,轻轻推开她的手臂,刻意维持着距离。苏晚晴的身体颤了颤,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下午,苏晚晴出去和医生沟通陈浩的最新情况。林默独自守在病房,看着仪器上单调跳动的曲线。
陈浩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浑浊,竟有了一丝清明,直直地看向林默。
林默……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可辨。
林默放下手中的棉签。
我知道……晚晴当年选我……你一定很恨我。陈浩艰难地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挤出。
都过去了。林默面无表情,语气平静。
不……没过去……陈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眼神变得复杂,有些事……你不知道……他似乎想努力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瘦弱的身体在床单上弓起,痛苦不堪。林默下意识地想上前,又顿住了。
等陈浩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那丝清明又从他眼中褪去,重新变得迷茫空洞。他不再看林默,只是盯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蠕动。
深夜,医院的走廊比白日更显空旷寂静。惨白的灯光投下冰冷的影子。苏晚晴和他轮流守夜,此刻是林默的休息时间,他却毫无睡意,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烟。
苏晚晴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她也同样没有睡,眼底是浓重的青黑。
他刚才又闹了一阵,她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护士给他打了镇定剂,才睡过去。
林默没有接话,只是吸了一口烟,吐出淡淡的烟圈。
林默,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你知道吗他总是忙工作,以前是,现在……病了之前也是。回家也很少跟我说话。这个家,更像个华丽的空壳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杯边缘。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林默转头看她,目光直接。
苏晚晴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离开谈何容易。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爱他吗或许吧,或许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女人有时候很傻,不是吗
林默掐灭了烟蒂,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那你当年为什么离开我就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苏晚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避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林默,当年的事……很复杂。不只是你看到的那样。她的话语含糊,像是在掩饰什么,又像是不愿再提及。
这含糊其辞的解释,与陈浩白日那未尽的话语,在林默心中交织成一个疑团。
又一次林默和苏晚晴一起给陈浩擦洗。苏晚晴挽起袖子,小心地擦拭着陈浩的手臂。突然,陈浩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了苏晚晴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然后你好跟他双宿双飞他的眼神凶狠,声音嘶哑,像淬了毒。
苏晚晴吓得脸色瞬间苍白,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阿浩！你胡说什么！放手！
林默立刻上前,试图拉开陈浩的手。陈浩,你冷静点！她一直在照顾你！
陈浩的头猛地转向林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你这个伪君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还没死呢！你们休想！他力竭地嘶吼着,说完这句,头一歪,便又昏了过去,手却依旧死死攥着苏晚晴。
监护仪上的数值再次急促跳动起来。
苏晚晴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林默费了些力气,才将陈浩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苏晚晴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深红的指痕。
她看着昏迷的陈浩,又看看林默,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病痛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她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委屈。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垮掉。
下一秒,苏晚晴猛地扑向林默,紧紧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林默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香味,淡淡的,与病房里浓重的药水味格格不入,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尘封十年的记忆闸门。那些曾经的亲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推开她。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不堪的过往和现实的鸿沟。
情感却像一双无形的手,让他无法动弹。怀里这个女人,曾经是他整个青春的信仰,也是他十年心结的源头。此刻,她在他怀里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林默……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好怕……他会不会就这么……苏晚晴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默的心上。
他抬起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背上,僵硬地拍了拍。
都会过去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病房的门,不知何时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查房的小护士恰好路过,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暧昧的了然,迅速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晚晴依旧在他怀里哭泣,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林默抱着她,目光投向窗外,天色依旧阴沉。
第四章：
怀里的颤抖逐渐平息,苏晚晴的哭声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林默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将她从自己胸前推开少许。
苏晚晴红肿的眼睛没有看他,胡乱地擦了擦脸颊。
陈浩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与梦魇中交替。
苏晚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底的青黑深得化不开。
林默默默分担着看护的责任,换药、擦身、记录数据,动作熟练得像个老资格的护工。
只是两人间的沉默愈发沉重。
这天,林默去缴费处询问账单明细。
窗口的护士正在和另一个同事低声交谈。
……1203那个,听说了吗陈总的公司好像不行了……
真的假的医药费都开始压着了,我还以为多有钱呢……
可不是,VIP病房一天就好几千,这都多久了……
议论声很小,但陈总、1203、医药费拖欠这几个词,清晰地钻进林默的耳朵。
他捏着缴费单的手指紧了紧。
苏晚晴从未提过半个字。
回到病房,苏晚晴正端着水杯,试图给陈浩喂水。
陈浩双唇紧闭,眉头拧着,水根本喂不进去。
她放下杯子,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林默走到她身后。
晚晴,陈浩的公司是不是出事了医药费……
苏晚晴的身体明显一僵,背对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慢慢转过身,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他投资失败,公司早就被掏空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次生病,更是雪上加霜……我们……我们已经破产了。
林默胸口一阵沉闷。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比陈浩的病情本身更让他意外。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不敢说……苏晚晴的泪水涌了上来,沿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我怕你……怕你也不管我了。
她哭着,肩膀剧烈地抖动。
林默,我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病房里的气氛凝滞到极点。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浩的呼吸变得异常微弱。
苏晚晴趴在床边,紧握着他的手,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床单上。
林默站在不远处,心情复杂。
突然,陈浩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费力地睁开了。
这一次,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与暴戾,竟是异常的清明。
他转动眼球,先是看了看苏晚晴,然后,缓缓移向林默。
林默……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林默走近几步。
苏晚晴也抬起了头,带着一丝惶惑。
当……当年……陈浩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嗬嗬】的杂音,是我……是我用了手段……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手段
陈浩的目光转向苏晚晴,那清明的眼底,此刻充满了浓重的愧疚。
晚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
当年……我查到你父亲公司有财务漏洞……我……我以此要挟……逼你……逼你离开林默……嫁给我……
苏晚晴浑身剧震,猛地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泪水,汹涌而出。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破碎,不成调。
林默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
当年的分手,苏晚晴那句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那些让他痛彻心扉的决绝,难道背后是这样的不堪与胁迫
陈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我太爱你了……晚晴……又嫉妒林默……我以为……得到你的人……就能得到你的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摸苏晚晴的脸颊,手臂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
监护仪上的曲线,开始剧烈波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滴——滴滴滴——】
陈浩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林默……她……她心里……一直有你……照顾……照顾好她……这是我……欠她的……
他的眼睛猛然圆睁,头颅无力地歪向一旁。
手,彻底垂落。
【滴————————】
心电监护仪上,所有的曲线,都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阿浩——！
苏晚晴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扑在陈浩身上,痛哭失声。
那哭声,绝望、悔恨、悲痛,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
林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年的真相,像一把淬毒的利刃,将他所有的认知与情感切割得支离破碎。
苏晚晴是受害者
还是,她也曾是这桩卑劣交易中,沉默的知情者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第五章：
陈浩的葬礼异常冷清。
偌大的灵堂,除了几个疏远的陈家亲戚,几乎看不到生前面上的朋友。
那些亲戚看向林默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猜疑,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这与小护士那暧昧的了然如出一辙。
苏晚晴穿着一身黑衣,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憔悴得让人心口发紧。
林默以朋友的身份,沉默地帮着处理各种琐碎的后事。递上一杯水,或者扶一把摇摇欲坠的她。
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又深陷局中。
葬礼结束没几天,银行的人和各路债主便接踵而至。
曾经奢华的别墅,如今充斥着冰冷的催讨声。门上,很快被贴上了醒目的封条。
苏晚晴站在那栋她住了近十年的房子前,看着工人在搬运贴着封条的家具,一夜之间,她从所谓的陈太太,变成了负债累累的寡妇。
她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最后一件物品被搬离,大门被锁上的那一刻,她才缓缓转过身,看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林默。
林默,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家没了,钱没了,连名声都……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
林默扶住她,将她带离了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地方。
夜色深沉。
林默公寓的灯光,驱散不了苏晚晴身上的寒意。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神空洞。
林默递给她一杯温水。
当年的事,他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陈浩临死前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一点都不知道
苏晚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
我……她开口,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我当时只知道爸爸的公司突然出了很大的问题,查账的、要债的天天堵在门口,爸爸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浩……他说他能帮忙,动用他家里的关系……但条件是……是让我嫁给他……
泪水终于滚落。
我以为……我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才愿意那样帮我父亲……我也以为,你那么优秀,很快就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我……我没想到会是那样……
她的解释,印证了陈浩的部分说法,却依旧留有模糊的余地。她是否真的全然无辜还是在那场交易中,为了家族利益,选择了默许与配合
林默的心像被一块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恨意早已消散,只剩下无尽的复杂。
他最终还是把苏晚晴暂时安置在了自己名下另一套空置的小公寓里。钥匙交到她手上时,两人的指尖不经意触碰,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
公寓里,弥漫着尴尬,同情,以及一丝丝无法言明的情愫。
陈浩临终前那句照顾好她,像一个无形的诅咒,缠绕在他们两人之间。
数月倏忽而过。
秋叶落尽,寒风渐起。
在这段时间里,苏晚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振作起来。
林默没有过多干涉她的生活,只是在她偶尔需要法律咨询或者银行账户周转不灵时,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与精神上的支撑。
她开始主动联系律师,处理陈浩留下的那一摊子债务。她变卖了自己仅存的一些首饰,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开始四处投简历找工作。
曾经那个不食人间烟火、连瓶盖都拧不开的苏晚晴,如今穿着最普通的衣服,挤在早晚高峰的地铁里,眼神里多了风霜历练后的坚韧和沧桑。
林默偶尔会在下班后,开车送她一程,或者在她忙到深夜忘了吃饭时,给她带一份简单的晚餐。
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微妙。有过几次,在某个雨夜,或者某个她因为挫败而情绪低落的时刻,气氛会变得有些暧昧。她会下意识地靠近他,他也曾有过片刻的失神。
但最终,都被林默强行克制住了。陈浩的死,那个不堪的真相,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面前。
这天,苏晚晴主动约林默出来,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只是眼角的细纹,还是泄露了这段时间的艰辛。
林默,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先开了口,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没有你,我可能真的撑不下来。
应该的。林默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
苏晚晴抬起头,看着他。
我……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了。
林默握着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我想去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林默心中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空落,但更多的是一种预料之中的释然。
想好了吗
苏晚晴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陈浩临死前说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其实,我也有。她自嘲地笑了笑,当年的选择,无论最初的原因是什么,过程是什么,结果都是我伤害了你。我们……或许真的回不去了。
林默沉默片刻。
我明白。他放下杯子,或许,这对我们都好。
苏晚晴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真正的,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
林默,你是个好人。希望你以后能幸福。
你也是,苏晚晴。
机场的送别大厅。
林默帮苏晚晴把一只不算大的行李箱放到传送带上。
她转身,对他挥了挥手,笑容里带着对过往的释然,和对未来的期盼。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占据了他整个青春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安检口的人潮中。
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这场突如其来,又狗血淋漓的孽缘再续,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内心深处,某些东西,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至少,他亲手为那段尘封十年的初恋,画上了一个复杂,却也足够清晰的句号。
至于他们是否还有以后……
生活这出戏,谁又能预料到下一幕的剧情呢
林默转身,走出了机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