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左半身偏瘫,妈右半身偏瘫。
最惨的是。
我很健康。
1.
期末家长会,爸不肯过来,妈一个人来参加。
她换了裙子,但半个身子不能动,一条腿走路的姿态显得更加怪异。
大人们保持克制,同学全部围了过来：
王笑笑,你脸上又添新伤了
什么摔的昨晚我路过你家,亲眼看见你爸打你妈,你过去拦,一起被打了。
你爸妈都是废人,按理说打不过你吧
你在学校凶巴巴的像个疯婆子,为什么不敢打你爸
同学有的在找乐子。
有的满眼怜悯。
有的真心想让我抗争。
但对我来说,都是捂着我的嘴在我心里割刀子。
疼,但是发不出声。
我不回应,按揉我妈发肿的脚踝。
3公里,走过来,要从凌晨走到下午。
最喜欢作弄我的李明洋见我不吭声,扯着我的手将我拽起来：你爹妈把你生下该伺候你,不是让你吃苦的。
王笑笑,你喊我一声爹,往后我养着你怎么样
他笑眯眯地昂着头,一副出风头的模样。
过去把我惹急,他扔来一盒牛奶,一包面包,饥饿让我什么都能忍下来。
这一次,我妈在。
他的面包还没拿出来,我就猛然跃起扑过去,死死咬住他的耳朵。
李明洋疼得大叫,他父母冲过来扯我,扯不动就抄起凳子往我身上砸。
我妈扑在我身上,一起被砸破了头。
混乱中,几个老师和家长冲过来将我们拉开,两家人被叫到校长室。
班主任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校长,王笑笑和她妈发疯闹事,咬坏了李明洋同学的耳朵。
不过李明洋的家长可怜王笑笑家境,表示不追究了。
李明洋的家长鼻孔朝天,点头应和。
我头上还流着血,怔怔地说不出话。
转身要走,被妈拽住。
她颤抖地抚摸着我肿胀的脸,委屈又愤怒：
我......我妞........
没错！
没错！
过去被我爸打,被外人欺负,她习惯了隐忍。
面对这种情况,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想维护我,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被人当疯子往外拖,绝望地抓住门框,发出刺耳的尖嚎。
最后她还是被扔了出去,我提前放学,背着书包带她回家。
班主任追过来,递给我几十块钱。
我推开。
她塞进我怀里：
李明洋他爸妈给学校捐过钱。
我不打你,你就要被开除了。
王笑笑,你能明白吗
我恍惚地怔住。
小学4年纪,我该明白吗
2.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妈忍了一路,看见我爸才哇哇大哭。
她说出经过,想寻求我爸的安慰,得到的是我爸的一巴掌：
让你别去,你非得过去丢脸！
要是没有你,咱妞会被人欺负,会挨打
你让咱妞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妈只是偏瘫,语言系统紊乱,但并不傻。
这些话,她都能听明白。
她委屈又内疚地抹着眼泪,一副认错的样子。
爸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端出做好的饭,吃完了给我和妈擦拭血污,笨拙地上药。
对我,爸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
放心吧笑笑,爸知道你有自尊心,以后不会让你妈去给你丢脸了。
我突然觉得厌恶。
既厌恶我爸,也厌恶自己。
我的确在心里默默祈祷过,让妈别来。
我不止一次想让他们消失,去死,这样兴许就能有一对正常的父母收养我。
可当妈一瘸一拐,笑着在我面前出现,紧张收拾衣裙的褶皱时,我明白我很爱很爱她,即便有选择,我也不会离开。
于是我开始恨爸为什么不来
我们受欺负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要把无能的愤怒发泄在我妈身上
后来,我依偎在妈的怀里问了很多次：你干活儿多,力气比爸大,他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对你这么坏,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妈总是在笑,眼里发着光：
他......他给我好吃的。
给我买新衣裳.......
我以为妈没出息,一点好处就把自己卖给了我爸。
直到我考上中学,什么都明白了。
妈出生的时候脐带缠住脖颈,从小都是偏瘫,没有上过一天学,被绑在家里19年,没有出过院子。
爸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而爸14岁那年出车祸才偏瘫,当过正常人,上过大学,甚至在电商兴起那几年抓住风口,赚来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可后来投资股市赔光了。
电商也没落了。
他不是坏,他每天拼命接单打游戏养着家。
他只是.......
没办法。
像我一样没办法。
李明洋和我考上同一所中学,作弄和作弄后的施舍还在继续。
我用洗衣粉洗头,头发总是乱糟糟打结,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许多狗毛,举在我的头顶比较：
王笑笑,你的头发比狗毛还臭嘞。
操场上,上体育课的新同学都看过来。
他们在阳光里青春肆意,我怕出汗让老旧的衣服发出古怪味道,藏在阴影里默默守护自尊。
可还是守护不住。
李明洋玩够了,扔掉狗毛递过来一瓶饮料：别耷拉着脸了,都是老同学谁不知道谁
笑一个,爷中午带你下馆子,吃鸭腿饭！
家里爸一个人赚钱,我很少能吃饱。
所以为了填饱肚子,我只在家长会那次反抗了李明洋,其他时候都是用尊严从他这里换吃的。
他习惯了,抓住我的手,把饮料放在我手里。
冰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喉结滚动。
可这次,我松开了。
玻璃瓶坠地,黑色的液体绽开花,打湿土地,在阳光下冒起泡泡。
我似有所感地往前一步,也站在阳光下。
嘴角莫名地高高地扬起：
爸,我能做到,你一定也可以。
回到家,我提出帮爸妈拍生活vlog,做自媒体。
妈也看短视频,明白我的意思,有些羞涩,但更多是期待。
爸头也不回,抽烟打着游戏单：
两个废物,还跑到网上去丢人
3.
爸不肯,我就劝。
吃饭的时候给他看网上其他残疾人的视频。
流量很好,接一个广告就能赚不少钱。
爸很少对我发怒,但这次突然摔了碗筷：你妈连句话都说不明白,视频能拍些什么
把自己的伤口拿去给人看,换人家的可怜,这跟讨饭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觉得可笑,饭都吃不饱了,就算真的去讨饭又怎么样
攥着拳想反驳,可看到爸熬夜打单通红的眼,我说不出一句话。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自尊。
不出门,不照镜子。
好像没人看,他就没有瘫。
妈也一声不吭,跪在地上熟练地收拾破碎的瓷片。
饭桌如过去一样又沉默下来。
我很饿很饿,扒一口饭在嘴里嚼啊嚼,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想,要改变我爸,第一步是让他从家里走出来。
生日那天,我许愿让爸妈带我去公园散步。
磨了很久,等到深夜人少了爸才同意,出门看见小区人还是很多,爸慌得要回去,我连忙抓住他的手。
爸,没人看我们。
楼下的邻居,路人,没有谁投来异样的目光。
不认识的人一声不吭,见过面的邻居简单寒暄。
爸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也松开了攥紧的掌心。
还好,他们没有露出破绽。
我挨家挨户上门求的,终于没有白费。
那晚爸的心情出奇得好,路过超市,还给我和妈各买了一个冰淇淋。
可回去的时候出了变故。
小区一个喝醉酒的邻居对我妈吹起了口哨。
爸瞪过去,他醉醺醺地走来,掏出几张红票子扔在我爸脸上：你就是狗运好,都废了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
叫她跟我睡几晚,钱......钱要多少给多少。
我就想尝尝傻子的滋味儿。
爸气得颤抖,一拳打了过去。
男人躲开,爸失控摔倒,爬不起来,妈连忙哭着去扶。
两个偏瘫笨拙又无助的模样,让男人笑得直不起腰。
过了很久爸才被扶起来,红着眼还要再打,我死死拉住。
我甚至想杀了那个男人,但我知道,必须忍住。
小学的班主任教会我,不能打有钱人。
我认出了那男人腰上挂着的宝马钥匙。
男人走后,爸将无助的愤怒发泄在我身上：
你非要我出来做什么看见你妈被羞辱,你好受了
他还要再吼,突然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撞倒。
我没想到,李明洋来了。
他手里提着蛋糕,站在我身前,冲我爸挥了挥拳头：再敢家暴王娇娇,我就揍你,报警抓你。
我爸在监狱有人,一定会把你收拾得很惨！
爸坐在地上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明洋。
我也不懂他想干什么,狠狠推了他一把：我爸没有家暴我,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明洋脸色涨红,表情古怪,似乎鼓足了勇气才举起手中的蛋糕：
对不起王娇娇,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我才欺负你。
但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和你说话,给你吃的。
我保证,那天在操场上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王娇娇,生日快乐。
他很用力地捏着蛋糕,指节发白。
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明白,可合在一起我却理解不了了。
大脑一片空白,莫名觉得慌乱。
连忙扶起爸,带着妈逃一样地离开。
走出很远,回头看,李明洋还提着蛋糕窘迫地站在原地。
好像不再那么惹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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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回到家,爸什么都没有说,把自己锁进屋子里,熬夜打游戏单。
我知道,很难让他再次尝试走出来了。
我继续想其他办法,可乱糟糟的大脑不听使唤,总是冒出李明洋的身影。
冒出那个看上去就好吃的蛋糕,以及怎么也挥赶不出的那句生日快乐。
第二天,李明洋没有欺负我,就给我带了一份早餐。
我没要,他红着脸回去自己把早餐吃了。
第三天,第四天,他继续给我送东西。
有时候是早餐午餐,有时候是钢笔或者课外书,我每一次都很想收下来,问一句为什么。
可我知道自己的头发还是乱糟糟,而他头发清爽,风一吹刘海就飘啊飘,露出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噩梦中的脸。
如今却好像变得俊朗起来,突兀的割裂感让我总是低下头,恍惚地说不出话。
直到两个月后的冬天,我发烧了。
小诊所的药吃了没用,爸的游戏单变少,家里更穷,我舍不得去医院输液,就一直拖着。
李明洋直接给我钱,我不要,他塞到我兜里,我拿出来扔掉。
他终于又跟我说话：
我就是想帮帮你。
王笑笑,上小学的时候我不懂事,才.......但我一直都没有恶意。
你知道吗本来我爸妈要把我送到一中去读书了,我放心不下你,才来了这个学校......
他好像把这两个月没有说的话,一下子补上了。
他说怕我吃不饱饭,怕我被我爸家暴,怕我一辈子不理他。
我生病的时候,他什么事都没心做。
我不康复,他就要报警,说我爸妈虐待孩子。
他把钱又从地上捡起来,塞到我手里。
我愣了好一会儿,大脑昏昏沉沉,像是本能地说：我会记住,将来有了钱就还你。
他笑了。
带着点泪花的笑眼,好像比窗外的阳光更加明亮。
那天回到家,我说病得受不了了,提出去医院检查。
爸第一次主动走出家门,叫了辆出租车,送我去医院。
我被查出营养不良,抵抗力弱,发烧感染到了肺部,需要住院治疗。
正绝望,看见爸红着眼,牵着妈从走廊走过来：
笑笑,你不是说拍自媒体做视频能赚钱
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
打算试试。
那一刻,我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掉落。
身体好像一点也不难受了,充满了力气,接过爸的手机教他怎么拍,给他找剪辑的教程。
我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或者说我知道答案。
我生病了,他拿不出钱。
他没办法了。
但不管怎么说,爸做出这个决定都是好事。
我们一起在医院制定内容,练习拍摄,习惯镜头。
过程中,来医院看望我的李明洋也坚持参与进来。
他比我更熟练智能机,负责摄影,剪辑,和运营。
镜头里,爸和妈提着饭盒,摆拍着走在医院的路上,刻意保持着笑容,营造在磨难中仍积极面对生活的人设。
只是爸的台词说着说着就变了。
从生病的我,跳到了和妈的回忆......
5.
本来我这种人,是找不到老婆的,机缘巧合才认识了她。
有次大学室友结婚,我带她参加,那是她第一次看海。
当时她都震惊了,眼珠子几乎瞪出来,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池塘
才知道,她连海这个概念都没有。
当时我就想,往后赚到钱了,一定要带着她,把这个世界走一遍.......
夕阳落在,照在他们身上。
画面美得像画。
妈笑得幸福,满眼都是爸。
我彻底理解了妈为什么那么听我爸的话。
在我出生之前,妈是被捧在手心的公主,爸还是积极赚钱的王子。
只是后来我出生了,爷奶病逝,爸的股市破产,电商生意失败。
爸才一点点放弃希望,逐渐被压垮,开始逃避般地封闭自己。
如今他终于有了点再踏出去的勇气,我不敢让他受到丝毫刺激,连忙嘱咐李明洋删除所有负面评论。
第一条视频发布当晚,李明洋删了一整夜,终于让爆火视频的评论区都是积极鼓励的和谐画面。
爸很开心。
拿着加起来有好几千块的打赏给我交了医药费,开始筹备第二条视频。
李明洋则每次放学都第一时间来看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给我补习。
一切都幸福得像梦。
直到我病好回到学校,发现四处都在传我和李明洋在一起的谣言,说他成绩下滑都是我害的。
李明洋的父亲当着全班人对班主任说,要么开除我,要么他就拿回捐赠,让李明洋转学。
我拼命解释我和李明洋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只是见我可怜才帮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在乎。
李明洋的父亲厌恶地看着我：我儿子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认识了你。
有你这种同学在,就是对他的拖累！
你敢说我儿成绩下滑,跟你没有关系吗
我嘴唇颤动,嗓子发哑,说不出话。
我好像,的确是李明洋的拖累。
眼前混乱还在持续。
李明洋趴在3楼教室的窗口上,威胁说如果再逼他转学,他就跳下去。
李父无可奈何,恨恨地瞪着我：老子当时怎没把你活活打死
这一刻,他恨不得杀了我。
但我没有恼,反而理解。
如果有人想破坏我的人生,我爸也会拼了命地维护吧
而李明洋本来考上了一中,将来是要念重点高中,考一流大学的。
为了我,他来了这个末等的中学。
现在他的成绩,已经被我影响到班里中游。
听你爸的,转学吧。
我揉了揉眼,看向李明洋：我烦你。
我爸妈现在有好几十万粉丝,赚的不少。
我已经......
用不上你了。
6.
李明洋不解地看着我：
不都说清楚了吗
我以前欺负你,只是想接近你。这些天我们分明好好的——
不等他说完,我就一副好笑的模样打断：那又怎么样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欺负我的事总是真的。
李明洋,我快烦死你了。后来接受你的示好也只是撑不下去,需要你帮忙。
现在我巴不得你赶紧滚,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
我根本不给他机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坐下来学习,没有再看他一眼。
之后,他就消失了。
他的课桌被搬走,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几个喜欢李明洋的女生把我带到天台,狠狠殴打一顿,将我踩在脚下：
王笑笑,你比你的废物爹妈还贱！
明洋长得好,家世又好,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怎么能恩将仇报把他逼走
他对你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话多伤他的心
我被打得浑身是伤,止不住地颤抖。
想说话,嘴里先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咬着牙才能勉勉抬头,冷笑着看向她们：我再贱比不过你们贱！
喜欢李明洋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说,造谣我和他在一起,逼李明洋他爸找到学校。
现在李明洋转学,你们又怪在我头上
真他妈是笑话！
几句话,又将她们给激怒,打我打得更狠。
其实最开始认个怂,我不会被打得这么惨。
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挨打,身子疼一疼心里就莫名好受一些。
好像这是来自李明洋的惩罚。
我伤了他的心,他打打我,我就不欠他了。
可拖着一身伤回家的路上,又想起生病时他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钱,是记了账要还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他
再见面时,他一定很成功了。
到那时我又是什么样
能让他爸觉得,我配得上李明洋,不再是拖累吗
我顾不得身上的伤,回到家拼了命地学习。
我甚至忘了删掉视频下面的恶评。
以前有几条侮辱性的评论来不及删,也会被正常的评论覆盖过去,即便爸看见了也不会被影响。
可只是一晚上的疏忽,恶评就冒出来好多条。
多到我爸再也不能视而不见。
早上醒来,他还在顶着黑眼圈,默默坐在沙发上翻评论。
我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抢过来看：
正常人累死累活才能赚多少,凭什么这两个废物,在网上卖卖惨就能赚钱
我是这一家的邻居,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们打造的人设骗了,那男的就是个家暴男,天天打媳妇和女儿发泄！
这种人最他妈恶心了！估摸着这么好看的老婆也是骗来的！
是啊,女方虽然傻,但是长得好看啊,娶不上媳妇的男人那么多,但凡找个正常人也比跟着这个废物强。
不是我说,你们身体残废就算了,心里怎么也那么扭曲自己都这逼样了,还生个女儿跟你们一起受苦
各种恶评映入眼帘,叫我忍不住失控发抖。
我虽不介意,但我知道,这些话对我爸的伤害有多大。
他本就在乎别人的看法,更何况,评论中真的有见过我们的人。
爸,你别多想。
我连忙攥着爸的手安抚：他们是妒忌我们赚钱,故意在恶心人。
祝福我们的人更多,不要被这一小部分评论影响心情——
我话没说完,爸就一把将我推开,抓起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妈听到动静,扶着墙笨拙地走到客厅,心疼地看着摔坏的手机：
手机......屏幕都碎了。
视频......还怎么拍
爸冷冷地看过去：
你就这么想拍
等着网上其他人看上你,嫁过去过好日子
7.
妈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委屈地哭出来解释。
但是爸失控了,谁也劝不住。
我拼命地想安抚他,可只能绝望地看着他再次封闭,把自己锁在房间打单子。
现在老游戏的单子已经不赚钱了,爸的情况,又很难学会新的游戏。
家里的积蓄越来越少,爸赚钱心切,刷单被人骗,仅剩的钱也被骗光。
我和妈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也不敢继续更新视频,家里再次穷得吃不饱饭。
我绝望了。
真的绝望了。
尝试和爸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想饥饿的肚子,不再想李明洋,一切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拼命学习,发现真的有用。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没有希望、也没有悲伤,好像麻木了一样平平淡淡。
妈右半身肌肉开始萎缩,恶化,出现溃烂的时候,我的情绪才开始有所波动,希望爸再次尝试拍视频,尝试走出来。
可这次,他选择卖房子。
记得爸说过,他留着这套房子就是留着家,家在,无论怎么样都能过下去。
我失望到了极致,平静地看着他：
爸,这个家你不想要了吗
爸挂了房产中介的电话,别过头说：租房子也能住。
这笔钱够治好你妈,把你供到上大学了。
笑笑,等你成年上了大学,以后就自己赚学费吧,爸妈的情况你也知道,你长大了我们也就解脱了。
这番话,他好像在心里憋了很久。
好像他早就想放弃这烂掉的人生了,是为了我,才选择咬着牙撑下去,充满了自我牺牲的伟大父爱。
可.......
我想不明白,忍不住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死,反而把我生了下来
被我触到心里最深的那道伤口,爸怒了,想打我。
可他发现,我已长得比他还高,四肢健全,他已经扯不动我了。
他不得已直视自己废人的身份,瘫在地上,左手抓着心口呜呜地哭。
哭完了,继续卖房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对。
家里的气氛变了。
变得更加诡异。
随着我也冷下来,再没有半点温情和生气。
好像所有人活着,都是在等死。
爸妈在等着我考上大学,走向物理意义的死。
我等着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可然后呢
抬起头,世界一片灰暗。
李明洋不在了。
爸又将自己锁起来。
没有一点点光了。
8.
卖掉房子后,我们租房子住。
房东是个好人,只收很低的租金,但我们的生活还是很差。
妈的情况比我们想象得更加严重,萎缩的肌肉根本无法复原根治,只能用昂贵的药缓解控制。
我高二那年,妈的情况才勉强遏制住,不用继续吃药。
但卖房子的钱已经彻底花完。
我连学杂费都交不起,饥饿等生活方面的影响,让我的成绩急转直下。
爸终于后悔,重新尝试做视频。
上次做视频,他还带着走出阴影的希望,而这次已经是麻木的妥协,带着死都不怕,丢个人又有什么好怕的这般想法。
因此他的表现充满颓气,再加上时代的红利过去,这次视频没有火起来,平均每天只能赚几十块钱。
交完房租,连吃饭的钱都不够。
我没办法,开始兼职补贴家用。
学习的时间被压缩,成绩自然越来越差,高考落榜。
老师都觉得可惜,我却长长松了口气。
对未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希望。
只想着我成年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自己生活了。
将来无论打什么工,总比过去的生活要好。
收拾行李时,妈在帮我。
她虽然偏瘫,鬓角生出白发,但五官依然极好,素颜也好看。
她明白我是要离开他们,没有拦我,只忍不住默默地在哭。
看着她笨拙的动作,我想起小学李明洋父母打我,她趴在我身上保护我的画面。
那时候我在想,一定不能嫌弃他们,将来出人头地,好好报答。
如今这个想法就像梦一样飘渺,一碰就碎了。
就像爸曾经要带妈环游世界的誓言,被生活渐渐磨平之后,变成了刻意逃避的笑话。
大概我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笑笑,再复读一年吧。
出门的时候,爸拦在门前：其实家里还有点钱,够你安安心心地再读一年。我藏起来是打算留着应急用的,现在没必要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应什么急
你不是一直在等着我能自力更生,想摆脱我这个负担,自杀解脱
爸没有回答,只是一直重复：
复读一年吧。
在复读一年......
本来我想推开他,径直离去。
但那一刻,我莫名想到了李明洋。
想到自己或许只有考上好大学,才能有找到他还钱的底气。
才能有......
配得上他的机会。
鬼使神差的,我点了点头。
带着行李又回到卧室。
第二天爸给我报了个复习班,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10点。
爸在房间,妈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敲门问,爸说妈去买菜了。
这么晚了,哪个菜市场还开门
话音落下,我身体一阵发冷。
看见客厅地上遗落一把车钥匙。
牌子是宝马。
我见过！
中学时期妈被人调戏的那个夜晚,我见过！
9.
我疯狂砸门,爸死活不开。
我冲到厨房,疯癫地拿起一把刀：
爸！
你再不开门,我就去死！
门这才开了,爸的眼已经哭到了红肿。
我懒得管,举起刀质问：
我妈呢
我妈是不是被人送给别的男人,拿去卖了
我第一次看见爸这么痛苦,哭得瘫倒在地,死死抓着心口才艰难地喘过气来。
发出绝望又悲痛的哭声：
笑笑,爸......爸没办法。
爸没用,是个废物,爸后悔生了你,所以爸绝对不能让你的人生被毁了,爸死也要让你考上大学！
爸和你妈商量过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不如发挥最后的余热,好好养你一年。
笑笑,反正在你心里,爸妈都是没用的废物。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踏踏实实去学习好不好
我做不到。
我根本没有思考空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后,就第一时间报了警。
关键时刻,我妈被救回来,送到了家。
没有强迫性质,交易也没有进行下去,警察教育爸妈几句便离开了。
之后,我离开的心变得坚定。
而这次,我要带上我妈一起走：
别管他了。
他以前对你再好,也是以前的事。现在他逼你做这种事,你还要继续迁就他吗
妈,求你有点尊严好不好
妈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
不怪你爸。
是妈.......
是妈想替你赚学费.......
她说的很慢,但很坚定。
还拿出了一本画册。
上面都是我出生之前,她和爸拍的照片。
她想向我证明,爸是爱她的。
她跪地上求爸,爸才同意让她用身体给我换学费,爸的心其实比我还痛。
但没办法。
相比于妈,爸更爱我。
我麻木多年逐渐冰冷起来的心,竟以这种荒唐的方式逐渐又温热起来。
我泪水决堤,几乎疯了。
为什么你们要生下我
为什么都想着去死了,还要对我这么好
我好不容易就能解脱了,你们又整这一出做什么啊！
我已做不到抛下他们,绝情地离去了。
我开始四处寻找李明洋的消息。
这个时候,只有他能够帮我、救我了。
很快我查到他已经考上了B市的一所高校,用家里剩下的钱买了单程车票去找他。
B市夏天热得厉害。
这时候还没有开学,我在李明洋租住的小区门外等。
站了两天,不吃不喝,快要昏过去的时候终于看见他。
四目相对,他一眼认了出来。
神色激动,却刻意保持着冷漠：
又过不下去了,想让我帮忙
我点头。
我会还你的。
一定会还你的。
10.
长时间没有吃饭进水,我不受控制地昏了过去。
醒来已经在医院,李明洋坐在病床旁边,默默地剥着橘子。
在你心里,我很贱吗
需要的时候被你利用,不需要的时候被一脚踹开。
你为什么觉得我还会帮你
他剥橘子的手停住,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慌乱地不敢对视。
结结巴巴,说出了路上打好腹稿的话。
说当年那些话,只是不想耽误他。
这次,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话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谎言。
可我没有办法证明。
李明洋也没有。
就这样吧。
钱不用你还,我家里也不差这点。
只是.......
过去的事我差不多都放下了,不愿意再想起来,影响生活。
这几万你拿着,就当是小时候不懂事,欺负过你的补偿。
王笑笑,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留下钱,他起身离开。
病房门打开时,我看见有个挺漂亮的女孩儿在等他。
脸上带着不开心的神色,在说着什么。
李明洋没有回她,突然扭过身来看向我。
淡漠的目光变得用力,混乱,那一刻似乎只要我站起身喊他,他就会留下来。
可我迟疑许久,还是没有出声。
他收回目光,牵着女孩儿走了。
我带着钱回家,复读了一年,考上了李明洋在的那所大学,办了助学贷款。
然后半工半读,每月都存些钱寄回家,让爸妈别放弃,好好生活下去。
在学校偶尔也会碰见李明洋,他和他的女友感情挺好,碰面了也只是与我寒暄几句。
慢慢,我放下了侥幸。
明白我已经错过了唯一的机会,大概再也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可能了。
毕业第三年,他结婚了。
也给我发了请柬,看格式是群发的内容,但几个也有他微信的同学并没有收到。
想了想,我还是去了。
我俩不约而同在酒店卫生间的走廊见面。
他穿着西式的婚礼西装,笑得明亮：听说你现在过得挺好自己创业开了家小公司,不至于继续饿肚子了吧。
我也笑,把红包递了过去。
他打开数了数：多了。
我当年给你的钱,加起来也没这些。
我故作轻松道：多出来的就当礼金吧。
或许彼此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各自别扭地站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先提新的话题。
新娘喊他,他才匆匆摆手,回身去迎。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的,彻底在我生命中消失。
但他的光留了下来,叫我觉得刺眼,不舒服得流下泪来。
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绪,离席回去,经营因他的光才开始明媚起来的未来。
爸妈在专业团队制定的康复疗程下,行动不再那么笨拙。
但爸还是很怕见人,执意不肯参加公司的庆祝晚会。
我耐心劝说：
公司能开起来,全靠你曾经的创业经验。
爸,你只是身体垮了,从来都不是真的废人。
你不是还要带妈环游世界吗
先把第一步走出来吧。
说完,爸不再抗拒。
自己穿好西装,又帮妈换上礼服。
所有人都不敢信,我们险些散了的一家,能走到这一步。
有时候我也觉得一切像梦。
恍恍惚惚,终身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