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珍珠泪:沉渊记 > 第一章

民国十二年的北平,秋风卷着槐树叶在胡同里打转。周玉菡蹲在四合院的天井里,正用鬃毛刷子刷洗丈夫的棉布长衫。刷子刮过肘部磨白的补丁时,她突然想起五年前在女子师范读书时,先生教过莫泊桑的《项链》。那时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笔记本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故事的主角之一。
故事得从那年立春说起。教育局新上任的方局长在椿树胡同置了宅院,给各校教员都发了请帖。周玉菡的丈夫李景明在宣武门外的平民小学教书,那日揣着烫金帖子回来时,棉袍下摆还沾着学生甩的墨点子。
方太太特意嘱咐要带家眷。李景明把请帖放在榆木方桌上,压住正在批改的作文本,听说她妹妹刚从法国回来,要办什么沙龙...
铜盆里的热水突然溅出来。周玉菡盯着自己泡得发白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洗衣皂的碎屑。去年过年扯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如今腋下已经磨出了毛边。她突然把刷子砸进铜盆:我不去。
菡娘...李景明去握她的手,摸到掌心硬茧时顿了顿,陈校长说方局长可能要提拔人...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漫进来,周玉菡望着镜中的自己。二十二岁的脸庞依然光洁,可鬓角已经生出白发。师范毕业时她曾在中山公园的兰亭诗社朗诵徐志摩,如今那些诗句和她的青春一起,都锁进了陪嫁的樟木箱底。
三日后,李景明赊了半匹湖蓝绸料。当周玉菡踩着邻居家的胜家牌缝纫机时,整条胡同都听见了机器欢快的哒哒声。旗袍收腰时要留三寸余量——这是她在《良友》画报上学来的时髦。王记当铺的朝奉咬着烟袋锅子看她转当陪嫁的玉镯,含混不清地说:李太太这身段,穿什么都像月份牌。
晚宴前夜,周玉菡在梳妆台前试戴陪嫁的银鎏金发簪。昏黄的煤油灯下,铜镜里映出她水杏般的眼睛和微微突出的锁骨。李景明突然从身后抱住她,带着钢笔水味道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方太太的首饰匣子能买下半条胡同。
这句话像针尖刺进周玉菡心里。她想起师范毕业典礼上,穿着巴黎定制洋装的督军千金如何被众星捧月。那晚她躲在盥洗室,把嘴唇咬出血才忍住眼泪。
立春那日竟落了雪。周玉菡踩着新做的皮鞋往方公馆去时,总觉得后跟有些打滑。李景明穿着借来的藏青呢子大衣,不时偷瞄妻子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小腿。雪粒子扑在周玉菡烫卷的刘海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方公馆门前的石狮子系着红绸,穿灰布长衫的听差引他们穿过垂花门。暖阁里飘着檀香的味道,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周玉菡突然攥紧丈夫的胳膊——满屋子太太们的旗袍闪着真丝的光泽,有人耳垂上的翡翠坠子随着笑声轻轻摇晃。
这位就是李太太吧穿着西式晚礼服的方太太迎上来,胸前的珍珠项链映着水晶吊灯的光,景明常夸你文采好呢。
周玉菡感到无数道目光扫过她的假珍珠耳钉。她抿嘴微笑时,发现方太太的妹妹正倚着钢琴打量她,涂着丹蔻的手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
晚宴比想象中更难熬。当方太太说起巴黎歌剧院的包厢时,周玉菡正偷偷把磨破的丝袜往皮鞋里藏。李景明被几个男教员围着讨论新式教学法,他发亮的额头在吊灯下泛着油光。有人提议去花园赏梅时,周玉菡终于寻到机会躲进洗手间。
大理石台面上摆着鎏金的香皂盒,镜子里映出她晕开的胭脂。周玉菡拧开水龙头,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方太太妹妹的声音:...那个小学教员太太真可怜,戴的耳钉怕是东安市场买的...
水声盖住了后续的话语。周玉菡盯着镜中自己发红的眼眶,想起女子师范的先生说过:巴黎女人宁可饿肚子也要买真丝衬裙。她突然扯下耳钉扔进盥洗池,镀银的金属在水晶灯下划出惨白的光。
回廊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下。周玉菡在穿衣镜前最后整理头发时,方太太的香水味突然从身后漫过来。
李太太怎么不戴首饰方太太的手指拂过她空荡荡的锁骨,我新得了串南洋珍珠...
樟木首饰匣打开的瞬间,周玉菡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黑丝绒衬布上躺着的光华让她想起师范课本里描写的鲛人泪。当冰凉的珍珠贴上她温热的皮肤时,方太太的笑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借你戴一晚又何妨
舞厅里的萨克斯突然换了欢快的调子。周玉菡感到无数目光聚拢过来,李景明惊愕的表情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有人碰翻了香槟杯,金黄的酒液在珍珠上溅出细小的彩虹。方太太妹妹的香烟灰落在她手背上时,周玉菡竟不觉得疼。
归途的雪下得更大了。周玉菡裹着借来的貂皮披肩,珍珠在她颈间微微发烫。人力车夫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车篷缝隙漏进的雪粒沾湿了她的睫毛。李景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菡娘,陈校长说可能要调我去教育局...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周玉菡扶住车栏时,听见有什么东西滚落在雪地里。等他们举着车夫的油灯往回找时,雪地上只留下几道杂乱的车辙印。
珍珠...方太太的珍珠...周玉菡的声音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她跪在雪地里扒找的样子,活像冬天在垃圾堆里翻煤核的乞丐。李景明的大衣下摆扫过雪堆,露出磨破的衬里。
五更天时,他们敲开了王府井所有珠宝店的门。当第五个掌柜打着哈欠说这种南洋珠起码值八百大洋时,李景明的脸色比窗外的雪还白。周玉菡盯着玻璃柜里自己的倒影,珍珠项链的幻影还烙在她锁骨上。
晨光微熹时,他们在劝业场的当铺前停下。李景明摸出祖传的田契,周玉菡摘下了婚戒。当铺的棉帘子掀开时,一股霉味混着鸦片烟的味道涌出来。朝奉的算盘珠响了三遍,最后说:连您家那架德国显微镜一起,凑足五百大洋。
周玉菡攥着当票走出门时,雪地里第一串脚印已经化了。卖豆汁的挑子从胡同口经过,热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她突然想起借项链时方太太说的话:这是家父在安南总督府任上时得的...
当铺的棉帘子在周玉菡身后落下时,北平城正迎来民国十二年的第一场倒春寒。她攥着五百大洋的庄票往方公馆去,李景明的大衣下摆扫过积雪未消的胡同路面,露出里面磨出棉絮的衬里。
方太太说那串珠子值多少李景明第三次问这个问题时,喉结在瘦削的脖颈上滚动。
周玉菡数着方公馆围墙上的琉璃瓦。阳光在那些黄绿相间的瓦片上跳跃,晃得她眼睛发疼。安南总督府的旧物...她想起珍珠贴在皮肤上冰凉的触感,少说八百大洋。
方公馆的听差引他们进偏厅时,红木座钟的钟摆正卡在五点十七分。周玉菡盯着玻璃罩子里凝固的鎏金指针,突然发现座钟旁摆着那天的留声机,唱片标签上《天涯歌女》四个字像刀子扎进眼睛。
李太太脸色不大好。方太太端着英国骨瓷杯进来,杯里的红茶映着她猩红的指甲,珍珠戴着还合适么
周玉菡的膝盖撞翻了茶几。庄票从她颤抖的手里滑到波斯地毯上时,李景明突然扑通跪了下来。他跪下的姿势很奇怪,像是关节生了锈的木偶,长衫前襟扫过地毯上精致的石榴花纹。
我们...弄丢了珍珠...这句话从周玉菡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方太太的茶杯停在半空。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嘴角的法令纹突然变得很深。那是家父的遗物。她放下茶杯的声响让周玉菡打了个哆嗦,去年卡地亚的经理估价一千二百大洋。
座钟的齿轮突然咔哒一响。周玉菡看着李景明佝偻的背脊,想起他昨天在当铺掏出祖传田契时,朝奉用烟熏黄的手指捻着纸页说:李爷家的地光绪年间还值些银子...
椿树胡同的槐花开了又谢。当周玉菡第三次拖着樟木箱走过当铺门槛时,朝奉的算盘珠声里已经带着怜悯。这次是她的嫁妆——六床苏绣锦被、一对鎏银烛台,还有女子师范的毕业证书。
文凭也当朝奉的眼镜滑到鼻尖上。
周玉菡看着毕业证书上烫金的校徽。五年前她站在礼堂里接过这张纸时,校长说教育救国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死当。她咬破的嘴唇结了血痂。
回家的路上,她看见李景明在电线杆下贴启事。他浆糊刷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身影在暮色中像张被揉皱的纸。电线杆上层层叠叠贴着天虚我生新小说和艾罗补脑汁,李景明写的家教启事刚贴上就被风掀开一角。
四合院的正房已经租给拉洋车的山东汉子。周玉菡钻进西厢房时,三岁的女儿冬生正用炭笔在墙上画歪歪扭扭的蝴蝶。去年冬天他们从宣武门搬到陶然亭的板房时,接生婆说这丫头命硬——生在债主上门的雪夜,脐带还是用当票的硬纸板割断的。
方太太来信了。李景明从袖管摸出信封,手指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
周玉菡盯着信纸上汇丰银行的水印。方太太娟秀的笔迹写着念在景明教书辛苦,允许他们按月偿还。但那个数字让灶台上的玉米面粥突然沸腾起来——每月三十大洋,足足还三年半。
陈校长说教育局缺个文书...李景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藏起的手腕上露出当铺的蓝墨印记,那是上周他们当掉德国显微镜时,朝奉给活物做的记号。
半夜周玉菡被女儿的哭声惊醒。月光透过板房缝隙照在李景明蜷缩的背影上,他面前摊着师范学校的教案本,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周玉菡看见他肩膀抽动,一滴泪砸在五年前写的诗稿上,墨迹晕开成灰色的花。
护城河的冰化尽时,周玉菡成了洗衣妇。每天寅时,她蹲在刺骨的河水边捶打那些绫罗绸缎,手指被碱水泡得溃烂流脓。有次在给东交民巷洋人洗衬衣时,她发现领口绣着巴黎高等师范的字样,突然想起女子师范图书馆里那本《欧游心影录》。
李景明白天在平民小学教算术,夜里给琉璃厂的书局抄《三侠五义》。有次周玉菡发现他伏在案上昏睡,煤油灯熏黑了他半边脸,抄好的宣纸被口水晕开一大片。第二天他上课时,学生们发现先生右眼蒙着白翳,看人时要侧过半边身子。
还债的第三年冬天,冬生发了高热。周玉菡当掉最后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那日,在当铺门口撞见方太太的妹妹。那女人坐在汽车里,貂皮领子衬得她脖颈修长,看见周玉菡时突然摇下车窗:你不是那个...借项链的...
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周玉菡的衣领。她抱紧装着当票的包袱,想起五年前方公馆洗手间里听到的嘲讽。汽车喷出的尾气里,她恍惚看见自己当年穿着新旗袍踏雪而行的样子。
娘,蝴蝶飞走了。回家路上,冬生指着天空说。周玉菡抬头只看见灰蒙蒙的雪云,女儿手心里攥着的是她刚在当铺门口捡的烟盒锡纸。
还清最后一笔债那日,周玉菡在劝业场门口站了很久。十年过去,当铺的棉帘子换成了玻璃门,朝奉的儿子戴着圆框眼镜,已经认不出这个满脸风霜的妇人。
赎当小伙计翻着发黄的账本,民国十二年的...啊!珍珠项链那单!
账本上的蓝墨水褪了色。周玉菡摸着赎回的毕业证书,纸张脆得快要碎裂。她突然问:那架德国显微镜还在么
小伙计露出为难的神色:打仗那年,东洋人收走了...
回家的路上,周玉菡绕道去了方公馆。朱漆大门上贴着封条,听说是方局长当了汉奸,全家逃去了大连。她站在石狮子前发呆,恍惚听见留声机里飘出《天涯歌女》的旋律。十年前那个雪夜,珍珠项链就是从这座门廊下消失的。
陶然亭的板房里,李景明正在糊火柴盒。教育局去年辞退了他,说是有碍观瞻——他那只被煤油灯熏坏的眼睛总是吓哭女学生。见妻子回来,他慌慌张张藏起什么东西,但周玉菡已经看见是平民小学的聘书,落款日期是民国十二年春。
冬生呢
去纱厂应招了。李景明说话时漏风——上个月他摔掉两颗门牙,没钱补。十六岁...够年龄了...
周玉菡突然翻出箱底那件湖蓝色旗袍。十年贫苦生活让她的腰身粗了两圈,布料卡在胯骨处再也提不上去。铜镜里映出她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法令纹,锁骨间空荡荡的,仿佛珍珠项链的幻影还烙在那里。
民国二十二年的秋天特别长。周玉菡在隆福寺遇见师范同学时,那人正指挥仆人往汽车上装苏州糕团。十年光阴把当年的圆脸少女变成了富态的官太太,珍珠耳坠在秋阳下闪着柔和的光。
周...玉菡同学用绣着玉兰花的帕子掩住嘴,听说你嫁了小学教员...
周玉菡挎着洗衣篮子往后退。竹篮里露出李景明打满补丁的衬衣领子,袖口磨损处还留着墨水痕迹。同学突然从珍珠手包里摸出几个银角子:给孩子买糖吃...
银角子在地上叮当乱跳时,周玉菡想起女子师范的校训自尊自强。她弯腰去捡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个关节都在疼痛。同学的高跟鞋声远去后,她发现一枚银角子滚进了阴沟,在污水里闪着微弱的光。
那天晚上,李景明带回半瓶烧酒。他喝酒时右眼的白色翳膜会微微发红,像黄昏的残阳。今天...遇见陈校长了。他咳嗽着说,方局长...在大连被抗日志士处决了...
周玉菡盯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十年前雪夜里的珍珠项链,如今可能戴在某个日本商妇的脖子上。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醒了隔壁的婴儿,哭声在秋夜里传得很远。
冬生来信了。李景明从贴身的衣袋摸出皱巴巴的信纸,纱厂管吃住...
周玉菡没接信。她正看着镜中的自己,数着新添的白发。窗外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恍惚是十年前方公馆宴会上闻过的味道。铜镜边缘映出墙角堆着的火柴盒,那些粗糙的小棺材里,埋葬着她和李景明最好的十年。
民国二十五年的梅雨季来得早。周玉菡撑着破油纸伞往纱厂送洗净的工装时,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三十四岁的妇人如今走在曹家巷里,再没人称呼她李太太——大家都管这个沉默的洗衣妇叫周婶。
这批工装要赶夜班用。管事的在账本上画了个红圈,墨水被湿气晕开像血渍,新来的一批女工今晚到。
周玉菡数着铜板的手指顿了顿。自从冬生去了浦东的纱厂,她总忍不住打听这些消息。三年前女儿随罢工队伍消失后,李景明每听到纱厂二字,右眼的白翳就会泛起血丝。
雨幕中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声。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押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往工人宿舍走,那妇人脚上的皮鞋只剩一只,露出染着蔻丹的脚趾甲。
汉奸家属!有人朝妇人吐口水,方局长的小姨子...
周玉菡的洗衣盆咣当砸在地上。雨水冲开妇人脸上的乱发,露出她左眉梢的朱砂痣——当年方公馆里夹着香烟的纤纤玉手,如今正死死护着怀里的包袱。
方...小姐周玉菡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妇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她盯着周玉菡被碱水泡烂的手指,突然咧嘴笑了:借项链的...你还活着...
洗衣房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周玉菡把方小姐安置在烘干机旁的长凳上,蒸汽在她们之间织出朦胧的纱帐。方小姐——现在该叫方罪妇了——正用破梳子打理她打结的头发,梳齿上挂着几根白发。
方太太呢周玉递过烘干的毛巾。
枪毙了。方罪妇的口气像在说天气,在大连...她男人那些珍珠...她突然抓住周玉菡的手腕,你还记得那串南洋珠
烘干机的轰鸣声突然变得很远。周玉菡看见自己当年的银鎏金发簪正别在方罪妇油腻的发髻上,簪头的梅花落了半边花瓣。
我们...还了十年债...周玉菡的指甲掐进掌心。
方罪妇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太厉害,以至于咳出了血丝:傻女人...那是我在霞飞路买的玻璃珠子...她抹着笑出的眼泪,三十块大洋...专骗土包子的...
周玉菡站起来时碰翻了洗衣盆。碱水漫过她开裂的布鞋,却感觉不到疼。十年前雪地里找珍珠的画面在眼前闪回,李景明跪在方公馆的模样,冬生发着高烧攥着锡纸喊蝴蝶...所有画面突然都染上了血色。
喏,赔你。方罪妇从包袱里摸出几张关金券,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钞票飘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周玉菡弯腰去捡的动作很慢,就像十年前捡同学施舍的银角子。但这次她直起腰时,顺手抄起了捣衣棒。
雨停了。周玉菡走在回家的路上,怀里揣着刚赎回的德国显微镜。当铺老板说镜片已经碎了,但黄铜镜筒还能当个摆设。她路过西单菜场时,称了半斤猪头肉——李景明的牙只剩七颗,这个最软和。
板房的门虚掩着。李景明佝偻着背在糊火柴盒,听见动静时侧过半边身子——这是他右眼失明后养成的习惯。桌上摆着新出的《教育杂志》,封面正是他十年前写的《平民识字法》。
冬生...有信么李景明问。三年来他每天都会问这个问题。
周玉菡摇摇头,把猪头肉推到他面前。油纸包展开时,她看见丈夫指甲缝里嵌着的糨糊渣,想起当年他批改作文时修长干净的手指。
今天...遇见方太太的妹妹了。周玉菡的声音很轻,她说...那串珍珠是玻璃的。
李景明的手停在半空。煤油灯的光晕里,他右眼的白翳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半晌,他继续撕着火柴盒的硬纸板,粗粝的纸边在他指腹拉出血痕。
陈校长来信...说我的教案要再版。他说话时漏风,稿费...够买副老花镜...
周玉菡突然抓住他的手。那些冻疮留下的疤痕摸起来像树皮,但她记得这双手曾经在师范毕业晚会上弹奏《梅花三弄》,引得女学生们偷偷递手帕。
景明...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们去看电影吧。
大光明电影院正在放《渔光曲》。周玉菡和李景明坐在最后一排,银幕的反光在他们脸上流动。当女主角在渔船上哭泣时,周玉菡突然想起方罪妇被押走前的最后一句话:你以为就你可怜我姐戴的真珍珠...是安南童工的眼珠子磨的...
散场时下起小雨。周玉菡在影院门口的小摊前驻足,玻璃柜里摆着各种廉价首饰。她指着一串染色贝壳项链问价时,小贩露出鄙夷的神色:老太太,这是洋学生戴的...
回程的电车上,李景明突然说:冬生...该十九岁了。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蚯蚓。周玉菡数着那些水痕,想起冬生六岁时用炭笔在板墙上画的蝴蝶。
前天洗衣房...来了个浦东口音的女工。周玉菡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她说...纱厂罢工那年...有个姓李的女工头...带着姐妹去了延安...
电车咣当驶过铁轨接缝处。李景明的身子震了震,右眼的白翳在霓虹灯下泛出奇异的色彩。他贴满膏药的手慢慢覆在妻子手背上,两人掌心的老茧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周玉菡在当铺门口遇见陈校长那日,北平城迎来民国二十六年第一场雪。老校长穿着呢子大衣,看见她时差点没认出来。
玉菡陈校长的眼镜片上沾着雪粒,景明的《平民识字法》...教育部要推广...
雪花落在周玉菡的衣领里。她怀里揣着刚配的老花镜,黄铜镜框被体温暖得发热。陈校长絮絮叨叨说着教育部的津贴,突然压低声音:方家那个妹妹...在牢里用碎玻璃自尽了...
西单菜场的喇叭正放着《大路歌》。周玉菡望着熙攘的人群,想起二十年前在女子师范读过的句子: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价格。如今她终于明白,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对的。
板房门口积了薄雪。周玉菡跺脚时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雪花扑簌簌落在她肩头。李景明开门时举着油灯,暖黄的光晕里,他脸上的皱纹像一本打开的书。
回来了他接过老花镜时手指发抖。
周玉菡帮他戴上眼镜。当李景明终于看清妻子眼角的鱼尾纹时,一滴泪砸在镜片上。那滴泪在煤油灯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比任何珍珠都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