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秋,是山沟沟里的女孩。
什么都不会,没读书,没力气,就会绣点花样。
十八岁,我熬夜刺绣到眼底渗血,只为攒够我家的天价彩礼,帮他娶我。
在他出城选秀的第三年,我从村口大喇叭听到娱乐新闻。
新晋顶流陈熠自曝深情人设不倒,百万粉丝疯狂!
我跑到村长家,跪着哭求村长女儿借智能手机看,却在直播间里看见他正搂着资本家千金调笑。
宝宝,山里那个扶贫道具罢了。
我捏鸳鸯喜帕愣住。
原来他每次在电话里哭穷,说再借我点钱,等我红了就娶你,都只是剧本里最划算的一场戏。
喜帕上的鸳鸯还成双成对。
而我在泪眼模糊中,似乎看清,这些年我拼命绣的不是给他娶我的彩礼,而是他踩着往上爬的垫脚布。
1
我捏着那对还没绣完的鸳鸯喜帕,不自觉摩挲着上面交颈缠绵的鸟儿。
帕子上的金线在油灯下明明灭灭,像极了我此刻忽明忽暗的心。
扶贫道具罢了。
陈熠的声音从村长女儿家那台手机里传出来时,我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人用铁锤砸碎了我二十一年来所有的美梦。
秋儿傻掉啦
李梅的手在我眼前晃动,她涂着廉价指甲油的手指上还沾着手机屏幕的反光。
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翻了板凳。
我没事。这三个字从我牙缝里挤出来,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跌跌撞撞跑出村长家,山里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脸上。我死死攥着那块喜帕,掌心被绣花针扎出血都没察觉。
回到我那间土坯房,我疯狂得近乎平静地翻出所有陈熠寄回来的东西。
那些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每一张都写着等我回来;那件他去年寄给我的红毛衣,说是用第一笔片酬买的;还有藏在枕头下的汇款单存根,整整三年来我给他转的每一笔钱……
骗子!
我实在忍不住,抓起毛衣要撕,却发现袖口内侧绣着一个小小的秋字。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给他补衣服时绣的记号。
手指突然就没了力气,我抱着那件毛衣蹲在地上,哭得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咚咚咚,院门突然被敲响。
谁我慌忙抹了把脸。
秋儿,是我。
这个声音让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陈熠他不是在城里录节目吗手机里那个搂着资本家千金调笑的人是谁
门一开,月光下站着的人确实是陈熠。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头发比电视上短了些,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看起来疲惫又真实。
你怎么…
我嗓子发紧。
他一把抱住我,身上带着火车上的煤烟味和熟悉的肥皂香。
想你了,就偷偷跑回来了。他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服传来,又快又急,节目录到一半,我请了三天假。
我僵在他怀里,耳边回响着那句扶贫道具罢了。
现在这个抱着我的人,和手机里那个轻蔑笑着的男人,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怎么了陈熠松开我,借着月光看我脸色,眼睛这么红,又熬夜绣花了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那根本不是陈熠的声音
陈熠熟门熟路地进屋,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塑料袋:给你带了城里的雪花膏,还有这个——
他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口红,最新款,我不懂这些个,柜台小姐说这个色号最适合皮肤白的姑娘。
我机械地接过,打开一看,是支玫瑰金色的口红,在油灯下闪着细腻的光泽。这至少得两百块钱吧,相当于我绣五块帕子的收入。
太贵了。我小声说。
陈熠笑着捏我鼻子:傻瓜,我现在赚钱了。
他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叠钞票,喏,这次回来是给你送钱的。
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油墨香,我数了数,足足一千五百块!
哪来这么多钱
片酬啊!陈熠眼睛亮晶晶的,上次跟你说那个短剧,我跑龙套,但一共片酬有六千呢!他压低声音,不过公司抽成高,到我手里就两千。
秋儿,我自己拿五百块垫垫,买个床垫,改善改善伙食,你不会怪我吧说着,他亲昵地蹭蹭我的脸。
我侧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想找出说谎的痕迹。但陈熠的眼神太干净了,就像小时候他偷了李婶家的杏子却死活不认账时一样无辜。
饿了吧我给你煮面。我转身去灶台生火,不让他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陈熠跟过来帮我添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比上次回来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看起来确实像他说的那样连轴转拍戏。
秋儿...
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头,我好累啊。
这一声叹息让我心尖发颤。
我放下火钳,转身捧住他的脸:累了就回家。
陈熠把脸埋在我手心,温热的液体滴在我掌纹上。再等等,他声音闷闷的,下部戏谈好了我就回来娶你。导演说我有机会冲今年的最佳新人奖...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这一刻我几乎要相信手机里那个声音是幻觉了——我的陈熠明明还是那个为了梦想拼命的大男孩啊。
面煮好了,陈熠狼吞虎咽地吃,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还是你做的面好吃,他舔着嘴角,剧组盒饭简直不是人吃的。
我看着他被热气熏红的脸,突然问:你在城里...有人照顾你吗
陈熠筷子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有啊,公司配的助理,不过那小子粗心得很,连我花生过敏都记不住。
他说起剧组趣事,说导演怎么骂人,说和他搭戏的女演员NG了二十多次。我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心里那点疑虑被他的笑容一点点融化。
也许真的是我听错了。
夜深了,陈熠坚持睡在堂屋的竹床上。我给他铺了最厚的褥子,他还是嫌硬,翻来覆去睡不着。
要不你进屋睡吧,我隔着帘子说,我打地铺。
陈熠掀开帘子钻进来,却只是坐在地铺上给我捏肩膀:你绣花太辛苦了,肩膀硬得像石头似的,都不漂亮了。
他的手法很专业,说是跟剧组按摩师学的。我舒服得直哼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发现陈熠蜷在地铺上睡着了,长手长脚委屈地缩着。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我轻手轻脚给他盖好被子,突然注意到他放在枕边的手机亮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来看了一眼。
锁屏上是一条微信预览:沉哥,莹莹问你什么时候回...
我的心猛地一沉。莹莹是直播里那个靠在他肩上的女孩吗
手机突然被抽走,陈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怎么不睡了
有人找你,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飘,叫莹莹的。
陈熠神色不变,随手按灭屏幕:哦,周莹啊,我们剧组女一号,事儿特别多,天天缠着我对戏。他打了个哈欠,烦死了。
他说得太自然了,自然到我都不好意思再追问。
陈熠把我按回床上,像哄小孩似的拍我的背:睡吧,明天我带你去镇上照相。
第二天,陈熠真的租了辆摩托车带我去镇上。
我穿着他送的新裙子,涂了那支玫瑰金口红,在后座紧紧搂着他的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陈熠大声唱着跑调的歌。这一刻,我几乎忘了昨晚那条微信,忘了手机里那个刺耳的声音。
照相馆老板是陈熠的老同学,拍完照非要请我们吃饭。饭桌上,老板一直夸陈熠有出息,说在电视上看到他了。
什么电视我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就那个《星光璀璨》啊!老板兴奋地说,上周五播的,陈熠和周氏集团千金同台,网上都传疯了!
我转头看陈熠,他正用纸巾擦嘴,动作优雅得不像山里长大的孩子。
就是个综艺节目,他轻描淡写地说,公司安排的。
老板挤眉弄眼:得了吧,谁不知道周莹追你追得紧网上都说你们...
老刘!陈熠突然提高声音,别当着秋儿的面胡说。
回家的路上,陈熠一直沉默。摩托车后座的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心里翻江倒海。
秋儿,等红灯时他突然开口,那些节目都是剧本,公司安排的炒作。
我没说话。
你不信我陈熠转头看我,眼睛湿漉漉的像受伤的小鹿。
我摇摇头,把脸贴在他背上。
我怎么能不信他呢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这个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给我买头绳的少年。
回到家,陈熠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条银链子:给你的。
链子很细,坠着颗小小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很贵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贵,陈熠帮我戴上,就是想告诉你,不管我在外面多风光,心里装的只有你。
冰凉的银链贴在我锁骨上,我却觉得烫得厉害。
陈熠的唇落在我颈间,声音含糊:秋儿,你还有钱吗再给我转三千块钱好不好下部戏需要打点...
我浑身一僵。
就最后一次,他抬起脸,眼神恳切,这部戏片酬有十万,拿到钱我立刻回来娶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问我要钱时的样子,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眼神,说需要五百块报名表演班。
那会儿我刚满十六岁,连夜绣了十块帕子,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当了奶奶留给我的银镯子。
好。我听见自己说。
陈熠欢呼一声,抱着我转了个圈。他身上的香水味钻进我鼻子,是种陌生的、昂贵的味道。
我借口离开,手里攥着他忘在我枕头下的手机。
昨晚他睡着后,我用他指纹解了锁。
相册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他和周莹在豪华餐厅的合影。女孩亲昵地靠在他肩头,而他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西装,笑得那么自然。
照片日期是上周五,似乎是他在综艺节目上被迫炒作的那天。
路边拖拉机扬起的尘土迷了我的眼。
我抹了把脸,发现掌心全是水渍。
原来山里的风,真的能刮出眼泪来。
2
陈熠回来的第七天,我发现自己开始数他眨眼的次数。
一下、两下……当他第三次对我笑的时候,右眼角会出现几乎看不见的细纹。这个发现让我指尖发麻。
我居然在验证他笑容的真假。
秋儿陈熠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我猛地回神,手里的针差点戳破绷紧的绢布。
没什么。我低头继续绣那对鸳鸯,金线在阳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陈熠凑过来看,呼吸喷在我耳后。从前这个动作会让我心跳加速,现在我只觉得胃里翻涌。他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混合着村里肥皂的廉价香气,形成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真好看。他指尖轻抚绣面,就像我们。
我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铁锈味。
这对鸳鸯确实是为我们的喜帕绣的,现在却成了最恶心的笑话。
对了,陈熠突然从裤兜掏出手机,公司刚发消息,要我明天回去补录镜头。
针尖戳进拇指,血珠立刻冒出来,在鸳鸯羽毛上洇开一点暗红。我盯着那点污渍,听见自己平静地问:这么快
没办法啊。陈熠叹气,伸手想碰我的脸,我假装整理头发躲开了。这部戏对我太重要了,导演说播出后我肯定能火。
我盯着他开合的嘴唇,想起手机视频里这对唇吻在周莹额头上的样子。
三天前,我在他忘在我这里的手机相册里翻到七百多张照片。
有他和周莹在游艇上的,在高级餐厅的,甚至还有一张是在酒店床上,他搂着半裸的周莹对镜头比耶。
日期显示最早的一张是在去年冬天。
那个时候,他写信来说剧组封闭拍摄,却原来是在巴厘岛陪周莹度假。
秋儿陈熠皱眉,你脸色很差。
可能是累了。我放下绣绷,指甲掐进掌心,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我逃也似地钻进里屋,从床底下拖出陈熠的行李箱。这是去年我花两百块在镇上给他买的,现在箱角已经磨得发白。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叠着几件名牌T恤,吊牌都没拆。
手指抚过那些动辄上千的价签,我突然笑出声。
这些钱够我绣半年帕子,而陈熠上次电话里还说穷得吃不起饭。
秋儿!院外传来陈熠的喊声,村长家小儿子找你!
我抹了把脸,把箱子塞回床底。院子里,李家小儿子正兴奋地挥舞着一张纸。
秋儿姐!我从县城给你带了新花样!少年献宝似的展开那张图纸,王掌柜说现在城里最流行这种双面绣!
我勉强笑了笑:谢谢啊,放桌上吧。
对了!少年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在县城看到陈熠哥的广告牌了!好大一幅,就挂在百货商场上面!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真的!少年比划着,陈熠哥搂着那个周氏集团的大小姐,旁边写着什么真爱永恒……
二娃!陈熠的声音从背后炸响,胡说八道什么呢
少年吓得一哆嗦,图纸掉在地上。陈熠大步走来捡起图纸,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认错人了,他声音轻柔得诡异,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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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是……少年结结巴巴地指着图纸背面,杂志上都写了……
我低头看去,图纸背面不知何时粘了半页杂志——那上面清清楚楚印着陈熠和周莹的合照,两人穿着情侣装,标题赫然写着《新晋顶流陈熠与周氏千金甜蜜约会》。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我弯腰捡起图纸,手指稳得不可思议。
二娃你先回去吧,我听见自己说,花样我改天试试。
少年逃也似地跑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陈熠,还有那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杂志页。
秋儿,陈熠抓住我的手腕,你听我解释……
不用。我轻轻抽出手,我知道,工作需要嘛。
陈熠眼睛一亮:对对对!就是公司安排的炒作!他急切地翻出手机,你看,我微博都澄清了……
我看着他表演,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我去做饭。我转身往灶台走,却被陈熠一把抱住。
秋儿,他声音哽咽,你别这样。我发誓,等这部戏拍完,我们就结婚。他的唇贴在我耳畔,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爱这个字眼像根烧红的针,直直刺进我太阳穴。我僵硬地点头,感觉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晚饭时陈熠格外殷勤,不停给我夹我做的菜。
我机械地咀嚼,尝不出任何味道。饭后他说要去村长家打电话,让我先休息。
我坐在床边,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老旧衣柜上。那是奶奶的嫁妆,木板已经变形,关不严实。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冒出来。
当院门再次响起时,我飞快地钻进了衣柜。霉味和樟脑丸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我,透过缝隙,我能看见半张床和房门。
陈熠哼着歌进屋,随手把手机扔在床上。片刻后,另一个奇怪的像铃声的声音响起。
喂张哥。陈熠的声音突然变得油滑,和跟我说话时的温柔截然不同。放心,搞定了,那傻姑娘又给我转了三千……嗨,这钱不是事儿,重点是她还对我死心塌地着呢!你不知道她这种文盲很难赚钱的!
我死死咬住手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哭当然哭了!陈熠笑得刺耳,你是没看见,我说要走时她那表情,跟被抛弃的小狗似的。床垫吱呀作响,似乎是他躺下了。
对了,周莹那边你帮我兜着点,千万别让她知道这头的事。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大腿,却感觉不到疼。
人设当然要继续卖啊!山村出来的励志男孩有个等了他多年的初恋,粉丝吃这套。陈熠的声音越来越兴奋。
昨天直播还有粉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娶婆娘呢,哈哈哈……
衣柜里的空气变得稀薄,我拼命控制着呼吸频率。
这傻子从十六岁就开始养我,比亲妈都靠谱。陈熠顿了顿,不过这次回来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可能听到什么风声了……没事,哄哄就好,她最好骗了。
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我几乎听不清后面的话。
直到陈熠突然压低声音:……实在不行就分手呗,反正现在有周莹了。不过得再等等,我粉丝就爱看深情男人设,等这部戏……
衣柜门突然被我撞开。
陈熠惊得从床上弹起来,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通话界面——经纪人张哥。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见陈熠脸上闪过无数表情:震惊、慌乱、尴尬,最后定格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上。
秋儿,他慢慢站起来,你听我解释……
我转身冲向院门。陈熠在身后喊我,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空突然炸响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秋儿!陈熠抓住我的胳膊,你冷静点!
我拼命挣扎,指甲划过他的脸。
陈熠吃痛松手,我趁机冲进雨幕。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衣衫,但我感觉不到冷,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
秋儿!回来!陈熠的喊声被雷声吞没。
我赤脚踩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
雨越下越大,像无数根银针扎在皮肤上。不知跑了多久,我膝盖一软,整个人扑进泥坑里。
泥水灌进鼻腔的刹那,我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陈熠第一次问我要钱时,也是这样的暴雨天。我冒雨去镇上当镯子,回来时浑身湿透,他抱着我心疼得直掉眼泪。
原来从那时起,我就活在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里。
小腹传来一阵剧痛,我才想起今天是生理期。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雨水往下淌,我却只想笑。多讽刺啊,我还在为这个骗子流血,而他早就在别人怀里取暖了。
手腕上的平安锁不知何时掉了,在泥地里泛着微弱的光。这是奶奶临终前给我的,说能保平安。我伸手去够,绳子却断了。
就像我这些年可笑的爱情。
3
我盯着售票窗口上斑驳的价目表,不知道怎么开口。
去哪玻璃后面的大婶头也不抬。
省城。我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最便宜的那种票。
大婶终于抬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扫视我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六十八块五,站票。
我数出三张二十元纸币,手指在最后一张上停留了几秒。
这是前天陈熠临走前塞给我的,说是零花钱。钞票边缘还沾着一点口红印,是周莹的香奈儿丝绒系列,我终于在杂志上见过了。
找钱。大婶推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和五个硬币。
火车票是张薄薄的粉色纸片,印着模糊的铅字。
我把它对折两次塞进内衣夹层,那里还藏着我的全部家当:三百二十七块钱和一张陈熠在县城照相馆拍的一寸照。
站台上挤满了人,我被推搡着往前移动。
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嫌恶地避开我沾着泥点的裤腿,却趁机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我死死攥住包袱没出声,里面包着五块绣到一半的帕子和两件换洗衣服。
K1478次列车开始检票了——
人群突然像泄闸的洪水往前涌。我被挤得双脚离地,肋骨卡在谁的行李箱角上,疼得眼前发黑。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车厢连接处。
这里挤了十几个农民工,汗臭和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我缩在角落,包袱垫在脚下。列车启动时,一个趔趄撞进满口黄牙的男人怀里。
妹子去哪啊他喷着酒气,手往我腰上摸。
省城。我挣脱出来,后背贴紧车厢壁。铁皮的震动从脊椎传上来,像无数根针在扎。
五小时四十七分钟。我在心里计算着,这是我这辈子坐过最久的车。上次去县城卖绣品,坐小巴只要四十分钟。
查票!乘务员粗壮的手指戳到我眼前。
我哆嗦着从内衣里掏出车票。她眉毛拧成疙瘩:站票不能占用座位区,去车厢连接处!
其实我站的地方离座位区还有三排距离。但我只是低头拖着包袱往回走,却被过道里伸出的腿绊了个趔趄。抬头对上一双戏谑的眼睛,是刚才那个黄牙男人。
第三个小时,我的小腿肿得像灌了铅。包袱里最值钱的那块双面绣被人群挤掉了一个角,金线散开像溃烂的伤口。我蹲下去捡时,有人踩了我的手指。
第四个小时,我开始干呕。早上出门前喝的那碗稀粥早就消化完了,胃酸灼烧着喉咙。厕所门口排着长队,有个孕妇脸色煞白地靠在墙上。
让让!热水!乘务员推着餐车碾过我的脚背。塑料拖鞋裂开一道口子,大脚趾立刻见了血。
第五个小时,我尿裤子了。不是憋不住,是根本挤不进厕所。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往下流,在帆布鞋里积成黏腻的小水洼。幸好裤子是深色的,看不出。
省城站到了——
我拖着僵直的腿挪下车时,天刚蒙蒙亮。
站台上方巨大的电子屏正在播放广告,陈熠的脸突然跳出来,他穿着笔挺西装对镜头微笑:真爱永恒,周氏珠宝。
我仰头看着,直到脖子发酸。广告里的陈熠比三天前见到的还要英俊,眼下那颗痣被粉底遮得干干净净。他搂着周莹的腰,无名指上的戒指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出站口的安检员捏着我的包袱反复检查,最后抽走了绣花剪刀。
危险物品。她撇着嘴在登记本上写字,留个电话,离境时来取。
我没有电话。事实上,整个山沟沟里只有村长家有一部座机,还有他时髦女儿一台手机。
省城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混着汽油。我跟着人潮走到天桥下,突然被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拦住。
暂住证!
我摇头。她立刻拽住我胳膊:盲流!跟我去派出所!
我拼命挣扎,包袱散开了,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差点飘到污水沟里。
我挣脱开来,往反方向狂奔。
等喘过气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吃街口。油锅里的味道勾得胃部痉挛,我盯着炸油条的铁锅,突然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
要饭的滚远点!摊主挥着长筷子。
我退到墙根,从包袱里摸出最完整的一块绣帕。
这是照着城里杂志上教的苏绣技法做的,一对蜻蜓停在荷叶上。
这个...能换根油条吗
摊主老婆眯着眼看了看针脚:手挺巧啊。她用油纸包了根凉掉的油条给我,前面右拐有个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门口蹲着几十号人,有扛着铺盖卷的,有举着水电工牌子的。我攥着绣帕挤到最前排,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立刻凑过来。
保姆干不干管吃住,月薪八百。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突然捏起我下巴:脸上怎么有疤算了,去给老太太当护工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道疤是逃跑时被树枝划的,血凝固后像条蜈蚣趴在颧骨上。
雇主是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家住城郊筒子楼。进门第一件事是让我把全身衣服换下来煮开水烫。
乡下人最脏了。她指挥我把消毒水倒进洗衣机,先试用三天,合格了给钱。
我的工作是每天给她擦身、喂饭、清理尿袋。晚上睡在阳台的折叠床上,没有枕头,就用包袱垫着脑袋。
第一天夜里,我被老太太的尖叫声惊醒——她嫌我脚臭,让我去公共厕所洗了五遍。
第三天中午,我正给她剪脚指甲,电视里突然响起熟悉的音乐。是陈熠演的网剧主题曲。
老太太兴奋地拍扶手:快看!我孙女最喜欢这个演员了!
屏幕上陈熠正在吻女主角,镜头拉近时,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和周莹订婚戒指的位置一模一样。
剪刀突然戳进指缝,血滴在老太太灰白的脚趾上。
要死啊!她抄起痒痒挠砸我额头,滚去把绷带拿来!
我跪在地上找医药箱时,听见老太太给女儿打电话:...找了个傻子农村护工,明天就辞退...
当天晚上,我被赶出家门,三天工资扣得只剩二十块钱。
筒子楼下的垃圾桶里,我翻出半袋发霉的吐司,就着公厕的水龙头咽下去。
第四天,我在劳务市场遇到了同乡张翠。她穿着亮片短裙,嘴唇涂得像刚吃过死孩子。
林秋儿她尖着嗓子笑,你也来卖啊
我摇头:我想找正经活计。
正经她弹了弹烟灰,就你脸上这疤去后厨洗碗都没人要。
最后她介绍我去KTV当保洁,月薪一千二。
别傻乎乎的被客人摸两把就哭,她往我手里塞了管口红,这行脸最重要。
口红是过期的,抹上去像糊了层猪油。但张翠说对了,当晚领班就嫌我脸上的疤吓人,让我去后院倒垃圾。
后巷堆满酒瓶和用过的安全套,我在月光下看见一只老鼠啃着呕吐物。它黑豆似的眼睛和我对视一秒,又低头继续吃。
我蹲下来,突然很想哭。但眼泪还没流出来就冻在了脸上。
巷子尽头广告牌亮起来,又是陈熠代言的男士香水。他西装革履地站在游艇上,广告词写着:成功人士的选择。
凌晨四点下班时,我的手指被消毒水泡得发白,裤管里黏着不知谁的呕吐物。更衣室的镜子裂了道缝,把我的脸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山沟沟里绣鸳鸯的傻姑娘,一半是城里倒垃圾的丑保洁。
张翠叼着烟数小费想开点,至少这儿有热水。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男人是那个明星陆什么来着
我浑身一僵。
装什么装,她嗤笑,全村都知道你养了个白眼狼。烟头戳在我手背上,要不要姐教你赚快钱一晚上够你绣半年帕子。
我摇头,她骂了句脏话甩门走了。
更衣室突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声,是陈熠唱的情歌。
第二天我辞了职,用最后五十块钱买了张假身份证。照相馆老板说疤痕太明显,大发慈悲给我PS掉了。照片上的女孩眼神干净,像从来没受过伤。
年龄写大点好找工作,老板叼着牙签打字,二十八岁
我点头。
其实我才二十一,但山里的太阳和这三年的眼泪,早就把我腌成了老咸菜。
新名字叫林霞,晚霞的霞。我摸着塑封卡片上的烫金字,想起陈熠说过最喜欢秋,喜欢秋天,要在秋天娶我,因为山里的秋晚霞红得像嫁衣。
劳务市场新来的中介是个戴金链子的胖子。他捏着假身份证反复打量:酒店客房部要人,包吃住,月薪一千五。
我跟着他上了面包车,同车还有三个姑娘。有个扎马尾的一直在哭,说她被骗了。
哭个屁,金链子往窗外吐痰,半岛酒店可是五星级。
车开了很久,最后停在一栋灰扑扑的矮楼前。招牌写着半岛休闲会所,霓虹灯管坏了一半。
马尾姑娘哭得更凶了。金链子拽着她头发往墙上撞:再哭弄死你!
那天晚上,我被关在储藏室里,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哭喊声。凌晨三点,看门的混混睡着了,我撬开通风管道爬了出去。
管道里满是油垢,爬到一半时手臂被铁皮划开一道口子。血滴在下面的打印机上,正好落在一张宣传单的模特脸上,
那是陈熠为男装品牌拍的海报。
我爬出巷子时,东方已经泛白。环卫工人在扫街,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像山里的蚕吃桑叶。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陈熠偷了家里最后两个鸡蛋,蹲在灶台边看我吃。
秋儿,他眼睛亮得像星星,等我去城里赚了钱,天天让你吃荷包蛋。
我抹了把脸,手心全是血和灰。
远处大厦的LED屏开始播放早间广告,陈熠的脸在晨光中格外清晰。他正在某个综艺节目里说:我最难忘的还是家乡的味道。
风吹起我破烂的衣角,露出腰间青紫的掐痕。我盯着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笑了。
原来最疼的不是被打被骂,是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活在这个有他的世界上。
4
我蹲在银行ATM隔间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摊在地上。三张十元,一张五元,四个一元硬币,还有裤兜深处摸出来的两个五毛。总共三十七块五毛钱。
玻璃门外,保安第三次朝这边张望。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个流浪汉——头发打结,T恤领口被扯破了,膝盖上还沾着爬通风管道时的油污。
硬币在我掌心叮当作响。三天前从会所逃出来后,我睡过公园长椅、医院走廊,甚至试过躲在早班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身上的钱只够每天买一个馒头,分三顿吃。
小姐,需要帮忙吗保安终于忍不住敲门。
我慌忙把钱塞回口袋:不用,谢谢。
走出银行时,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马路对面是家装修豪华的婚纱店,橱窗里模特身上的白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隔着玻璃抚摸那些精致的蕾丝。
喜欢可以进来试穿哦。店员推开门,笑容在看到我脏兮兮的指甲时僵住了。
我摇摇头准备离开,却被橱窗角落的一幅绣品吸引。那是件中式礼服的前襟,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针法竟和奶奶教我的有七分相似。
这是苏绣大师的作品,店员顺着我的目光耐心解释,光刺绣部分就花了三个月。
这里...招绣工吗我嗓子哑得厉害。
店员上下打量我:你会刺绣
我解开包袱,取出唯一完好的那幅双面绣。蜻蜓的翅膀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荷叶的脉络。
店员惊讶地挑眉:等等,我叫经理来。
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金丝眼镜。她接过绣品对着光看了很久:跟谁学的
我奶奶。我声音发颤,她是苏州人,之前因为那事情时下放到我们村的。
经理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过来看指尖的茧子:机器绣不出这种痕迹。她推了推眼镜,月薪三千,包吃住,干不干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八折。经理补充道,住员工宿舍,六人间。
当天下午,我拿到了人生第一份劳动合同。
签字时手抖得写不好名字,最后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林霞。
宿舍在婚纱店顶楼,六张铁架床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我的床位靠窗,床垫上有可疑的污渍,但比起公园长椅已经是天堂。
同屋的姑娘小桃帮我领了工作服。
白衬衫黑裤子,还有绣工专用的指套和顶针。你运气真好,她嚼着口香糖说,李经理出了名的挑剔,上周刚开除两个绣工。
工作间在婚纱店地下室,二十多台绣架整齐排列,冷白光管照得人脸色发青。我的工位在角落,面前摆着半成品的新娘头纱。
先绣个花样看看。李经理递给我针线盒。
我选了最细的针和金丝线。三年没碰绣绷,手指却像有记忆般自动找到节奏。两小时后,一朵含苞的玫瑰在纱面上绽放,每片花瓣都泛着珍珠光泽。
李经理盯着玫瑰看了很久:明天开始,你负责高定系列的刺绣部分。
那晚我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霉斑发呆。三千块,能买多少针线,能寄多少回家。我想起奶奶的风湿病,想起村里漏雨的校舍,想起...陈熠。
手机突然震动。
对了,李经理给我配了台手机。
是小桃发来的链接,配文:这男的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负心汉
视频里,陈熠正在参加某品牌活动。
记者问他初恋,他对着镜头红了眼眶:她等了我很多年,可惜...有些人注定走散。
评论区一片泪目:哥哥好深情又是为别人爱情流泪的一天。
第二天清晨,我在工作间遇到了周莹。
她挽着未婚夫的手臂来试婚纱,身上香水味熏得我眼睛疼。
陈熠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温柔地帮周莹整理头纱。
这款领口的刺绣太普通了,周莹撅着嘴,我想要独一无二的设计。
李经理赔着笑:我们刚请了位新绣工,手艺特别好...
她话音未落,周莹已经走到我的绣架前。
我低着头,听见她尖细的声音:咦,这个花样...
空气突然凝固。我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头顶——陈熠认出我了。他的皮鞋在我视线里微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
就让她给我绣婚纱吧。周莹突然说,我喜欢这个风格。
李经理连连点头:小林,把周小姐的订单提到最优先级。
我始终没抬头,直到他们离开工作间。
绣架上放着周莹留下的设计图——抹胸款,裙摆要绣满并蒂莲。最下方备注写着:工期两周,预算无上限。
你脸色好差。小桃递给我一杯热水,认识那对客人
我摇摇头,针尖在绸缎上落下第一个点。并蒂莲,花开两朵,同根同生。多讽刺啊,就像我和陈熠,根早就烂透了,花却还要装得光鲜亮丽。
那天之后,陈熠开始频繁出现在婚纱店。有时是陪周莹试配饰,有时是独自来取修改的礼服。每次经过我的绣架,他都会加快脚步。
周莹的婚纱进展很快。我在裙摆暗处绣了只不起眼的蜘蛛——老家说蜘蛛代表怨气,会爬进负心人梦里。
第十天中午,我在员工通道被拦住。
陈熠戴着口罩墨镜,身上却还是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
秋儿...他哽咽,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
我继续往前走。
那五千块钱我明天就打给你!他追上来,你别在莹莹面前乱说话...
我猛地转身。陈熠吓得后退两步,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眼下的乌青——看来蜘蛛起作用了。
周小姐的婚纱明天完工。我平静地说,尾款记得付清。
陈熠愣在原地。他可能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像从前那样卑微地求他回头看自己一眼。但他不知道,当最后一滴眼泪流干后,剩下的只有冰冷的计算。
你变了。他最后说。
是啊,我变了。从相信爱情到相信针脚,从等待救赎到自己赚钱。蜘蛛终于爬出了它的网,而困在网里的,是他肮脏的秘密。
当天晚上加班时,李经理突然来到工作间。她手里拿着我的双面绣,眼神复杂:周小姐取消了订单。
我手一抖,针扎进指腹。
但她丈夫...呃,未婚夫单独下了个订单。李经理递来一张支票,五万块,要你绣一幅鸳鸯图。
支票上的签名龙飞凤舞,是陈熠的字迹。备注栏写着:旧样式,尽快。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五万块,能治好奶奶的病,能翻新老屋,能...买断我所有的过去。
告诉他,我把支票撕成两半,我只会绣蜘蛛了。
李经理倒吸一口气:你疯了那可是...
对了,我打断她,下个月起我想报夜校,学服装设计。
走出婚纱店时,天已经黑了。
路灯下有个卖烤红薯的老伯,我花三块钱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甜香在嘴里化开,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后,第一次尝到甜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李经理发来的微信:明天开始你调去设计部,月薪六千。
我仰头看着婚纱店的霓虹招牌,那些曾经刺眼的光现在变成了针尖上的星辰。而我的针,终将绣出自己的花样。
5
凌晨四点,我趴在设计室的打版桌上,额头压着软尺,右手食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已经肿成了胡萝卜。桌上散落着十七张废弃的设计稿,每一张都被我画到一半就揉成了团。
还在加班
李经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慌忙直起身,把最新一张设计稿藏到尺子下面——那是一件融合了苏绣元素的婚纱,胸口处我大胆地用了山茶花造型。
给我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抽走草图,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山茶花
太俗气了是不是我伸手想抢回来,我马上改...
谁说的李经理突然拍桌,周莹那件婚纱要是用这个设计,也不至于被时尚杂志骂暴发户审美了!
我愣在原地。
过去一个月,我从绣工晋升为设计助理,每天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还要自学设计课程到深夜。小桃说我疯了,把宿舍当旅馆,把工作间当卧室。
下个月时装周,李经理把草图小心地放进文件夹,我们品牌受邀参展。这个系列,交给你负责。
我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我可我只是...
只是个山里来的小绣娘李经理笑了,知道我们品牌为什么能接到时装周邀请吗就因为周莹婚礼上那件伴娘裙——你偷偷改过的腰线设计,被《Vogue》点评为东方美学与现代剪裁的完美融合。
我耳根发烫。那天我实在看不下去周莹表妹那件直筒裙,趁没人注意改了几针。没想到会被时尚杂志注意到。
可是...我绞着手指,我没有系统学过...
明天开始,每周三下午你去S大旁听林教授的服装史。李经理推给我一张门禁卡,公司报销学费。
我接过卡片,塑料表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这是我人生第一张校园卡,虽然只是旁听证,但上面烫金的校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谢谢经理!我鞠了一躬,差点撞到桌角。
别高兴太早。她转身走向门口,参展系列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包括十套成衣。做不好,你就回去绣蜘蛛。
门关上了,我瘫在椅子上傻笑。笑着笑着,视线模糊起来。
是汗水滴进了眼睛。我抹了把脸,才发现掌心全是泪水。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完成了第一套设计稿。
山茶花婚纱的最终版,胸口处我加了一串几乎看不见的暗纹,是老家山沟里最常见的荆棘藤。
叮——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点开图片的瞬间,我浑身血液凝固。照片里是件绣着鸳鸯的喜帕,针脚稚嫩却认真,右下角歪歪扭扭地绣着熠&秋,那是我十七岁时的作品。
还记得这个吗陌生号码又发来消息,我珍藏了四年。
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我死死盯着屏幕。
这张喜帕早就该被扔了,当年陈熠去城里前,我亲眼看见他把它塞进了火车站垃圾桶。
你是谁我回复道。
对方发来一张自拍。
陈熠穿着睡袍靠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张泛黄的喜帕,背景明显是酒店房间。照片角落,一支香奈儿口红静静躺在床头柜上。
秋儿,我想你了。
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冷水池里。
抬起头时,镜中的女孩眼圈通红,颧骨上的疤痕已经淡了不少,但依然像道分界线,把人生划成认识陈熠前和认识陈熠后。
小林!小桃风风火火冲进设计室,门口有人找!
我跟着她走到前台,一束巨型玫瑰几乎占据了整个接待台。99朵厄瓜多尔红玫瑰,每朵都大得吓人,包装纸上印着某奢侈品牌logo。
林小姐是吗送货员递来签收单,陈先生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前台几个小姑娘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拍照。我盯着花束中央的卡片,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给我永远的秋。
麻烦退回去。我把签收单推回去。
这...送货员为难地说,陈先生已经付了三倍配送费...
那就扔垃圾桶。我转身就走,却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
古龙水味扑面而来。
陈熠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墨镜口罩全副武装,但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我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不喜欢玫瑰他压低声音,我记得你最喜欢...
那是以前。我后退两步,现在我对花粉过敏。
陈熠摘下墨镜,眼下乌青更重了。
那只蜘蛛肯定夜夜入梦。
秋儿,我们谈谈。他伸手想拉我,就五分钟...
陆先生!李经理的声音突然响起,请别骚扰我的员工。
陈熠脸色一变,迅速戴回墨镜:李总,我和秋...林小姐是旧识。
工作时间不谈私事。李经理挡在我前面,小林,你的设计稿完成了吗
我如蒙大赦,转身就往设计室跑。
身后传来陈熠急切的声音:秋儿!晚上七点,我在瑰丽酒店等你!房号是你生日...
李经理跟进来,反锁了设计室的门。陈熠。你前男友她单刀直入。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知道为什么周家突然取消所有婚纱订单吗她递给我一杯水,因为陈熠在订婚宴上喝醉了,抱着伴娘喊你的名字。
水杯差点脱手。
我想象着那个场景。衣香鬓影的宴会厅,醉醺醺的陈熠,周莹扭曲的脸...本该觉得痛快,却只感到一阵空虚。
他现在被周氏封杀了。李经理冷笑,新剧撤资,代言解约,连经纪人都跑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所以突然想起你的好。
我握紧水杯,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想起火车站的泡面味,想起ATM隔间里的三十七块五毛钱。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在陈熠眼里不过是一场随时可以重来的旧梦。
我不会去的。我说。
李经理拍拍我的肩:聪明的女孩,明智的选择。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那束花我让前台处理了。不过...她狡黠地眨眨眼,刺都拔干净了,可以分给保洁阿姨们。
下午的例会,我展示了山茶花系列的前三套设计。
当投影仪亮起时,整个设计部鸦雀无声。
这...总监张了张嘴,真是你画的
我紧张地攥着激光笔。屏幕上,东方刺绣与西式剪裁激烈碰撞。旗袍领的晚礼服上爬满荆棘纹样,燕尾服的后摆绣着破碎的蛛网,而那件主打的婚纱,裙摆层层叠叠如山间晨雾,雾中若隐若现的是...
是山里的野蔷薇。我小声解释,长在悬崖上,越干旱开得越艳。
总监突然站起来鼓掌:天才!这才是中国设计!
散会后,我被各种赞美和请教包围。小桃挤进人群塞给我一杯奶茶:大设计师,门口有人等了一下午了。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陈熠站在喷泉旁,手里的玫瑰已经蔫了。
他不断看表,时不时拨打电话——我的手机在抽屉里震动,已经积攒了23个未接来电。
要报警吗小桃问。
我摇摇头,从后门悄悄离开了公司。
那晚我在设计室通宵。
凌晨三点,保安大叔来敲门:林小姐,楼下有人闹事。
监控屏幕里,陈熠正在砸前台的花瓶。他西装皱巴巴的,头发凌乱,完全没了镜头前的光鲜。
秋儿!我知道你在!他对着空荡荡的大厅嘶吼,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保安准备报警,我拦住他:我去处理。
电梯下到一楼,陈熠立刻扑过来:秋儿!我就知道...
陈先生。我后退一步,再闹我就把来往记录全部发给媒体。
他僵在原地。
你说过,粉丝最喜欢深情男人设。我平静地说,不知道他们看到这些会怎么想
陈熠脸色煞白:你...你不会的...
滚。我指着大门,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踉跄着后退,突然跪了下来:秋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眼泪从他脸上滚落,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多么熟悉的台词。在他演的狗血剧里,这句对白出现过无数次。
我转身走向电梯,听见他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你以为你算什么山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没有我,你这辈子都走不出那个穷地方!
电梯门缓缓关闭,将他的咆哮隔绝在外。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突然笑出了声——多可笑啊,他到现在还以为,我走出山沟是为了追随他。
回到设计室,我翻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系列名称:荆棘鸟。笔尖划破纸张,像一根针,终于挑出了深埋多年的那根刺。
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设计稿上。
我伸了个懒腰,发现手机有一条新消息。是李经理发来的时装周日程表,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设计师名单上。
窗外,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而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