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好娘 > 第一章

阿爷说我是他上山采药时在山洞捡的。
那年闹饥荒,饿死人是常事。女娃生下来,多半被裹层粗麻布丢在山上。
他说我命硬,野狼都没叼走,便叫我好娘。
阿爷是十里八乡的赤脚大夫,穷苦人家都来找他看病。他膝下无子,把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我。
十四岁那年,他采药摔下悬崖,留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茅屋。
我学着阿爷的模样开始抓药问诊。
1
昌平十一年,又一年大雪。
我背着药篓沿溪水寻三七草,忽见上游漂来缕缕猩红。
寻着血迹往上游走去,一位锦衣郎君趴在青石滩上,后心插着半截断箭,身上有数不尽的刀伤。
我将他带回了家中,处理了身上的伤口。
他生得极为好看,面如冠玉,眸子明亮,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肩宽胸阔,虽然昏迷躺在茅屋中,身上也有挡不住的贵气。
昏迷三日,换药七次,高烧才退去。
醒啦。我将熬好的药端进来就看到了坐起来的人。
那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望着我,眼底藏着警惕与探究。
郎君总算醒了,先把药喝了吧。我扶住他的肩膀,将药碗凑到他唇边。
他犹豫片刻,终究低头啜饮。
药汁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我下意识用袖子去擦,却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收回,指尖残留的余温变得滚烫。
在下顾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顾砚,真是极美的名字,同你人一样。顾郎君,叫我好娘便好。我垂眸收拾药碗,避开他灼人的目光,郎君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柴火噼啪作响。
再抬头时,他眼中警惕更甚,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被角。
经商途中遇了山匪。他抿唇轻答道。
我识趣地不再追问。
伤口不能沾水。我指了指他后背,三日后换药。然后离去。
姑……好娘。身后传来他略显迟疑的呼唤,嗓音里还带着伤后的虚弱。
我驻足回首,见他半倚在榻上,日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顾郎君可是伤口疼痛我轻声问道。
他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冒昧相求……可否借纸笔一用如今音讯断绝,家父必定忧心如焚……。
我见他眉宇间忧色沉沉,忙道:郎君孝心可鉴,我这就去取来。转身时又添一句,笔墨粗陋,还望莫要嫌弃。
好娘他忽然唤住我,眼中似有星火微动,此番恩情,顾某……
郎君言重了。我浅浅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过是举手之劳。若你真想报答,不如以身相许。
面前人神色晦暗,并未回应。
我将眼中的落寞藏下,转身离去,顾郎不必当真,我不过一句玩笑话。
因为要去镇上送信,第二日我便早早上了山,想要多采些草药,一同拿去售卖。家中多了一人,仅靠治病的收入是万万不够的。
2
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淌。
顾砚伤好得却极慢,那支断箭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每日晨起,我都能看见他在院中缓慢踱步,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汗珠。
别逞强。那日我晒药回来,见他扶着枣树喘息,忍不住出声。
他转头看我,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好娘的药,比皇…比城里大夫的还灵验。
我抿嘴笑了,将新采的三七草铺在竹匾上。他忽然走近,拿起一株仔细端详。这是治疗刀伤的主药
公子懂药理我惊讶地抬头。
家母……略通医术。他眼神飘向远处山峦,又很快收回,我帮姑娘研药吧。
自此,晒药时分总多了一道身影。他学得极快,不出半月已能准确辨认三十余种药材。
有时我出诊归来,还能喝上他煮的茯苓粥,虽然第一次咸得发苦,现在却已能掌握火候。
立春那日,村里张婶难产,我连夜接生,回来时天已蒙蒙亮。
推开柴门,却见顾砚立在院中,虽身着粗布麻衣,整个人看着也分外金贵。
怎么不睡我揉着酸痛的胳膊。
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还带着体温担心。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我心头一颤。让我想起阿爷还在的时候。
病人事发突然,夜晚才归是常有的事。阿爷年迈,我告诉他不必等我,早早入睡便是,但我回家时,阿爷总是提着一个灯笼站在门口。
这段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阿爷在时,偌大的屋子不再只有我一人。
你的家里人还未寻来吗要不要再写封信,我去镇上送一次我问他。
他垂眸:不必,想必家中繁忙,家父一时抽不开身。
看着眼前的人,我鼓足勇气开口:顾郎,第一日说以身相许不过是玩笑话,可如今,我确实喜欢上你了。
他抬眼看我,眸色深沉如夜。
好。
……什么
好娘,我愿意。
那日我极喜。
阿爷,您看见了吗好娘不再是一人了。
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当了我们的证婚人。
第一拜天地,惊飞了檐下麻雀;
第二拜高堂,对着阿爷的牌位;
第三拜夫妻对拜,入了洞房。
3
那日清晨,院门外突然来了十几个侍卫,腰间配着乌木腰牌,动作利落,不像寻常侍卫。
为首的男子对我行礼,说:公子有要事处理,请娘子安心等候,三日后必归。
我攥着衣角站在门口,看着顾砚翻身上马。他回头看我,眼神很深,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好娘,等我。他说。
马蹄声渐远,我站在风里,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第一日,我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想着他会不会突然出现,笑着对我说:好娘,我回来了。
第七日,我开始心慌,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我既欢喜又害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肚子渐渐隆起,村里的妇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顾家公子,怕是不会回来了吧
听说他身份不简单,哪会真娶个乡下姑娘
我咬着唇不说话,只是每日依旧站在院门口,固执地等着。
三个月后,一辆黑漆马车停在了我家门前。
车帘掀开,下来的不是顾砚,而是一个面容严肃的老嬷嬷。
娘子,请上车。她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
我攥紧了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你是谁,顾砚派你来的吗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老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殿……公子暂时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还是顾砚根本不想见我我冷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我最终还是上了马车。
不是因为妥协,而是我想亲眼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苦衷,能让他抛下我和未出世的孩子,整整三个月不闻不问。
马车缓缓驶离村子,我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一点点远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顾砚,你若负我,绝不原谅。
我被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庄子上,当晚便见到了顾砚。
他身着锦衣华服,腰间玉佩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那张曾经对我温柔浅笑的脸,此刻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威严。
好娘他开口,声音依旧好听,却多了几分陌生,孤乃当朝太子,名为燕青。
4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你说……说什么
孤会封你为侧妃。他神色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你且在庄上安分守己,待孤处理完朝中事务……
侧妃妾我打断他,声音颤抖,顾砚,不……燕青,我们当初已经拜过天地,你曾说过我是你的妻!
他眉头微蹙:好娘,莫要任性。以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冷笑,是啊,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妇,怎配做太子妃
你腹中还有孤的骨肉。他伸手想碰我的肚子,被我猛地躲开。
别碰我!我后退几步,眼泪夺眶而出,三个月,你抛下我三个月不闻不问,现在却来告诉我你是太子我只能是一个妾,燕青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神色一冷:好娘,莫要任性,太子侧妃是旁人求不来的恩典。
任性我几乎要笑出声,尊贵的太子殿下,您若嫌我粗鄙,当初何必娶我,你也大可不必将我接来。我宁愿在乡下做个寡妇,也不愿做您东宫里的玩物!
放肆!他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怒火让我心头一颤。但很快,那怒火又化作了疲惫,来人,好娘累了,送她回房休息。
那夜之后,他再没来过庄子。
丫鬟小桃告诉我,庄上的奴仆都在背后议论,说太子殿下不会再来了,说我不过是个被玩腻的弃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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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日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的梧桐树发呆。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却未曾等到他的阿爹来看一眼。
直到那日,我正绣着虎头娃娃衣,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带着一群仆妇闯进庄子。
就是这个贱人勾引太子哥哥她指着我,眼中满是轻蔑。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按在了地上。
给我打!少女厉声道,打死这个勾引太子哥哥的贱妇!
板子落在身上的剧痛让我几乎昏厥,我死死护着肚子,却还是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腿间涌出。
孩子,我的孩子…我绝望地哭喊着,眼前渐渐模糊。
昏迷前,我看到燕青向我奔来。
5
我醒来时,燕青伏在床边。
他眉头紧皱,凝结着数不尽的疲惫。我微微一动,他便惊醒,眼中闪过惊喜:好娘,你终于醒了!
他伸手想抱我,我却猛地推开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哭喊: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燕青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他沉默片刻,低声道:……以后还会有的。
以后我冷笑,眼泪滚落,燕青,你知道那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吗他已经会动了,他会顽皮地在腹中踹我。
燕青抿唇不语,只是伸手想替我擦泪,却被我狠狠拍开。
那个女子是谁我死死盯着他,声嘶力竭,我亲耳听到了她叫你太子哥哥!
燕青眉头紧锁,语气沉了下来:好娘,别再问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不能问我猛地坐起身,腹部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可我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袖,燕青,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最终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克制:好娘,别让我为难。
为难我几乎笑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燕青,你骗我、弃我、纵容别人害死我的孩子,现在却叫我别让你为难!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道:好娘,你好好养身子。
说罢便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心彻底死了。
阿爷,兜兜转转,好娘最终仍是一人。
6
庄上的侍卫多了起来,燕青每半月来一次,每次来都带着蜜饯和安神药。可那些甜腻的杏脯含在嘴里,却比黄莲还苦三分。
今晨,我数到第七朵芍药凋零时,假山后传来窸窣的议论。
新来的小丫鬟压着嗓子说听说当今圣上赐婚了丞相家那位嫡女……。
年长些的立刻打断咱们院里这位后半句化作一声嗤笑不过是个乡野玩意,殿下大婚后……。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才发觉自己竟在发抖。
往日这些闲言碎语,原该早听惯了的。可每次听见时,仍像淬了毒的银针,细细密密扎进五脏六腑。
我望着铜镜里那张消瘦的脸,陌生得连自己都心惊。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活像具裹着人皮的骷髅。
指尖轻轻抚上镜面,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
这才多久的光景从前那个在小院里无忧无虑的好娘,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暮色染透窗纱时,熟悉的龙涎香从门外飘了进来。
来人从背后环住我,下颌抵在我发顶:好娘。
我都知道了。我的嗓音出奇地平静,丞相嫡女,当今圣上赐婚,是那日闯进院子的女子吗
谁告诉你的他的手臂从背后环过来,将我箍进怀里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童莫要多想。
你放我走吧。我挣了一下,却被他搂得更紧,孩子如今已经没了,你马上也要迎娶丞相嫡女为正妻,你何必再与我纠缠。
好娘,你累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带你去休息。
我没累。我猛地转身,直视他的眼睛,燕青,现如今我清楚得很,我已经不愿再在你身边维持这虚情假意,更不愿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囚笼,整日摇尾乞怜,等着你的宠幸。
不可能。他的眼神骤然阴鸷,手指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只要我在世上一日,你便哪儿也去不了。你只能留在我身边,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我被他吓住了。眼前的男人面容扭曲,眼底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好娘,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他的声音温柔得可怕,手指已经抚上我的衣带。
我浑身发抖,拼命摇头:不……我不愿!放开我,燕青!
话音刚落,便天旋地转,我被重重扔在床榻上。
我挣扎着要起身,他却一把扯下床帐的绸带,三两下就将我的手腕捆在了床柱上。好娘他冰凉的唇贴上我的耳垂,声音亲昵道这次,定能保住。
我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红烛燃尽时,窗外的梆子正敲过五更。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解开绸带,替我掖好被角离去。
手腕上的淤青三日未消。
7
从那日起,庄子里的人全换了。
新来的侍卫像哑巴,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整个庄子静得可怕。
燕青来得更勤了。每三日就要踏着月色而来,带着那股熟悉的龙涎香。
事后总会亲自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捏着我的下巴逼我咽下。
御医来诊脉那日,燕青就坐在我床沿。
他的手指搭在我腕间,明明是盛夏,指尖却冷得像块冰。
老太医的胡子颤了颤:好娘子气血两亏,小产伤身,眼下实在不宜有孕。
话未说完,燕青忽然笑了。
听见声音,我害怕地看向他。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拇指蹭过我干裂的唇:你们就是这样怠慢自己的主子的
廊下立刻跪倒一片,青砖地映着他们发抖的影子。
我抓住他的袖子:殿下,不关他们的事。
他低头看我,眼神阴冷又温柔:好娘,你会乖的,对吗
那天的晚霞格外红,红得像是血染出来的一般。
我不再反抗燕青,也不再拒绝那碗黑漆漆的药,乖顺地承受每次恩宠。
未出半月,我便怀了孕。
御医说庄子狭小,我心中郁结,应多出去走走。燕青终于也不再把我关在院中。
他给我系上一枚龙纹宝蓝玉佩,底下坠着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我知道,那是他拴在我身上的锁链。
8
永昌十二年,风凉露重。
我站在客栈窗前,望着宫墙方向升起的白幡。圣人的丧钟刚刚敲过,余音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回荡。
听说了吗新皇明日登基,还要一同迎娶皇后娘娘,那是先皇在世时便定下的亲事。
咱们这位殿下和丞相家的嫡女,可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楼下茶客的议论声飘上来,我拢了拢斗篷,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小腹。四个月了,微微隆起,却仍不明显。
我知道,明日便是我最后的机会。
床榻微陷,我猛地惊醒。
黑暗中,龙涎香的气息萦绕而来,我浑身一僵。
殿下明日大婚,今日怎么来了我强压着颤抖,声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惧意。
燕青的手抚上我的小腹,掌心温热,却让我如坠冰窟。
好娘,我们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他的嗓音低沉,其中带着一抹笑意,我问过御医了,过了前三月,胎象稳固,便无碍了。
殿下……我试图挣扎,却被他轻易按回床榻。
别怕。他低头吻我的耳垂,呼吸灼热,孤会轻些。
天光微亮,他终于餍足。
好娘,等明日大婚礼毕,孤便将你接入宫。他低语,像在许下一个承诺。
我闭着眼,装作沉睡。
直到房门轻响,他的脚步声渐远,我才缓缓睁开眼,盯着帐顶。
来人,我要梳洗。我唤来侍女梳洗更衣。
新皇的仪仗就要经过这条街,街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我裹紧粗布斗篷,将脸藏在风帽里,随着人潮缓慢移动。
燕青走后,我立即赶往客栈,取出藏好的包袱。趁着侍卫换岗的空档,从后窗翻了出去。
听说今日要大赦天下呢!
城门整夜都不会关闭。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金吾卫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当龙辇转过街角时,整条街的百姓齐刷刷跪了下去。我混在人群中,低头跪伏。
城门处,几个老兵正围着火盆喝酒吃肉,腰牌随意扔在一旁。
这么急着出城守卫的目光停留在我隆起的腹部。
家父病重。我哑着嗓子,将准备好的碎银塞进他手里,赶去见最后一面。
走出城门时,一阵北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我最后望了一眼皇城方向,远处传来阵阵欢呼声。
燕青现如今应该正牵着新后的手,接受万民的朝拜。
我紧了紧包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9
我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喉咙干得发疼。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一下,仿佛在抗议这漫长的逃亡。
我不知燕青是否知道我已经逃跑的消息。
不敢走官道,只能拐进荒僻的山路。粗粝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衣裙,布鞋将脚磨得生疼。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庙里比想象中暖和,我蜷缩在斑驳的神像后,啃着半块已经硬如石头一般的干粮。
外头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哟,这儿还藏着只金丝雀。粗糙的手掌捂住我的嘴时,我闻到了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
我害怕伤害到腹中胎儿,不敢挣扎,只能顺从地跟着响马被带到寨中牢房。
牢房里面阴冷潮湿,我同其他衣衫褴褛的妇人一起挤在角落取暖。
身旁的童女一直在啜泣,可怜的模样让我不忍,便悄悄塞给她半块糖,别怕。
人都要死了,还怕这些那帮畜生可没有人性旁边满脸鞭痕的妇人冷笑,她盯着我的肚子,眼神复杂你这月份还跑出来做什么
我低头不语,不愿回答。
夜深时,寨子外突然响起厮杀声,让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惨叫声连绵不绝,我们只能惊恐地缩在角落。不过多久,动静便结束。
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狠狠踹开,月光勾勒出了那个修长熟悉的身影。
燕青的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锁住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将我抱住,颤抖的手臂几乎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好娘啊好娘。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真是让朕好找。
我被燕青带回了宫中。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脸上的伤痕,指尖轻柔却让我浑身战栗。
我望进他的眼底,那里翻腾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今日陛下大婚,陛下不去陪皇后娘娘吗,我强撑着与他对视。
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朕差点疯了。
我下意识别过脸,却被他捏住下巴强行转了回来。
你要是被那些响马杀了,他的拇指摩挲着我的唇瓣,嗓音沙哑得可怕,我该怎么办。
好娘!他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哀求,别再离开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眼帘。
从那天起,我就被锁在了养心殿里,整日与世隔绝。
他不许任何人接近我,连宫女送饭都要经过重重检查。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我最华丽的囚笼。
10
燕青今日来得格外早。
午后的日影刚刚斜穿过雕花窗棂,他便已立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搭上我的肩。
镜中映出他深邃的眉眼,唇角噙着一丝我好久从未见过的笑意。
好娘。他嗓音低沉而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抬起我的下巴,我让你当皇后,好不好
玉梳从我指间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妆台上。
柳盼儿呢我震惊地问道。
他忽然低笑,袖中滑出一卷明黄诏书,随意丢在案上。
我瞥见柳氏勾结逆党几个朱砂字。
那个害我们孩子的毒妇啊,他俯身贴近,灼热的呼吸烫得我耳尖发麻,正在诏狱里,数着自己还剩几根手指。
我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想去看看她。
燕青眸色微暗,却还是应了。
阴冷的风裹挟着腐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太监提着昏黄的灯笼在前引路,石阶湿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深处传来凄厉的惨叫。
娘娘当心脚下。领路的狱卒低声道,这地方不太干净。
周围阵阵的阴风吹得我遍体发冷。
终于,在最深处的那间牢房前,狱卒停下了脚步。
木栅栏后,林盼儿蜷缩在角落里。她原本莹白如玉的手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上面结着黑红的痂。
听到声响,她缓缓抬头,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疯癫的眼睛。
呵…呵,她嘶哑地笑起来,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贱妇,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我攥紧了袖中的帕子。
她突然扑到梐牢前,残缺的手掌拍打着冰冷的乌木:都是你!要不是你这个贱妇,我怎么会沦落至此!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我十四岁就爱慕他。那时他并不受宠,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
她的眼神飘忽,嘴角却扬起甜蜜的弧度:整个宫里,只有我对他另眼相看。他说我的眼睛像月亮,吻我的花钿,说我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子。
铁链哗啦一响,她猛地抬头,眼中的柔情瞬间化作怨毒:可是自从他宫外回来,一切都变了!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身上了。我本以为只要大婚,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求了爹爹,让圣上赐婚!
她突然癫狂地笑起来,呵呵……呵,要不是我父亲,他燕青哪能这么容易坐上那个位置!
我望着林盼儿如今的样子,原来所想的恶毒话全都在喉中被咽了下去。
为了你这个毒妇!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地牢里激起阵阵回音,他竟然连我们大婚仪式都没完成,就将我抛下!她用力扯着铁链,手腕被镣铐磨出血来,他把我扔在深宫里不闻不问!你知道我每天看着你们恩爱,是什么滋味吗
我转身离去不愿再听,身后却传来她癫狂的喊叫:他曾说过只爱我一人!
铁门轰然关闭的瞬间,隔绝了最后一声泣血般的燕郎。
走出地牢时,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抬手遮住脸,却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那夜我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亵衣。
月光透过纱帐,让我看清了燕青熟睡的侧脸。
做噩梦了他忽然睁眼,声音里还带着一些睡意,不等我回答,手臂已经环过肩膀将我揽入怀中。
我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我在想我们孩子该取什么名字
他低头轻笑,随后便将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正文完)
11
母妃死的那年,我六岁。她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
青儿,记住。这宫里要活着,就得吃人。
父皇子嗣凋零,膝下仅余二子,一女。
二弟那个蠢货,顶着储君名头强占民女,闹得满城风雨。皇后母族仗势欺人,在父皇病重时竟敢逼宫,殊不知那病榻上的老帝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我以自身为饵,想要将余党抓紧,可没料到我身边竟出了内鬼。
那场刺杀来得突然,护卫死伤殆尽,我带着箭伤逃进山林,最终昏倒在泥泞的溪边上。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张素净的脸。
她端着药碗,眉头微蹙,眼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我下意识去摸向空空如也的腰间,听见她说:先把药喝了。
我骗她,说自己是因为行商偶遇土匪才遭此劫难,姓顾,单名一个砚字。
她信了。
她叫好娘,她独自守着间小院。她替我熬药、换衣、煮粥,动作轻柔,生怕弄疼我。
我知道她对我存有不该有的心思,我乃太子,堂堂储君,怎么会迎娶一个如此粗鄙的农家女。
我本该尽快离开,可不知为何,竟一日日拖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煮的粥太暖,或许是因为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像极了幼时母后哄我吃药时的模样。
又或许,只是因为我贪恋这份简单。
我娶了她。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只有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作证。
一拜天地,惊飞了檐下麻雀;
二拜高堂,对着她阿爷的牌位;
三拜夫妻对拜,入了洞房。
那夜红烛摇曳,她羞红着脸,指尖攥着衣角,小声问我:顾砚,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我吻她的额头,说:会。
不过是一个妃位,许了她又何妨。
父皇病重,朝堂动荡,暗处的刀早已对准我的咽喉。那日侍卫寻来时,我便知道,这场梦该醒了。
我看着她站在门口,攥着衣角,眼里全是依赖。
我说:好娘,等我。
朝堂局势比想象的复杂。终于将事务处理妥当,已经是三日变三个月。
我派人将好娘接到了庄上。她怀孕了,奴仆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那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欣喜。
当晚我来到庄上找她,告诉她自己身份,我将封她为侧妃。
可我没想到她竟这般不识好歹,她不过一个农家女,能得到侧妃之位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竟还想当正妻。
如今朝堂盯着我的人很多,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好娘存在。我找了最好大夫去往庄上好生照看好娘,便再也没去过。
孩子没了。
柳盼儿不知从哪得的消息,带着家奴闯进了别院。
那日我赶到时,只看见满地鲜血,和她惨白的脸。
我抱着她,浑身发抖,喉咙里像是有数片刀子,割得我生疼。
她醒来后,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她说: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愿告诉好娘,更不想将她扯入争斗之中,所有事情只需要我一人承担便够了。
父皇赐婚,丞相嫡女柳盼儿将成为我的正妃。
那女子骄纵跋扈,曾闯进庄子,害死了我的孩子。
可我不得不娶,朝堂需要平衡,权力需要筹码。
我本不想让好娘知道,可是这些该死的奴仆竟然如此嘴碎。
夜里,我搂着她,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好娘。
她闭着眼,不肯应我。
我知道,她恨我。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她离开我。
恨吧,总比忘了好。
父皇驾崩那夜,我在灵前跪了整晚,龙棺前的长明灯晃得人眼花。
这个位置终于是我的了。
好娘,我就能光明正大地接你入宫,保护你了。
可就在我登基的那天,她逃了。
侍卫跪在殿外禀报时,我心中火烧满了整个胸腔,好娘啊好娘,你为什么总是学不乖,总是想要离开我。
我派出了所有人前去寻找,甚至出动禁军,将整个皇城翻了整整三遍。
探子回禀,告诉我好娘出了城,甚至有可能被响马抓走时,那一刻我再坐不住了。
不顾礼制未成,我亲自带领禁军前往。
一路上我不敢停歇,我发誓,这次抓回她,定要让她再也不敢逃。
可当我真的踹开地牢的木门,看见她蜷缩在角落,满身脏污血痕时,所有的怒火瞬间熄灭。
我弯腰抱起她,她就算身怀孩儿,仍然轻得可怕。
回宫的路上,她在我怀里昏睡。
我盯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我们初见时,我也是这样靠在她的怀中。
既然好娘如此想要后位,那便给她吧。
我将好娘带回了宫中,锁在养心殿的偏阁,派心腹日夜看守。
柳相大势已去,柳盼儿于我已成弃子。
不过月余,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宰相便一步步踏入我精心编织的罗网。
那日朝堂之上,当他颤抖着双手接过了圣旨。
柳相谋逆,罪证确凿,即刻收押!随着禁军统领一声令下,柳相踉跄着跪倒在地,官帽滚落,露出花白的鬓发。
他最后望向我的眼神里,既有震惊,也有恍然大悟的绝望。
我把柳盼儿关进了死牢,命狱卒一根根拔掉了她的手指,好娘当日所受骨肉分离之痛,我必让柳盼儿百倍偿还。
当日,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养心殿,告诉她我要立她为后。
可她并未因此而露出欣喜,只是沉默,最后只余一句想见柳盼儿。
我答应了。
她回来后变得顺从,但每次看着我的眼神中都带着恐惧,她见过柳盼儿的样子了。
好娘,你为何要怕我我怎会舍得那样对你我做这一切,不过是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大婚那日,凤冠霞帔下的好娘好美,美得让人心惊。
好娘,这一世你都要在我身边。便是黄泉碧落,你也休想逃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