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失明后,我趁虚而入了。
……方好,你还好吗
……许山色山色……真的是你吗……
我看着她握紧那根盲杖,眼前的白丝带仿佛也同样捆住她的心,她明知是我却不敢靠近,只是傻愣愣站在那儿。
不多时,白丝带被洇湿,我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抱紧她。
是我,我来了。
1
我有一个喜欢了十二年的人,她叫做方好。
我和她是从小陪伴对方长到大的青梅,小到头发分叉,大到瞒着大人偷偷闯的祸,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对方说的。
但我喜欢她这个秘密,却瞒了她十二年。
即便过去这么久,我仍然记得意识到这份喜欢的那天。很热,体感四十多度,我和她穿着她妈妈买的同款短袖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方好很怕热,天气热一点就要长热痱子,我心疼她,坐起来帮她扇扇子。
那时似有蝉鸣,方好闭着眼睛,睫毛被扇子带起来的风吹动,我看得入了神,直到她忽然睁开眼。
许山色,如果你一辈子都可以帮我扇扇子就好了。
那时我不知道一辈子多长,只知道随着她这句话落下之后,心跳得频率快得让我觉得陌生。
我毫不犹豫答应她:好,我一辈子都给你扇扇子。
2
后来我们长大,方好的大眼睛更加明亮,模样乖得十分讨喜。不但同班的男生喜欢她,偶尔还会有外校的男生偷偷溜进来见她。
方好对这样的关注不厌其烦,尽管她拒绝了无数次,但仍旧被麻烦找上。
那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长得不如方好漂亮,脾气也比方好大多了。因为心上人频频向方好献殷勤,她便将方好是单亲家庭的事情大肆宣扬,还造谣她脚踩多只船。
方好被谣言压得喘不过气,我看不下去,想要帮她澄清,却被方好牵住手。
她与我十指相扣,面对那么多同学的讥讽,大声反驳。
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些男生,我喜欢的只有许山色,我要嫁许山色!
我忘了其他人是什么表情,也忘了他们的反应,只记得那天,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跳到方好面前。
告诉她:我也是。
这大概算是表白,但我不敢确认,也不敢问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算什么。直到一个晚上,父母出差,她来陪我一起住。在昏昏的卧室,我忍不住问出口,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好很久没出声,我以为她睡了的时候,才听到她小声说:真笨。
然后一个温热的吻落在我唇边,她重新躺回去:下次不许再问了。
我愣住,心脏像是点燃烟花,信子燃尽之后,炸得整个胸腔都是遍布的欢愉。
3
后来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收通知书的那个暑假,她去外婆家,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我发出的消息忽然石沉大海,打出去的电话也总是无人接听到挂断。
直到某一天早上醒来,我看到隔壁的房子上搬来一家新的住户,是一对年轻夫妻,说是从方好的妈妈那儿买下了房子,过户之后,人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我发疯似的寻找方好的踪迹,那年从没出过远门的我,偷了家里的钱坐了四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去方好提到的外婆家。
但似乎是我发疯太晚,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口中的那栋老房子时,周围的邻居告诉我,那家的老太太前一阵才去世了,出了车祸,连带着外孙女也……
他们的欲言又止令我害怕,我不敢再问下去,生怕这个也字代表的,是再也不能见到她。
我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流连许久,直到我的父母着急地找到我,将我带回去。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方好。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之间将她从我身边带走了,也好像是,一下子就将她在这个世上生活过的痕迹尽数擦除。
越来越多的人忘记方好,之前的同学记不得她,曾经的老师记不得她。我惶恐,生怕我也记不得她,于是在每一个本子上,每一本书上,都写了她的名字。
似乎唯独我还记得她。只有我的日记本,还在每一页每一页都写着她的名字。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的名字,我甚至也会刻意用方好这个名字结交陌生人。
似乎更多人叫出这个名字,她就也在被更多人记得。
尽管,事实上依然只有我还记得她,还日日夜夜都在想她。
4
毕业的第七年,我辞了原本的工作,身上小有积蓄,便想着去方好一直向往的江南烟雨处看看。
私家车,飞机,地铁,转高铁,一如当年四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我总算抵达了朦胧的水乡。
一早联系好的民宿老板来接我,他是个淳朴的人,带着我回民宿的路上便开始介绍当地的风情。
及至到了民宿,他才想起忘了问我的名字:看您预定,是许小姐是吗
我一如既往忽略掉这个名字:可以叫我方好。
方好。好名字。他笑笑,您这会儿来正是时候,后天我们这儿就有压粮节了,可热闹呢。
大概是当地特有的节日,我没什么兴趣,随意听了几耳朵,然后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可巧,我的窗户正对着即将举办压粮节的场地,空旷的地面上支着一个篝火架子,看来后天大概真的会如他所说的热闹。
我对这些不甚关注,举起相机拍了一张山影模糊的轮廓。夜幕降临时,来到江南的第一天,就此结束了。
5
夕阳快要沉落的时候,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住在这个民宿的人都是为了压粮节而来,篝火点燃之时,还留在房间里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人们在火光的映照下载歌载舞,我起初不想看,可忍不住逐渐被这样的欢声笑语感染。从打开一条窗户缝开始,愈发看得入迷。
炭火的味道飘到半空中,我拿着相机捕捉较为温暖的画面。镜头在无数张脸上掠过,我漫不经心摁着快门。
而忽然,一个眼前蒙着白色丝带的人闯入镜头,我的镜头就此定格。
很像她。
我不确定,我的大脑在想,我不确定。
可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我几乎要窒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相机,无意间拍下她被火光映得橘红的脸。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提着相机疯狂跑出民宿,挤到刚刚她在的位置,可却没再看见她。
喧嚣的人群里,所有的欢声笑语之中,我是一只无头苍蝇,到处找那个白色的影子,可我找不到。
这种感觉和年少的时候很像,我哭得停不下来,在许多笑颜之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格格不入。
最后还是民宿老板发现了我,他把我拉住,关心地问我:方好,你怎么了
我哭到抽噎,一度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身后似乎有什么木棍点过石板的声音,我听不清,也看不清。民俗的老板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一声一声叫着。
方好,你还好吗
方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我大口呼吸平复着情绪,忽而又凄惨地笑出来。
方好,你真是个没良心。
找了你这么多年,想了你这么多年,自己不出现,偏偏叫一个那么像你的人,给我片刻的恍惚和希望。
没良心。
这么多年不联系就算了,只会这样捉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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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压粮节之后,我知道自己不死心。起初想要多看看江南的心思尽数放下,每天只守着窗户,看着那片空地发呆。
我想,或许她还会再来这儿,或许她上次遗落什么东西也说不定,也许某一天会回来拿。
我陷入自己的设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捱。
最后那个姑娘并没出现,让我改变那个状态的是民宿老板,他说每天都看着我幽怨地盯着院子很担心,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我灵光一现,急匆匆取来相机,把那天拍到的照片给他看。
您见过这个人吗
天知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几万吨的期待,但好在,老板并未叫我失望。
你要找这个姑娘啊,她住在石桥街,每天晚上都会出去弹古筝的。
我重新燃起希望,这份热量支持着我当即出发,从民宿直奔石桥街。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找到那个女孩之前,我竟然先遇到了方好的妈妈。
方阿姨老了很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手里提着小筐,正穿梭在人群中卖手工编织的祈福手绳。
若不是她拉住我,我大概会错过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方阿姨惊得说不出话,我看出她想要寒暄的样子,可下一秒,她忽然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慌得赶忙跟上她,我们开始莫名其妙的追逐,在人流之中艰难穿梭,最终我还是跟着她到了石桥街。
她气喘吁吁: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大概是想装作不认识
我皱起眉,干脆道明来意:方阿姨,我来找方好。
方阿姨更为惊讶,半天,她低下头说:好好,她不在了。
我的心被一只手再度提起来,但提了这么多年,我已不在乎这点细微的窒息感。
您住在石桥街吗我问。
方阿姨不明白我问这个做什么,茫然点点头,又迅速摇头:不,我不住这儿。
真实的答案早已说出口,我没追问,点点头离开。
方阿姨看着我走了很远,一直到消失在巷子口,才叹了口气回家。
但她没看到的是,我重新绕回来,看着她进了门,然后随便找了个石墩坐下。
7
从下午等到日暮,又从日暮等到暮色四合,巷子口忽然传出竹竿点在石板上的声音,就像那天我哭得昏天黑地时一样。
我猛然站起,坐得太久,眼前一阵漆黑的眩晕,扶住身后的树干才堪堪站稳。
眼前的黑暗一点一点消失,竹竿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我不自觉地吞咽来缓解紧张,看着一个穿着白色汉服的人背着古筝,正朝这边一步步走来。
等她走到我跟前,我的眼睛已经牢牢粘在她身上,心跳已经无法自控,这种心悸的感觉比我的意识更早一步认出她。
是方好。
她真的是方好。
眼泪又好似开了闸,我说不出一句话,急得只是掉眼泪,她大概听到我错乱的呼吸,下意识离我更远,充满警惕,步伐也快了很多。
我看着她急匆匆回了家,找了这么多年的期盼彻底崩盘,蹲在地上哭到无力。
我没有拉住她,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让她停下来,看看我。
因为,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重逢该是很美好的,该是两个人都心怀喜悦,心平气和地聊起这么多年没有彼此陪在身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而不是像我一样,哭到失神,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来。
那天我没有敲响她家的门,但我记得她的门牌号,踩着一地的碎月光回了民宿。
不出意料的,当晚我辗转反侧,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她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离开,为什么她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很多很多问题困扰着我,让我睁眼到天明,甚至都没来得及想想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该说,我终于找到你了,还是说,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我一直很担心你。
我想不出一句很合时宜的话,大约是有近乡情更怯的因素作祟,尽管我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可我反倒不敢去找她。
怪不得她从前笑我胆小,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出现在面前,我却根本不敢去找她,这不是胆小又是什么。
8
在民宿过了一周,每天晚上我都会去石桥路看方好弹古筝,她经常穿汉服,有时候也只穿裙子或者短袖,但眼睛上的白丝带却一直没有换过。
今天,我照例换了鞋准备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民宿老板娘叫住我:马上就快要下雨了喂,出去的话最好带把伞。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冲她感激地点点头,拿上一把伞之后朝着石桥路跑去。
会不会阴天,她就不出来弹琴了
所幸,她仍然在那儿。
还未走近,那流畅的弦音就已经搂住我的耳朵,令我焦躁的心情也平复许多,得以慢慢缓和呼吸,走到她面前去。
大概天气不好,所以今天围观的人不是很多。我不关注其他人,我只关注方好。因此我照旧站在以往的位置,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一曲终了,已经开始起风,她的白色绸带被风吹起,刮过我的脸,带走我一层魂魄,然后重新垂落在她背上。
这仿佛是她对我的触摸,我欣喜不已。
快下雨了,你明天再来吧。方好忽然开口,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润,这是我隔了这么多年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一时没出息地又开始落泪。
好。我短促的应答,掩盖哭腔。
方好似乎笑了:你每天都来,是吗明天想听什么曲子,可以提前和我说。
我一怔,想不到她这么敏锐,但同时,我又觉得很醋。
她对别人不曾这样关照,为什么我只来了几天,就能分辨出我,还允诺弹一曲我爱听的
莫名其妙的醋意倒是比重逢提前,我不由得问她:为什么对我特别我没见你也愿意让其他人点曲。
她愣在那儿,许久之后,唇边的笑容变得苦涩:你……你的声音,和我喜欢的人,很像。
大概是这句话很有歧义,她匆忙解释:我只是说,音色很像,没有其他意思,你别误会。
她似乎在等我回应,可我无法回应,因为听到喜欢的人开始,我已泣不成声。
你好方好忍不住提醒我,还没回答她的话。
我重重吸了下鼻子,她忽然敏锐地问我:一周前的晚上,你曾去过我家门前吗
我愣住,甚至忘了擦眼泪,在心里猜测她怎么会知道,然而下一秒,她就给了我答案。
那天,我也听到一个人,站在我旁边,像你一样啜泣。
我再度泪如泉涌。
方好,你可真是个坏蛋。
不过说了几句话,天上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第一滴先落在我的脸上。
我愣了片刻,然后急急忙忙把伞撑开,顺势帮她把古筝装好背起。
我送你回家。我说。
她似乎有点无措,摸到盲杖,婉言拒绝: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
雨已经越下越大,我想着要怎么劝她时,去城里买东西的民宿老板开着货车停在我旁边。
方好,这么大雨要不要搭顺风车
我一怔,这个名字的主人就站在我旁边,而我是个偷窃者,忽觉心虚。
不了,我送她回家。
民宿老板笑呵呵点头离开,方好那双被绸缎遮挡的眼睛望向我:你……也叫方好
我张张嘴,没解释:嗯,我也叫方好。
方好沉默几秒,忽然又问我:那……压粮节那天,你在哭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在哭
9
后来她还是答应让我送她回家,走到半路,我看到撑着雨伞急匆匆赶来的方阿姨。
她看着我们并肩而行十分惊讶,继而似乎有些惊喜。
已经快到门前,方阿姨打着伞走到我另一侧,帮我遮住被淋湿的肩膀。
你们一起回来,就多坐一会儿,雨停了再走吧。
我冲她点点头:谢谢方阿姨。
方好猛然停住了,她似乎有些讶异地转过来,但她看不见。我知道,是那一声方阿姨,让她想起了记忆中的许山色。
进屋之后,雨反而更大。我披着湿了半边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她们母女赖以生存的庇护所。
虽然简陋,但很干净。
方好在家里不需要盲杖也行动自如,她拿了衣服去洗澡,方阿姨坐在我旁边。
山色啊,那天阿姨不是有意骗你,既然你们都相认了,那阿姨也告诉你实话。
好好回外婆家那年,和她外婆一起去城里买东西,半路出了车祸,她外婆没了,好好也是勉强抢救回来,但是……她失明了。
醒来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你,也不要联系你。
她说,她不想用一个瞎子的身份拖累你,就说,她已经……已经不在了。
我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又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
我好想她……哭到最后,我只能说出这几个字来。方阿姨叹了口气,只是拍拍我的肩,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原来我一直等不到的回应,不是她不爱我,而是她太爱我。
10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袒露自己的身份,既然方好觉得以盲人的身份站在我身边让她有压力,那我可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陪着她,一直到她能看见这个世界。
方阿姨说,如果做视网膜手术,方好仍旧有重见天日的可能。但手术很贵,她支付不起,工作这么多年,工资微薄,除去生活费,也只攒够了一半的钱而已。
我没有多说,只是取了足够她做手术的钱,写了张便签放在方阿姨家的餐桌上。
我写不出煽情的话,只是写——[阿姨,我想让她重新看见我,也想让她重新有勇气,和我在一起。]
方阿姨没有拒绝,这让我很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然每天都会去石桥路听方好弹琴,无论晴天雨天,我都会送她回家。
这样的生活好安逸,是我失去她那么多年里,都没有感受过的安逸。
像是偷来的,或者说,像是在补偿我经受过的难捱。我忽然没有那么执着地想要和她在一起了,我只想能够永远这样看着她,能陪在她身边,就比什么都让我满足。
-
不知不觉已经到这里一个多月,我沉浸在和方好重逢的喜悦里,完全忘了和家人保持固定的联系。
江南总是多雨,这次即便我把伞朝方好全数倾斜,也还是打湿了她的裙摆,至于我更不用说,完全就是一只落汤鸡。
方好感受到我身上的寒气,显得很担心:你可以先借用一下卫生间,洗个澡再走吧,不然就这么回去,大概会感冒。
我有点发愣,直到她把衣服塞给我,我才木讷地迈着步子朝浴室走过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水声混在一起,我按了一泵沐浴露,是方好身上的味道。我忍不住张开口呼吸,想把这个味道融入肺腑之中,甚至想让它淹没我。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因为太久没有和家里联系,她难免担心。
我的手机在客厅的桌上震动,方好听到,正要提醒我电话响了,忽然响起铃声。
是她初中那年学会的一首情歌,她说唱给我听,却不知道我偷偷录下来,做了私人号码的来电铃声。
这件事到高中的时候被她发现,她似乎很惊喜,我也就再也没换过。
可现在,它在这会儿响起,在许山色根本不应该在方好身边的时候响起,已经在向方好吐露了许多实情。
她愣在那儿,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唱那首情歌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接起。
山色,怎么才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许山色妈妈的声音,方好一直都记得。
她的手紧紧攥着手机,震惊令她说不出话,她沉默地坐在那儿,捏紧手机,没人知道她此刻正经受怎样的风暴。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手机仍旧在她手里,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说不上来是什么,主动喊她。
方好,你可以去洗了。
方好猛地抬起头,好似如梦初醒,她握着我的手机,嗓音很低,音色颤抖。
……刚刚,接了你的电话。
我不自觉提了口气:嗯……没关系,接就接了。
我听,电话那边的人叫你,山色。她的肩膀一抖,是在哭。
我愣在那儿,仿佛被钉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外头的雨声愈发滂沱,而我的心情正如滂沱的雨,无法平静。
方好。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泪滑落,我顾不上去擦。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我……我怕你赶我走,怕你又不声不响离开。我……我找了你很多年,我都忘了有多少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这么多年了,我怕……我下次,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一直都在说,断断续续,磕磕绊绊,我好恨我这段时间过得太安逸,我应该从认出她那天开始,就想好要和她说什么。
要说什么,才能把她留住,才能不让她离开我。
方好只是沉默,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听着我逐渐泣不成声,一句话碎成许多字眼,最后跟着眼泪一起掉在地上。
许山色。
她忽然叫我的名字,没人知道我等这个声线叫我的名字等了多久。
我在!我迅速回答她,甚至我不需要她原谅我瞒了她,我只需要她多喊几声我的名字。
许山色……真的是你。方好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根盲杖似乎支撑着她所有的重量。
她抬起头,遮在眼前的绸缎早已被尽数打湿,落在我眼里,如同在我心上下了许多年潮湿的雨。
我没再犹豫,我不怕她怪我,甚至不怕她再度离开我。
我怕的是,不能在她如此难过的时候,抱紧她。
从浴室到她面前的这么多步,好像我从年少寻找她的音讯开始,一找这么多年,总算走到她面前。
我总算走到她面前。
我抱紧她,从此刻起,我是许山色,我抱紧了方好。
11
晚上,我们并肩躺在床上。如此亲密的距离让我想起小时候,她总爱抱着我的一只手臂,用鼻尖蹭我的脸。
许山色。
我的回忆被方好叫停,我喜欢她叫我的名字,回答的声音温柔且轻:我在。
你长什么样子她问。
我低声笑,自从方好消失之后,我对身边的一切兴致缺缺,至于自己的长相,也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了。
言语形容不出,我捏着她的手放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在她掌心中掠过。
方好的呼吸很细,似乎还有些急促,她忽然笑了:好像,还是那个样子。
她的手心已经到我唇边,我犹豫几秒,心一横,在她掌心留下一个吻。方好似乎被烫到,指尖蜷缩一下。
她又问:你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提起这个,我有些羞耻。从前那是属于我的偏执,我以为不会有人让我说出缘由。可没想到,现在本人就躺在我身边,我不想瞒着她。
因为,这是我记得你的方式。我希望你还活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我去找你。我希望更多人能叫你的名字,能记得,这个名字,和我这张脸有关。
我说了很多,方好笑着说了句真傻,可是下一秒,她便开始抽泣。
我心疼地撑在她身体之上,帮她擦眼泪: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哄你。
方好破涕为笑,她抬手试探着摸索我的脸,从额头一直到颈后,最后微微用力,我便更靠近她。
我的心脏贴着她开始狂跳,恨不得自己跑出来向方好投诚。
为什么一直找我方好明知故问。
我吞咽着紧张,看着她的眉眼,尽管她看不见我,我却仍旧有一种灵魂正被审视的感觉。
因为,我喜欢你。我回答她。
方好的唇边漾开清浅的笑意,我忽然觉得喜欢似乎太轻了,磕绊地想说更多表达心意的话。
但方好吻住我,逐渐两只手都搂紧我,一直吻到两个人都不得不呼吸。
我……我还有话说给你听……
方好笑着摇头:我只要知道你的感情,就够了。
许山色,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很多年了。
12
方好最后还是顺利做了眼角膜的替换手术,我在手术室外等着她,陪她康复,取代她的盲杖。
在这个烟雨朦胧的小镇里,在她从小就向往的地方,我牵起她的手,在太阳之下,晾晒彼此心中的每一处潮湿。
在一个甚为晴朗的日子,我轻吻她的眼睛,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
方好,你愿意再也不离开我吗
方好惊讶许久,流着泪吻上我的唇。
许山色,我愿意爱你,一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