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3年,顾邵铭小妾成群。
我一心只照顾母亲。
母亲自从父亲被诬陷买过通敌枪毙后极度孱弱,那些养身子的名贵药材,仅顾邵铭的督军府能凑全。
直到那天,顾邵铭的新欢白露薇买通下人在我的汤里下药,腹中7个月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我向他请求惩罚白露薇,他却说薇薇善良,定是我故意陷害不成,做了恶果!
母亲听后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她说死后,要火葬,把骨灰洒向大海,也算自由,再不拖累我。
顾邵铭,曾许我一生一世的顾督军,却用我娘冰冷的骨灰坛子,指着我的鼻子。
沈清芜。
好好听薇薇的话,不然,你娘的骨灰,我就让她扬在这院子里,喂狗!
他怀里的白露薇,咯咯娇笑。
他说,我爹是卖国贼,还害死了他的母亲。
这笔血债,他要我用一辈子来偿。
偿
我的孩子,我的母亲还不够吗
我垂下眼,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是,督军。
第一章
顾公馆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晃得人眼晕。
靡靡的西洋乐曲中,男人们高谈阔论,女人们巧笑嫣然。
我端着沉甸甸的银质酒盘,游魂般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
白露薇,新晋的电影明星,此刻顾邵铭公开带在身边的红颜知己,正被一群太太小姐簇拥着。
她穿着一身水钻镶滚边的进口蕾丝旗袍,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她看见我,描画精致的眉梢得意地挑起,娇笑着迎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清芜姐姐。
她声音甜腻,伸出纤细的手指,从我盘中取走一杯香槟,优雅地抿了一口。
转身之际,手肘却精准无比地撞向我手中的托盘。
哗啦——
酒水瞬间泼了我半身,冰凉的液体顺着旗袍的开衩渗入肌肤,激起一阵寒颤。
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在喧闹中炸开,音乐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哎呀,清芜姐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白露薇故作惊讶地捂住嘴,眼底却盛满了戏谑的光。
如今国难当头,人心惶惶,姐姐莫不是也心不在焉,替那些百姓忧心起来了
这话引得一阵窃笑。
一个穿着军装,肥头大耳的男人甚至抚掌赞道:白小姐真是深明大义,巾帼不让须眉啊!
我垂下眼,没有看他。
宾客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齐刷刷扎在我身上。
顾邵铭站在不远处,正与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领事低声交谈。
察觉到这边的骚动,他仅仅是投来一瞥。
目光冷漠,没有半分停留。
白露薇见他没有干涉的意思,胆子更大了。
她俯下身,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恶毒:
听说你那个没福气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我的心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真是可惜,连看一眼这破碎山河的机会都没有。
她啧啧两声,语气里满是虚伪的惋惜。
不过也好,免得将来做了亡国奴,受尽屈辱。
她直起身,从精致的皮手袋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物。
是一块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簪,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双鱼。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前些日子,她来我那简陋的偏院,瞧见了这玉簪,便以督军见我戴着好看,定能心情愉悦为由,强行借走了。
此刻,玉簪在她指尖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这玉簪倒是块好料子,她对着光细细端详,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可惜啊,戴在我身上,总觉得沾了些不祥的晦气。
话音未落。
啪!
一声脆响。
玉簪被她狠狠掷在光洁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四分五裂。
我瞳孔猛地一缩。
那时顾邵铭尚未意气风发,对我父亲尊敬有加,以重金购得,作为寿礼送给我母亲的。
他说,沈伯母福寿双全,沈家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如今,这份所谓的敬重,连同我沈家的清誉,都被他默许着,任由这个女人,碾得粉碎。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我缓缓蹲下身,不顾满地狼藉和冰冷的酒液。
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拾起一块最大的玉簪碎片。
碎裂的边缘锋利,轻易便划破了我的指腹。
一滴血珠渗出,染红了玉的残角。
白露薇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轻蔑。
怎么清芜姐姐还想把这些碎片拼起来不成破镜难圆,死物复生,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掩口轻笑得意至极。
我没有理会她。
只是将那块染血的玉簪碎片紧紧攥在掌心,任由锋利的边缘刺入皮肉。
这点痛,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父亲的案子,绝不能就此沉冤。
我要找回的,不只是我父亲的清白,还有沈家对这片土地不曾更改的忠诚。
我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白露薇。
她脸上的笑容,在对上我眼神的刹那,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白小姐,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平稳,这玉簪,碎了也就碎了。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摔碎了,就能彻底抹去的。
说完,我不再看她,也不再看周围那些各怀心思的脸孔。
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虚假的繁华。
身后,似乎传来了顾邵铭略带不悦的轻咳声。
还有白露薇气急败坏的低语。
都与我无关了。
掌心的刺痛,反而让我头脑更加清醒。
今夜,只是一个开始。
第3章
白露薇站在留声机旁,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旋转的唱片上。
《何日君再来》的哀婉曲调,缠缠绵绵。
她忽然尖叫一声,身体便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一推,摇摇晃晃地朝着半开的窗户倒去。
窗外,是公馆三楼的高度。
下面,是坚硬冰冷的石板路,摔下去,不死也残。
啊——救命!
白露薇的呼救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惊恐。
清芜姐姐,我知道你恨我入骨!
可你也不能因为督军如今喜欢我,就…就狠心推我下去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国事已经够乱的了,你何苦再添内乱,让督军分心!
我明明与她隔着一张宽大的酸枝木长桌。
这距离,便是我伸长了手臂也断然碰不到她分毫。
她这番唱念做打,真是精彩。
顾邵铭却如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径直奔向窗边。
一把将摇摇欲坠,面色煞白的白露薇紧紧揽入怀中,动作带着一丝后怕的急切。
白露薇伏在他怀里,肩头不住耸动,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随即,顾邵铭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如鹰隼般攫住我。
那眼神,冰冷,锐利,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杀意。
沈清芜!
他开口,声音嘶哑,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
你和你那个通敌卖国的父亲沈慕白一样,骨子里都流着恶毒的血!
父亲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刻骨的恨意。
如今国难当头,边境战事吃紧,你不想着为国分忧,却在内宅争风吃醋,耍这种卑劣手段!
简直无耻至极!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烧红的子弹,射入我的胸膛。将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炸得体无完肤。
不是我!
我望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信任,哪怕是犹豫。
邵铭,你看看清楚,我站在这里,如何能推到她
你信我一次!
我嘶吼着,声音却被他眼中的暴怒与失望无情吞噬。
信你
他冷笑一声:除非这破碎的江山能立刻重圆!除非我那些战死的弟兄能起死回生!
他抱着怀中嘤嘤啜泣,梨花带雨的白露薇,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那背影,高大,决绝,像是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将我所有的辩解都判了死刑。
房门砰的一声被他甩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室内,只剩下《何日君再来》的歌声,幽幽回荡。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我一定要揭露真相。
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洗刷冤屈,更是为了不让白露薇这样的小人得志,不能让父亲的悲剧,在更多忠良身上重演。
我走到电话旁,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顾邵铭办公室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他的副官,李副官。
他冰冷刻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不带任何感情:
督军正在处理前线紧急军务,沈小姐。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漠然。
督军有令,沈小姐若真有悔过之心,就即刻去城西的‘望江楼’。
在那里,向白小姐磕头谢罪。
或许,督军还能念及几分旧日情分,给你一条生路。
望江楼……
我的心猛地一抽。
那里,曾是我们一同并肩眺望这片土地的地方,如今,他却要我在那里,向另一个女人磕头谢罪,用我沈清芜的尊严,去换一条他施舍的生路。
电话那头,李副官还在公式化地等待我的回复。
我握着听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4章
夜色如墨,我依约前来,推开虚掩的门。
里面却空无一人。
只有几盏摇曳的煤油灯,将我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顾邵铭
无人应答。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恶风。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后颈便是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潮湿的废弃货栈。
冰冷的地板贴着我的脸颊,手脚被粗麻绳反绑着。
几个穿着短衫,流里流气的地痞围着我。
他们的眼神污秽不堪,嘴里不干不净地议论着女人的身段。
小娘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就别怪哥几个给你松松筋骨了。
一个人嘿嘿笑着,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胳膊。
这年头,女人嘛,玩物而已。
另一个凑近,粗糙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
细皮嫩肉的,可惜了。
撕裂般的疼痛传来。
我拼命挣扎,麻绳勒紧了手腕,火辣辣地疼。
他们的狂笑声在货栈里回荡,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的疼痛似乎已经麻木,只剩下胸腔里那颗不甘的心还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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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他们似乎接到了什么指令,骂骂咧咧地将奄奄一息的我扔在冰冷的地上。
脚步声远去。
货栈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我的呼吸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尖触到旗袍内袋。
摸出藏好的半截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香烟盒纸。
疼痛让我的手颤抖得厉害。
眼前发黑,我咬紧牙关,在纸上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顾邵铭,国仇家恨,你究竟要被蒙蔽到何时
我抬起头。
看到一个站在门口,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小流氓。
他的眼神没有其他人那么凶狠,似乎尚存一丝犹豫。
我将纸条塞到他手里,又从被撕破的旗袍内袋里摸出母亲留下的一枚素金戒指。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我将戒指塞给他。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拿去,帮我把这个送到督军府。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手里的纸条和戒指。
顾邵铭正在作战指挥室。
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疲惫。
副官走进来,递上一张揉皱的香烟盒纸。
督军,有人送来的。
顾邵铭展开一看。
眉头猛地紧锁。
纸条上的字迹凌乱,带着血迹。
内容让他心中一震。
望江楼我何时让她去过望江楼
而且……国仇家恨
他脑海中闪过沈清芜苍白的脸。
和她嘶吼着不是我的声音。
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疑窦。
这其中似乎牵扯着比他想象中更深的东西。
那张纸条上的字,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底搅动。
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和不安。
第5章
副官脚步匆匆,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作战指挥室。
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督军……
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语太过沉重,难以启齿。
沈小姐,沈小姐的那件水蓝色外套,在城郊鹰愁山深处找到了。
找到时衣服已经破碎,深山多野兽…….
人,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
顾邵铭手中的军用铅笔啪地一声,应声折断。
木屑扎进掌心,他却毫无察觉。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慑人的压迫感。
他眼眶周围的皮肤迅速泛起骇人的赤红,血丝迅速爬满眼白。
你说什么
声音低沉,却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副官,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引擎的咆哮声撕裂了督军府的宁静。
鹰愁山,树木层叠,一抹熟悉的水蓝色分外刺眼。
是我常穿的那件苏绣旗袍外套。
它被尖锐的树杈死死勾住,在狂风中无力地招展、撕扯。
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将破衣服从树杈上解下。
一个硬物从外套的内袋滚落出来,掉在布满碎石的地上。
是一个小巧的荷包,已经有些年头,布料已经很旧了。
他知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一直贴身带着。
手指僵硬地打开荷包。
里面是几张泛黄的信笺,纸张脆弱,墨迹却依旧清晰。
还有一张已经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穿着学生装的温婉女子含笑站在男学生旁边。
那笑容,宁静而幸福。
是他的母亲。
而她身边的男人,是他恨之入骨的——我父亲,沈慕白。
他抽出信笺,是他母亲的亲笔。
娟秀的字迹,此刻却如同一把把利刃,凌迟着他的认知。
吾爱慕白,见字如晤……
……与君相识于微末,救国图存,此志不渝……
……君之才华风骨,世间罕有,我心向往之……
信中,母亲的爱恋与仰慕跃然纸上,细腻深情。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母亲的另一面。
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如坠冰窟。
……顾长宏(顾督军长)其人,刚愎自用,心胸狭隘,名为保境安民,实则勾结外商,中饱私囊,倒行逆施……
……妾屡劝不听,反遭禁足,国之将倾,民不聊生,皆因此獠……
……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唯有以死明志,望君能继我未了之愿,护我中华……
母亲的绝望与痛恨,字字泣血。
顾母最终选择用一瓶毒药结束自己的生命,并非抑郁,而是作为对丈夫罪行的最后抗议!
而我的父亲沈慕白,第一个发现并试图施救,却被随后赶到的顾督军长当场擒住。
顾督军长为了掩盖自己龌龊的勾当和真正的国贼行径,竟将所有罪名推到我父亲头上。
因情杀人、通敌叛国!
多么可笑的罪名!
更让他几近崩溃的是,顾母在信的末尾,还提到了一个他从未听闻的秘密。
……彼早有外室,育有一子,名唤顾邵辉,与吾儿年岁相仿……
……利用职权,为其私生子谋取暴利,不惜出卖国家利益,与洋人暗通款曲……
顾邵辉!
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那个一直以来,他以为只是父亲某个远方旧友之后,时常在军中出现的年轻人!
真相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接连炸响。
将他过去二十多年对父亲的敬仰之情,炸得支离破碎。
父亲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变成一个卑鄙无耻、卖国求荣的窃贼。
而他自己,竟然是非不分,助纣为虐!
他一直痛恨的沈家,才是真正的忠良!
沈清芜那张苍白倔强的脸,她嘶吼着不是我的绝望眼神,她留下的那张带着血迹的香烟盒纸……
顾邵铭,国仇家恨,你究竟要被蒙蔽到何时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可笑、最可悲的人。
他竟然亲手将她逼上了绝路。
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般在他脑中盘旋。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尘土。
第6章
我自然没有死。
鹰愁山那一幕,是我精心策划的一出戏。
目的简单,摆脱顾邵铭。
更重要的,是暗中查清父亲当年那桩泼天冤案。
虽然找到了顾母的信件,却不足以为父亲翻案。
夜晚,我趁着大家都在鹰愁山找人,悄无声息地潜回了督军府。
母亲真正的骨灰,被我小心翼翼地取走了。
原地留下的,是一个装满了草木灰的赝品。
料想顾邵铭也不会有心思细看。
此刻,他正握着他母亲的信,那封揭露一切的信。
他母亲的字迹,娟秀,却也冰冷,也让他脑子也渐渐清明。
白露薇那些拙劣不堪的陷害手段,还有那张突兀出现的望江楼纸条,此刻在他脑中一一串联。
父亲顾长宏的伪善,白露薇的歹毒,还有他自己……多么愚不可及的助纣为虐。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得让他无处遁形。
白露薇!
他从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给我查!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当年沈先生案件的全部细节,给我细细的查!
副官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大气不敢出,只是躬身应是。
正欲退下,又想起什么,拿出一封信。
督军,这有封信,没有署名。
顾邵铭接过来,信封寻常,没有半点特殊。
他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字条。
娟秀的字迹,他认得。
我们两清了。
短短两行字,像两把钝刀,慢慢割着他的心,疼的他跌坐在地上。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他失去了沈清芜。
副官看着自家督军,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在心里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这沈小姐,也是个狠人啊,人走了把督军的心也给彻底剜走了。
许久过后,顾邵铭他缓缓站起身。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彻查账目,特别是……有关顾邵辉的所有往来。
那个他曾以为只是父亲旧友之后,时常在军中走动的兄弟。
他要一点一点,把他父亲顾长宏那张道貌岸然的画皮,彻底撕下来。
让世人看看,这位曾经保境安民的顾大督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第7章
顾邵铭把自己关在从前我和他住过的卧房。
已经许多天了。
日日对着沙盘与军事地图,脑子却是一团乱麻。
墙上还挂着我当年兴之所至画的一幅《万里江山图》。
墨迹依旧,江山却已破碎。
如今看来,这画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日夜抽打着他。
那些他曾深信不疑的真相,如今都成了笑话。
最后,定格在那个装着我母亲骨灰的黑陶坛子上。
坛口的封泥,似乎……有些不对。
他踉跄着扑过去,指尖颤抖地触碰。
那上面,有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撬动痕迹。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清芜……她没死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金蝉脱壳,釜底抽薪。
首富沈家的大小姐,熟读兵法,一身傲骨,怎会轻易死去!
他几乎要笑出声,笑自己的愚蠢,也笑她的决绝。
查!
立刻派最得力的亲信,暗中调查!
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补充:活要见人!
死字,他说不出口。
他不敢想。
消息很快传来。
沪市乡下,一个叫临溪的小镇。
那里暂时还算安逸,算是一方难得的净土。
据说,有个姓林的女子,在那里经营着一家脂粉铺子。
彼时,我已改名换姓为林芜。
用沈家早年留下的一些隐秘产业,资助着一些心怀家国的进步学生。
也暗中接济着一些真正的抗日志士,寻找为父亲翻案的证据。
那间小小的脂粉铺子,不过是我的掩护。
他找到我的那天,细雨霏霏。
他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军帽,也浸透了他笔挺的军装,却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我正在堂前算账,闻声抬头。
四目相对。
他喉结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破碎的声音。
清芜……
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乞求的希冀。
我知道错了。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当年的事,我会给你父亲一个交代,给沈家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生怕我下一刻就会消失。
你跟我回去,我们……
那个我们,他说得有些迟疑,带着不确定。
我们一起,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好不好
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家国未安,何以言情。
我们,早就两清了。
第8章
交代
我口中溢出一声轻笑,带着凉意。
衣袖被我缓缓卷起。
手臂上,那些新旧交叠的疤痕,如丑陋的蜈蚣蜿蜒盘踞。
瓷片划过皮肉的触感,即便过了许久,似乎仍带着阴湿的刺痛。
顾邵铭,你好好看看这些。
我的目光平静,却像针尖一样扎向他。
还有我那个连世界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便无声无息消逝的孩子。
我那被冤屈折磨,最终含恨而终的母亲。
以及我那一生忠烈,却被你亲手打上叛国烙印的父亲。
这些血淋淋的债,是你一句轻飘飘的‘交代’,就能抹得平,还得清的吗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邵铭。
我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围观者的耳中。
曾经,你是我眼中能够肩负家国重任,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你做了什么
你成了构陷忠良的刽子手,成了白家小人得志的踏脚石!
你是我所有苦难的源头,是我沈家倾覆的罪魁祸首!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谈与我一起为国
你最先辜负,最先背叛的,就是‘国家’这两个沉甸甸的字!
雨丝越发密集,打在他僵直的脊背上。
扑通!
一声闷响。
他双膝重重跪在了客栈门口湿滑的青石板上。
军装的膝盖处,迅速被泥水浸染,狼狈不堪。
清芜,对不起,对不起……
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账,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砰,砰,砰。
额头与石板的每一次碰撞,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很快,他光洁的额头上便渗出了血丝,混着雨水和泥污,蜿蜒而下。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将小小的店铺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指点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哎哟,这不是沪上那位顾大督军吗怎么跪在这儿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探头探脑。
看这姑娘哭诉的,怕是这位督军大人当年做了天大的亏心事啊!一个摇着蒲扇的老者啧啧称奇。
报纸上不是说他最近要为民除害,肃清内部奸佞吗怎么自个儿先跪下了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青年推了推眼镜,满脸困惑。
哼,怕不是做戏给谁看吧这种大人物的心思,谁猜得透。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撇撇嘴,一脸不信。
可我看这姑娘不像作假,那手臂上的伤……啧啧,看着都疼。
要我说,这世道啊,就是被这些糊涂官给搅浑的!连忠奸都分不清,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议论声浪潮一般,一波高过一波。
顾邵铭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固执地磕着头,重复着他的忏悔。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然后,我转过身。
吱呀——
木门被我缓缓合上。
砰。
门闩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将他卑微的忏悔,和门外所有的喧嚣议论,尽数隔绝。
国难当头,烽烟四起。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沉溺于早已腐朽的爱恨情仇。
沈家的清白,我会自己去寻。
这个破碎的国家,我会尽我所能去守护。
至于顾邵铭……
他的路,让他自己去走吧。
第9章
夜,依旧是无尽的梦魇。
父亲在囚车中望向我的眼神,带着未尽的嘱托与不甘。
母亲冰冷的手指,在我掌心慢慢失去温度。
还有那些在战火中破碎的家园,和一张张流离失所、惊惶无助的脸。
每一次惊醒,冷汗都浸透了枕巾。
顾邵铭在客栈门口长跪的照片,终究还是见了报。
《沪报》头版用的是铁腕督军为情长跪,是儿女情长还是另有隐情这样尖锐的标题。
《申城新报》则含蓄些:顾督军雨中罪己,所为何事
一时间,街头巷尾,报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沪上民众的八卦热情被彻底点燃。
有人说他用情至深,堪比戏文里的痴情郎。
有人骂他置军人颜面于不顾,荒唐至极。
更有好事者,将此事与他近日暗中调查我我父亲的旧案联系起来。
莫不是这位顾大督军,终于发现自己也是个混球,良心发现了茶馆里的闲人嗑着瓜子,说得眉飞色舞。
我看悬,说不定是跟这位沈家小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风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露薇,即便身陷囹圄,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她竟然何时将我被侮辱的照片匿名寄给了沪上各大报社。
照片里我衣衫不整、神情凄惨。
旁边还配上了不堪入目的文字,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我行为不检,与敌方暗通款曲,才招致了这场私人恩怨的横祸。
舆论的风向,一夜之间便调转了船头。
前几日还对我报以同情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了审视与鄙夷。
德行有亏,放荡之女。
难怪沈慕白会‘通敌’,家风不正啊!
诸如此类的诛心之言,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利刃,狠狠扎向我,也扎向我那早已逝去的父亲。
我捏着报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约见了沪上几家尚存一丝风骨的报社记者。
地点,仍是我栖身的那间脂粉铺子。
没有盛大的排场,只有几张简陋的桌椅。
记者们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坦荡,一时间,小小的堂屋挤满了人。
相机拍照的亮光此起彼伏,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我平静地站在堂中,任由他们打量。
然后,我当众挽起了旗袍的袖子。
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
各位记者先生,我的声音清晰而沉稳,这些,便是我‘行为不检’、‘勾结敌方’的证据。
至于那些躲在暗处造谣诽谤,企图颠倒黑白之人,我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我沈清芜在此立誓,不仅要为我父亲洗刷所有冤屈,更要将所有出卖国家利益、构陷忠良的败类,一一从阴暗的角落里揪出来!
笔杆子若是用来杀人的,与枪炮无异,胡言乱语同样要付出血的代价!
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余下记者们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逆光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顾邵铭。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戎装,肩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他身后跟着他的副官,副官手中捧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记者们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瞬间骚动起来,镁光灯再次闪成一片。
顾督军!
顾督军您怎么来了
顾邵铭没有理会周遭的喧哗,径直走到我身旁。
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转向所有镜头,声音沉稳有力:
沈小姐所言,句句属实。
那些经过恶意处理的照片和诽谤文字,纯属白露薇及其同党为逃避罪责,恶意捏造,意图混淆视听。
我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这里是白露薇指使暴徒蓄意伤人、并与部分腐败官员相互勾结,伪造证据,企图陷害沈小姐及其先父的全部证据,包括人证、物证,以及相关的资金往来记录。
其罪行,与叛国无异!
话音刚落,他向后挥了挥手。
副官立刻上前,将手中那叠厚厚的文件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记者。
记者们如获至宝,纷纷低头翻阅,堂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天啊,还有白家的账本!
这……这里面竟然还有顾老督军当年的一些……一些记录一个年轻记者失声叫道,随即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了嘴。
顾邵铭面不改色:没错,其中也包括我父亲顾鸿章当年部分不法行为的初步调查结果。此事,我定会一查到底,给民众,给国家一个交代。
满场哗然。
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彻底沸腾了。
我看着身旁这个男人,他挺直的脊梁,仿佛真的能撑起一片天。
只是这片天,曾经压垮了我的整个世界。
他此刻的大义灭亲,是为了弥补,还是为了他口中的国家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10章
白露薇及其党羽的罪证一经公布,沪上哗然。
审判进行得雷厉风行,几乎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狡辩的余地。
法庭上,白露薇往日里的娇媚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哭嚎与徒劳的抵赖。
一些旁听的贵妇甚至嗤笑出声,全然忘了往日与她如何姐妹情深。
最终,叛国罪一项,便足以让她和她的核心同党万劫不复,直接判了死刑,即刻执行。
据说枪决那天,刑场外自发聚集的民众放起了鞭炮,那动静比过年还热闹几分,直呼大快人心。
那些曾经依附于她的墙头草,如今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沾上一点晦气。
顾邵铭这边,更是说到做到。
他亲自带队,以铁腕手段肃清内部,一夜之间端掉了好几个与白家勾结的官员据点。
便是他父亲顾长宏的一些老部下,只要查实有染,也未能幸免,一并拿下。
抄出来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堆满了督军府的几个院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沪上那些原本还想观望,甚至蠢蠢欲动想趁机捞一把的势力,见此情形,纷纷偃旗息鼓,再不敢有半分造次。
风波暂息,沪上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这日午后,雨丝初歇,我破例让顾邵铭进了铺子。
他依旧是一身戎装,只是摘了军帽,发丝微有些凌乱,眉宇间带着几分未散的疲惫与风尘。
他没说话,我也无言。
堂内静得能听见窗外屋檐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不疾不徐。
铺子里的的伙计是新来的,手脚有些不利索。
端茶过来时,也不知怎么的,脚下绊蒜,一个趔趄,险些将茶水泼到顾邵铭身上。
他慌忙稳住,却不想宽大的衣袖扫落了我随手放在柜台角的一本旧牛皮面日记本。
啪嗒一声,日记本掉在地上,纸页散开。
伙计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道歉:沈、沈小姐,顾、顾督军……小的,小的该死!
我淡淡道:无妨,你且退下。
伙计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离得最近的顾邵铭已经俯身去捡。
一行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他的眼帘:腊月初七,雪。孩子没了,心也死了。顾邵铭,你好狠。
他捡拾的动作蓦地顿住了。
堂内微风拂过,散落的纸张又翻过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地名,旁边用朱笔画着圈,打着叉,显然是追查父亲冤案的线索和思路。
再翻,是一篇剪报,报道着北方战事的惨烈,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国土沦丧,同胞蒙难,清芜虽是一介女子,亦不敢忘忧国。
他一页页看下去,手控制不住地轻颤。
那上面,有失去孩子的锥心之痛,有被他囚禁时的屈辱记录,有对父亲沉冤未雪的日夜难安,更有对时局的洞察,对国家前途的忧思,以及那些为救亡图存而奔走的点点滴滴。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这些,本就是他欠我的,欠沈家的。
他慢慢合上日记,动作僵硬,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清芜……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沉重无比的:对不起。
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带着深切的痛悔与无地自容。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伯父。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自嘲:更对不起……这个国家赋予我的责任,对不起我这身军装。
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我顾家的颜面。
直到看到这些……他指了指那本日记,眸光黯淡,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又有多……愚蠢。
良久,他站起身,军姿依旧挺拔。
沪上的首尾,我会处理干净,绝不留下任何后患。
之后,我会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
这片破碎的山河,总要有人去守护。
他转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悔,有释然,也有一丝决绝。
你……也要好好保重。
说完,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铺子。
我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或许,这才是我们之间,也是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赋予我们的,最好的结局。
他有他的战场,我亦有我的坚守。
唯有各自珍重,为这破碎的山河,为这苦难的民众,尽自己的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