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玉床上的血
凝露轩,名字倒是雅致,透着清寒的诗意,可在这座煊赫的靖王府中,谁人不知,这里不过是一处精致些的囚笼,是她苏绫的活死人墓,又到了取血的日子,苏绫安静地躺在那张据说是千年寒玉打造成的床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寝衣,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她微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遮掩住了眼底那一片近乎死寂的麻木。
门被推开,带着药味的微风拂过,脚步声不疾不徐,是王府的供奉医师,李先生,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一人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银针、玉碗和一些瓶瓶罐罐,另一人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布巾。
流程苏绫早已烂熟于心,李医师从不行礼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检查了一下她的脉搏,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停留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淡漠,王爷吩咐了,今日林姑娘身子不适,需多取一分。李医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谈论天气,而不是在决定她生命的刻度。
多取一分……苏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细密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几欲窒息。她的血本就亏空得厉害,平日里靠着各种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每一次取血都像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如今还要多取一分……
她想开口求饶,哪怕只是说一句我怕是撑不住了,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求饶有用吗在这靖王府谁又会真正在意她这个药引的死活或许,只有一个例外,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五年前,那年她才十三岁,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在冰天雪地里饿得奄奄一息,是他,靖王萧景琰,如同天神般策马经过,见她倒在路边,随手丢给了她半块干粮,又命人将她带回了王府。
那一刻的温暖,那张在风雪中依旧俊美无俦的脸,成了她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她以为那是救赎,是恩赐,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救她,不过是因为李医师偶然发现她拥有极为罕见的灵雀血脉,其心头血是救治他那位体弱多病的青梅竹马、林家小姐林婉清的绝佳药引。
所谓的救命之恩,从一开始,就标好了代价,可即便如此,那一点微末的、错位的恩情,还是在她心底扎了根,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对他生出了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奢望。或许,他对自己,终究是有一点不同的吧冰凉的银针刺破肌肤,精准地扎入心口附近的穴位。剧痛传来,苏绫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血液的腥甜。她不敢叫,不敢挣扎,甚至不敢流露出太多的痛苦,怕惹他不快——虽然,他极少会出现在这里。
殷红的血珠顺着银针缓缓滴落,汇入下方那只温润的白玉碗中,像一朵朵妖异的红梅,在冰冷的玉石上绽放,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寒意更甚,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苏绫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抬起眼帘,望向门口,是他,萧景琰一身墨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眉眼冷峻如刀刻。他没有看躺在床上的她,甚至没有踏入这间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屋子,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李医师手中的玉碗上,沉声问道:够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曾是她梦魇中唯一的慰藉,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利刃,将她最后一点虚妄的念想彻底斩断,李医师连忙躬身:王爷,已按您的吩咐,多取了一分。嗯。萧景琰淡淡应了一声,视线依旧没有落在苏绫身上,仿佛她只是床上一件无生命的器物。立刻送去暖香坞,别耽误了婉清用药。说完,他便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未曾有半分停留在她身上。
苏绫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口那处被银针刺入的地方,似乎不再那么疼了。因为,有一种更深的、更绝望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
玉碗里的血已经满了,殷红得刺眼。
李医师拔出银针用布巾草草擦拭了一下她心口的血迹,又给她喂下几颗吊命的丹药,苏姑娘,好生歇着吧。他留下这句话,便端着那碗凝聚了她生命精华的血,匆匆离去,追随他们的王爷去了,侍女们也迅速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苏绫微弱的呼吸声。
她躺在冰冷的寒玉床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随着那碗被端走的血一起飘走,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她……还能撑多久
第二章:暖香坞的刺
苏绫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残阳如血,透过窗棂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心口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她难受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冷,侍女小雅端来温热的药粥,她勉强喝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了,姑娘,您多少再吃点吧,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住……小雅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哽咽,小雅是王府拨给她的侍女,也是这冰冷王府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苏绫虚弱地摇了摇头,示意小雅将碗撤下。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们恭敬的行礼声:林姑娘。苏绫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门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罗裙,外面披着一件名贵的白狐裘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正是靖王心尖尖上的人儿,林婉清。
她的身后跟着几个打扮体面的大丫鬟,手里捧着食盒和暖炉,与这凝露轩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绫妹妹,我来看看你。林婉清的声音柔得像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听说你今日又为我取了心头血,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妹妹,姐姐这条命怕是早就没了!她说着,走到床边坐下,动作优雅,仿佛这里不是囚禁药引的冷院,而是她可以随意踏足的自家后花园,苏绫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她实在没有力气,也不想和这个女人虚与委蛇。
林婉清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着:方才景琰哥哥还来看我了呢,喂我喝了药,又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他看我精神好些了,才放心去处理公务。他还说,等我身子再好些,就带我去江南看杏花……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苏绫的心上。
景琰哥哥……叫得如此亲昵,江南杏花……那是她曾经在画本上看到,偷偷向往过的美景,原来,他的温柔,他的耐心,他所有的好,都给了另一个人,而她,不过是他为了留住那个人而不得不存在的、一个卑贱的工具。
阿绫妹妹,你怎么不说话林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故作的惊讶,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身子,累得妹妹受苦了。她说着,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想要去碰苏绫的额头,苏绫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林婉清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阴冷,但很快又被柔弱取代:妹妹这是……嫌弃姐姐吗她泫然欲泣,看向旁边的大丫鬟,罢了,想来妹妹刚取了血,需要静养,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狐裘,临走前,脚步顿了一下,像是无意般,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对了,李医师说,妹妹的血似乎……不如从前那般有用了呢。景琰哥哥为此很是忧心,正想着,是不是该寻些别的法子……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绫本就脆弱不堪的心上炸开!血……不如从前有用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的身体真的到了极限,连做药引的资格都要失去了吗还是……林婉清在暗示她,她的存在,已经变得可有可无,甚至……碍眼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如果连做药引的价值都没有了,那她……还能活多久萧景琰还会留着她吗
林婉清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残忍的笑意,然后才带着她的丫鬟们,袅袅娜娜地离开了,暖香坞的熏香气息还未散尽,凝露轩的寒意却更深了。
苏绫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林婉清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她最恐惧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只要她乖乖听话,献出心头血,至少还能活着,还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可现在,连这最后的、卑微的生存资格,似乎都要被剥夺了,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冰冷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之中悄无声息。
第三章:枯萎的红梅
自那日林婉清带着炫耀和暗示离开后,凝露轩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我身体的败落不再是悄无声息,而是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宣告着生命的凋零,咳嗽成了日夜不休的折磨,起初只是喉间干痒,后来便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常常咳到眼前发黑,视线模糊,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气,染红了小雅递来的雪白绢帕。那点点殷红,像极了寒冬里被碾碎的红梅,触目惊心。
低烧也成了常态,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无论盖多少层厚重的锦被,都暖不透那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小雅偷偷给我塞了两个鎏金的暖手炉,可那点微弱的温度,如何能抗衡生命之火将熄的冰冷我常常在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冰,正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消失。
取血的日子,似乎也来得更频繁了。每一次被抬上那张寒玉床,每一次冰冷的银针刺入心口,都像是将我本就残破的生命又撕裂一分。李医师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不再说什么姑娘忍耐片刻,只是沉默地施针,沉默地取血,沉默地灌下那些吊命的苦药,我甚至能从他偶尔瞥向我的眼神里,读到一丝……怜悯或许只是我濒死前的错觉,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像一片落叶,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悄然腐烂时,林婉清再次派了她的心腹大丫鬟锦绣过来。
锦绣站在帘外,声音透过薄薄的纱幔传来,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急切:苏姑娘,我们家姑娘近来身子越发不好了,夜里总是咳喘不止心悸难安,李医师说了,这病根儿深,还得靠苏姑娘您的心头血细细温养着,断不能停,王爷为此忧心如焚,连朝政都有些耽搁了呢!姑娘特意让奴婢来问问,苏姑娘您……可还能再撑一撑王爷和姑娘都念着您的好,盼着您能助姑娘渡过此劫呢。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我不是药引,而是什么舍己为人的菩萨。可那字里行间催命的意味,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我的心脏,急需温养……断不能停……王爷寝食难安……每一个词,都在告诉我:苏绫,你该献血了,哪怕是榨干你最后一滴生命。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就算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也好过化为一抔黄土!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真的是人在濒死前最后的挣扎,我猛地推开小雅的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厚些的斗篷,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扶…扶我去回廊!我要见王爷!
小雅吓得脸色惨白: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您的身子……扶我去!我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我算准了他每日从书房回暖香坞的时辰,那条铺着青石板、两旁种着枯败梅树的回廊,是他必经之路,小雅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我,才将我挪到了回廊的中段,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但心中那股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我。
远远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依旧是墨色的锦袍外面加了一件玄狐滚边的披风衬得他面容越发冷峻逼人,他步履从容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来一阵阵眩晕,小雅的手冰冷而颤抖,
在他走到离我只有五步之遥时,我猛地推开小雅,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向前扑倒,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痛楚让我眼前一黑,但我顾不得了。
王……王爷……我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被风一吹就散了,奴婢……奴婢身子……实在……实在……我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不敢看他,只看到他那双做工考究的黑色云靴停在了我的面前,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求……求王爷……开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挤出喉咙,让奴婢……让奴婢缓……缓几日……求您……只……只几日便好……哪怕几日,让我喘口气,让我这油灯里再添上一滴油……我还能……或许还能……
头顶上方,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寒风掠过梅树枯枝的呜咽声,那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也扼杀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光。
然后,我听到了他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像是碾碎一片落叶般随意:你的用处,就是这个。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婉清等着你的血救命他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耐烦,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麻烦,你有什么资格喊撑不住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那双曾让我沉溺、以为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他甚至连一丝伪装的怜悯都没有。
别在这里他微微皱眉,像是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语气如同驱赶,装可怜,碍眼说完,他没有绕行,而是微微抬脚,靴尖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轻轻碰开了我因无力而垂落在地上的手指。那触碰冰冷而坚硬,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然后,他越过我卑微跪倒的身躯,径直向前走去,玄色的披风在风中翻飞,如同死神的羽翼,再也没有回头。
我僵硬地跪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屈辱的姿势,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和灵魂,小雅哭喊着扑过来,试图扶起我,却发现我的身体冰冷得如同脚下的青石,姑娘!姑娘您醒醒!您别吓我啊!寒风卷着枯叶,在回廊里打着旋,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不是不懂温柔,只是吝于给我,不是不知怜悯,只是对象非我,我的生死,我的痛苦,我的祈求,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碍眼的、装模作样的表演,那点残存的、关于救命之恩的虚妄念想,那点奢望他或许对我有一丝不同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他亲手碾得粉碎,连灰烬都不剩,心口处传来一阵比取血时更甚千万倍的剧痛,仿佛整颗心脏都被生生捏爆,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他冷漠离去的背影,永远地碎掉了,再也无法拼凑,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四章:碎裂的暖玉
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了凝露轩那张冰冷的床上,窗外天色已暗,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将小雅担忧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我没问自己昏迷了多久,也没问王爷后来有没有再说什么。
一切都不重要了,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我现在这样子,我不再咳嗽,不再发烧,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随时会随风而去。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感知。
小雅端来参汤,我摇摇头,她又捧来我往日最爱吃的桂花糕,我也只是漠然地看着,毫无食欲,那双总是含着泪水的眼睛里,终于蓄满了绝望,日子就在这种死寂般的平静中,又过了几日。
这天午后,天气难得放晴了些,小雅怕我一直躺着身子会僵,便搀扶着我,到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坐着,晒一点微弱的冬日暖阳,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我靠在冰冷的石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伴随着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是林婉清。她似乎病愈了,气色红润,精神饱满,穿着一身簇新的、绣着寒梅的粉色锦袄,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孔雀羽斗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陪在她身边的,赫然是萧景琰。
他今日没有穿象征身份的王爷常服,而是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清雅俊逸,他微微侧着头,听着林婉清说着什么趣事,唇边竟然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意。
林婉清说到兴奋处,踮起脚尖,亲昵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景琰低下头,任由她的气息拂过耳畔,然后抬手,极其自然地将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掖到了耳后,动作亲昵,旁若无人。
那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眼底,也烙穿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脏,原来,他不是不会笑,只是他的笑容从不为我绽放来,他不是不懂温柔,只是他的温柔悉数给了别人,他们就像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而我,不过是他们完美画卷上,一个碍眼的、即将被抹去的污点。
林婉清似乎也发现了我,她拉着萧景琰的手,笑着走了过来,阿绫妹妹,今日天气好,你也出来晒太阳了她声音娇柔,目光却在我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优越感,萧景琰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依旧是那种淡漠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林婉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撒娇道:景琰哥哥,你看我这块暖玉,前几日不小心摔坏了,你再给我寻一块好不好要和你贴身戴的那块一样的才好呢!
萧景琰看着她,眼神柔和了些许:好,都依你,回头我让库房送几块上好的过来,任你挑选。那不一样嘛!林婉清嘟起嘴,我就要你亲手焐热的那块!胡闹。萧景琰斥了一句,语气却带着宠溺,他们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将我视若无物。
我看着那块被林婉清拿在手里的、系着明黄色络子的暖玉——那分明是她上次故意在我面前摔碎的那块!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再次来刺痛我,提醒我她是胜利者,而我一败涂地!
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疼痛,这一次,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失控。
我只是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然后,我缓缓地抬起手,指向旁边石桌上,小雅刚刚为我沏好的一杯热茶。那茶水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林婉清和萧景琰都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挥手,将那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向了林婉清手中那块象征着他们情深意切的暖玉!
啊!林婉清尖叫一声,猝不及防被烫得缩回了手,暖玉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茶水溅湿了她华贵的锦袄和斗篷,留下狼狈的水渍。
苏绫!你疯了!林婉清又惊又怒,指着我尖叫,萧景琰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眼中迸发出慑人的寒光,厉声喝道:苏绫!你好大的胆子!然而,面对他的怒火,我却笑了,是的,我笑了,笑得无声,笑得凄凉,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看着他们,看着林婉清狼狈的样子,看着萧景琰眼中熟悉的冰冷和怒意,心中最后一点点的牵绊,那点因为玻璃鸟而生出的微弱涟漪,也彻底消失了,就这样吧。
彻底地恨我吧,彻底地……厌弃我吧,我笑着笑着,眼前一黑,再次栽倒下去。
这一次,我知道,我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似乎听到林婉清在尖叫着让萧景琰重重地惩罚我,而萧景琰……他似乎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定定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我,眼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或许,又是错觉吧。
第五章:油尽灯枯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天,但不知为何,我又撑了过来。或者说,只是那口气还没彻底断掉,泼了林婉清茶水,又当着王爷的面发疯,按理说,等待我的应该是更严厉的惩罚。可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凝露轩异常平静,萧景琰没有再来,林婉清也没有再派人来问候,只有李医师依旧每日过来诊脉,开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那眼神里的怜悯似乎更深了些。
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咳血越来越严重,整日昏睡不醒,偶尔清醒片刻,也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床幔顶端。小雅守在我身边,日夜不停地流泪,我知道,她在等,在等那个随时会到来的时刻,我也在等,等待着解脱,这一日,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屋内没有点灯,昏暗得如同永夜。
我感觉自己像沉在一片冰冷的海底,身体轻飘飘的,意识模糊,只有胸口那处微弱的起伏,证明着我还在呼吸,恍惚中,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带着浓重的药味,是李医师,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诊脉,而是直接走到了床边,俯身看着我,我费力地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无奈,还有一丝……解脱姑娘……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王爷……有令。王爷……他终于……要来了结我了吗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能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也好,死在他手里,总好过……被林婉清慢慢折磨死。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终的裁决。或许是一碗毒药,或许是一条白绫……然而,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李医师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叹息,……罢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他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为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默哀,油尽灯枯……原来,连他都放弃了,也好。
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冷,耳边,似乎传来小雅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侍卫在外间低声交谈的声音,模糊不清,似乎在说既然人不行了,就赶紧处理掉,王爷吩咐了,找个乱葬岗扔了就是,不必留痕迹……扔了……吗也好,我这一生,本就轻如尘埃,不配留下一丝痕迹。
最后的一丝光亮从眼前消失,我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仿佛看到,那扇紧闭的窗外,真的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纷纷扬扬,像是要将这污浊的人世,都覆盖,都洗净……
(苏绫视角结束)
靖王府书房,数个时辰后
烛火摇曳,将萧景琰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几分孤寂,他放下手中的最后一份卷宗,揉了揉疲惫的眉心,不知为何,今天的心情格外烦躁,处理公务时总是走神,眼前不时晃过苏绫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还有她那天……泼茶水时,眼中那绝望而凄厉的笑意,简直是疯了!他想,一个卑贱的药引,竟敢如此放肆!本该重重责罚,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她笑着倒下去的那一刻,心口竟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那股无名的怒火,竟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他甚至……没有让人去动她,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端起手边的参茶,刚要入口,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是王府的总管,刘全,脸色有些异样,王爷,刘全躬着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凝露轩那位……那位苏姑娘,刚刚……去了。萧景琰端着茶杯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去了那个女人……死了
明明前几日还敢对他发疯,怎么……说没就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失落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碎掉了。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丝异样。
死了也好。一个麻烦的、越来越不听话的药引,留着也是祸害,只是……婉清那边……李医师怎么说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回王爷,刘全小心翼翼地回答,李医师说,那位苏姑娘本就……油尽灯枯,强弩之末,今日……是彻底撑不住了。
萧景例文不对题地嗯了一声,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烦躁。知道了。他挥挥手,语气淡漠,既然没用了,就按规矩处理掉。找个僻静的地方,别声张,是。刘全应声退下,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萧景琰重新拿起那份已经批阅完的卷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刘全那句去了,那个女人……真的死了。
那个十三岁时被他从雪地里捡回来,养在王府五年,为婉清提供了五年心头血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凋零了,他试图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个工具,一个药引。她的死,甚至可以算是一种解脱,对他,对婉清,或许对她自己也是。
可为什么……心口处,会隐隐作痛为什么……会觉得这偌大的书房,突然变得如此空旷,如此……令人窒息他烦躁地起身,决定去暖香坞看看婉清。见到婉清安好,或许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就会消失了,他大步走出书房,却没看到,烛火在他身后,剧烈地摇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悲鸣,在空寂的王府中回荡。
第六章:暖香坞的裂痕
苏绫没了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靖王府这潭深水中,并未激起太大的涟漪,下人们私下或许会感慨一句红颜薄命,但在主子们眼中,一个卑贱药引的生死,实在不值一提。
萧景琰努力将那丝莫名的烦躁与空虚归结为对林婉清病情的担忧,他换上一身柔软的家常锦袍,压下心头异样,抬步走向暖香坞,他需要见到婉清安好,需要她柔声细语的安慰,来驱散那股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暖香坞内,一如既往地温暖如春,熏香袅袅,林婉清正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卷,脸色红润,眉眼含笑,哪里有半分病情反复的样子
见到萧景琰进来,她立刻放下书,脸上露出惊喜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弱:景琰哥哥,你忙完了快过来坐,外面天冷,仔细冻着了。她声音娇软,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曾是萧景琰耳中最动听的声音,可不知为何,今日听来,却让他觉得有几分……刺耳,他走到榻边坐下,目光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心中那股烦躁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婉清,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心悸咳喘
林婉清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随即垂下眼帘,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声音低了下去:还是老样子呢……时好时坏。不过景琰哥哥放心,有李医师精心调理,还有……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还有阿绫妹妹的心头血……总会好起来的。她提起苏绫,语气自然,仿佛不知道那人已经死了。
萧景琰的心,莫名地又是一抽。他看着林婉清那张完美无瑕、楚楚可怜的脸,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怀疑。
她的气色,实在太好了,好得……不像个常年需要靠他人心头血续命的病人。
而且,苏绫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按理说应该第一时间传到暖香坞才对,为何婉清……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还夹杂着侍卫的呵斥。
让她进来!萧景琰皱起眉,厉声喝道。他此刻心情正烦躁,容不得下人如此喧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的小丫鬟,挣脱了侍卫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正是凝露轩那个叫小雅的侍女!
王爷!小雅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疯狂,王爷!您不能被这个毒妇骗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死得好冤枉啊!她猛地指向软榻上脸色瞬间煞白的林婉清,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林姑娘她根本就没病!她的病早就好了!是她!是她一直假装病重,哄骗王爷您,害死了我们姑娘!她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石破天惊!整个暖香坞瞬间死寂!
萧景琰瞳孔猛地一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小雅,又猛地转头看向林婉清,林婉清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指着小雅尖声道:你……你胡说八道!景琰哥哥,你别听这个贱婢胡言乱语!她定是恨我用了她主子的血,故意攀诬于我!
奴婢没有胡说!小雅哭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高高举起,这是……这是李医师偷偷给奴婢的!是他记录的林姑娘的脉案!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林姑娘在一年前就已经痊愈!是她!是她威逼利诱李医师,让他继续用我们姑娘的血,还故意拖延,就是想让我们姑娘早点死!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那些脉案,又猛地看向旁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地的李医师,李医师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有!小雅像是要将所有的委屈和真相都倾泻出来,上次!上次姑娘摔碎了林姑娘的暖玉,根本不是故意的!是林姑娘故意拿着那块玉去刺激我们姑娘,说那是王爷您贴身焐热的!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当时心都碎了……
贴身焐热……萧景琰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猛地想起那日的情景,想起苏绫当时那绝望而凄厉的笑……他一直以为那是疯癫,却原来……是心碎至极的控诉!不……不是这样的……景琰哥哥……你听我解释……林婉清彻底慌了,扑过来想抓住萧景琰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是她……是苏绫那个贱人嫉妒我……她故意……滚开!萧景琰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掀翻在地,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死死地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寒意:你说……你没病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将他过去五年坚信不疑的一切,砸得粉碎!为了一个根本没病的女人,为了一个虚假的谎言,他……他亲手将那个唯一真心待他、那个被他囚禁了五年、那个为他流尽了心头血的女孩……逼上了死路!
巨大的荒谬感和痛悔,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捂住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却又疼得像是要裂开!原来,那莫名的烦躁,那空落落的感觉,不是因为担心林婉清,而是因为……失去了苏绫!
失去了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刻入了他骨血的女孩!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婉清……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data-fanqie-type=pay_tag>
林婉清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疯狂和杀意,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景琰哥哥……我错了……我只是一时糊涂……我太爱你了……我怕失去你……我……她的哭喊,此刻听在萧景琰耳中,只觉得无比的恶心和讽刺!爱他这就是她所谓的爱用另一个无辜女子的生命来维系的爱真相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将他过去所有的深情和执着,都烙印成了愚蠢和残忍的笑话!
他看着地上哭泣的女人,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个躺在寒玉床上,眼神空洞,了无生气的苏绫……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萧景琰口中喷涌而出,溅湿了他月白色的锦袍,也染红了暖香坞华美的地毯,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第七章:荒芜的凝露轩
暖香坞的结局,是意料之中的惨烈,萧景琰没有杀林婉清,但他让她活得比死更痛苦,他废了她的手筋脚筋,拔了她的舌头,将她囚禁在凝露轩旁边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暗室里,日日灌下最苦涩的汤药,让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曾经伺候她的那些帮凶丫鬟,连同那个被收买的小药童,都被秘密处死,李医师因为最后良心发现,留了一命,却被终身囚禁在王府药房,余生与草药枯灯为伴,而小雅,那个拼死揭露真相的忠仆,萧景琰给了她一大笔银子,让她离开了这伤心之地,去过自己的生活。只是小雅离开时,看着王爷那双空洞无神、如同鬼魅般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府的天,似乎变了,变得比以往更加阴沉,更加……死寂,处理完这一切,萧景琰没有回到他那空旷的主院,而是鬼使神差般地,一步一步,走向了凝露轩。
那个他过去五年,除了取血之日,几乎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推开那扇落满灰尘的院门,一股混合着草药味和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荒草丛生,那棵梧桐树在寒风中抖落着最后几片枯叶。一切都显得那么萧条,那么……死气沉沉。
他缓缓走进那间苏绫住了五年的屋子。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衣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旁边是一方洗得发白的旧手帕。
他伸出手,拿起那方手帕,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那个女孩的微弱气息,他记得,她似乎很喜欢这种简单的东西,不像婉清,总是追求最新最贵的。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试图寻找更多关于她的痕迹,可这里太空了,空得像她的生命一样,除了痛苦和等待,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走到床边,那张寒玉床依旧散发着沁骨的凉意,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躺在上面,每一次取血时隐忍的颤抖,每一次看向他时眼中复杂的情愫……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比他自己受伤时更甚百倍!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阿绫……他无意识地,第一次,唤出了这个名字。不是那个冷冰冰的苏姑娘,也不是那个毫无意义的药引,而是……阿绫,那个被他亲手葬送的女孩的名字。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还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着微弱的光芒,希望……他喃喃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只鸟儿。
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像是承载不起那微小的重量,这就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的,带着希望二字的礼物,可他却……亲手将她所有的希望都扼杀了,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最恶毒的蛊虫,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窗纸,为什么……为什么……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环顾着这间空寂的屋子,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绝望,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发现……为什么我要那么对你……阿绫……阿绫……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名字,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
可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和这满室的死寂,他缓缓地蹲下身,将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他从未流过泪,即使是在最艰难的夺嫡之争中,他也未曾示弱过半分,可此刻,温热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那是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忏悔之泪。
第八章:血色余生
自那日在凝露轩崩溃之后,靖王萧景琰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去书房处理公务,不再上朝,甚至不再理会任何人的求见,他把自己彻底关在了凝露轩,那个曾经被他视为污秽之地、囚禁药引的冷院,如今成了他自我放逐的牢笼。
他遣散了凝露轩所有的下人,只留下空荡荡的院落和那间弥漫着苏绫最后气息的屋子。他每日就坐在那张寒玉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冷的床沿,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残留的温度。
他让人找来了所有苏绫可能用过的东西,一方旧手帕,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甚至是一根掉落在床角的、不起眼的旧发簪,他将这些东西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日日摩挲,喃喃自语。
他甚至找来了画师,凭着记忆,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苏绫的容貌,想要画出一张她的画像,可无论画师如何努力,都无法画出他记忆中,她那双看向他时,带着微光、又充满绝望的眼睛。
他变得暴躁易怒,稍有不顺心就会大发雷霆,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默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他常常在深夜惊醒,冷汗湿透衣背。梦里,全是苏绫躺在寒玉床上,眼神哀伤地看着他,然后化作漫天飞舞的血色红梅,一片片凋零……
他开始酗酒,试图用酒精来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悔,可酒醒之后,痛苦只会变本加厉。
他曾发疯一样地冲到关押林婉清的暗室,想要将那个罪魁祸首碎尸万段。可当他看到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人时,心中却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只有更深的空虚和绝望。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如何折磨林婉清,苏绫……都回不来了。
他甚至去问过侍卫,苏绫的尸身……被扔在了哪里,侍卫战战兢兢地回报,说当时是按王爷的吩咐,找了个乱葬岗……萧景琰当即就派人去挖遍了京城所有的乱葬岗,可数月过去,依旧一无所获,或许,她早已化为尘土,或许,她的尸骨早已被野狗啃食……这个认知,让他再次陷入了疯魔。
一年后的冬天,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凝露轩的梅树,不知何时,竟开出了几朵零星的红梅,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萧景琰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到了院子中央,他手中,紧紧攥着旧手帕,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将他染成了一个雪人。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眼神空洞而茫然,阿绫……他轻声呼唤,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下雪了……你说过……你喜欢雪……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是某一次取血后,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低声说:雪……真干净……干净……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沾满了罪孽和鲜血的手,他配不上那份干净,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旧手帕,
没有你……活着何意……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凄凉而绝望的笑意。
然后,他猛地收紧手指!阿绫……我来……陪你了……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地里,漫天大雪,无声飘落,很快就将他覆盖,仿佛要将他和这座囚禁了他灵魂的凝露轩一起,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