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唐瓷年代 > 第一章

第一章
初来乍到的夏天
一九八九年的梅城暑气蒸腾,日头将整座城炙烤如置炭火之上。香樟叶卷着边,蝉声碎在枝头,倒像是被烤得发焦的碎屑。我立在检察院门前,手中报到证早被汗渍洇透,试用期工资条上的二百一十元整白得森冷,恍若秋霜——临出发时母亲于村口桥头塞钱,指尖尚带晒谷场的灼热,言说此乃吉利之数,却不知扣除每月必寄的百元家用,余下一百一十元,要在这陌生地界支起一人的灶火,谈何容易。
办公楼是四层红砖楼,楼梯拐角的电扇转得有气无力。三楼尽头的单身宿舍门虚掩着,推门而入,霉味与烟草味相杂,扑人衣袂。四张上下铺摆成田字,靠窗床沿搭着几件洗得透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的毛边在光斑里浮动,倒像是时光啃啮的痕迹。左墙下,寸头汉子正以报纸裹搪瓷缸,见我进来,以锤击板,钉入半寸:新来的刑检科小李前日出去办案,你睡他下铺——铺板去年漏雨泡胀了,垫块木板将就些。
他自称张建军,比我早来半载,在批捕科当差。说话间从裤兜摸出半盒羊城牌香烟,烟盒已被体温焐得疲软。我瞥见他床头挂着的帆布包,边角线头缀着几片海腥味的鱼鳞——后来方知,他刚办结一起制售假香烟案。
食堂在后院平房,青瓦缝里钻出的狗尾草蔫在热浪中。穿过晾着白大褂的走廊,先听见铝锅相击的叮当声,继而是煤烟混着炝炒青菜的焦香——猪油泼在铁锅里腾起的热气,与远处招待所飘来的梅菜扣肉味绞在一起,勾得人胃里发酸。
首日随老张打饭,所谓食堂不过是招待所偏厅改建,六张圆桌拼成长条,蓝白格子塑料桌布边角卷起,露出底下烫痕斑驳的木面。招待所长陈胖子正往保温桶添海带汤,白背心裹着的肚皮将裤腰带绷成满弓,见我们进门,铁勺敲在桶沿,声响清脆:单身汉未开伙的规矩,你们知晓的罢先随接待餐搭伙,每人交五元——月底按勾算钱,童叟无欺。
他递来的登记本上,前几页红勾密如蛛网,最新一页顶端写着我的名字,底下空白处被老张以铅笔戳了戳:看见么王副主任家亲戚每日来蹭两顿,勾数比我们外勤还多。正说着,谢师傅端着菜盆出来,蓝布围裙兜着的裤脚沾着煤灰,镜片蒙着白灰,倒真似从烟囱里钻出的,竟有几分《追捕》里横路敬二的憨厚。
头顿午饭是白米饭配冬瓜炒肉片,肉片薄如蝉翼,在青灰色冬瓜块里若隐若现。老张以筷尖戳了戳盘子:看这肉片,比小李的办案卷宗还薄几分。话未落,邻桌传来搪瓷盆磕在桌上的声响,几个穿制服的科员正将海带汤里的豆腐块往碗里拨,汤面油花寥落,倒像是被风刮散的星子。
及至月底,果然生出事端。陈胖子抱了算盘坐在招待所门口,阳光将他的秃顶照得发亮:四位同志,这个月的饭勾——他以肥短的手指敲了敲登记本,老张廿八勾,小王卅二勾,小李十九勾,加上这位新来的廿六勾,共百又五勾,每勾一元二角,总计百廿六元。
我捏着工资条的手发紧。二百一十元的薪水,寄去百元给弟弟,余下一百一十元,扣除饭钱竟倒欠十六元——更不必提日用品与偶尔的人情往来。老张当场拍了桌子,铝制饭盒盖蹦起砸在地上:合着我们吃的是金米不成上月局里接待财政局,十人八菜一汤才五十勾,我们四人喝粥竟要百廿六元
是夜,四个光棍挤在顶楼阳台议事,蚊香在脚边蜷成灰蛇。夜风挟着梅江的潮气,却吹不散满心的焦灼。小李刚从码头蹲点归来,裤脚沾着煤渣,抚着肚子道:昨日在船上啃了三日馒头,如今闻见海带汤味便作呕。老张踢翻个空酒瓶,玻璃碴在月光下闪得刺眼:与其给招待所当冤大头,不如自开伙仓——后院闲置灶台尚在,找曾师傅商量去。
我被推作代表,次日下班后磨磨蹭蹭往厨房去。曾师傅正在收拾灶台,铝锅里剩着半锅白菜汤,汤面凝结的油花如冷透的琥珀。见我入内,他擦了擦手,腕上的烫伤疤痕在灯光下泛着粉白:小陈胖子又克扣你们饭钱了他那算盘珠子,比走私犯的账本还要精当。
讨价还价竟耗了两顿饭的工夫。我盯着墙上贴着的菜单——财政局接待餐标每人四块五,早餐有油条豆浆,午餐必有鱼。曾师傅将铁勺往沥水架上一磕:八毛一餐,不能再少。我这灶火一日三顿为你们开,煤球钱便要贴进去半袋。旁边择菜的黄阿姨突然插话:小伙子莫听他哭穷,去年给工商局开伙,每人一元二角呢。
暮色漫进厨房时,曾师傅忽然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成绩单,儿子的数学卷子上写着九十九分:下月开学要交三十元杂费——得,就九毛,算我给你们几个光棍接风。他说话时避开我的目光,盯着窗外摇晃的竹帘,那里晾着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校服。
当晚,四个光棍在宿舍以搪瓷缸碰杯,泡着从家中带来的霉豆腐。老张从帆布包摸出半瓶米酒,言说是在查扣的走私货物里顺的——后来才知,是他自掏腰包在副食店买的,瓶身标签还是用糨糊重新贴的。月光从破了角的窗帘漏进来,照见我们映在墙上的影子,比饭盆里的肉片还要单薄几分。
次日清晨,谢师傅在食堂门口贴出一张手写告示,字迹歪歪扭扭:单身职工餐,每餐九毛,凭票打饭。所谓饭票,是黄阿姨用废旧卷宗纸裁的,每张都盖着曾师傅的搪瓷缸底印——蘸了红墨水,倒像是落了几滴血。
我头回正式在食堂打饭,谢师傅特意多舀了半勺青菜汤,油花在汤面晃了晃,终究沉了底。他压低声音道:省着些用,你们张哥昨夜已垫了饭钱——他那点薪水,还要给老家的老娘买药。
八月将尽,梅城突降暴雨。雨水从食堂青瓦缝漏下,在地上砸出铜钱大的坑。我们蹲在灶台边接水,谢师傅忽然指着窗外的泡桐树:待你们搬新宿舍时,这树便要开花了。他说话时,黄阿姨正将霉豆腐拌入我们的菜中,酸香混着雨气,竟成了这个夏天最难忘的滋味。
月底寄钱,我在邮局窗口踌躇良久。汇款单上的一百元墨迹未干,口袋里剩下的十元纸币被体温焐得发软。路过副食店,买了包最便宜的珠江桥牌味精——曾师傅的汤锅里,已许久未飘出肉香了。
回到宿舍,老张正在用报纸包晒干的咸鱼,说是给曾师傅捎的:他儿子爱吃这个。窗外雨仍在下,打在晾着的的确良衬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摸着床头母亲塞的咸萝卜干,忽然觉得,这个满是煤烟味与欢笑声的食堂,正渐渐成了另一个家。
第二章
与谢师傅的较量
接待室的吊扇在头顶旋着圈,扇叶结的灰絮不时落在桌上的卷宗上。办公室主任叼着的红双喜明灭不定,听完我的话,指节敲了敲贴满接待餐标准的墙:开伙倒也使得,但价钱须得你们自去与谢师傅谈——他去年于锅炉旁救下三个实习生,局里特批他管这食堂。
穿过飘着焦糊味的走廊,厨房门半开着,穿堂风卷着煤渣扑在脸上。谢师傅正蹲在灶台前捅煤灰,蓝布围裙兜着的裤脚沾着白面粉,抬头时镜片蒙着灰,倒像是从雪堆里钻出来的,竟有几分老电影里憨厚伙夫的模样。他腕上的烫疤蜿蜒如蛇,是三年前锅炉爆炸时为抢出油桶所留。
八毛,再少便不成了。他擦了把汗,锅里的青菜豆腐咕嘟冒泡,油星子溅在斑驳的瓷砖上,你们四个大小伙子,一顿能扫光三斤米,煤球钱便要贴进去半袋。我盯着墙上挂着的记账本,首页贴着张泛黄的奖状:一九八九年局先进工作者,照片里的他穿着浆洗的白制服,站在冒热气的蒸笼前,笑纹里似藏着馒头的香。
旁边择菜的黄阿姨忽然插话:小伙子别听他哭穷罢,上个月给司法局开伙,每人还要一块一呢。她手里的韭菜根在搪瓷盆里晃荡,水珠顺着皲裂的指缝滴在地上,老谢儿子今年考上市重点,光学费便要五十块——话未说完,便被谢师傅瞪了一眼,他抓起铁勺往案板上一拍,溅起的葱花粘在围裙口袋上:得,就九毛!算我给你们接风。
当天傍晚,谢师傅在食堂门口贴出告示,用红漆在废旧档案袋上写着:单身职工餐,每餐九毛,凭票供应。所谓饭票,是黄阿姨用过期会议通知的背面油印的,每张都盖着谢师傅的私章——那是他用捡来的象棋子刻的谢字,边缘刀痕历历。
三日后首顿正式餐,我们端着搪瓷盆排队时,谢师傅正将肉片码在青菜上,每盘三块,肥瘦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老张眼尖,发现自己盘里多了块带筋的,便嚷道:谢师傅偏心!小王的肉片比我薄些!惹来一阵哄笑。谢师傅却背过身去偷笑,原来他早把最嫩的里脊肉挑给了总跑外勤的小李,自己只留带皮的边角料。
data-fanqie-type=pay_tag>
真正的较量藏在细微处。每逢周三改善日,谢师傅会在菜盆里埋几块炸鱼块,却故意手抖让鱼块滑回盆底——直到我们学会用搪瓷盆轻磕窗口,他才笑着多舀一勺。黄阿姨则趁谢师傅熬汤时,往我们碗里多撒把虾皮,末了叮嘱:莫要告诉老谢,只说汤里的‘固体’自己长了脚。
那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小李出差归来得晚,食堂早已关门。我们正欲泡方便面,谢师傅却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用毛巾裹得严实的搪瓷盆:热乎的豆角焖面,你黄阿姨特意留的。掀开盖子,蒸汽混着肉香扑面而来,面条底下竟藏着两块完整的红烧肉——那是招待所用剩的边角料,他偷偷攒了三日。
发薪日成了食堂的节候。每月初九,我们将饭票钱凑齐,用信封装了塞进谢师傅的白大褂口袋。他总推搡着:不急,等月底一并算罢。可我们知道,他抽屉里压着儿子的学费单,截止日就在每月十五。有次老张多塞了五元,说是提前预支改善费,谢师傅却红了脸:使不得,你们年轻人还要攒钱讨媳妇。
十月底忽生变故,陈胖子宣布招待所要扩招临时工,食堂场地须得缩减一半。谢师傅蹲在灶台前抽了半宿烟,烟头在黑暗里明灭如萤火。次日,我们见食堂的桌子挪到了走廊,蓝白格子桌布换作旧报纸,谢师傅的菜盆却依旧摆得齐整,每盘肉片底下藏着焯过水的豆芽:这样看着多些。他挠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童。
作为回礼,我们帮谢师傅干起杂活。老张用废木料搭了防风棚,小李从码头带回半袋海盐,我将母亲寄来的豆腐乳分了半罐给黄阿姨。一日,谢师傅的儿子来送伞,我们见那孩子穿着打补丁的校服,却捧着全班第一的数学卷子——方知谢师傅每日多给我们的半勺猪油,原是从自家炒菜锅里省出来的。
天气转凉,谢师傅在食堂门口种了棵桂花树。他说:等开花了,摘来腌糖桂花,煮粥甜得很。我们蹲在旁边培土,黄阿姨忽然道:老谢年轻时可是国营饭店的大厨,为了照顾生病的老娘才来此处。话音未落,谢师傅已端出刚出锅的辣椒炒肉,油香混着桂树苗的土腥味,在深秋的风里漫开。
月底对账,谢师傅的算盘珠子打得山响:你们四个这个月共百又八勾,合计九十七块二毛。他特意抹去零头,记成九十五元整,剩下的便当作桂树苗的肥料钱罢。其实我们都晓得,他偷偷将自己的加班补贴填进了账本。
那日傍晚,我们在宿舍煮了锅白菜豆腐汤,叫上谢师傅和黄阿姨同饮。老张摸出从老家带来的红薯酒,谢师傅抿了一口,眼眶便红了:跟我爹酿的一个味。月光从晾着的白大褂间漏下,照见他腕上的疤痕在酒气里发亮——那是岁月刻下的印记,亦是温暖的注脚。
当第一片银杏叶落在食堂窗台,我们终于懂得,与谢师傅的较量原是心照不宣的互助:他以食堂的烟火温暖四个异乡人,我们以年轻的活力为他的生活添些光亮。正如他常说的:饭桌上不分上下,吃饱了才有精力去审犯人。
第三章
饭盆里的江湖
深秋的梅城是被揉碎的金箔,香樟叶扑在食堂青瓦上,簌簌地响,像是谁在悄悄数着饭票。每日正午十二时,搪瓷盆相击的叮当声便在走廊炸开,四个光棍踩着下班铃往食堂跑,鞋底在水磨石地面擦出刺啦刺啦的响——并非饿极,是要赶在谢师傅分菜前占个好位置,瞧那架势,倒像是去赴一场无声的战役。
谢师傅的分菜台是块磨得发亮的榆木案板,搪瓷盆一字排开,青菜叶上码着的肉片,三肥两瘦,每盘不多不少五块,倒像是用尺子量过的。老张总爱将盆沿磕在窗口:谢师傅,今儿的肉片怎的比小李的薄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盆底——他晓得谢师傅定会用铁勺多拨块带筋的,年轻人少吃些肥的,省得跑不动抓不住走私犯。谢师傅嘴上应着,手却偏将最嫩的里脊肉舀给总跑外勤的小李,自己只留带皮的边角料,烩白菜时连油花都要多搅两圈。
最紧张的是汤盆见底的时候。黄阿姨熬的海带汤,第三勺后便见了汤渣,我们便成了打捞队员,汤勺在盆底搅出漩涡,海带丝缠着豆腐块往勺心跑。有次小李喝汤喝出了响,谢师傅突然从灶台后探出头:慢些喝,锅里留着‘干货’呢。原来是他早将招待剩下的排骨边角料炖成浓汤,趁人不注意时往我们盆里添半勺,油花在汤面漂成小太阳,引得筷子纷纷下锅,像是在打捞沉在时光里的珍宝。
霜降那日傍晚,梅城忽然断了电。暮色如浸了墨的布,倏地裹住食堂。谢师傅摸黑往炉膛添煤块,火星子在他镜片上跳:都莫慌,把蜡烛戳在盐罐上。黄阿姨举着颤巍巍的烛光,满墙都是晃动的人影,倒像是老电影里的默片。铁锅里的面条咕嘟冒泡,我们凑在灶台前,借着火光见谢师傅往面里撒葱花——那是他从厨房后窗小花坛现摘的,叶子上还沾着夜露,绿得能滴出水来。
谁带了下饭菜谢师傅话音未落,老张摸出半瓶霉豆腐,小李抖出几包榨菜,我的咸萝卜干也被掰成小块扔进面盆。十多双筷子在搪瓷盆里翻找,面条裹着猪油香,霉豆腐的酸混着榨菜的鲜,竟吃出了年夜饭的热闹。烛光将谢师傅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蹲在角落往我们碗里添面,自己却啃着冷馒头,直到黄阿姨戳了戳他后背:老谢,锅里还有呢。他这才抬头,镜片上蒙着的水汽,不知是热气还是别的什么。
发薪日是每月初九,也是食堂的狂欢日。我们轮流做东,领谢师傅和黄阿姨去梅龙路边的排档,油毡棚下支着矮桌,狗肉煮粉的香味能飘出半里地。老张总点葛记的狗肉砵,二块钱一砵,汤头浓得能粘住筷子,他端着碗喊:谢师傅,尝尝这辣椒,比您炒的还够劲!谢师傅笑出满脸皱纹,夹起块狗肉便往小李碗里放:你多吃些,上周夜审瘦得跟麻秆似的。
有次老张赢了工资,非要请大家喝南台酒。玻璃瓶在煤油灯下泛着琥珀光,他灌了两口便拍桌子唱《我的中国心》,调跑得比梅江的船还远。谢师傅无奈地摇头,解下自己的蓝布围裙给他擦嘴:慢点喝,当心吐在回宿舍的路上。末了真用三轮车将他拖回去,车轱辘碾过落叶的声响,混着老张断断续续的哼歌,在秋夜里竟成了温暖的杂音。
真正的江湖藏在饭票本里。谢师傅的记账本记得明明白白:小李出差三日没打勾,他便在备注栏画个小帆船;我帮黄阿姨劈了捆柴,他悄悄在我名字下多画个勾——美其名曰体力补偿。最妙的是老张,总将饭票撕成两半,说一顿吃半勾,省钱娶媳妇,谢师傅却假装没看见,照样给足分量:傻小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攒钱。
十一月的梅城飘起冷雨,食堂后窗的小花坛蔫了大半,谢师傅却在墙角摆了个破搪瓷盆,里面泡着发了芽的土豆:留着炒土豆丝,比青菜经吃。我们知道,他儿子的学费还差二十块,正变着法儿省伙食费。于是次日,小李从码头带回半筐别人不要的小鱼,老张翻出压箱底的五香粉,我将母亲寄来的干辣椒全倒进厨房——那顿香煎小鱼配辣椒,辣得人眼眶发热,谢师傅却红了眼:比国营饭店的大厨做得还香。
饭盆里的江湖没有刀光剑影,有的是谢师傅抖勺时的偏心,黄阿姨藏在菜里的半勺猪油,还有我们故意多画的饭勾。当第一片雪花落在食堂窗台,谢师傅开始盘算买煤球,我们则在宿舍偷偷攒粮票——不为别的,就为让这个装满烟火气的小江湖,在寒冬里多飘些暖意。
某个起雾的早晨,我见谢师傅蹲在桂花树旁,用旧搪瓷缸给树苗浇水。他腕上的疤痕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条沉睡的鱼。黄阿姨说,那是他去年救实习生时留下的,可他自己总说:没啥,比锅里的油点子疼不到哪儿去。话音未落,老张的搪瓷盆已磕在窗口:谢师傅,今儿的肉片该多两块罢我昨晚帮您劈了三捆柴呢!
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饭盆里的肉片在晨光中泛着油光。这江湖,原不是刀光剑影的江湖,而是藏在半勺猪油里的江湖,是浸在甜酒蛋香里的江湖,是几个光棍与一位师傅,在煤烟与饭香里,彼此温暖的江湖。正如谢师傅常说的:饭吃得香不香,不在于盆里有几块肉,而在于跟你抢肉吃的人,是不是把你当自家人。
第四章
冬天的电饭煲
一九九二年的冬是个狠角色,梅城刚进腊月便飘起冻雨,食堂青瓦上结的冰棱,将谢师傅的蓝布围裙都冻出了硬边。他蹲在灶台前拨拉煤球,火星子溅在腕上的烫疤上:老家捎信说,老爹的风湿腿又犯了,得回去一趟。说时不敢看我们,火钳将煤块戳得噼啪响——我们都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四个光棍的肚皮。
停伙前一日,谢师傅打开食堂储物柜,里面半袋米、三根蒜苗、半罐猪油码得齐整:省着吃,黄阿姨明日也歇班。又塞给我一张纸条,铅笔歪扭画着电饭煲煮菜图:腊肉要先蒸,蒜苗炒到半焦再下饭……末了摸出个塑料袋,里面是晒干的橘子皮:煮汤时放两块,去腥味。那纸条边角卷着,像是被他反复揉过又展平的。
谢师傅走后,食堂铁门挂了锈锁,像道结了痂的伤。头日中午,我在宿舍门口生煤炉,表哥送的旧电饭煲蹲在小马扎上,锅底还留着去年熬粥的黑印。蒜苗在菜板上切得咔咔响,腊肉是母亲秋天寄的,藏在枕头下用报纸裹着,切开时油花顺着刀缝往下滴,倒像是时光在流泪。
小陈端着空碗从对门晃来,鼻尖冻得通红:给点汤呗,我煮的白粥能照见人影。他碗里的粥稀得能映出窗外的屋檐,倒衬得我锅里的蒜苗炒腊肉格外奢侈——其实就几片肉,在青蒜里打转转。正分着,小李推门进来,怀里抱着半只腊鸭:车上老大送的,说抵饭钱。那腊鸭冻得硬邦邦,却让屋里添了些活气。
那只电饭煲成了我们的灶王爷。煤炉太小,锅底总糊,我们便轮流守着:老张切菜,将冻硬的白菜帮子片得薄如蝉翼;小李在走廊尽头洗腊鸭,冰水将手指冻得通红;我盯着电饭煲,看米粒在沸水里翻跟头,恍惚间竟想起老家的土灶。有次水放多了,米饭成了粥,老张灵机一动,掰进腊鸭骨头,撒把盐和胡椒粉,竟熬出乳白的浓汤,香气顺着门缝往外跑,引得来二楼的王科长探头:你们这儿搞流水席呢还摸出瓶豆瓣酱,说是爱人腌的。
最艰难是谢师傅迟归的那周。天气预报说有冻雨,我们囤的米缸见了底,蒜苗早蔫成草绳,只剩几根皱巴巴的芹菜。小李翻出压箱底的方便面,三包调料掰成四份,老张将搪瓷盆洗了又洗:煮‘豪华版汤面’。正发愁,小陈举着塑料袋冲进来:我表哥捎的红薯,烤着吃!走廊尽头的煤炉成了烤炉,红薯埋进热灰里,甜香慢慢渗出来,小李剥了皮分给大家,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水珠:小时候家里穷,冬天就靠这个续命。
谢师傅回来那日,我们正围着电饭煲喝白菜汤,他推门进来,肩上扛着半头猪,身后跟着挑竹筐的乡亲:村里杀猪,非要让我带点回来。猪肉在搪瓷盆里码得整齐,他挨个拍我们肩膀:都瘦了。腕上的烫疤泛着粉光,是路上摔了跤护着猪肉蹭的。黄阿姨次日来上班,往我们嘴里塞炸丸子,烫得直哈气:老谢跑了三家才凑够半头猪——他说你们四个光棍,过年不能缺了油水。
腊月廿八,食堂重新开火。谢师傅将案板搬到院子里,冻得通红的手剁着排骨,骨渣溅在围裙上:今日吃红烧肉,管够。我们支起圆桌,旧台灯罩着红纸当烛台,灯泡将人脸映得通红。雪花落在黄阿姨煮的甜酒蛋里,很快化了,酒香混着蛋花味,在冷夜里飘得很远。谢师傅端出最后一道菜,搪瓷盆里五只完整的鸡腿金黄冒油:招待所用剩的。他挠着头,可我们后来看见他躲在厨房啃馒头,蘸着盆底的红烧肉汤汁。
电饭煲在角落静静躺着,锅底的黑印又深了些。它见过小陈借走的半碗米饭,见过小李分的腊鸭腿,见过老张烤糊的红薯,更见过谢师傅藏在菜里的温情。当春风吹化冰棱,我们在电饭煲里煮了锅桂花粥——谢师傅种的桂树开了,金黄的花瓣飘在粥面,像撒了把碎金子,却比金子更暖。
这冬天的冷,终究是被灶火、被饭香、被彼此眼里的热乎气给捂化了。就像谢师傅没说出口的话,都在那半头猪里,在多留的鸡腿里,在每个寒夜里悄悄添的半勺汤里。
第五章
春天的告别式
一九九三年的春是蹑着脚来的,梅城的玉兰花开满枝头,白得耀眼,像是谁把冬雪都堆在了树上。办公楼前贴了红榜,我们四个光棍分了新宿舍,在二楼二〇三室。老张举着调令在走廊里嚷:到底不用闻谢师傅的煤烟味了!可转身就蹲在宿舍里擦搪瓷盆,把盆底的饭渍擦了又擦——那是三年来每餐与饭勺相斗的印记,倒像是刻在瓷上的年轮。
谢师傅得知消息那日,正在给新栽的桂树浇水。树苗已长过人肩,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嫩芽,他说话时没抬头,喷壶的水歪了,淋湿了半截裤脚:搬新家好,窗台宽,能晒豆腐干。声音轻得像是怕惊了嫩芽。黄阿姨往我们菜里多舀了勺猪油,油花在汤面打转:往后回来吃饭,谢师傅还按九毛算。话里藏着些不易察觉的颤。
整理宿舍时翻出压在箱底的饭票本,泛黄的纸页上,谢师傅的记账笔体时粗时细:小李出差那页画着小帆船,我帮劈柴的日子标着柴三捆,老张赖账的半勾旁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倒像是用饭勺画的。最珍贵的是张建军夹在中间的字条,烟盒背面写着:小王的蒜苗炒肉火候欠三分,下次猪油要烧到冒青烟。字迹歪扭,却比任何书法都耐看。
最后一次在老食堂吃饭是个多云的午后,谢师傅特意杀了只鸡——那是黄阿姨从老家带来的下蛋鸡,此前总在厨房角落咕咕叫。搪瓷盆里的香菇炖鸡咕嘟冒泡,油花裹着鸡肉香,把晾在绳上的白大褂都熏得暖烘烘。老张突然站起来,把搪瓷缸往桌上一顿:谢师傅,您给我们唱个《打靶归来》罢!去年他喝醉时,谢师傅曾哼过这调子,此刻歌声在梁柱间荡开,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
黄阿姨端来甜酒蛋,碗底沉着几颗枸杞,红得像是落进碗里的夕阳。她挨个看我们:小李的胃不好,莫要总吃冷饭;老张别老赊账,新食堂没人惯着你……话没说完就转身擦眼睛,谢师傅的围裙角在灶台前晃了晃,像是要挡住什么,却挡不住我们看见他迅速抹脸的手。
饭后帮谢师傅收拾灶台,发现他橱柜里的宝贝:半罐我们送的豆瓣酱,用报纸包着的霉豆腐,还有个铁皮盒,里面码着用过的饭票——原来他把我们画的每道勾都留着,说是等你们娶媳妇时,拿出来当贺礼。那些泛黄的纸页,竟比任何账本都珍贵。
搬家那日,谢师傅和黄阿姨执意帮我们搬行李。老张的帆布包被谢师傅抢过去扛在肩上,露出里面塞着的半瓶红薯酒——去年冬天喝剩的,瓶身标签早已褪了色。路过食堂门口的桂树时,谢师傅突然停住,从口袋摸出个塑料袋:折了根枝条,新宿舍楼下能种。枝条上的切口新鲜,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像是从他心口折下来的。
新宿舍的窗台确实宽敞,可第一顿在新食堂打饭时,不锈钢餐盘叮当作响,菜盆里的肉片码得规规矩矩,却再没人会在碗底多藏块带筋的肉。老张把餐盘往桌上一磕:还是谢师傅的半勺猪油香。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嚷嚷,倒像是自言自语。
四月的梅城落了场太阳雨,我们绕道老食堂,见铁门还是那把锈锁,里面却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谢师傅正在给新来的实习生演示怎么码肉片,蓝布围裙上的补丁又多了几块。看见我们,他眼睛一亮:来得巧,今日有糖醋排骨,招待剩下的。那语气,仿佛我们从未搬走过。
黄阿姨从蒸笼里取出馒头,热气漫上来,模糊了谢师傅腕上的烫疤。我们围在老旧的榆木案板前,搪瓷盆碰着碗,还是当年的声响。窗外的桂树沙沙作响,谢师傅种在新宿舍楼下的枝条,想必已抽出新芽,只是再难长出老食堂的煤烟味。
离开时,老张把剩下的饭票塞回谢师傅口袋:留着给您儿子买作业本。谢师傅推搡着,围裙兜里掉出张照片——是我们四个去年年夜饭时的合影,背后写着食堂F4,字迹歪扭如他码肉片时的手势。暮春的风掀起走廊的旧标语,严打走私犯罪的红漆褪了色,却记得清那些在饭盆里抢肉片的午后,在电饭煲前熬汤的冬夜,还有谢师傅藏在菜里的温暖。
新宿舍楼的玻璃窗映着蓝天,可有些味道,只有老旧的搪瓷盆才盛得下;有些人,只有在冒着煤烟的食堂里,才显得格外亲。就像谢师傅种的桂树,移栽到哪儿都会开花,可花香里总带着老食堂的烟火气,那是时光熬出来的滋味,抹不掉的。
第六章
桂香里的年轮
二〇二三年的深秋,梅城的桂花又开了。我站在检察院新大楼前,玻璃幕墙映出自己微凸的肚腩,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在旧食堂门口数饭票的清晨。保安亭里的年轻人拦下我时,胸前的智能工作牌闪着冷光——到底是不同了,我们当年的铁皮牌早锈在了时光里。
是来看老食堂的罢保安指了指侧门,上月刚改成院史陈列室,谢师傅的照片还挂在显要处呢。穿过种满桂花树的小径,鞋底碾过落花,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搪瓷盆磕在窗台的声音。恍惚间,谢师傅喊着今天有蒜苗炒肉的嗓音混着桂花香,从记忆深处漫上来。
陈列室的玻璃柜里,泛黄的饭票、生锈的搪瓷盆、画着小帆船的记账本都在。谢师傅的蓝布围裙叠得方正,腕上的烫疤在照片里清晰如昨——那是他退休时局里拍的,我们四个从各地赶来,老张抱着孙子,小李已是副科长,谢师傅的儿子穿着警服站在他身旁,倒像是时光打了个结。
您是当年的王同志罢穿白大褂的管理员忽然开口,谢师傅常来坐,盯着这搪瓷盆说,锅底的黑印是你们用电饭煲炒糊的第一锅蒜苗。她指着那个豁了口的旧锅,焦痕歪扭如刀刻,却让我想起1992年冬夜,我们围着它分食腊鸭粥,蒸汽在结霜的玻璃上画满笑脸,呵出的白气都带着蒜苗香。
后院的平房早拆了,原址盖了现代化厨房,角落的香樟树却还在,比当年粗了两圈。树影婆娑间,仿佛看见谢师傅蹲在树下分肉,黄阿姨挎着菜篮从巷口走来,蓝布衫上沾着韭菜叶,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如今的食堂飘着咖啡机的香气,可我知道,有些味道只能留在搪瓷盆里,有些温暖只能藏在饭票的红勾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家族群里老张发了消息:小李明日抵梅,老地方聚聚附的定位是葛记狗肉煮粉。那家排档还在,油毡棚换成了砖瓦房,老板的儿子掌勺,却仍记得当年四个光棍蹲在棚下,把狗肉汤喝得山响。去年谢师傅八十大寿,我们在旧食堂遗址前合了影,他颤巍巍的手抚过我们的肩膀:现在的肉片码得齐整,就是少了油气。话里藏着的,不知是遗憾还是怀念。
暮色漫进陈列室时,管理员递来一杯桂花茶,金黄的花瓣在杯底打转,像极了谢师傅当年撒在粥里的糖桂花。忽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笑声,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捧着不锈钢餐盘走过,其中一人的搪瓷缸底闪着红光——是用谢师傅的象棋私章印的谢字,边角的刀痕清晰如昨。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它们只是换了副模样,在时光里继续飘香。
离开前,我在留言簿上提笔,墨迹落在泛黄的纸页:饭盆里的江湖,是谢师傅的半勺猪油,是黄阿姨的甜酒蛋,是我们在煤炉旁分食的烤红薯。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像极了当年谢师傅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噼啪间,算出了三十年的情谊。
夜风裹着桂香袭来,新栽的桂树在办公楼前摇曳,枝叶间藏着零星的花苞。想起谢师傅种的第一棵桂树,如今早已参天,每年秋天,香气都会漫过整个院子,漫过我们留在旧食堂的青春——那些在饭盆里抢肉片的日子,那些用电饭煲熬汤的冬夜,那些被谢师傅藏在菜里的温暖,原来从未走远,它们都沉淀在时光的年轮里,永远芬芳。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