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幽冥驿 > 第一章

1
楔子
长安志载,通化门外接官亭旁有一驿馆,名曰四通。世人皆知此驿昼夜不闭,却不知子时三刻后,堂中烛火皆作碧色,往来者多非阳世之人。
2
书生与夜驿
元和十年秋,陈墨生初至长安。
这位来自江南的书生背着半旧的青布囊,站在通化门外的土路上,望着城楼上通化门三个斑驳大字,腹中又传来一阵空鸣。囊中尚有几文铜钱,原想寻个便宜客栈投宿,却在街角被跛足老丐撞了满怀,待推开纠缠的破袖,钱袋已不翼而飞。
暮色四合时,他终于在接官亭旁望见一座驿馆。朱漆门楣虽已褪色,却挂着两盏八角气死风灯,暖黄的光晕里隐约可见四通二字。
客官可是要住店
檐下立着个灰衣小厮,面白无须,声音却苍老如古钟。陈墨生刚要开口,忽觉一阵阴风掠过后颈,抬眼只见驿馆内堂中影影绰绰,似有几人往来,却皆着素衣,脚步虚浮。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玉佩——这是亡母留给他的遗物,据说能镇邪祟。
住店。他定了定神,将玉佩往衣襟里按了按,要间上房。
小厮引他穿过走廊时,陈墨生留意到墙上挂着几幅古旧字画,其中一幅《寒江独钓图》尤为奇特:画中渔翁虽持竿垂钓,面目却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栩栩如生,竟似在盯着他看。
客官且歇着,夜里若需茶水,唤我青奴便可。小厮将他引入东厢房,退下前忽然压低声音,过了子时,莫出房门。
陈墨生挑眉,却未多问。他自小便能看见常人不见之物:七岁时见亡父站在床头,十四岁在城隍庙遇白衣女鬼梳头,是以对小厮的警告不以为意。草草用过晚饭后,他吹灭烛火,却毫无睡意,索性摸出怀中《南华经》,就着窗外月光翻看。
子时三刻,更夫敲过三遍梆子。
陈墨生忽然听见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似是孩童奔跑时衣袂带风之声。他翻身坐起,透过窗纸缝隙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正踮脚去够廊下灯笼,发间两只银铃随动作轻响。
小娘子,这般夜深......他开口欲唤,话未说完,女孩忽然转头,露出一张青白如纸的脸,唇色殷红如血,眼窝深陷处却无眼珠,只余两个黑黢黢的空洞。
陈墨生猛地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桌椅。再定睛看时,廊下已空无一人,唯有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他按住狂跳的心脏,忽觉掌心一片湿润,摊开手才发现,竟是腰间玉佩碎成了两半。
3
红衣女童与侠女
公子可是被吓到了
清脆的女声自窗外传来。陈墨生转头,见一名女子斜倚在窗棂上,月光为她勾勒出利落的肩线,腰间所佩并非寻常女子的香囊,而是一柄短刀。
姑娘何人他按住剑柄,却发现对方并无恶意。
女子翻身跃入室内,落地无声: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清荷是也。方才那小丫头片子,是这驿馆的常客。
常客陈墨生挑眉,莫非她......
公子果然聪慧。柳清荷解下腰间酒囊灌了一口,此驿名为四通,实则连通阴阳。白日里接待活人,子时后便为幽冥客歇脚之处。那小丫头叫珠儿,五年前随父母进京,途经此处染了疫病,一家三口皆殁于厢房之中。
陈墨生想起方才所见的《寒江独钓图》,忽然问道:墙上字画......
都是些故去之人的执念。柳清荷指了指《寒江独钓图》,画中渔翁本是前朝官员,因贪墨赈灾银下狱,死前画下此图,据说藏着他私藏的金银线索——不过都是死人的玩意儿,活人碰不得。
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陈墨生探头望去,只见堂中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影:有身着襕衫的书生,有挎着药箱的老者,竟还有个穿着胡服的商队首领。他们或坐或站,却都面色青白,目光呆滞。
他们在等什么陈墨生握紧窗沿。
柳清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收敛了笑意:等阴差。
更夫敲过四声梆子时,驿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来人穿一袭玄色广袖长袍,腰间悬着青铜铃铛,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簿册。他缓步走入堂中,每走一步,檐下灯笼便依次转为碧色,照得众人面容更加阴森可怖。
谢无咎,你今日来迟了。柳清荷冲楼下喊道。
被唤作谢无咎的男子抬头,目光扫过窗口的陈墨生,唇角微扬:柳姑娘又来多管闲事昨夜不是刚送了城西张屠户往生
本姑娘乐意。柳清荷晃了晃酒囊,今日有何差事
谢无咎翻开簿册,指尖划过纸面:寻一个叫小柱子的男童。卯时三刻在西市落马桥下溺亡,至今未归黄泉路。
陈墨生闻言一震——方才在走廊所见的红衣女童珠儿,不正是在西市附近游荡他刚要开口,忽觉一阵阴风吹过,眼前景象骤然变化:驿馆堂中桌椅皆化作断壁残垣,烛火熄灭,唯有谢无咎手中的青铜铃铛泛着冷光。
书生,你能看见珠儿,为何不早说柳清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陈墨生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只觉触手一片冰凉:她不是鬼
是执念。谢无咎的声音近在咫尺,孩童魂灵脆弱,若执念太深,便会困在阳世化作虚影。那小柱子......怕是与她一般模样。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啼哭声。陈墨生踉跄着扑到窗前,只见月光下,一个身着青衫的小男孩正蹲在墙根哭泣,胸前湿漉漉的,发间还沾着水草。
4
双生执念
小柱子谢无咎缓步上前,青铜铃铛轻响。
男孩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在看见谢无咎时猛地后退:我要等阿娘......阿娘说会来寻我......
柳清荷皱眉:你阿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不记得了......男孩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只记得阿娘穿红裙,戴金钗,说要带我去看花灯......
陈墨生忽然想起珠儿——那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发间不正是别着一支小金钗他看向谢无咎,却见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柳姑娘,劳烦你带书生去城隍庙查户籍簿。谢无咎将簿册塞进柳清荷手中,我在此处看着小柱子,半个时辰后在此会合。
你倒是会使唤人。柳清荷撇嘴,却还是拽着陈墨生跃出窗外,走啦,书生,别愣着。
城隍庙的夜格外寂静,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柳清荷熟门熟路地推开偏殿大门,从供桌下摸出一盏琉璃灯,灯油竟呈淡紫色,照亮了墙上密密麻麻的户籍黄册。
贞观年间的在左边,开元年间的......她踮脚去够高处的册子,忽然踉跄着往后倒去,陈墨生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却触到一片潮湿——那是血迹。
你受伤了他皱眉。
柳清荷不以为意地推开他:小事。三日前在西市救了个孩童,被马车蹭破了点皮。她翻开黄册,指尖快速划过字迹,先找小柱子,其他事稍后再说。
陈墨生见状,只得压下心中疑惑,转而帮忙查找。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在天宝年间的簿册里找到了线索:城西柳氏,育有一子名唤柱儿,五岁夭折,卒于落马桥下溺水。而记录旁另有一行小字:其姊珠儿,同年殁于疫病。
原来他们是兄妹。柳清荷喃喃道,珠儿执念于等父母,小柱子执念于等阿姊......
话音未落,琉璃灯忽然剧烈晃动,紫色灯油竟凝成了血块。陈墨生感到一阵眩晕,再睁眼时,眼前已非城隍庙,而是一片荒野。远处有座破败的土地庙,庙前跪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是珠儿和小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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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我好冷......小柱子蜷缩在珠儿怀里,嘴唇已冻得发紫。
珠儿将他搂得更紧:阿娘说会来接我们的,再等等......她发间的金钗掉在地上,却无人察觉。
画面忽然跳转: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土地庙前,锦衣华服的妇人掀开车帘,怀中抱着一只金丝楠木小盒。她跪在庙前,泣不成声:我的孩儿......是娘对不住你们......
陈墨生认出那妇人正是白日里在西市见过的柳氏夫人——城中有名的善妇,常施粥于乞丐。此刻她手中的小盒里,分明装着两枚小小的骨灰坛。
原来他们的父母早已将骨灰迁入祖坟,只是这两个孩子......柳清荷的声音带着哽咽,执念太深,竟连自己已死的事都忘了。
此时,荒野中忽然升起大雾,谢无咎的身影自雾中走来,青铜铃铛轻响,宛如晨钟暮鼓:珠儿,小柱子,该回家了。
珠儿抬头,眼中终于有了清明:你是......阴差大人
谢无咎颔首:你父母已为你们立了牌位,族谱上亦有名字。莫要再困在此处了。
小柱子扯了扯珠儿的衣袖:阿姊,我想睡了......
珠儿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转头对谢无咎道:烦请大人稍等,我还有一事未了。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锁,递给陈墨生,公子,此物烦请转交给我母亲。当年阿娘将它挂在我颈间,说以后要给我当嫁妆......
陈墨生接过银锁,触到锁面上刻着的长命百岁四字,忽然眼眶发酸。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临终前也是这般将玉佩塞在他手中,说要护他平安。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
珠儿微微一笑,牵着小柱子的手走向谢无咎。雾气渐浓,三人的身影逐渐模糊。临消失前,珠儿忽然转头,对柳清荷喊道:柳姐姐,你的伤......要尽快医治啊。
5
生死之间
回到四通驿时,天已微明。
柳清荷忽然踉跄着扶住廊柱,咳出一口黑血。陈墨生这才发现,她腰间的血迹早已浸透了外衫,露出里面的中衣——那竟是寿衣的款式。
你......他瞳孔骤缩。
谢无咎从雾中走出,手中簿册无风自动:柳清荷,西市救人时被马车碾压头颅,当场气绝。你以为自己只是受了伤不过是执念太深,魂魄未散罢了。
柳清荷脸色煞白:不可能......我明明记得自己爬起来了......
那是回光返照。谢无咎翻开簿册,你的名字在此处,卯时三刻,落马桥东。
陈墨生猛地想起城隍庙户籍簿上的记录:柳清荷,卒于元和十年秋,救人而亡。他望向眼前女子,只见她发间已有几丝白气,那是魂魄即将消散的征兆。
我......我还有事未了。柳清荷抓住陈墨生的手腕,我爹在终南山修行,我......我还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谢无咎摇头:阳寿已尽,无力回天。
陈墨生忽然想起珠儿临终前的话,心中一动:若能在天亮前回到肉身,是否还有救
谢无咎挑眉:书生,你倒聪明。但谈何容易她的肉身此刻怕是已入殓了。
试试看。陈墨生握紧柳清荷的手,我陪你去。
三人赶到柳府时,正听见院内传来哭声。柳清荷的贴身丫鬟翠儿跪在灵堂前,手中捧着她的遗物——那柄短刀和半块带血的帕子。
小姐生前最爱这柄刀......翠儿泣不成声,老爷从终南山赶回来,此刻正在内室守灵......
柳清荷踉跄着冲进内室,只见自己的肉身躺在雕花大床上,头上缠着白布,额角血迹已凝。床边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她的父亲柳明修。
小荷......柳明修轻抚她的脸颊,是爹对不住你,若不是爹执着于修仙......
柳清荷扑到床前,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肉身。她转头望向陈墨生,眼中满是绝望:我碰不到......碰不到......
陈墨生握紧她的肩膀:想想你的执念,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柳清荷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她去终南山踏青,她在溪边摔破了膝盖,父亲背着她走了整整十里路,边走边给她讲《山海经》的故事。我想让爹知道,我从不怪他......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牵引着自己,低头一看,只见双手竟变得透明,正渐渐融入肉身。
快!谢无咎摇响青铜铃铛,日出之前!
陈墨生抓起桌上的短刀,塞到柳清荷手中:握住它,这是你的执念!
柳清荷指尖触到刀柄的瞬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五更天,日出将至。她闭上眼,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小荷!柳明修的惊呼声传来。
陈墨生睁开眼,只见柳清荷猛然坐起,大口喘着气。她额角的伤口正在愈合,眼中重现生机。谢无咎站在窗前,手中簿册上的名字已消失不见。
你......柳清荷望向谢无咎,为何帮我
非我帮你,是你自己不肯放弃。谢无咎合上簿册,世人皆有执念,有人困于爱恨,有人执于生死。能勘破者,方可超脱。
他转身走向门口,晨光中,身影逐渐透明:书生,明日此时,来四通驿找我。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6
幽冥眼
次日子时,陈墨生如约来到四通驿。
堂中烛火依旧暖黄,却再无碧色。谢无咎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两杯茶,其中一杯浮着几片莲叶,竟似取自忘川。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墨生坐下,触到椅面冰凉:昨日之事......多谢。
不必谢我。谢无咎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本就是我的。
陈墨生猛地抬头,却见谢无咎眼中闪过一丝金光,竟与他在镜中所见的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你父母为救难产的妻子,跪求我借你一双眼睛。谢无咎转动茶杯,我取了自己的阴眼,换作玉佩戴在你颈间。如今玉佩已碎,你的眼睛,该还给我了。
陈墨生想起亡母临终前的叮嘱:墨生,若有一日玉佩碎了,记得去四通驿找一位姓谢的先生......原来母亲早知此事。
那柳姑娘......他忽然想起什么,她为何能看见鬼魂
她本是凡人,却因濒死之际沾了你的阴气,故而能短暂通灵。谢无咎淡淡道,不过此事已了,她今后只会记得西市救人一事,却不记得昨夜种种。
陈墨生沉默片刻,伸手覆上眼睛:你要如何取回
不必惊慌。谢无咎轻笑,阴眼本就是阴阳两界的门,你若愿做我的帮手,这双眼睛便仍属于你。
帮手
鬼差谢无咎起身,从墙上摘下《寒江独钓图》,画卷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青烟,这世间有太多执念太深的魂灵,需要有人引他们归黄泉路。书生,你可愿意
陈墨生望向窗外,只见月光中隐约有个身影掠过——是珠儿,牵着小柱子的手,正往西方而去。他想起昨夜柳清荷醒来时眼中的光,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微笑,忽然伸手接过谢无咎递来的青铜铃铛。
愿闻其详。他说。
谢无咎挑眉,指尖轻弹铃铛,清脆的响声中,檐下灯笼再次转为碧色。门外传来脚步声,这次不是孩童,而是一位身着婚服的女子,面上盖着红盖头,却在袖口露出半截腐烂的手腕。
这是今日的差事。谢无咎翻开新的簿册,王小姐,新婚之夜悬梁自尽,执念于未完成的婚礼。你且试试,如何引她放下。
陈墨生深吸一口气,握紧铃铛走向门口。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胭脂味扑面而来,红盖头下传来女子的低泣:我的新郎......为何还不来......
他忽然想起珠儿的银锁,想起柳清荷的短刀,轻声道:姑娘可曾想过,真正的新郎,或许希望你活着
女子猛地抬头,红盖头滑落,露出一张惨白却清秀的脸:你......你见过他
他托我带句话。陈墨生直视着她的眼睛,他说,愿你来世嫁个寻常人家,生儿育女,平安喜乐。
女子愣住,眼中的雾气渐渐消散。谢无咎适时摇响铃铛,女子的身影逐渐透明,临消失前,她摸了摸鬓间的珠花,微微一笑:谢谢。
晨光渐起时,陈墨生回到堂中,只见谢无咎正在擦拭那盏琉璃灯。
如何阴差抬头。
比读书有意思。陈墨生轻笑,摸出怀中的半块玉佩,不过有一事不明——这玉佩既然是你的眼睛,为何会碎
谢无咎接过玉佩,指尖拂过裂痕:因为有人不想让你看见某些东西。他忽然抬头望向东方,比如,即将到来的麻烦。
陈墨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际泛起鱼肚白,却有一片乌云自西方涌来,云中有隐约的金光闪烁,竟似佛堂中的莲花。
那是......他皱眉。
不重要。谢无咎将玉佩收入袖中,从今日起,你便是这四通驿的夜守。记住,子时三刻开门,卯时三刻闭馆。若遇难缠的魂灵,便摇响铃铛。
他转身走向后堂,衣袂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字画沙沙作响。陈墨生低头看手中的铃铛,忽然发现铃身刻着一行小字:渡人者,亦渡己。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四通驿的匾额上。陈墨生摸了摸腰间新挂的青铜铃铛,忽闻远处传来更夫的声音:天亮咯——各家门,各户窗,关得牢,锁得紧......
他笑了笑,吹灭烛火,推开驿馆大门。门外的长安街渐渐热闹起来,挑夫的扁担声、卖粥的吆喝声、孩童的笑声此起彼伏。而在这喧嚣之下,他听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是魂灵们的叹息,亦是解脱的低语。
新的一夜,要开始了。他轻声道。
7
金鳞夜遁
元和十年冬,长安初雪。
陈墨生握着青铜铃铛立在四通驿檐下,看雪花落在亡者肩头,融成淡淡白雾。今夜要引渡的是个身着襕衫的年轻书生,据谢无咎说,此人三日前坠于曲江池,因执念未散,夜夜在池边徘徊。
公子可是要过江书生冲他作揖,袖口还滴着水,晚生雇了画舫,正要去芙蓉园赏雪......
话音未落,池中忽然掀起巨浪,水花中竟伸出无数青灰色的手臂,缠着水草,指甲缝里嵌着淤泥,七手八脚往书生身上拽。陈墨生眼疾手快,挥铃挡在书生身前,铃铛震出一圈金光,那些手臂顿时化作泡影。
是水猴子他皱眉。
非也。谢无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灯油里竟浮着半片金色鳞甲,是被锁住的怨魂,借水成形。
书生早已瘫坐在地,望着自己透明的双手发抖:晚生......晚生竟已死了
陈墨生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心悸,抬眼望向城南方向——那里有座庄严寺,此刻正腾起金色佛光,隐隐有梵音传来。谢无咎脸色微变,琉璃灯中的金鳞突然剧烈震动,竟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追!他拽着陈墨生跃入雪中。
二人赶到庄严寺时,正见一个身披袈裟的身影立于塔顶,月光为他镀上金边,袈裟上绣的金莲栩栩如生,竟似在风中摇曳。那僧人转身,手中托着一个金色钵盂,盂中困着方才那书生的魂灵。
谢无咎,别来无恙。僧人开口,声音如洪钟。
空海和尚,你这是何意谢无咎握紧腰间佩刀,刀锋泛起青光。
陈墨生闻言一震——空海,正是随遣唐使来华的日本高僧,传闻精通密宗佛法,能役使鬼神。他曾在西市见过此人讲经,当时只觉其目光慈悲,此刻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锐意。
此子有慧根,贫僧欲度他往生西方极乐。空海轻晃钵盂,书生的魂灵竟双手合十,面露向往之色。
阳寿未尽,强渡即为劫。谢无咎踏雪而上,衣摆翻卷如墨云,你佛讲究因果,莫非连这规矩也不顾了
空海叹息:贫僧观长安气数,恐有大劫将至。渡化善魂,亦是为往生铺路。他忽然望向陈墨生,这位小施主,你眼中阴火甚旺,可是习了鬼道术法
陈墨生尚未开口,谢无咎已横刀在前:他是我的人。空海,莫要多管闲事。
空海摇头,钵盂中突然飞出数道金链,如活物般缠向谢无咎。阴差挥刀斩断金链,却见链尾化作莲花,落地生根,瞬间在雪地中开出一片金莲。陈墨生只觉呼吸困难,低头一看,自己的影子竟被莲花割裂成数段。
小心!谢无咎掷出琉璃灯,灯油泼在金莲上,腾起紫色火焰。空海趁机收了钵盂,化作一道金光掠向寺外。陈墨生刚要追赶,却见庄严寺的钟声突然响起,震得他耳膜生疼,再睁眼时,空海已不见了踪影。
那和尚......他扶着塔身喘息,为何要抢魂灵
谢无咎凝视着手中残缺的金鳞,眼底翻涌着阴火:二十年前,我曾斩下他座下金鳞兽的一角。此獠表面慈悲,实则执念极深,怕是想借渡魂之事,重塑金身。
重塑金身陈墨生挑眉。
密宗有法,需以千名善魂为引。谢无咎将金鳞收入袖中,若让他得逞,长安亡魂必遭大劫。
话音未落,城中忽然传来更夫的惊呼:走水啦!东市米行失火——
谢无咎望向火光冲天的方向,忽然冷笑:来得正好。书生,今夜有硬仗要打。
二人赶到东市时,火势已蔓延至整条街。救火的百姓中,陈墨生赫然看见柳清荷的身影——她正背着一个孩童往安全处跑,发间别着的银簪还是他前日送的礼物。
柳姑娘!他下意识唤道。
柳清荷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公子......我们见过
谢无咎拽住陈墨生的衣袖,低声道:她已不记得阴司事,莫要惊扰了凡人。
话音未落,火场中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声。陈墨生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被困在二楼,浓烟中隐约可见她身上缠着锁链,正是空海的金链所化。
是被抓走的魂灵!他握紧铃铛。
谢无咎点头,挥刀劈开房门:你去救人,我来断后。记住,莫让金链触到她的魂灵。
陈墨生冲进火场,热浪扑面而来。小女孩缩在墙角,金链正顺着窗缝往里钻,每碰到她一寸皮肤,便冒出一阵青烟。他挥铃震碎金链,抱起女孩往外跑,却在出门时撞见空海——和尚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手中钵盂泛着金光。
小施主,放下那孩子。空海合十,她本应今日往生,贫僧不过是顺天应人。
陈墨生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柱子:顺天应人怕是你自己的执念吧!
空海眼中闪过一丝愠怒,钵盂突然变大,将二人笼罩其中。陈墨生只觉呼吸困难,低头看见小女孩的魂灵正在渐渐透明,急忙摸出怀中半块玉佩——那是谢无咎用阴火重新熔铸的法器。
破!他将玉佩掷向钵盂。
一声巨响,金光四散。陈墨生趁机冲出钵盂,却见谢无咎已赶到,手中握着半截金鳞兽的角,正与空海缠斗。阴差的刀光与和尚的金光相撞,震得地面开裂,露出地下的阴河。
带她走!谢无咎喊道,去通化门接官亭,那里有往生门!
陈墨生点头,抱着女孩狂奔。身后传来空海的叹息:谢无咎,你护得住一时,护得住一世吗这长安......终究是要变天了。
接官亭的月光格外清冷。陈墨生将女孩放在往生门前,只见门内隐约有莲花盛开,却非空海的金色,而是素白之色。女孩伸手触碰花瓣,脸上露出笑意,身影渐渐融入光中。
谢谢你,大哥哥。她轻声道。
陈墨生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忽觉肩头一沉。谢无咎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衣袍破损,额角挂彩,却仍笑得恣意:怎样,书生,这仗打得过瘾
过瘾是过瘾。陈墨生捡起地上的金鳞碎片,只是不明白,那和尚为何执着于善魂
谢无咎凝视着长安方向的火光,眼中阴火更盛:因为他要铸的,是业力金莲。用千名善魂的执念为根,以血为肥,花开之日,可直达西天。
但这是逆天而行。
所以才需要我们来阻止。谢无咎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去西市找个叫鱼朝恩的宦官,他手中有件宝贝,或许能破空海的金光阵。
鱼朝恩陈墨生皱眉,那不是观军容使吗他怎会有破魔之物
谢无咎轻笑:世人皆有执念,宦官求长生,武将求功名,书生求及第......那老东西啊,求的是往生时能走得干干净净,不带业障。
他转身走向黑暗,声音渐远:记住,巳时三刻,净影寺塔下相见。至于如何说服他......书生,你的嘴皮子可比我的刀管用。
陈墨生望着手中的金鳞,忽觉一阵心悸。远处的火光已被扑灭,长安恢复了寂静,却在这寂静中,他听见了无数魂灵的低语——那是恐惧,是期待,是对解脱的渴望。
业力金莲......他喃喃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佛渡众生,还是魔高一尺。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四通驿的匾额上,盖住了通字的一角,竟似变成了幽冥二字。陈墨生摸了摸腰间的铃铛,转身走入风雪中。今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