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株长在仙界极寒之境的玉霄仙草,因得神鸟青鸾的眼泪浇灌,得以修化人形。
百年前我耗尽灵力救活了被魔族设计重伤的重霜仙君,与他结了契。
重霜待我极好,视我如珠玉,温柔宠爱。
后来我在他的偏殿发现了一具冰棺。
才知道我是重霜为他的小师妹寻的药鼎。
(一)
那日我的灵猫溜走,我跟着它进了仙府禁地的后院偏殿。
那殿原本并非禁地,后来重霜莫名其妙就设了禁。
除了他以外,不许任何人进,包括我。
殿中玉纱层叠,明月珠华光摇曳,万年玄冰制成的冰棺静静悬于正中央。
我有些讶然,这仙府中竟有一具冰棺。
难道这就是重霜设禁制的原因
殿门突然大开,雪色广袖卷起罡风毫不留情袭向我,我猝不及防撞在冰棺一角。
额头血色模糊间我瞧见,棺中女子素衣如霜,杏腮桃颊,静静地阖着眼睛。
重霜大步走近,将我拽离冰棺,俊美出尘的脸上一片阴鸷,语气森寒。
谁准你来这里的
我捂着滴滴答答流着血的额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追回我的猫,并无意犯禁。
猫重霜低低冷笑了一声,抬手用灵力拘住了那只藏在纱帐后的灵猫,掀起眼皮看着我。
既然这只畜生让你犯了禁,那就罚它好了。
无形的手攥着灵猫脖子,不断收紧,灵猫挤出凄厉微弱的惨叫。
重霜,你不要这样。
不要杀它,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我跌跌撞撞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
重霜,重霜……
灵猫在他手里断了颈骨。
他面无表情地把了无生息的猫扔到我身上,振袖将我挥倒在地,掸了掸广袖。
滚出去,再有下次定不饶你。
我狼狈趴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他,眼泪无知无觉掉落。
近百年的温柔宠爱化为泡影。
抱着灵猫尸体起身间,我看见重霜俯身在冰棺前,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
我怔愣在原地,心口密密麻麻泛起痛。
未曾注意冰棺旁冻结干枯的银月兰花在沾染我的血后,缓慢恢复了生机,悄然绽放。
我主动搬离了仙府,住去了山上的别苑。
我从本体上剥离了几株玉霄枝叶,想为它们养出灵智,能与我说说话。
重霜仙君来得突然,云绡广袖长袍,长身玉立站在月华下。
桑桑,过来。
他招了招手,看着我时,面上竟带了以往的温柔。
上次是我不好,你莫要生我的气了。
我一时有些悚然,愣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摸额上已经恢复如新的伤口。
重霜抿唇走近,将我抱进怀里。
唇落在我额头上冰冷如霜,我止不住打了个颤。
他主动解释说冰棺中是他同门的小师妹,受魔族迫害不得已安置于此。
现下只等一个时机便能苏醒。
我静静敛着眸,他以为我还在闹脾气。
受委屈了,让你还回来好不好
重霜笑着将脸凑近,握住我的手要打上去。
我下意识收回手,惶然看他。
他垂眸吻我指尖,笑意清浅地调侃。
好心软的桑桑。
我蜷着手指,挣开他的怀抱。
重霜只当我还在生气,也不放在心上。
桑桑,我知你心善,现下,有一件小事我需要你帮忙,你能答应我吗
脑海中蓦地闪过冰棺中那张美人脸。
我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浮于表面的温柔,突然有些发冷。
他今日能为了别人伤我一次,明日就能伤我万万次。
昔日恩爱在一点点碎裂消散,只待离去。
我点了点头,就当是全了我们百余年的情分吧!
只要能解契,我就离开这里,山高水远,哪里都能活得潇洒。
好,我答应你,但你的事结束后,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重霜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我死也没想到重霜口中要我帮忙的小事是让我作药鼎血袋。
我被灵力幻化的锁链悬在半空,玉凿钝缓地插入我的心口,剧烈的疼痛让我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你别怪我,桑桑,琼华已经躺了很久了,她等不了了。
他嘴里说着抱歉的话,手里的玉凿又推进几寸。
玉凿并不尖锐,全靠人力往进推刺。
我想要蜷缩起来,被束缚的手腕却不允许,只扯得腕骨断裂,皮开肉绽。
金红色的心头血顺着玉凿滴入寒玉碗中,很快盛满一碗。
重霜神色满意,随手拔出玉凿。
我呛咳出一口血,含糊不清地摇头。
不……我不愿意,不愿意……
重霜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情冷漠如俯视一只蝼蚁。
能救琼华,是你的福气。
琼华……是了,琼华仙子,太华宗受尽宠爱的小师妹,传闻百年前她爱上魔将堕了魔道,却不曾想,她是重霜的心爱之人。
重霜撤了灵力,我重重摔在地上,浑身血污,蜷成虾子。
腕骨和心口的伤在缓慢自愈,可疼痛却不会。我本体纤弱,痛感只会成倍加诸于身。
我木然看着重霜将我的心头血温柔喂给冰棺中的仙子。
我的福气……哈哈哈,福气……
眼泪和着血污流进唇中,腥咸苦涩,我却止不住的在笑。
笑自己的蠢笨,笑自己长达百年的可笑感情。
之后重霜每月取一次我的心头血,取了整整五年,堪比凌迟的痛我也受了五年。
每次都是他亲手剖开我的心口,冷眼看着我痛得神智模糊。
五年里,我身体的自愈能力渐渐下降,一次的伤甚至需要一月时间来恢复。
最后一次取完血,我倒在地上,满头青丝瞬间白如覆雪。
重霜有些震惊地蹙眉。
你……怎会如此
我捻着指间的白发,心中惶然。
是啊,怎会如此,怎会让自己陷入此种境地,怎会连那滴青鸾泪都消耗殆尽。
我平静抬眸,指了指重霜手中的玉碗。
这碗血中有我本体里最后的青鸾泪,饮下,琼华可醒。
重霜向来淡漠的脸上喜意明显,神色温和地将我抱到榻上。
桑桑,多谢。
他蹲下身认真看着我。
此后有任何要求,我定然满足你。
我闭上眼睛,轻笑了一声。
我就一个要求,希望仙君说到做到。
重霜应了,匆匆赶去了偏殿。
玉霄仙草的命元确有实效,第二日,琼华果然醒了。
美人如玉,一行一动间广袖拂风,粉面桃腮,翦水秋瞳。
琼华被重霜半揽在怀里,盈盈朝我一拜,笑如明霞。
听师兄说是青桑姑娘出手相助,我才得以苏醒。琼华在此拜谢了。
我不躲不避受了那礼,缓缓抬眸。
我看着琼华那双与我有七分相似的眸子,怔愣片刻。
我转头看向重霜,妄图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重霜无波无澜地看着我,一如既往的淡漠下隐含讥诮。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被玉凿剖得千疮百孔的心口泛起剧烈的阵痛,一时令人作呕。
你说会答应我一个要求,可还作数
本君应承了的事,自然作数。
重霜淡然点点头。
你说!
我看着重霜一字一句,妄想将这百余年的荒唐从我的生命中抽离。
劳烦仙君写一份放妻书,解了你我二人的婚契。
重霜一愣,随即面色霜寒,眼神冷厉如刀。
青桑,不要使不合时宜的小性子,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小性子我几乎要听笑了。百年来我何曾有过一次。
琼华仙子已然苏醒,你答应过我的。
除了这个,你换一个。
我的视线落在陷在重霜怀里的人身上,琼华似乎愣了一下,唇角挑起俏丽的弧度。
那是我六十碗心头血滋养出来的生气啊!
好啊,换一个——
我扬起笑,盯着重霜的眼睛。
那你杀了她好了。
话音未落,重霜欺身上前,只手紧紧掐住我的颈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琼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窒息痛苦挣扎的样子,冷嗤一声。
本君给青鸾仙尊几分面子,不要得寸进尺。
琼华仙子在重霜身后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琼华上前几步拉住重霜,轻声嗔责。
师兄,你弄疼青桑姑娘了,快松手。
重霜撤了手,回身抱起琼华,动作轻柔怜惜。
跟你有何关系,不许自责。
我摔回榻上,捂着脖子竭力咳得狼狈。
听着二人的甜言蜜语,失神呢喃。
所以为什么不放我走,我已经没有六十碗心头血可以让你取了……。
重霜跨出殿门的脚步一顿,抱着人大步离去。
(二)
我的身体损耗委实过大,在峰顶的冷泉泡了半月才稍稍恢复元气。
有了气力,我便立刻回了别苑。
那几株玉霄已经开了灵智,正像七八岁的垂髫小童,会与我逗笑说话,叽叽喳喳甚是活泼。
我推开卧房门,愣在了原地。
养着玉霄的雪魄琉璃花樽碎了一地,玉霄幼体被拘在炽烈的灵火中。
稚嫩的孩童声音,叫声凄厉。
小一。
我跌撞跑过去,想要将他们放出来,灵火赤焰更盛,皮肉烧灼的味道顿时溢散。
小二。
我声音沙哑,眼泪却在瞬间蒸发。
别怕,我放你们出来,别怕。
我拼命地想要挤出一点青鸾泪,可丹元里早已干涸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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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只捞出了两根灵体被焚烧干净的枯败草株。
我下意识捻了捻血肉模糊的手,耳边似乎还有他们的声音。
桑桑,桑桑,给我浇水。
一遍又一遍。
桑桑,听说外面有很多漂亮的花草,等我们可以化形,你带我们去看呀
不要难过啦桑桑,我们以后一起回极寒之境。
…………
许久,我起身走向鹤园。
琼华站在湖边抚摸着鹤首,白衣轻纱,清丽绝尘,笑着抬起头。
青桑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平静地看着她柔美的脸。
凤阳灵火是你放的。
她偏头思索片刻,神情无辜,或者可以说是有恃无恐。
是我放的,怎么了呢
我抬手挥向她的脸,这一巴掌我带了灵力,琼华娇美的脸瞬间肿胀。
她没料到我会动手,或者说她肯定我不敢动手。
琼华怔愣一瞬,哭得梨花带雨,脸色苍白尽显无辜。
我没有恶意的。只是他们无礼在先,几个死物畜生而已……
哈,好一个不懂礼数的死物畜生。
我红着眼睛几乎字字泣血。
琼华,你身上这身易筋洗髓的血,也是来自一个死物畜生啊!
我抽出玉簪化成长剑,带着满心的恨意刺向她。
不如,你把它还给我好了。
剑身被罡气打偏,我持剑的手腕腕骨尽碎,剑滑落在地。
重霜将琼华护在身后,蹙眉冷目。
青桑,你又在发什么疯
琼华来别苑是我允许的,你别找她麻烦。
我散着满头白发,偏头打量这个陌生至极的男人。
腕骨在自愈修复,一寸一寸,痛极,我咳嗽间呛吐出一口血。
重霜面色微变,像是才看见我被烧灼得血肉模糊的手。
既是受了伤,便回去好好休养。
我笑出了眼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
重霜,她杀了我的玉霄分体,她烧死了他们啊!
他们分明已经有了灵智,像个孩子,就这样被烧干净了灵体。
我沙哑着嗓音,几乎要恨出血来。
我不该杀了她吗
琼华扑在重霜怀中低泣中解释。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青桑姑娘,我跟你解释过了啊!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你死了我就原谅你啊!
他们身上带着我的血脉气息,被虐杀的痛我岂会感知不到。
重霜蹙眉静默。
既然琼华并非有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过玉霄灵体而已,本君替你养几株便是了。
不过灵体而已,死物畜生而已……
连我都是如此,何况他们呢!
许久,我擦掉了唇边血迹,笑着发问。
重霜,我跟你是不是有仇啊
你要这样对我。
重霜僵滞一瞬,片刻沙哑开口。
不曾,你于我有恩。
我笑得前仰后合,白发凌乱,青衫沾血,活像个疯子。
有恩啊……我倒宁愿在二百年前从未救过你。
重霜俊美的面上不虞一闪而过,抿唇不语。
(三)
我无数次尝试感应青鸾仙尊,想求她带我回去。
回到极寒之境,哪怕只是做一株毫无灵智的普通玉霄。
或许是因为我耗尽了青鸾泪,也或许是青鸾仙尊游历人间未归。
总之,我们之间的丹元感应弱得可怜。
别苑设了结界,我只能每日观花放鹤,倒有了几分从前的平静。
如果没有烦人的东西就更好了。
琼华玉容雪衣,手中把玩着一枚色泽通透的玉珏。
这玉珏,哪儿来的
那是我和重霜结契时送给他的,本是我的伴生玉珏,我和他一人一枚。
你说这个呀……
琼华娇俏地晃了晃手中的玉珏,笑着歪头。
师兄给我的呀,说是没用的玩意儿,让我喜欢就拿去玩。
没用的玩意儿……
早已失望透顶麻木的心不可自抑地泛起细密酸痛。
我指尖微动,平静地将琼华手中的玉珏化为齑粉。
琼华打量着我,神色奇异。
师兄碰过你的吧——怎么样和仙界第一人双修的感觉。
我一愣,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惊悚怪异。
我忍不住蹙眉。
毕竟——她手指虚虚抚上我的眉眼这张脸与我如此相像。
我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地愣在原地。
不由地想起欢好时遮住眼睛的面纱以及重霜哑沉的喘息。
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即使那时我们神魂交融。
琼华面上露出温柔的笑。
回见,青桑姑娘。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拘在一面镜子里,凤阳灵火熊熊燃烧。
隔着一张山水屏风,男人暗哑的喘息和女人娇媚的婉转低吟清晰入耳。
这是我和重霜的寝殿的卧房。
魂体被不断烧灼炙烤,我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我徒劳拍打着光滑的镜面结界,无知无觉地泪流满面。
指甲断裂,血却让火燃得更盛。
不知过了多久,暧昧的声响终于止歇。
重霜衣袍凌乱,缓步从屏风后走出,精壮劲瘦的身上抓痕凌乱。
我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恨不得他死掉,或者恨不得我死掉。
我止不住地发抖,一口心头血呛咳而出,镜子应声而碎。
我跌落在重霜面前。
重霜愕然,慌乱不自然一闪而过。
桑桑,你怎么会在此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扶我,我猛地打开他的手。
别碰我!
琼华款步而出,轻薄纱衣堪堪遮住春光,红唇娇艳。
青桑姑娘,对不起……我和师兄情难自禁。
她说着便来拉我的手,眉眼担忧,楚楚可怜。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应激一般推开她,歇斯底里。
滚开,别碰我,别碰我。
重霜扶住了她,沉凝不语。
我像个疯子般扯着重霜的衣摆,恨得眼眶通红,银牙咬碎。
哑着嗓子字字泣血。
百年夫妻,你竟如此待我,你竟如此待我……
重霜,我好恨啊,我真的好恨啊!
重霜怔然看着我,眼底挣扎,一抹痛色转瞬即逝。
桑桑,对不起。
我被重霜软禁了起来
他不和我解契,也不放我离开。
像是养了只可有可无的灵宠,喜欢了偶尔逗哄两句,生气了就踹两脚。
庆幸的是我终于收到了青鸾仙尊的回信。
她说等她历完这一劫就来接我回家,我很高兴。
我开始反复梦到从前。
那年我刚开灵智,还是一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玉霄。
彼时凤凰一族动乱,凤凰火烧了整个极寒之境。
我在濒死之际,遇到了来寻人的青鸾。
不知怎了,她望着漫天大火绝望地哭泣。
蕴含万年灵气的泪落在我身上,助我化了形。
此后,我便一直跟着她,跟了整整八百年。
青鸾仙尊待我极好,她说我像妹妹。
她带我去看仙界灵气充盈的山水秘境,看人间的烟火繁华,看魔界的森诡奇谲。
她还告诉我要修大道无情,勿要耽溺情爱,女子为强才是立身根本。
后来我遇到了重霜,将她的叮嘱抛诸脑后。
那日贪玩溜去了人界。
在人魔交界处捡到了灵气全无,气息奄奄的男人。
为了救他,我近乎剖了一半的本体丹元。
玉霄仙草,可铸仙骨,塑元魂。
我寸步不离地照看了他两年,直至痊愈。
我知道我爱上了他,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求契。
重霜高洁出尘,俊美自持,他对一切事物都是淡然的。
却只对我体贴温柔,护我周全。
我在他勾织的温柔网里越陷越深。
直到冰冷的玉凿一举凿穿了我,也凿穿了这场梦。
原来我竟是他花费百年心思为琼华养的一味药而已。
(四)
世人总说天道不可违,直到自己被命运一而再地戏弄我才不得不承认。
我被穿透手骨缚在堕仙崖边,深渊之下是墨浪翻滚的往生池
琼华被绑缚在另一边,乌发凌乱,泪痕斑斑。
重霜仙君,选一个吧!
高大的魔族手指虚虚拂过我的脸,笑声低哑粘腻。
要结契百年的发妻,还是要挚爱的小师妹啊
重霜站在对岸,倒提长剑含光,面色冷凝如霜。
我知道他定然不会选我。
琼华哭着轻喊师兄。
重霜视线掠过我,落在另一侧,声音沉哑。
我选琼华。
我毫不意外地轻笑出声。
魔族拊掌大笑。
仙君如此抉择,怕是要伤美人心了啊!
重霜漆黑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静静看着我。
我无声垂眸,忍痛挣脱了手骨中的锁链,玉簪化剑落于手中。
眨眼之间,剑芒冲破魔气,身后魔族身死,我反身持剑卷向琼华——
我的动作停滞瞬间,看着那把熟悉的含光剑刺穿了我的身体。
好痛啊,跟当年重霜取我心头血一样痛呢。
我撑着最后一点力,剑锋穿透琼华身后的魔族,将她推向重霜。
重霜淡漠的表情终于皲裂,眸中愕然。
怎么,你以为我要杀她吗
我大笑着,将胸口的长剑缓慢拔出。
我原本是想的——我抬手看着洞破的手,茫然喃喃。
可惜了,我等不到仙尊来接我回家了……
重霜嗓音沙哑,紧紧盯着我。
你过来,我送你回家,桑桑……
我退到崖边,堕仙崖上疾风骤起。
重霜,你我过往种种,皆是旧梦虚妄。
桑桑,过来,过来我身边……
我放你离开,我放你回极寒之境好不好
我笑着仰身跌向深渊之下的万丈往生池。
诚祝仙君此后仙途坦荡,大道不孤。
重霜猛然扑倒在崖边,眼底痛色无垠,瞠目欲裂。
桑桑,桑桑……
往生池者过往三生。
入了往生池的人,需历百年业火焚身,便可前尘尽忘,涅槃重生。
重霜在崖边站了三月,被琼华带回了仙府。
他明明爱的是琼华,但在我落入深渊的那一刻,却不可自抑地生出莫大的恐慌绝望。
心脏处空荡得发冷。
他站在别苑鹤园里,突然想起许多被自己下意识忽略的细节:
那日我为何会被困在浮生镜,又被谁带到了那间卧房。
我和琼华被魔族绑走时,我的手骨被穿透上锁,何以琼华完好无伤。
更甚至我的心头血可生魂铸骨,何以琼华饮了足足六十碗才得以苏醒。
最令重霜感到奇怪的是,只要琼华和我同时存在,他必然会对我生出极大的厌恶感。
重霜敛眉垂目,眸中阴鸷一闪而过。
青鸾仙尊来得匆忙。
本尊的桑桑呢
她直直逼近重霜。
她人呢,为何桑桑的魂灯如此暗淡
重霜嗓音艰涩桑桑……
琼华上前温柔轻语。
仙尊莫怪,青桑姑娘不幸,被魔族逼迫,跳了往生池。
青鸾猛然抬手,掐住了琼华的颈子,她气极。
往生池
重霜上前,木然开口。
是我的错,仙尊何故为难于她。
她都快被魔气腌入味了,你竟没有丝毫觉察。
青鸾仙尊虚空抓握,一枚隐匿魔息的玉佩应声而碎。
重霜猛然抬眸,盯着神色惶然的琼华。
本尊就当为了桑桑。
青鸾闭眼再睁开,已是竖瞳雪目。
她虚虚从重霜身上抓出一根极长的红线,那红线另一头绕在琼华神魂上。
重霜猛地跪伏在地,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琼华尖叫一声,抱着头倒在一边,狼狈哭喊。
竟是相思引,敢用如此禁术,反噬也是活该。
相思引……
相思引乃是上古禁术,施术者只要将引线种入他人体内,他便会爱其所爱,恨其所恨,对施术者情根深种。如若被施术者有心爱之人,则会对其厌恨憎恶至极。
相思引……
重霜怔愣在地,面色惨白,喃喃低语……
桑桑……
我竟如此待你,我竟……
重霜呛吐出血,踉跄起身,低沉的笑声逐渐疯魔。
哈哈哈哈哈哈哈,相思引……
脑中的画面无比清晰。
他为了琼华的冰棺打伤她,剖开她的心口取血,当着她的面与他人恩爱,生死一线之间选择了她人……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的罪行。
她该有多痛啊!
他缓然抬步走向琼华,如墨的眼底戾气惊人。
重霜抬手,抓向琼华丹元。
琼华的神魂被重霜拘在离火中日日烧灼,痛不欲生,终于说出了一切。
琼华爱慕重霜多年,却始终难得重霜一个正眼,而魔君魔将却拜倒在她的流仙裙下。
后来重霜与人结契成婚,娶的竟然是这么低贱的一个人。
她不甘心,便与魔族设了计。
琼华知晓重霜为人淡漠但实则重情义,便重伤濒死让重霜救回了她。
趁机在他身上种下了相思引。
这都要怪你自己。
琼华痴魔地又哭又笑。
你爱她,你为什么要爱上她
所以我在相思引里下了指令,玉霄仙草的心头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重霜脸色白如死人,猝然吐出一口血。
再抬眼,重霜眼底猩红,瞳孔转为浓郁的深黑,额间红色纹印隐现。
青鸾惊愕蹙眉低喃。
堕魔了……
何至于此。
(五)
我醒过来时浑身经脉尽断,丹元也在重塑。
青鸾仙尊说我被魔族袭击,受了重伤。
我的脑中混乱刺痛,模糊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又如潮水般退去。
山上的禁制被人打破,随即殿门被人推开。
白衣墨发的男人身上血迹未干,额间暗纹泛着不详的红色。
他看着我满目痛色,踉跄着跪在我床榻边。
桑桑,我将琼华身上的血全取出来了……
你的心头血,还给你好不好
他沙哑着嗓子,温柔抚着我的发顶。
对不起,桑桑,对不起……
我把她做成人彘扔去魇魔窟了,你会不会高兴一点。
我有些惊惧地看着他。
如此残忍的行径,他是魔吗
你在说什么
男人怔愣一瞬,眼底温柔又散开。
我知道桑桑怪我,我有罪,我赎罪好不好
你亲自动手好不好,千刀万剐,随你处置。
只要你肯原谅我……求你,桑桑。
他手中化出一柄玉凿,握住我的手猛然刺进自己胸口。
又深又重,猝不及防。
我尖叫一声抽回手,睁大了眼睛。
你做什么
他眼底魔气缭绕。却笑得温柔。
我在赎罪,桑桑。
你受了五年的痛,我用五百年来还好不好
他神情执拗疯狂,像在等待决定生死的审判。
我缩回榻上,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你赎什么罪。
我根本不认识你。
他脸色骤然惨白,衬得眸中猩红更加浓郁。
桑桑,你在怪我对不对
我欠你那么多,你怎么能忘了我
我宁愿你恨我……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可我真的不认识你。
男人像被人钉在了原地,看着我的神情悲戚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抚了我的头发,转身离开。
伤害自己并不能挽回任何事情。
我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男人身形微晃,嗓音低哑至极。
好。
青鸾仙尊告诉我,他叫重霜。从前是仙界玉树高华的仙君,现在是个疯子。
重霜……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可能在哪里听过吧!
那个叫重霜的男人一直待在山上
。
白衣墨发,魔纹赤红。
每日就在那棵凤凰木下默默地站着。
我并不怕他。
青鸾仙尊闭关修行,送我了一只灵猫养在身边。
它很好动,整日喵喵乱跑,我便整日追着它满山跑。
跑到凤凰木下,重霜轻轻抓住了它。
谢谢仙君。
我把猫抱在怀中。
重霜怔然看着我,又看着我的猫,声音喑哑。
这灵猫……
很漂亮对吧,是青鸾仙尊送给我的。
灵猫浑身雪白,琉璃似的眼珠是漂亮的金蓝异色。
重霜沉黑的眸子看着我。
我心爱之人也养过一只灵猫,很像它。
那她一定也很喜欢它。
是很喜欢——重霜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却亲手杀了它。
我有些惊讶地抬眸。
重霜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桑桑,你说,我是不是很该死。
我下意识抱紧手中的灵猫,好像怕它也被人杀死一般。
我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无法站在任何人的角度去评判你该不该死。
况且这个世界上生命本就是不对等的——
我抬头望着凤凰木火红的树冠,轻声呢喃。
就像我,身是草芥,命也如草芥。
或许死在一场不熄不灭的凤凰火里,或许死在魔族的袭击里,更甚至可能死在一次天劫里。
当然啦,能活着的话,再艰难也要活下去的。
重霜闻言周身一震,像受到了极大的痛楚,微微躬下了身。
他想起了从前的桑桑。
她总是很爱笑,热爱一切生灵,也珍爱自己的生命。
重霜淡声告诉她,强者为尊的世界,生命便最不值一提。
这时,她便会从秋千上跳下来,抱住重霜的腰甜甜地笑着反驳。
生命当然是最可贵的东西啦!
我生来医救旁人,也敬重自己的生命。
而他竟然因为区区相思引,将琼华如此拙劣的自导自演忽视了个彻底。
将桑桑逼到了绝境。
我惊愕地看着突然灵气暴动的男人。
重霜站在树下,周身煞气浮动,魔气翻涌。
仙君
重霜缓缓抬头,额间的魔纹已经蔓延到眉眼。
我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惶然看着他。
别怕……
重霜朝我伸出手,嗓音低哑。
桑桑,别怕我。
我更加惊惧地退避开。
重霜猩红的眸子定定看着我,许久,飞身离开。
之后我很久没有见到重霜。
我迷上了人间的伶戏,经常跑去人间游玩。
戏里唱尽恩怨情仇,人生百态,我觉得十分有意思。
再见到重霜是几月之后。
他身上魔气更重,还零散带了伤。
看到我时他混沌的眸子稍稍清明,收了手中长剑。
跟我走,桑桑。
他朝我伸出手,俊美的脸上神情温柔。
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包括我。
我有些奇怪他的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喜欢极寒之境,也喜欢静云山。
我不打算去什么新的地方。
我静静看着他说出最后一句。
更何况你对我而言仅仅是个陌生人而已。
重霜眸光沉沉,低声重复着我的话。
陌生人……
他突然大笑,猛地凑近我,愤懑难平。
我是你结契百年的夫君。
是你耗尽半数丹元所救的心上人。
是将你伤得体无完肤的混账。
他的声音渐低,沙哑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
桑桑,你可以恨我,怪我,但独独不能忘了我……
他捏住我的下巴,暴力吻上我的唇。
唇齿撕咬间鲜血淋漓。
我竭力挣扎开,甩了他一巴掌。
玉簪化成长剑对着他。
重霜不退反进,剑尖刺入肉体的阻滞感明显。
他笑着看我,语气温柔。
桑桑,别怕,刺进去。
这是我欠你的。
他说着身体继续向前,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
还是这么心软。
我红着眼,惊慌失措收了手。
眼前的重霜和脑海中模糊不清的画面让我头痛欲裂。
重霜见状想要抱我,被突如其来的凌厉剑气逼退了身。
五个身穿金色法袍的男人将重霜围困。
重霜仙君,既已堕魔,便请随我们回陈情司净魔。
重霜将我护在身后,冷冷抬眼。
本君不去,你待如何
那我们只好得罪了。
五人围结成阵,毫不留情攻向重霜。
重霜在几人围攻下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耳边是激烈的打斗声,脑海中却不断闪过零碎的记忆。
我像个旁观者看着我和重霜以及琼华的纠葛。
重霜……
脑中乍然回忆纷至,我蹙眉无意识喊出他的名字。
重霜动作一滞,回头看我。
桑桑,你记起来了
趁他失神,八根锁魂钉深深打入他的身体。
陈情司的人带走了他。
他被带离时,盯着我的目光热切眷恋执着。
我漠然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至此,无爱亦无恨。
(六)
魇魔窟的阵破了。
魔物肆虐横行,流毒无穷。
仙植灵兽死伤无数,人间百姓尸骨无存。
我拼尽全力,耗尽丹元也只是能救寥寥几人,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撕碎分食,无能为力。
我恨自己的年岁这么小。
要镇魔,需补阵。
而补阵需以万年修道者的血气为阵眼,以骨骼为阵基。
羽化者陨落为阵,可遇不可求。
没有人愿意牺牲万年修行去做拯救苍生的英雄。
三界被魔气笼罩了大半。
青鸾仙尊带我去了魇魔窟。
我看见了重霜。
他褪去了身上魔气,白衣墨发,风华无双。
许多仙道尊者前辈站在阵旁,束手看他。
重霜仙君大义,我等自愧弗如。
仙君此举皆为苍生,真仙人是也。
我心头微愣,似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还是忍不住问了青鸾。
重霜自请炼化丹元,修补十方寂灭阵。
我闻言一怔,他竟然想要放弃万年修行,抽骨销魂。
重霜坐在阵中,垂眸看着手中的物件,眼神温柔。
那是我的玉簪。
不等我反应,听见重霜清冷低沉的话语。
本君不为苍生,只为一人。
他突然回头看着我的方向,笑意清浅。
没有声音,动了动唇。
桑桑,我来赎罪了。
你要——万灾不侵,喜乐长宁。
我倏然落下泪来。
看着重霜的血流向十方八荒,骨落成基。
看着他神魂俱消,丹元隐匿。
瞬息之间,大阵已成。
几月后,魇魔被尽数斩杀镇压,三界终得清宁。
我躺在绿英缤纷里闭着眼睛。
一只金色的丹元由远及近,灵光微弱。
忽地,落在我头顶。
一株高大的凤凰木拔地而起,红冠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