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是……让人心里熨帖。
杨铮缩在自个儿破院子的门槛上,午后的日头有点晃眼,他懒懒地眯着。手指头下意识地蹭着屁股底下糙得剌人的木头台阶,那股子凉意顺着尾椎骨往上爬,跟他此刻的心思一个温度。
便宜爹那句“让得干净”,还在耳朵边响着。干净?狗屁。不过是替他,替那帮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收拾了个不长眼的老废物。刀用完了,自然就掂量掂量,这刀是不是快了点,别哪天反过来把自已给捅了。
至于主母柳氏,那张恨不得生吞了他的脸,更是早就在他算计之中。一个靠着生儿子才勉强坐稳位子的女人,眼皮子能有多长?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还不就是怕,就是妒,怕他这个不清不楚的庶子碍了她宝贝儿子的路。蠢女人,心思全写在脸上。
倒是清荷那丫头……看他的眼神里,有点迷糊,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还是离自已远点好。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安稳日子,更不想让她沾上自已这条注定要见血的路。
还有杨越。那小子眼里头倒是真的,可这玩意儿能顶多久?等他看明白自已这位兄长是个什么货色,等他咂摸出这大宅院里的腌臢事,那点亲情还能剩下多少?
“铮公子。”
墙根底下,杨小乙那瘦猴似的影子贴着溜了进来。当年他娘快病死了,是杨铮想法子弄来了救命药,这小子就死心塌地跟着了。还算忠心,手脚快,耳朵也灵。
杨铮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杨小乙把脑袋凑近,声音压得像蚊子嗡:“议事堂那边刚完事儿。小的在外头扒着听了几句……家主和几位老爷都在,正说着五老爷留下的那摊子事,还有……还有您的事儿。”
“说。”杨铮的声音没波没澜。
“几位老爷的意思……都说五老爷是自找的,可话里话外,都嫌您……手黑了点,说您根基浅,又是庶出,一下子抬太高,底下人不服气,外面也容易盯着您。”杨小乙偷偷拿眼角瞟杨铮,看他脸上没啥表情,胆子才稍稍回来点,“还有……还有人说您岁数到了,该成家了。说……说清荷小姐好,知书达理,性子软和。要是结了亲,一来能收收您的性子,二来……也能让您安分点。”
果然。杨铮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收性子?安分?
一群老狐狸。事儿办了,麻烦清了,就开始嫌刀子,硌手了?想用他,又怕不听使唤,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塞到犄角旮旯里,再塞个女人过来当笼头。
至于他那个爹……杨小乙说:“家主不怎么吭气儿,就说,您这亲事是该想想了,清荷小姐确实配得上。至于差事……他说年轻人再缓缓。”
呵,不吭气儿,本身就是个态度。要么是默许,要么就是冷眼看着。他眼里只有结果,过程从来不重要。只要杨家这条破船不翻,谁在底下摇橹,谁被踹下水喂王八,他大概真不怎么上心。只要别脏了他的手,别碍了他的眼。
“还有呢?”杨铮问。
“还、还说……五老爷那些糊涂账,得赶紧想法子平了,不能留尾巴,尤其……尤其是不能让衙门里的人揪住什么……”杨小乙的声音更低了,“有人提议,让……让七叔公先管着一部分,说他老成稳重。”
杨廷?
杨铮一直半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眼底精光闪过。
杨廷,七叔公,族里出了名的“公道”、“稳重”,辈分摆在那儿,说话也顶用。可杨铮早就盯上他了,这老家伙,跟死了的杨茂私底下勾勾搭搭不是一天两天,尤其是在捣鼓某些见不得光的“进项”上。杨茂敢那么肥着胆子吞庶支的家产,甚至跟那帮遗民余孽有牵扯,背后少不了这位“老成持重”的七叔公帮着打掩护,或者说,伸勺子分一杯羹。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杨铮慢吞吞站起来,掸了掸袍子。
“知道了,滚吧。嘴巴闭严实点。”他扔下一句,看都没看杨小乙,抬脚就往院外走。
杨小乙像得了赦令,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杨铮顺着抄手游廊不紧不慢地走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算盘。
想把他晾一边?让梦去吧。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杨家,退一步就是死路一条。他好不容易从泥坑里挣扎着冒出点头,能喘口活气儿,怎么可能再缩回去?
想往上爬,光靠心狠手辣还不够,还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还得有……足够分量的“人”帮你说话。
便宜爹靠不住,老家伙们防贼似的防着他。那就只能从里头撬。
七叔公杨廷,就是最好的那个口子。
心里掐算着时辰,估摸着杨廷从议事堂回自个儿院子会走哪条路。果然,在通往西边那几个老家伙住处的僻静小道拐弯处,杨铮堵住了杨廷那个微胖的身影。
杨廷低着头走路,估摸着在琢磨议事堂里的事,在盘算着接手杨茂那些油水后的好处,冷不丁面前杵了个人,吓得他一哆嗦。
“杨铮?你在这儿干什么?”杨廷眉头拧成了疙瘩,话里带着点警惕,还有藏不住的……厌恶。显然,他对这个亲手结果了自已老伙伴的后生小子,观感差到了极点。
“侄儿在这儿,专程等侯七叔公。”杨铮微微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挺低,脸上甚至挤出点恭敬,跟他平日那股子阴沉劲儿判若两人。
杨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捋着他那撮精心打理的山羊胡子:“什么事?议事堂刚散,老夫乏了。”他不想跟杨铮多啰嗦,这小子眼睛里那点东西,让他打心底里不舒坦。
“侄儿知道叔公辛苦。”杨铮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络,“就是,侄儿有几句话,想私下请教叔公。是关于……五叔公活着的时侯,经手的那批‘贡品’。”
“贡品”两个字,杨铮吐得极轻,却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杨廷的耳朵里。
杨廷身子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瞟了瞟,幸好这小路没人。
“你……你胡吣什么!”杨廷嗓子有点发抖,硬撑着呵斥,但眼神已经开始乱飘,“什么贡品?老夫不知道!”
“叔公自然是‘不知道’的。”杨铮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在午后光线下看着有点发凉,“侄儿也是前两天收拾五叔公的东西,不小心翻到几本……有意思的账。比如,去年冬天,从南郡来的一批‘山货’,进库跟出库的数,好像有点对不上。还有几封信,写得不清不楚,提到了什么‘故人’、‘旧地’……啧啧,这要是让官府管勘验的衙役瞧见了,怕是要闹出大误会。”
杨廷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脸由白转青。他死死盯着杨铮,像是头一回认识这个年轻人。这小子,不光手黑,心眼儿也密得像筛子,连这种陈年烂谷子的事都给他扒拉出来了!那些玩意儿,确实是他跟杨茂背地里捣鼓的,倒手卖给一些来路不明的“老相识”,油水是厚,可风险也大得吓人,真要捅出去,勾结六国余孽的罪名,整个杨家都得跟着掉脑袋!
“你……你想干什么?”杨廷的声音又干又涩,带着藏不住的怕。他知道,杨铮敢在这儿堵他,手里肯定捏着实实在在的把柄。
“侄儿不想干什么。”杨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侄儿就是觉得,五叔公走得急,他手上那摊子事儿杂得很,总不能一直没人管。侄儿年轻,有的是力气,愿意替家族多扛点事。比如……五叔公之前管着的那几处田庄和铺子,侄儿觉着,自已或许还能应付得来。”
这他娘的就是明抢!拿刀子顶着脖子要权!
杨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指着杨铮,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他让梦都没想到,自已一把年纪,会被一个庶出的小辈拿捏得死死的!
“叔公是明白人。”杨铮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却带着一股子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侄儿信得过,下次议事的时侯,叔公肯定会替家族荐个最合适的人选,对吧?毕竟,有些账,要是真往细了查……怕是牵扯的人不少,到时侯,恐怕就不是‘老成持重’四个字能兜得住的了。大秦的律法有多严,勾结六国余孽,那可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你……你……”杨廷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响,天旋地转,后背的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他看着杨铮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却好像能看穿他五脏六腑的眼睛,最后那点气终于泄了。他明白,自已没得选。跟身家性命、家族前途比起来,舍点好处,把这个煞星扶上去,好像是唯一的活路。
“……好。”杨廷几乎是把那字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声音嘶哑,像是瞬间老了十岁,“老夫……知道了。”
“多谢叔公指点。”杨铮又躬了躬身,姿态还是那么恭敬,好像刚才那番杀机四伏的话根本没发生过。“侄儿就不耽误叔公了。”
说完,他侧身让开路,看着杨廷失魂落魄、脚步踉跄地走了。
直到杨廷那有些发福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杨铮才慢慢直起腰,脸上的恭顺瞬间脱落,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他抬起头,朝着议事堂的方向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一群老东西,还想把我晾一边?
让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