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雨如注,苏初静的蓝布头巾早已湿透,像团褪色的海藻贴在鬓角,发尾滴下的水珠混着雨水,顺着洗旧的体恤领口滑进锁骨凹陷处——那里有道淡疤,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泛着苍白的光,像条被搁浅的小鱼。
她的双臂环着弟弟滚烫的身躯,卫生院的铁门在身后咣当撞出声响时,急诊室的白炽灯正滋滋闪了两下。挂号处的玻璃窗后,王护士揉着眼睛抬头,先看见初静裤腿上的泥点,再看见她怀里孩子青紫的唇色,猛地站起来时撞翻了搪瓷缸。
先、先送抢救室!
走廊尽头的推床刚被拽出来,初静突然踉跄着栽向墙根——怀里的重量突然变沉,弟弟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她伸手去托,却在慌乱中撞翻了墙角的金属垃圾桶,哐当声里,几枚白色药瓶骨碌碌滚到走廊另一头,停在一双沾着泥点的皮鞋边。
顾疏桐蹲下身,指尖在药瓶标签上停顿。地高辛片,适应症栏里先天性心脏病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疼。雨声在耳边突然放大,像三年前那个夏夜的海浪,他攥着她的手腕从溺水者身边逃开时,她的锁骨就是这样擦过礁石,渗出的血珠滴在他手背上,比现在更红。
让开。初静的声音带着水汽,像块冻硬的青砖,别挡路。
他抬头,迎上她泛着血丝的眼睛。记忆里总沾着颜料的指尖,此刻正死死攥着弟弟的病历本,指节发白。顾疏桐忽然笑了,捡起药瓶时故意用指尖碾过标签,看着她瞳孔骤缩的模样,喉间滚出沙哑的笑:苏初静,你弟的病又要拖累谁
推床经过时,金属床沿撞在他脚背上,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初静将弟弟放上床,转身时撞进他怀里,消毒水混着松香的气味突然涌进鼻腔——是他惯用的松香块,她曾在他琴盒里见过,拇指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发亮。
顾疏桐,她闻到自己声音里的颤音,像被雨水泡皱的作业本,至少不像某人,装清高却靠奶奶卖饼换棺材钱。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看着她转身时甩动的发梢扫过自己手背。三年前她也是这样甩开他的手,在画室里,颜料盘摔在地上溅出斑斓的弧光,像灯,也更像摸不到的彩虹。走廊尽头的抢救灯亮起红光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具被遗传病判了死刑的身体,此刻竟因她的一句话而剧烈震颤。
王护士抱着病历本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顾先生,您的药......
扔了。他踢开脚边的垃圾桶,金属盖子在地面滚出刺耳的声响,以后不用开了。
初静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坐下,膝盖上的泥点渐渐变干,结成褐色的痂。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备忘录里卖肾换钱可行性分析的字样刺得她眼眶疼。三个月前,她在县城医院门口见过卖肾的小广告,黑笔写在烟盒纸上,皱巴巴塞在电线杆缝里。当时她攥着那张纸站了半小时,直到弟弟在电话里喊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才发现指甲已在纸面上掐出五个洞。
苏老师
轻声的呼唤打断思绪,初静抬头,看见顾奶奶拄着拐杖站在走廊转角,竹编篮子里装着艾草饼,蒸汽透过棉纱布冒出来,混着老人身上的艾草味。老人耳背,却一眼看见她膝盖上的泥点,忙不迭放下篮子去掏手帕:摔着了我家疏桐那孩子......
没事。初静摆了摆手迅速起身,后退半步时撞翻了身后的热水瓶。玻璃碎裂声中,她弯腰去捡碎片,听见顾奶奶在絮叨:疏桐从小就倔,当年非说要去学琴......
学琴。这个词像根细针扎进太阳穴,初静想起十七岁那年,顾疏桐在晒谷场拉小提琴的夜晚。萤火虫停在他弓毛上,月光淌过琴弦,他说初静,你画萤火虫吧,它们像一群提着灯笼的小使者。后来她真的画了,画在他的琴谱扉页,却在他离开的那天,被他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
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医生摘下口罩时,初静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手术费还差多少她攥紧医生的白大褂,指甲几乎要戳进对方皮肤,我明天就去凑......
已经交了一半。医生皱眉翻看病历,剩下的......顾先生说会想办法。
顾先生。这三个字在耳膜上撞出回音。初静转身看向走廊,顾疏桐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口,只有地面上一滩水渍,像他从未出现过。她摸向口袋,指尖触到团皱巴巴的纸——是刚才撞翻垃圾桶时,他塞给她的。展开后,是张银行卡,背面用铅笔写着密码后四位0317。
0317,她的生日。
窗外惊雷炸响,初静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天。他站在画室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她刚完成的画上,画里的萤火虫被晕成模糊的光斑。他说我腻了,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她手中的调色刀当啷落地,在画布上划出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此刻,她攥着银行卡的手在发抖。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微光,雨势渐小,远处的稻田在黎明前泛着灰绿色,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初静低头,看见自己锁骨处的疤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突然想起他当年说过的话:初静,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星星,等我以后给你买真的星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米粉店老板发来的消息:今晚来洗碗,多给你二十块。她回复好,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又加上句:谢谢陈姐。三年前,若不是陈姐收留她在米粉店打工,她根本撑不到现在。
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弟弟被推出来时已经醒了,苍白的小脸上扬起虚弱的笑:姐姐,我梦见萤火虫了,好多好多......
初静摸摸他的头,触到枕边硬物——是她偷藏的颜料盒,铁皮边角已经磕变形。弟弟以为她放弃画画是因为自己,却不知道,当年她为了救落水的顾疏桐,跳进海里时撞断了右手小指,从此握不住画笔。
凌晨四点,雨彻底停了。初静背着弟弟走出卫生院,路过晒谷场时,看见竹席上散落着几片艾草饼——顾奶奶大概是摔倒时掉的。她弯腰捡起,饼还温热,艾草香气混着雨水味,突然让她想起顾疏桐腰间的护身符,那里面藏着她送的萤火虫标本,是他们最后一次约会时,他亲手做成的。
姐姐,那是谁弟弟忽然指着前方。
路灯下,顾疏桐的身影被拉得老长,他蹲在晒谷场边,手里握着小提琴弓,正在拨弄竹席上的积水。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琴弓在积水上划出涟漪,声音沙哑得像浸了水的纸:苏初静,你弟的病,我会负责。
她停下脚步,夜风卷起潮湿的裙摆,拂过脚踝上的泥点。远处的稻田传来蛙鸣,萤火虫在草丛里明明灭灭,像无数被囚禁的星光。顾疏桐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她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碎成无数个颤抖的光斑。
不需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夜色更冷,顾先生,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他猛地站起来,琴弓从指间滑落,掉进积水里发出扑咚声。初静转身时,听见他在身后低语,混着风声,像句破碎的叹息:初静,有些关系,从来就没断过。
她没有回头,却在路过晒谷场角落时,看见他的小提琴盒敞开着,里面露出半张纸角——是她当年画的萤火虫,被揉皱后又小心展平,边缘贴着透明胶带,像道丑陋的伤疤。
第二章
南方的夏日像块融化的麦芽糖,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苏初静站在村小教室门口,第N次听见那跑调的《致爱丽丝》从操场角落飘来。顾疏桐倚着老槐树,小提琴弓在弦上划出刺啦声,槐树叶落在琴盒里,盖住了她那幅被胶带修补的萤火虫画。
苏老师,那个叔叔又在拉琴啦!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扯着她的衣角,像锯木头一样!太难听了!
教室里爆发出笑声。初静摸了摸女孩的头,目光扫过窗外——顾疏桐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后背,露出肩胛骨凸起的轮廓。三年前在城市里,他总穿着熨烫笔挺的西装,指尖永远沾着松香,现在却像株被暴雨打歪的稻穗,透着股倔强的狼狈。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草虫的村落》。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灰落在袖口,想象一下,如果你是只萤火虫......
苏初静。
粉笔突然折断,断口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顾疏桐不知何时走到教室门口,琴弦上还挂着片槐树叶,借你水桶用用。
教室里瞬间安静,几十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初静转身时,看见他裤腿上的泥点——是今早搬水泥时沾的,她在米粉店门口见过运水泥的卡车,车斗扬起的灰能盖住半边天。
在后院。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块冰,用完给我放回原位。
他盯着她的侧脸,喉结滚动:谢了。转身时,琴弓擦过门框,发出类似指甲刮玻璃的声响,几个学生捂住耳朵。初静弯腰捡起粉笔,发现掌心全是汗,小小的粉笔头在指间碎成粉末。
午休时,初静在厨房洗饭盒,听见走廊传来嬉闹声。她擦着手出去,看见顾疏桐蹲在台阶上,被几个男孩围住。他的小提琴盒打开着,里面躺着几只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有只萤火虫,尾部微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叔叔,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呀
因为它们提着灯笼找家。他的声音难得柔和,指尖划过玻璃瓶,就像有些人,走再远都要回故乡来看一看。
初静的脚步顿住。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发顶洒下光斑,像极了那年夏夜,他在晒谷场为她捉萤火虫时的模样。那时她以为,那些微光会照亮他们的未来,直到他那句我腻了,将所有光芒掐灭。
苏老师!男孩们看见她,兴奋地举起玻璃瓶,顾叔叔说,萤火虫是自由的象征!
自由。这个词像根刺,扎进初静心口。她看着顾疏桐迅速站起来,琴盒盖上时,玻璃瓶碰撞发出轻响。他的目光掠过她胸前的疤痕,喉结再次滚动,却转身就走,琴盒边角撞到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叔叔怎么走啦小女孩仰着脸,他还说要教我们拉琴呢!
初静弯腰替她整理歪掉的鞋带,看见顾疏桐留在台阶上的影子,被阳光拉长又缩短,最终消失在操场尽头。她摸出裤兜里的一团纸币和硬币,那是今早米粉店老板给的加班费,一共有两张十块、一张五块和一些大大小小的硬币,某些硬币边缘还有纸胶带的残留。
傍晚,初静在米粉店洗碗时,听见门口传来小提琴声。她抬头,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看见顾疏桐坐在对面屋檐下,琴弓在弦上划出断断续续的旋律。雨又开始下,他没打伞,头发和衬衫很快湿透,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专注地拉着琴。
小禾,那是你对象不陈姐擦着桌子过来,怪能等的,在这儿坐一下午了。
不是。初静低头刷碗,水流冲过指尖,陈姐,今天工资能先结吗我弟......
早给你备好了。陈姐从围裙兜里掏出信封,多给了五十,给孩子买点补品什么的。
初静捏着信封走到门口,雨势渐大,顾疏桐的琴声混着雨声,像团揉皱的废纸。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在城市的音乐厅拉琴,观众席掌声雷动,而她站在后台,捧着他送的玫瑰,指尖被刺扎出血珠。
顾疏桐。她喊他的名字,声音被雨声撕碎,过来躲雨。
他的手指猛地顿在琴弦上,抬头看她的瞬间,琴弓从手中滑落,掉进积水里。初静转身走进店里,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他因淋雨而发颤的呼吸。
坐。她扔给他条毛巾,继续低头洗碗,你待会儿喝完茶就走。
八仙桌上,陈姐早已泡好菊花茶,玻璃杯中漂浮着几朵干菊,像沉在水底的月亮。顾疏桐接过杯子时,指尖擦过她手背,两人同时触电般缩回手。茶水晃出杯沿,在木桌上洇出深色的痕。
你弟......他开口,声音沙哑,手术费......
不用你管。初静打断他,洗碗的动作加重,当年你走得干脆,现在何必假惺惺
他握着杯子的手收紧,指节发白:当年......
当年怎样她猛地转身,洗洁精泡泡溅在他衬衫上,说腻了就腻了,说走就走,现在又来可怜我们姐弟顾疏桐,你以为我会感激吗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站在医院走廊,听医生说遗传性心脏病,最多活五年,手机屏幕上是她发来的消息:疏桐,我画了新的萤火虫,你什么时候来看
对不起。他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初静,我......
够了。她抓起搪瓷盆,出去,别影响我干活。
顾疏桐起身时,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睫毛上凝成水珠:初静,有些事......
砰的一声,搪瓷盆重重搁在灶台上,打断了他的话。初静拿起抹布用力擦桌子,直到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消失,才发现抹布早已被攥得变了形。
深夜,初静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路过晒谷场时,看见竹席上散落着几枚硬币。她蹲下身捡,月光下,硬币上的国徽泛着微光,突然想起今早故意将硬币不小心掉在顾疏桐脚边时,他红着眼眶捡起来的模样。
姐姐,你回来了弟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今天顾奶奶送了艾草饼,在厨房温着。
初静走进厨房,看见搪瓷盘里的艾草饼,旁边放着张字条,是顾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迹:疏桐说你爱吃甜的,多放了糖。她咬了口饼,甜味混着艾草的清香,却在喉间化作苦涩——顾疏桐记得她的喜好,却记不得他们的过去。
半夜,雷声隆隆。初静被雨声惊醒,发现弟弟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光。她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弟弟趴在床上,手里攥着她的颜料盒,正在往纸上涂画。画纸上,几只歪歪扭扭的萤火虫在雨夜飞舞,背景是间简陋的诊所,还有个穿白衬衫的男人。
小川,怎么还不睡她柔声问。
弟弟慌忙把画纸藏到枕头下,耳朵通红:姐姐,我就是......想画画。
初静坐在床边,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以后想画就告诉姐姐,别偷偷来。她顿了顿,还有,别学那个顾叔叔,他......不是好人。
可是顾叔叔给我带了糖果。弟弟从枕头下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月光下发出沙沙声,他说,等我病好了,教我拉小提琴。
初静看着那颗糖,突然想起顾疏桐小时候,总把糖果藏在她铅笔盒里,说画画累了就吃一颗。现在,他又把糖果给了她弟弟,像在偿还什么。
窗外闪过一道闪电,初静起身关窗,看见窗台上放着个玻璃瓶,里面有几只萤火虫,尾部的微光照亮了窗台。她凑近,发现瓶底压着张纸条,是顾疏桐的字迹,力透纸背:萤火虫是自由的,不该被囚禁。
泪水突然涌出眼眶,初静想起他当年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们在晒谷场,他捉了萤火虫放进玻璃瓶,又突然打开盖子:初静,你看,它们属于夜空。而现在,他却把萤火虫装进瓶子,放在她窗台,像在囚禁他们共同的回忆。
她拿起玻璃瓶走到门口,雨还在下,远处的稻田在闪电中忽明忽暗。顾疏桐的身影出现在稻田边,他没打伞,仰头望着天空,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像在冲刷什么。初静举起玻璃瓶,想喊他的名字,却看见他突然捂住胸口,单膝跪倒在泥水里。
顾疏桐!
她扔下玻璃瓶,冲进雨里。玻璃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萤火虫纷纷飞出,在雨夜中划出微弱的光,像无数颗坠落的星星。初静跪在他身边,摸到他衬衫下剧烈跳动的心脏,像头困兽在牢笼里挣扎。
别管我......他推开她,却被她死死按住,初静,你走......
闭嘴!她大喊,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里,咸得发苦,你以为我看不出吗你每天都去工地搬水泥,手指都磨出血泡了,却还要在我们面前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愣住,看着她眼中的痛惜,忽然笑了,笑得咳出眼泪:初静,你果然还是这么傻。
她扯下他的衬衫,露出胸口的疤痕——那是心脏手术留下的痕迹,三年前他消失时,根本没有做过手术。为什么她颤抖着抚过那道疤,为什么要骗我
他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她皮肤: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等死的样子。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更不想让你因为可怜我,而留在我身边。
闪电再次划过,初静看见他眼中的绝望与爱意,像两条缠绕的蛇,在黑暗中撕咬。远处传来弟弟的呼喊,她猛地起身,却被顾疏桐拉住指尖:初静,对不起......
她回头,看见他在雨中微笑,像朵即将凋零的花:对不起,没能成为你的星星。
初静的泪水决堤,她想告诉他,他一直都是她的星星,哪怕现在黯淡了,依然在她心里发光。但弟弟的呼喊越来越近,她只能甩开他的手,转身跑向灯光,留下顾疏桐跪在稻田里,像那个年久失修的稻草人。
回到家,初静发现弟弟手里攥着张纸,上面是顾疏桐的字迹:手术费已汇,别问来源。她颤抖着摸向口袋,那张银行卡还在,密码后四位是她的生日,而顾疏桐的生日,是萤火虫飞走的夏夜。
窗外,萤火虫在雨中飞舞,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破碎的爱情。初静终于明白,有些温柔,注定要在折磨中绽放,而有些爱,只能藏在沉默里,直到时光将其酿成苦涩的酒,独自饮下。
第三章
梅雨季的第七天,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苏初静站在顾疏桐家门前,手里攥着他昨天落在卫生院的小提琴盒。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霉味混着松香的气息,像把生锈的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屋里很暗,窗帘经年未洗,滤进的光线呈灰绿色,像块长了霉的奶酪。初静踩过地板上的报纸,听见脚下发出沙沙声——是三年前的旧报纸,头版还印着青年小提琴家顾疏桐独奏会圆满成功的字样,照片里的他穿着燕尾服,嘴角扬起自信的笑,与现在判若两人。
琴盒放在斑驳的木桌上,搭扣已经生锈。初静刚要放下,忽然看见盒角露出半截纸边,颜色泛黄,像是病历单。她指尖一颤,想起前天在雨中摸到的那道手术疤痕,心脏猛地抽紧。
初静
顾疏桐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初静迅速把琴盒推回原处,转身时撞翻了桌上的搪瓷杯,杯底沉着几片艾草叶,是顾奶奶常泡的安神茶。
你怎么来了他穿着褪色的白背心,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青白,像条冬眠的蛇。初静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新伤,渗着血丝,应该是搬水泥时划的。
拿琴盒。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还有,谢谢你的手术费。
他愣了愣,弯腰捡起搪瓷杯:不是说过不用谢。水流进杯里,冲散了艾草叶,你弟弟......
下周三手术。初静打断他,目光扫过墙上的老照片——是顾疏桐小时候,抱着小提琴站在稻田边,身后是笑得眯眼的顾奶奶,和站在远处的自己。那时她十四岁,扎着麻花辫,手里攥着速写本,偷偷画他拉琴的模样。
那就好。他轻声说,转身时碰倒了身后的木箱,里面掉出几本旧病历本。初静弯腰去捡,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张纸攫住——遗传性心脏病,建议立即手术,存活期不足一年,诊断日期是三年前七月十五日,正是他消失的前一天。
血液在耳中轰鸣,初静觉得指尖发麻。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画室说我腻了时,雨水打湿的睫毛下,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原来不是腻了,是怕她看见他被病痛折磨的模样,怕拖累她。
初静顾疏桐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她迅速将病历本塞回木箱,起身时撞得桌子发出声响: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他伸手抓住她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她皮肤,你的手......
初静猛地甩开他,转身就走,却在跨出门槛时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摔在泥水里。顾疏桐冲过来扶她,她却看见他腰间的护身符掉落,露出里面的萤火虫标本——翅膀已经碎成几瓣,用透明胶带勉强粘住,像一颗破碎的心脏。
放开我!她尖叫着推开他,指甲划过他手背,留下道血痕,你明明可以活,为什么要回来等死
他愣住,看着她眼中的泪水,忽然笑了,笑得咳出眼泪:初静,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等死他指了指远处的水泥厂,烟囱正在冒黑烟,我是来还债的。
初静站起身,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还什么债
还你的债。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三年前,你为了救我断了右手小指,放弃了画画,我欠你的。
她的呼吸一滞,想起那个夏日午后,他在河里游泳时突然抽筋,她想都没想就跳下去,右手小指撞在礁石上,当场骨折。后来医生说,她再也握不住精细的画笔,她哭了整夜,却在他醒来时,笑着说没事,我本来就画得不好。
所以你就用消失来还债她的声音发抖,用一句‘我腻了’,把我丢在原地
他别过脸,不敢看她:我以为这样你会恨我,会忘了我,会重新开始......
白痴!初静抓起地上的泥块砸向他,泥点溅在他脸上,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话音未落,她转身跑开,留下顾疏桐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他弯腰捡起护身符,萤火虫标本的碎屑落在掌心,像她当年为他流的泪,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
深夜,初静在米粉店洗碗时,手机突然响起。是弟弟的班主任打来的:苏老师,小川在学校晕倒了,您快来!
她冲进教室时,看见弟弟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枕边散落着几张画纸。她捡起一张,上面画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在搬水泥,旁边写着:顾叔叔的手流血了,如果我的手里有药,我一定要帮他擦药。
泪水模糊了视线,初静想起傍晚路过水泥厂时,看见顾疏桐扛着水泥袋,摇摇晃晃地走着,汗水浸透的衬衫下,脊柱的凸起清晰可见。她当时躲在树后,看着他摔倒又爬起,膝盖渗出的血在水泥地上洇开,像朵红色的花。
小川,告诉姐姐,顾叔叔给你看什么了她轻声问。
弟弟摇摇头,指尖抚过画纸:顾叔叔说,姐姐以前画的萤火虫特别好看,等我病好了,他带我们去看真正的萤火虫。
初静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她摸出手机,想给顾疏桐打电话,却在解锁时看见备忘录界面——卖肾换钱可行性分析顾疏桐地址:望海市A区。这些字迹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想起三个月前,她站在县城医院门口,盯着卖肾广告时的绝望,那时她多想找到他,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
初静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初静慌忙关掉备忘录,转身看见顾疏桐站在门口,头发和肩膀上落着水泥灰,像撒了把月光。他手里提着袋水果,苹果上还沾着泥点,应该是从路边摊买的。
你怎么来了初静下意识把画纸塞进抽屉。
他没说话,目光落在她攥着手机的手上。刚才他在门口,清楚地看见屏幕上的卖肾二字,心脏猛地抽紧,像被人攥住用力挤压。原来她曾为了弟弟,想过走这条路,原来她也曾想过找他,而他却躲在这个小村子里,以为自己在默默守护,其实是在逃避。
小川,叔叔给你带了苹果。他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吃了病就好了。
弟弟看着他手上的泥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顾叔叔,你的手疼吗
顾疏桐愣住,看着孩子眼中的关切,喉咙发紧:不疼。
骗人。弟弟从枕头下摸出创可贴,姐姐说,受伤了要贴创可贴的。
初静看着弟弟认真地给顾疏桐包扎伤口,泪水再次涌出。顾疏桐抬头看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千言万语都化作沉默。她想起他琴盒里的诊断书,想起他深夜搬水泥的身影,终于明白,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对方。
凌晨,弟弟睡着了,初静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雨。顾疏桐不知何时离开的,桌上留着袋温热的艾草饼,还有张字条:趁热吃,顾奶奶说你胃不好。
她咬了口饼,甜味混着艾草香,忽然想起他病历上的日期——三年前三月十七日,那天是她的生日,他本该在城市里筹备独奏会,却在医院拿到了死亡判决书。而她,还在画室里满心期待,等着他来赴约。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苏小姐,您尾号8969的银行卡今日存入30万元,感谢您对望海慈善基金的支持。
初静猛地站起身,差点撞翻椅子。她想起顾疏桐腰间的护身符,想起他搬水泥时磨破的手套,终于明白那些手术费和匿名捐款是哪里来的——他在拿命换钱,用剩下的时间,为她和弟弟铺一条活路。
她抓起外套冲进雨里,直奔水泥厂。雨越下越大,闪电照亮了厂区门口的告示牌:招聘搬运水泥临时工,日结300元,先到先得。初静想起顾疏桐的手,想起他每搬一袋水泥,就离死亡更近一步,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
顾疏桐!她在厂房里大喊,回声撞在水泥墙上,你出来!
角落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初静跑过去,看见顾疏桐躺在水泥袋中间,脸色惨白,右手紧紧按着胸口。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和雨水浸透,露出胸口的疤痕,像条丑陋的蜈蚣,啃食着她的心。
你疯了吗她扑过去,按住他的手,不要命了
他抬头看她,嘴角扬起虚弱的笑:初静,你知道吗原来搬水泥比拉琴累多了。
她哭着捶打他的肩膀: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扛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因为我想在死之前,为你做些什么。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呼吸,初静,其实我很害怕,害怕死在手术台上,害怕你看见我插满管子的样子,更害怕你因为可怜我而留在我身边。
初静摇头,泪水滴在他脸上: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我......
她没说完的话被雷声打断。顾疏桐挣扎着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只萤火虫标本,翅膀完整,闪着淡淡的光:这是我新做的,这次没弄碎。
她接过盒子,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为她做标本时,笨手笨脚的模样,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傻瓜,萤火虫不该被做成标本,它们属于夜空。
他笑了,伸手替她擦泪:可我怕它们飞走,就像怕你离开我。
初静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我不会离开,再也不会。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了厂房里堆积的水泥袋,也照亮了两人相拥的身影。顾疏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怀里的温暖。他知道,有些真相,即使沉默,也会在时光里慢慢浮现,就像萤火虫的光,终会穿透黑暗,照亮彼此的灵魂。
第四章
雨幕如帘,将水泥厂切割成灰绿色的牢笼。顾疏桐的咳嗽声混着搅拌机的轰鸣,在初静耳边炸成碎片。她跪在水泥地上,双手沾满他咳出的血沫,那抹红色在灰白色的粉尘中格外刺目,像朵即将凋零的月季花。
救护车!叫救护车!她冲着厂房里的工人尖叫,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顾疏桐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别管我......先去看小川......
闭嘴!初静用袖口擦他嘴角的血,你敢死我就恨你一辈子!
他笑了,血沫顺着下巴往下淌:初静,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说恨我......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初静忽然想起三年前的画室,他也是这样笑着,说我腻了,然后转身走进暴雨中。那时她以为他的笑是厌倦,现在才明白,那是诀别前的温柔。
急诊室的红灯亮起时,顾奶奶拄着拐杖冲进医院,头发和围裙上沾着艾草饼的碎屑。老人耳背,却一眼看见初静手上的血,哆嗦着抓住她的手,比划出疏桐的手势。
奶奶,他会没事的。初静勉强挤出笑容,却在触到老人冰凉的指尖时,想起顾疏桐病历上的存活期不足一年。原来老人早就知道,却依然每天笑着卖艾草饼,为孙子攒那永远攒不够的手术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医院发来的消息:苏川手术安排在明日上午九点,请提前缴费。初静摸向口袋里的银行卡,想起顾疏桐塞钱时说的借的,喉间泛起苦涩——他连谎言都编得这么笨拙,像当年偷藏她颜料时,假装镇定的模样。
初静
虚弱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初静转身,看见顾疏桐躺在推车上,输氧管绕过鼻梁,在脸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她慌忙擦干眼泪,握住他伸出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拉琴和搬水泥共同刻下的印记。
小川......手术......他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费全部力气。
别说话。初静按住他的手,我都安排好了。
他摇头,目光扫过她身后走出医院的顾奶奶,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扯掉输氧管:初静,你听我说......
顾疏桐!医生冲过来阻止,你不要命了
他抓住初静的手腕,指甲掐进她旧疤:我这种人......死在稻田里......总比死在手术台上......让你愧疚好......
初静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想起三年前他消失的那个雨夜,她在画室等了整夜,最后只等到他发来的短信:别找我,我不值得。原来他早就做好了独自赴死的准备,用伤害她的方式,把所有温柔都藏在暗处。
你值得。她终于哭着说出这句话,你永远值得。
顾疏桐愣住,输氧管重新塞进他身体里时,他看见初静眼中的光,像极了十七岁那年,他在晒谷场为她捉萤火虫时,她眼中的星辰。他想伸手触碰,却在这时,听见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又一辆救护车冲进医院,担架上躺着的,是浑身是血的顾奶奶。
奶奶!初静惊呼着冲过去。顾奶奶的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手里还攥着个布包,里面掉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张泛黄的照片——是顾疏桐十岁时,抱着小提琴站在稻田边,初静站在他身后,手里举着刚画完的萤火虫速写。
初静......老人吃力地比手语,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疏桐他......
我知道,奶奶。初静握住老人的手,我都知道了。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上时,初静的手机第三次震动。她掏出手机,看见弟弟班主任的消息:苏老师,小川说有东西给你,在他枕头底下。
她冲进病房,在弟弟枕头下摸到个铁皮盒,里面是几支削好的画笔,和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蜡笔写着:姐姐对不起,是我让你不能画画,等我病好了,我会赚钱给你买新颜料。
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纸上,初静想起弟弟总攥着她的颜料盒,以为自己是拖累,却不知道,她放弃画画从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总想把所有痛苦都扛在肩上的傻瓜。
初静
顾疏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拔掉了输液针,苍白的脸上挂着汗珠:奶奶她......
在手术。初静迅速擦掉眼泪,小川的手术也在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他盯着她手里的铁皮盒,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在画室摔碎颜料盘时,他躲在楼梯间抽烟,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时他以为,离开是对她最好的成全,现在才明白,有些伤口,只有共同面对才能愈合。
给我看看。他伸手接过铁皮盒,指尖抚过那些削好的画笔,小川的手很巧。
初静看着他指尖的松香痕迹,想起他曾用这双手为她调颜料,为她拉小提琴,现在却用来搬水泥、挣血汗钱:疏桐,以后别去水泥厂了,好不好
他没说话,目光落在她锁骨的疤痕上,突然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轻轻抬起她的小指——那根永远无法完全伸直的手指,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初静,他轻声说,其实我看过你的画。
她猛地抬头,看见他眼中的痛楚:什么
在你微博上。他笑了笑,那些用左手画的萤火虫,比当年的更好看。
初静感觉呼吸一滞。她从没想过,他会默默关注她的生活,会看见她用左手重新拿起画笔,在深夜画下那些破碎却依然发光的萤火虫。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发抖。
他松开她的手,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泡:因为我怕你知道我过得不好,会难过。
窗外的雷声轰然炸响,雨水冲刷着未说出口的情话,也模糊了彼此的泪痕。她伸手抱住他,将头埋进他怀里,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像战鼓,又像挽歌。
以后别再一个人扛了,好不好她轻声说,我们一起面对。
他愣了愣,慢慢回抱住她,下巴抵着她发顶:好。
凌晨三点,顾奶奶的手术顺利完成,弟弟也被推进了术前准备室。初静坐在走廊长椅上,头靠在顾疏桐肩上,看着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睡会儿吧。他轻声说,我看着。
她摇头,握住他的手:我怕一闭眼,你又消失了。
他笑了,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不会了,这次换我粘着你。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银行发来的消息:您尾号8969的银行卡今日支出30万元,余额0.00元。初静一愣,刚要查看,就看见顾疏桐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塞进她手里:拿着,里面是现金,应急用。
你哪来的钱她皱眉。
借的。他避开她的目光,等我病好了,慢慢还。
初静盯着他躲闪的眼神,忽然想起水泥厂门口的招聘告示,想起他每搬一袋水泥的艰辛。她知道,这钱不是借的,是他用命换的,是他每天夜以继日的兼职换来的。
顾疏桐,你骗我。她的声音哽咽。
他转身走向楼梯,背影单薄得像片纸:初静,有些事,别问太清楚。
她想追上去,却在这时,听见护士喊她的名字:苏小姐,你弟弟术前需要签字。
等她签完字回到走廊,顾疏桐已经不见了。初静跑到医院门口,看见暴雨中,他的身影正朝着水泥厂的方向走去,手里攥着那个装着萤火虫标本的铁盒。
顾疏桐!她大喊着追出去,回来!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坑,像他生命中倒计时的钟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与其死在手术台上,让初静看着他慢慢凋零,不如趁现在,再为她挣些钱,再为她做些什么。
水泥厂的卡车大灯在雨幕中亮起时,顾疏桐正横穿马路。司机紧急刹车的声音划破雨幕,他看见卡车轮胎在积水里打滑,朝着自己冲过来,突然想起初静刚才说的一起面对,想起她眼中的光。
他想转身,想跑向她,想告诉她我其实很想带你走,但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握紧铁盒,朝着相反的方向迈出一步,躲开了卡车,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初静的尖叫。
雨幕中,顾疏桐看着初静摔倒的瞬间,忽然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不是骨骼的咔嗒声,而是心脏像枚被攥紧的玻璃球,在肋骨牢笼里发出沉闷的哀鸣。这具被遗传病侵蚀三年的身体,终于在过度劳累与骤升的肾上腺素中,迎来了倒计时的终章。
他踉跄着冲向她,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肺泡出血的征兆,和三年前第一次发病时一模一样。初静的尖叫被雨声扯碎,混着他剧烈的心跳,在耳膜上撞出重影。
他想笑,却咳出血沫。每走一步,都像有把钝刀在切割心脏瓣膜,氧气从破损的心肌缝隙里漏走,视野边缘渐渐泛蓝。当指尖终于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他听见自己胸腔传来类似琴弦绷断的闷响——那好像是死神的声音。
疏桐初静的声音突然遥远,你的嘴唇怎么发紫
他想回答,却看见她身后的司机猛打方向盘,积水掀起的水墙照亮了她惊恐的瞳孔。最后的清醒瞬间,他将她推向安全的方向,自己却因脱力跪倒在车轮前。暴雨冲刷着他汗湿的额发,他闻到初静发间的艾草香,想起顾奶奶说过艾草能驱邪,原来真的能——驱走了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缕邪祟。
活下去......
这声气若游丝的呢喃,混着心脏停跳前最后一次搏动。顾疏桐感觉身体像片羽毛,被雨水托着飘向天空,远处的救护车鸣笛变成童年听过的小提琴泛音。他终于看见十七岁的初静,站在晒谷场边对他笑,手中的速写本上,萤火虫正振翅飞出纸面。
疏桐!初静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了
他想说没事,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伸手一摸,是血,混着雨水,滴在她手背上。远处的救护车鸣笛声再次响起,他却笑了,将铁盒塞进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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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静看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雨水砸在铁盒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的萤火虫标本在雨中渐渐模糊,却在最后一刻,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光,像他留给她的最后一颗星星。
第五章
消毒水的气味比雨水更冷,像把钝刀,在初静鼻腔里来回搅动。顾疏桐的手越来越凉,监护仪的滴答声逐渐拉长,像根即将绷断的弦。初静攥着他的指尖,看着他喉结微动,知道他想说什么,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疏桐,你听我说。她把耳朵贴在他唇边,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像当年在晒谷场,他拉小提琴时弦断的声音,我不恨你,从来没有。我喜欢你,从十七岁那年就开始了。
他的睫毛猛地颤动,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她手背上。他们从未说过我爱你,却在死亡面前,用颤抖的指尖和模糊的音节,完成了最后的告白。
顾奶奶被搀扶着走进病房时,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老人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个铁皮青蛙玩具,和本沾满泥点的日记本。初静认出那是顾疏桐小时候的玩具,他曾说过,这是爷爷去世前送他的最后礼物。
日记本打开的瞬间,几页信纸飘落。初静捡起,看见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
2023年3月17日
诊断书拿到了,医生说最多活一年。初静,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眼里的光熄灭。你今天发来消息,说画了新的萤火虫,想送给我当生日礼物。对不起,我骗你说在外地演出,其实躲在医院走廊,看你的微博更新。你的左手画得真好,萤火虫像在飞。
2024年3月1日
搬水泥时摔断了琴弓,掌心磨出三个血泡。路过村小时,听见你在教孩子们读诗,声音像春风。想进去看看你,却怕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偷偷把药费打进你账户,用了慈善基金的名义,这样你就不会拒绝。
2024年6月15日
奶奶又在攒钱了,把艾草饼塞给每个路人。我偷偷把钱存进她的养老账户,她却以为是菩萨显灵。初静,你知道吗每次看见你在米粉店洗碗,我都想冲进去抱你,却只能躲在暗处,看你的影子被灯光拉长。
初静的泪水滴在信纸上,晕开墨痕。顾疏桐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指向日记本最后一页。她翻过去,看见潦草的字迹,像是临终前的告别:
2024年9月3日
今天差点死掉,在水泥厂晕倒,却听见初静喊我名字。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原来她不恨我。初静,如果你看到这页,说明我已经走了。别难过,我把心脏捐给了需要的人,这样也算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还有,萤火虫标本在铁盒里,密码是你生日,里面的钱给小川做手术。对不起,没能带你去看真正的萤火虫,下辈子吧,我当你的模特,你画多久,我就摆多久姿势。
滴——
监护仪发出长鸣。初静抬头,看见心电图变成直线,顾疏桐的手彻底松开,像片飘落的树叶。顾奶奶的哭声混着雨声,在病房里回荡,她却听不见,只是死死盯着他腰间的护身符——里面的萤火虫标本已经碎成粉末,像他们破碎的爱情,再也无法拼凑。
葬礼在三天后,选了个没有雨的清晨。稻田里的稻子熟了,金晃晃的,像顾疏桐拉小提琴时的琴弦。初静穿着他送的白衬衫,站在墓碑前,手里攥着铁盒。弟弟不懂死亡,只是问:顾叔叔什么时候醒呀他还说要教我拉琴呢。
初静摸了摸他的头,将铁盒埋在墓碑旁。盒子里有萤火虫标本、银行卡,还有顾疏桐的小提琴弓。她想起他日记里的话,把心脏捐给需要的人,忽然觉得胸口发烫,像是他的心跳,在某个陌生人身上继续跳动。
回到家,初静在枕头下发现个陌生快递盒。拆开后,里面是封信,邮戳日期是顾疏桐去世前一天:
初静: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最后一次。原谅我又骗了你,其实我根本没联系什么医药代表,你的药费、小川的手术费,都是我兼职换来的钱。
三年前离开你,不是因为腻了,是因为我看见你右手缠着绷带,却还在画室偷偷用左手画画。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拖累你,你的人生不该被我这样的病人耽误。
后来我想通了,与其在城市里等死,不如回乡下,至少能远远看着你。搬水泥很累,但每次想到你弟弟能做手术,你能重新画画,就觉得值得。
初静,其实我很羡慕那些萤火虫,它们至少能自由地飞,而我连爱你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用伤害你的方式,把你推开。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你画里的萤火虫,这样你每次动笔,都是在触碰我。
别难过,好好活着,替我看看晴天的稻田,看看没有暴雨的夏天。
疏桐
信纸被泪水浸透,初静颤抖着打开颜料盒。弟弟趴在窗台上,看她走向稻田,手里抱着沾满泥点的画具。
姐姐,你要画什么呀他问。
画萤火虫。初静站在顾疏桐的墓碑前,挤出钴蓝色颜料,画很多很多萤火虫。
风掠过稻田,掀起金色的波浪。初静的左手握住画笔,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泪滴同时掉进颜料盘,将蓝色晕成灰紫。她听见远处的小提琴声,若有若无,像顾疏桐在天之灵,在为她伴奏。
弟弟跑过来,指着画布上的光点:姐姐,这是星星吗
初静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光斑,想起顾疏桐最后说的活下去,笑到眼泪掉进泥土:不,小川,这是永远被困住的春天。
远处,真正的萤火虫在稻田里飞舞,明明灭灭,像无数被囚禁的灵魂,终于在死亡的缝隙里,找到了微弱的光。初静知道,有些爱,注定要在沉默中永恒,就像这些萤火虫,即使做成标本,也依然在记忆里,散发着永不熄灭的光芒。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