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窝头
1940
年的青禾村,日头还没完全爬上东山头,王学智家的破木门就被撞得哐当作响。六岁的曾祥铧被这声响惊得一哆嗦,怀里搂着的小铁锅差点翻了,锅里浑浊的野菜汤晃出几滴,落在打着补丁的裤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阿铧!还不起来放牛!”
父亲朱桂成的吼声夹杂着清晨的寒气,透过门缝刺进屋里。曾祥铧赶紧用袖子抹了把脸,摸黑穿上露着脚趾的草鞋。堂屋的八仙桌上,大哥王鑫和大姐王娟已经捧着粗瓷碗,呼噜呼噜喝着比别人家稍稠些的粥,母亲陈慧正往他们碗里夹仅有的两块腌萝卜。
“娘,我……”
曾祥铧话没说完,就被陈慧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你爹天不亮就下地了?”
陈慧用沾着粥渍的围裙擦了擦手,“带着你几个弟弟上山去,晌午前别回来。”
她边说边往一个粗布口袋里塞了两个窝窝头,那动作像是在藏什么宝贝,丝毫没注意到曾祥铧吞咽口水的声音。
郑韬、邓中强、张正伟三个弟弟早就等在门口,四双眼睛都盯着母亲手里的布口袋。等陈慧一转身,张正伟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哥,我听见娘说,这是留给大哥去学堂路上吃的。”
曾祥铧没吭声,他知道,在这个家里,长子长女总是能得到偏爱。
山路上,四兄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边的野草挂着霜,打湿了他们的裤脚。曾祥铧把放牛绳分给弟弟们,自己则爬上最高的土坡放哨
——
这是他和弟弟们的约定,只要看见地主家的狗腿子,就得赶紧把牛群往山里赶,免得被拉去耕地还不给工钱。
日头升到头顶时,四兄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曾祥铧从怀里掏出布口袋,两个硬邦邦的窝窝头露了出来。“一人一半。”
他刚要掰开,张正伟突然指着远处喊:“哥!蚂蚁窝!好多白花花的!”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蚂蚁窝洞口,密密麻麻的蚂蚁卵泛着微光,在饥饿的驱使下,竟与米饭有了几分相似。
邓中强第一个冲过去,用手就去挖,抓起一把蚂蚁卵就往嘴里塞。“呸呸!”
可刚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又酸又涩!”
但饥饿让他们顾不上许多,曾祥铧咬了咬牙,把窝窝头分成五份,连自己那份也掰得格外小,“吃吧,垫垫肚子。”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曾祥铧扒着草丛往下看,只见地主阎修才的儿子阎林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狗腿子,正踹开村民家的门。“交租!今年收成不好?我看是你们偷懒!”
阎林的皮鞭在空中甩出脆响,“再不交,就把人拉去抵债!”
曾祥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上个月,隔壁阿婆就是因为交不出租子,被阎家的人带走,到现在都没回来。弟弟们吓得直往他身后躲,郑韬小声问:“哥,咱们家的租子……”
曾祥铧没回答,只是把剩下的半块窝窝头塞进弟弟们手里,“吃饱了,赶紧把牛赶回去,别让爹娘操心。”
夕阳西下,青禾村笼罩在一片昏黄中。曾祥铧牵着牛走在最后,看着自家那间漏风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在风中摇摇欲坠。屋里,母亲陈慧正在给王鑫缝补明天上学穿的长衫,父亲朱桂成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爹,地里的活都干完了。”
曾祥铧小声说道。朱桂成头也不抬,“明天跟着你王叔去镇上,给阎家扛麻袋。”
曾祥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知道,在这个世道,穷人的命就像路边的野草,风一吹就倒,可即便如此,也要拼命地活着。
夜色渐深,曾祥铧躺在草堆上,听着弟弟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望着屋顶透进来的月光。他想起白天阎林的皮鞭,想起那两个本就少得可怜的窝窝头,还有那些酸涩的蚂蚁卵。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草堆里。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家人不再受这样的苦,不再看别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