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祛机垂眸瞧着掌心的小白鸟,毛茸茸的一团,像是只大汤圆,难得觉得有趣。
有趣又方便不是吗?拢在手里,同时解决了畏高怕寒两个问题。
但季姰显然不这么认为,她心道把我变成鸟那就让你尝尝鸟的报复。
于是她不管不顾,扑棱几下翅膀,扭头冲着沈祛机啄了一口。
她记得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大公鸡就喜欢到处啄人,听闻疼得很。
但事情总是略有偏差。
沈祛机方才给她举到面前,凑得很近,因而季姰这一口好巧不巧地啄在了沈祛机的嘴唇上,顷刻间就见那薄唇冒出一滴小血珠。
季姰石化了。
沈祛机僵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一刻季姰便感觉到自己被塞进了沈祛机的袖子里。
失重感让她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扑腾翅膀,然后圆滚滚的身躯就被捏了一下。
季姰顿时不敢动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人得罪了,要是如此今天的套近乎计划只得宣告失败。
但季姰眼下顾不得这许多,心道这报复自己也牺牲太大了。
不过她现在是只鸟,鸟跟人还是不同的。
她感觉沈祛机似乎御剑飞了起来,但这次不同,并未瞬息到达,还是在空中行进。
这是要去哪儿?未等她这疑惑消散,突然天旋地转,下一刻季姰只觉一阵微凉,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的下颌。
她一动,发觉自己牢牢地贴在沈祛机怀里,一侧脸颊还紧紧地压着他的锁骨。
自己这么快就恢复原状了?季姰还想验证一下,试探性地动了动,就听头顶冷声道:“别乱动。
”这声音是真的冷淡,沈祛机这回好像真被自己惹恼了。
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瘪了吧?季姰有些得意,但还是反应过来自己离沈祛机这么近不合适,因此没在意他所说,刚要动,往外一瞧,才想起来自己在空中。
“!!!”沈祛机倒吸一口冷气,有些不耐地垂眸,瞧向怀中少女的发旋,一颔首,嘴唇便擦过双螺髻的发尖,隐约沾染了些栀子花的香气。
他第一反应就是季姰梳妆台右边柜架上那个青胎描金的瓷瓶,她今天用了梳头水。
他从未觉得这么不自在过,少女一畏高就不管不顾,何止是拘着他,那手实打实的碾过薄薄的布料,几乎掐进了他的腰侧。
不疼,但很难让人镇定自若。
从前比武练剑也难免受伤,沈祛机不是没有痛觉,但他适应能力极强,按谢既的话说,被对手捅个对穿都不会吃痛一声。
即便如今几乎再难有能伤他之人。
沈祛机找不出这种不耐源于何处。
厌恶?反感?明显不是。
他狂傲惯了,才不会被情绪裹挟,影响修炼。
然而向来灵动轻盈的身段如今倒像是失灵,那种不自在一节一节地蔓延至全身,令他有种修行退步的迟滞感。
许是风太大,季姰的披帛随风飘动,裹了沈祛机满身,乍一看去,反倒像是她牢牢地把后者护了满怀。
沈祛机知晓今日这夕垣谷是去不得了。
“大师兄你快下去哇!”季姰不敢抬头,闭着眼睛道。
沈祛机不再思虑其他,正欲驱剑而下,就见桃吉真人坐着树枝从空中路过。
“……”不合时宜。
“小沈?”空中风声很大,但桃吉真人的声音并未受影响,依然一清二楚。
桃吉真人不免有些讶异。
他早就知道槐安收了个凡人徒弟,是个药裹婵娟的病姑娘。
远远见过一二,知这姑娘不能修炼,却也觉得瞧着讨喜。
槐安耳提面命地让沈祛机看顾此女,月微宫上下无人不知。
桃吉真人同门派上下大多数人理解的一样,所谓看顾,人平安无事便罢了,毕竟季姰不是修士,即便闯了祸也不至于掀起多大风浪来,什么门中禁地她根本进不去,人不能修炼,灵力存不住与歪门邪道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好吃好喝的待着就是。
可瞧着眼前沈祛机把人护的这么牢靠,桃吉真人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照顾人是到哪儿都要抱着吗?可是上回晨会他俩不是拒绝了槐安的婚约吗?桃吉真人头脑风暴了好一阵,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沈祛机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桃吉真人定是想歪了,正要解释说是季姰畏高,刚要出声却转念想到季姰未必愿意让旁人知晓。
到底季姰是个好强的性子,自己无权随意同他人透露她的弱点。
所以沈祛机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默了半晌,淡然微笑道:“见过桃吉长老。
”但是沈祛机顾虑的还是不够周全。
对季姰而言,从让人知道她畏高和让人觉得她和沈祛机形影不离中选一个,她绝对不介意被人知道前者。
季姰闻声也勉强将眼睛睁开条缝,只见对面空中斜弋出一截桃木枝子,上面坐着个身着金丝罗衣的青年,黑发如瀑垂至腰间,近发尾处才被一截缀了桃花的发带收为一束。
一条金叶子从发中穿出贴在额前,构成个类似抹额的装饰,衬得那双锋利的眉眼贵气逼人。
上次晨会没注意瞧,桃吉长老原来这么年轻吗?而且他的穿着打扮与月微宫整体迥然不同。
但现在不是好奇这些的时候,季姰也意识到了自己同沈祛机这般情形很容易令人想到别处,可她又实在害怕,挪动不了一点。
都赖沈祛机非要捉弄她!季姰气得牙痒痒,眼下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也闷闷出声:“长老好。
”“小季不必客气。
”桃吉真人见眼前二人没有一点分开的意思,终于觉得自己在此不太合适,咳了一声,悠悠道:“你们先忙,小季有空可以来六方桃谷找我玩。
”季姰想死的心都有了,心道长老您这客套话可真是不刻意。
“多谢长老。
”桃吉真人没再说什么,坐着桃枝就消失无踪。
这回沈祛机没再犹豫半分,二话不说带着季姰回到瑶光院,落地那一刻就立即与季姰分开,似乎终于忍耐到极点。
季姰腿还有些发软,顺着石桌坐下缓了好一阵,实在没忍住对沈祛机翻了个白眼。
“大师兄,自食其果好玩吗?”沈祛机没说话,抱剑抬头望着院中海棠树瞧了半晌,才瞧向季姰,面不改色道:“若论因果,你应该去找朝绯玉。
”“为何?”“她是符修,那符是她从前送我的。
”“推卸责任可不太光彩。
”沈祛机一哂,没回话。
季姰目光落在他唇上的血点上,多少也不太自在,讪讪地移开视线。
空气一时静默,唯余风过海棠的簌簌之声。
季姰出神一阵,扭头瞧见树下的秋千,想到早晨那个疑问,没忍住问道:“那个秋千是你做的?”“嗯。
”“为何?”季姰是真不太明白,她不认为沈祛机是什么贴心的人,更何况她二人本就不很对付,无非是被师尊安排在一处,不得不如此相处罢了。
何必做这多余功夫?“你发烧那晚意识不清,说过想家。
”沈祛机没瞧她,也望着树下的秋千,“你说令尊推秋千推得不够高,再使劲些,我便知晓你家中应是有秋千。
”季姰默然,一时怔怔忘了回话。
她家里确实有秋千,那架秋千在院中的梨树下,是她幼时季宁川托镇上的木匠做的。
小时候她整日赖在秋千上不肯下来,季宁川除了在药铺里忙都在那陪她。
后来她长大了愈发明白事理,便很少让季宁川推她,但她自得其乐,站在秋千上握着绳子,无需旁人推,自己使巧劲就能荡许多来回。
从到月微宫以来,季姰一直刻意淡忘过去,并非觉得不重要,而是诸般事宜在身,无暇触景生情,沉湎往昔。
“我想家,你便如此么?”“确实与我不相干,”沈祛机当然知道季姰在想什么,“但心情与身体息息相关,如此若对你的身体恢复有所助益,我也算不负师尊所托。
”真是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季姰收回了自己也不想承认那微不可察的感动,不想同沈祛机就自己的过去进行探讨,干脆直接走过去坐在秋千上。
“有也没什么作用,我爹死了如今没人给我推秋千。
”季姰承认自己这试探有些得寸进尺,可是她实在是好奇沈祛机这种人容忍她的底线在哪儿。
她偷偷往旁边瞥了一眼,树下抱剑观花的身影纹丝不动,并未朝她走过来。
哼,果然是这样。
季姰没再纠结,正要起身站在秋千上,霎时秋千忽然摆动起来,还有愈飞愈高的架势。
她下意识握紧两旁的绳子,扭头朝一旁望去,就见沈祛机双指并拢,指尖亮着一道白光。
好嘛,忘了这里不是凡间了。
季姰有些雀跃地抬头,望着海棠那粉白的花枝离自己忽远忽近。
不知为何,方才因相家生起的几分惆怅,被桃吉真人撞见的尴尬,以及被沈祛机捉弄的愤懑全都忽地消散了。
就好似心中雾蒙蒙的云翳顷刻散了个干净,一片澄明,唯有青山蜿蜒,碧波千里,长风直入,无所凭依,亦无所畏惧。
沈祛机并未注意她这诸多的心境变换,一边施着灵力,一边拿着本剑谱细看。
直到季姰突兀地打了个喷嚏。
“啊啾!”季姰心道不好,忙回头望去,就见沈祛机径直抬眸瞧向她,指尖白光灭了,摆动的秋千也顿时停在原地。
她讪笑,沈祛机也勾了勾嘴角,算得上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弱者保命的下意识促使季姰从秋千上弹起来,二话不说跑进了屋子,不忘留下一串回音。
“大师兄今日麻烦你了我先休息了!”沈祛机不语,院中海棠正盛,可他还是在其中隐约嗅到一缕栀子花的香气。
人明明已经走了。
半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犹疑片刻,抬起袖子。
“……”看来今日回去要抓紧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