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朱说,卿卿是只很美丽的狗。
朱朱的眼神温情而又有点迷茫,卿卿让她的思绪飞回大山里的小县城,飞回自己豆蔻少女的岁月。
记忆中的小县城:窄狭的街道,滑溜溜泛着光泽的青石板路,路两边石台阶上是古旧的木屋,屋顶排列出乌黑而整洁的瓦脊,瓦脊里经常抖擞着几丛灰色的小草。清晨,沿街的一扇扇木门打开,便成了一家家杂七杂八的小商铺小吃店小茶摊……
散淡的炊烟,一方乡音,水淋淋的菜担,斜挂着书包上学的小儿郎,偏远清冷山环水绕中倒也有几分人世间的嚣闹。
朱朱生长在一个很有故事的家庭,那是些并不怎么温馨的情节。这种寻常百姓家的琐屑往往不会引人注意。野草般的生命一茬接一茬,细碎而微弱的过程,很快就湮灭于流逝的岁月中,了无痕迹。
然而正是这些轻易就被抹去的故事,编缀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过程。在朱朱心里,逝去的岁月,仿佛就象远方的云霞,因缥缈而愈发显出美丽。
朱朱的童年和少年,不过是在不太温馨的氛围中荒园野花般寂寥地悄悄烂漫着,然而也不失童趣不乏色彩。春天弥散着芳香的山间野径,夏日喧哗着水花的城外小河,还有小伙伴的追逐嬉戏,零零碎碎的欢乐,也似乎能合成一幅虽然不太完整却也明媚亮丽的画图。
这画图中,若隐若现地,会出现一只小狗的身影!
那年月,好像还不时髦宠物这个名词。再宠也是物,一下子就与人拉开了档次,成了被嬉弄被豢养的一件玩意儿。因自私而变得癫狂的人类,心目中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命。
朱朱没这么以为,朱朱总觉得,她面对着的不仅同样是一个情感丰富的生命,甚至还是一个可以交心可以信赖的朋友。
与卿卿的相遇有点偶然。
是在放学之后的傍晚,一群小娃娃从学校后门溜出,他们叽喳着要到不远处的小河畔戏耍。石台阶下,荒草丛中,一个破烂的竹筐吸引了这些小学生的眼球。
七八颗脑袋探过去,大家发一声喊:哇!小狗!
那是一窝刚出生的小狗。哆哆嗦嗦可怜巴巴挤作一团,仿佛这样紧紧地互相依偎,就能抵御不测的命运。好心又不太好心的狗主人,显然早有算计,他不愿也不可能喂养一大群狗崽,他又设想着给小狗们寻找一个或许更安稳的归宿。他把这道不很复杂的难题留给必经此地的小学生。
朱朱起初不过是好奇,她试探着朝竹筐里伸进自己的小手。它们先是惊恐地吱吱叫着,慌乱地躲避着。然后有一只小狗怯怯地转过头,轻轻舔了一下朱朱的手指。痒酥酥的感觉钻进朱朱幼小的心灵,她忽然就被那几个蠕来动去的毛绒绒的小生命所感动。
朱朱捧起舔她手指的小狗,卿卿从此走入朱朱的生活。
卿卿本来不叫卿卿,它有个很酷的大名:乌云踏雪。卿卿长得通体乌黑,四爪却白净如雪。然而乌云踏雪写进武侠小说也许不错,实际叫起来却有点拗口,卿卿自己也不为所动,任凭你们叫得响遏行云,它偏是一副不予理睬置若惘闻的模样。
卿卿最初不过是朱朱的亲亲,卿卿从此坚定不移地认可了这个名字,一听朱朱喊亲亲,就摇头摆尾热烈回应。后来,邻居一位老先生咬文嚼字地说,不如改亲亲为卿卿,冠冕堂皇郑重其事一点。
卿卿小朱朱觉得怪怪的。好在与亲亲界线不明,卿卿自己听着也稀里糊涂混淆不清,便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尽管后来许多人都说,没听过,这哪象狗名朵朵,莎莎,贝贝之类,不好吗朱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终于接受了这个写起来笔划拐来拐去的名字。
很难说是不是真有所谓命运。反正,朱朱当时绝不会想到,卿卿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那么多内容。
二
朱朱是在旅游论坛上认识卿卿的。
朱朱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朱朱却茫然了。当初以为很简单很诗意的人生,却让朱朱愈来愈难以理解。所谓现实,所谓合理,所谓潜规则,如旋风搅起的枯叶尘屑,哗啦啦扑面而来,让朱朱猝不及防。她不得不闭起眼,心中没有了方向。感觉过人情冷暖,也厌烦作态表演。朱朱带着落寞、孤寂和倦怠,一下班就把自己关进空荡荡的房间,在网络世界里倘徉流连。
朱朱的内心渴望着另一种不必掩饰不必顾忌不必设防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轻松洒脱阳光灿烂的人生。朱朱把这个梦想寄托于出走。走出周围的人群,走出琐屑的生活,走向对她而言神秘辽阔美丽自然的远方世界。
旅游论坛那块小天地,充满诱惑地吸引着她。原来还有那么一个被戏称为野驴色驴或驴友的背包族,一有时间一有机会,就驴蹄乱奔,冲向某某风景名胜。朱朱能感觉到,她和那些时尚驴有许多不同,但她还是喜欢他们,蛮有兴趣地经常看他们的攻略、游记和这里那里的风景图片。
在不经意的浏览中,她眼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网名:卿卿!
瞥到这两个字,朱朱的思绪跳跃了一下,她不能不想到记忆中那只美丽的狗。她就象遇到失散多年的老朋友,觉得好玩,亲切而又带几许感慨和酸楚。她开始留意卿卿的帖子。
卿卿很有风格,幽默,随意,有见地,经常会另辟蹊径地寻找一条独特的旅游线路。他的文,他的图,总能在坛子里掀起一阵小小的热闹。朱朱追随着卿卿的脚步,会心地咀嚼着他那些散漫率性却又颇耐品味的文字,周身弥散着轻松、快乐和一小点微妙的亲切情绪。象当初对破竹筐里那群小生命一样,朱朱对网络里的卿卿也产生了好奇。是的,仅仅是好奇,朱朱对自己强调。朱朱认真地跟帖了,试探着向卿卿伸去自己的手。
卿卿周围有一大群热情洋溢花花绿绿的驴友,他们与卿卿是那么熟悉和随便,嘻嘻哈哈打情骂俏,互相恭维又互相取笑。时不时交换一些出游信息。起初,朱朱并没有引起卿卿的注意。朱朱不过是他众多读者中偶尔出现的一个过客。然而,渐渐的,卿卿感觉到了,朱朱不是一个随意的读者。朱朱很认真地追随着他,关注他的旅程,也探究着他的内心。
隔着千山万水重重云雾,是什么缘由会让网络中那个符号般的昵称在对方显示屏上鲜活生动并富有情感起来从偶然接识走向相互熟悉再走向相互认可,朱朱和卿卿经历了少男少女恋爱般试探询问疑惑和思念的过程。
打动朱朱的倒不仅仅是卿卿的文字和图片。卿卿那种游走于尘世边缘的生存方式,好象正是朱朱所向往的。朱朱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实现的梦想,在卿卿那里却都成了真实的故事。听卿卿讲述自己游走四方的经历,总让朱朱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激动。恍惚间,她好像握住一只有力的大手,那大手坚定地带着她走出嚣闹的凡世走向平和洁净的另一意境。
卿卿在朱朱的想象中立体起来,卿卿正背着行囊从遥远的梦境生机盎然地一步步向她走近。
四月,野花星星点点洒满山岗。朱朱的心也被春风撩拨的飘飘荡荡。在QQ里她收到卿卿一条霸气十足的的信息:x日x时,火车站出口接我!
朱朱仿佛在等待决定命运的一场约会,心绪不宁地迎来了这一天这一时。熙熙嚷嚷的人流中,她几乎是本能地一眼就认出,不,是感觉到了卿卿。正象她心目中无数次想象和描绘过的,卿卿英姿勃勃,青春俊朗,脸上挂着略带一点顽皮和不羁的笑意。
卿卿很大气地穿过人群,站定,凝视着朱朱,赞了一句:你真美!朱朱的脸庞顿时燃烧成一片红霞。
卿卿依然那样很感染人地微笑着,得体地伸出他的手臂。朱朱控制着内心的慌乱,把自己温热的小手递了过去。朱朱感觉到有力的一握,那一握好久没有松开。
卿卿说:那么,带我回家
三
卿卿渐渐长大,一身乌黑的皮毛让它显出孤傲和威严。但实际上卿卿却温情而甚至有几分多愁善感。它不象别家的狗那样一惊一乍随随便便乱吼乱叫,而经常一脸深沉地默默蹲在门前的石阶上,注视和思索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似乎对这种很自以为是的两条腿动物的前途和命运存满了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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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它并不会忘记自己的职守,只要有陌生人试图靠近或走进主人的大门,它也能扳起面孔严肃地盯住来者,低沉地咆哮着发出警告。如果你不听劝,如果你还要挑衅地继续朝前走,那就对不起了,卿卿狂吠一声,乌云一团扑面而去,总让入侵者吓个屁滚尿流。但卿卿懂得克制,绝不轻易伤人。点到为止,把那个不知好歹的两条腿家伙吓跑为原则。
对朱朱的家人亲朋,卿卿也很友善顺从,喂它,它也知恩,低声嘟囔着表示谢意。抚爱它,它也回应,摇摇尾巴表示领情。但多少有一点君子之交彬彬有礼公事公办的距离,显不出一家人的热乎。只有对朱朱,它的态度完全不同。朱朱的一举一动,朱朱的一喜一怒,它都感觉着关切着领悟着在意着。它对朱朱,筒直有点近似对亲人对恋人,缠绵、依恋和亲昵。
还是卿卿幼小的时候,只要朱朱一上学,它甚至会把口里的美食一丢就追出去,屁颠颠一路追到教室门口,而且不依不饶地一直守候到下课。有时不耐烦了,它就奶声奶气吼叫着在外面抓挠教室门,招惹得同学们满堂哄笑。老师因此批评过朱朱几次,自然让朱朱不得不迁怒于卿卿的热情过度。有一天下课后,朱朱把卿卿带到小河边,点着卿卿鼻子厉声叫骂一番。卿卿惶恐地盯着朱朱挥动的手臂,不啃不响听完训斥,然后呆呆蹲在那里,似乎竭力思索和理解着朱朱的指示精神。
第二天,卿卿果然没有再追出来,朱朱很是得意,感觉自己有几分英明正确。然而几天过去了,朱朱的身后都不见卿卿身影,这倒又让朱朱有点若有所失。有一天上学,朱朱下意识地回头一瞅,竟然发现卿卿正躲躲闪闪地跟随在十几米远处的人群里。朱朱转身跑过去,跑到卿卿面前,装作无比愤怒地朝卿卿扬起小巴掌。卿卿不躲,好像被抓了现行的顽皮孩子,有点羞怯又有点撒娇地歪过脑袋。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打呀!你打嘛!
朱朱有一次感冒发高烧,卿卿那几天也显得烦躁不宁。不一会它就跑到朱朱母亲身边吼叫,咬着朱朱母亲的衣襟往朱朱床边拖。朱朱母亲后来说,倒象朱朱是它的女儿,简直把人烦死了,赶都赶不走。卿卿立在床边,小心翼翼监视着别人喂水喂药,时不时就把脸贴到枕边,很哀伤地凝视着昏睡中的朱朱。
朱朱做作业,卿卿就悄悄地蹲在矮桌边,不无担忧地注视着在题海里苦苦挣扎的朱朱。它搞不懂一个烂熳可爱的小女孩为什么每天要爬在小桌上忍受这样几个小时的煎熬,也不懂可笑而荒唐的人类为什么总能找出若干条理由摧残自己。但它能感觉出朱朱的疲惫和烦闷。朱朱眼皮发涩了,它就把前爪搭在朱朱的膝上,伸出舌头扮个怪相。朱朱心烦意乱不想做了,它又把脑袋探过去,轻轻舔舐着朱朱握笔的小手。是怜惜还是安慰朱朱说不清,但总会让朱朱心里泛起好一阵酸溜溜的感动。
与卿卿的分手有点突然,离县城几里远外的一个表亲,在大南山里承包了一片林子。表亲需要一只忠实可靠的大狗,看准了卿卿。大人们之间是怎么商量怎么操办的,朱朱一概不知晓。而且幸好她也没有亲眼目睹卿卿被拉上一辆大车时的情景。温良而深沉的卿卿,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狂暴和悲愤,它实在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经自己的同意。就能轻轻易易制造这种生离死别的闹剧。
朱朱放学回来哭了一场,好长一段时间为离开自己的朋友而难过。不过时间一久,也就渐渐把卿卿淡忘于许多琐事之外。那时朱朱渐渐长大,她的学业,还有她父母之间的打打闹闹,她不太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的恩恩怨怨,她已有更多的喜悦或烦心事,她不可能把卿卿放在记忆的正中心。
已经是几年之后了,是在朱朱读初三的夏日。朱朱放学归来,进屋见到了久违的表亲。表亲的大南山事业似乎不太顺利,正面红耳赤地向母亲讲述着失败的根由和重归故家重操农事的打算。朱朱一下子想起了卿卿,她抬眼向四周打望,果然看到表亲菜担边规规矩矩蹲卧着的大狗。
大狗威猛而庄重,默不作声地迎着朱朱的目光。它似乎迟疑着回想着辨认着,眼睛直盯住穿一身素雅连衣裙,秀美挺拔成一朵花儿的朱朱。
卿卿朱朱轻轻伸出手臂。
是的,卿卿,卿卿的记忆复活了,它呼啸一声直冲过来,把朱朱撞得坐倒在地。
卿卿的身体在颤抖,卿卿糙糙的舌头不停舔舐着朱朱的手指,卿卿是不是也回想到了它的童年
那种痒酥酥的感觉再一次钻进朱朱的内心。
四
朱朱勇敢地却又有几分羞涩地带着卿卿,象相伴着一个相识不久的朋友,穿过大院里男男女女闲人们审视探究的目光,走进自己的房间。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相识不久的朋友。即便是网上比较投入的聊天,也就那么可数的几次。正是有了那几次聊天,朱朱才穿越过卿卿的文字和图片,更多了解到也有烦恼也有梦想且不太安份的卿卿。
朱朱觉得,她和他的心能够贴得很近,他们有很相似的经历,有共同的喜好,面对过差不多的困惑和焦虑,甚至那些烦恼和梦想也完全一样,而且他们还同样都这么年青。
其实,这些都不主要,人对人的亲近和喜欢,也许往往并不需要太正当堂皇的理由,也往往未必需要过多的铺垫和中转环节。朱朱后来回想过她与卿卿的经过,大体上平平常常顺其自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曲折离奇。然而正因为如此,这场不太矫情的浪漫故事,才真实得显出沉重。起码曾经在心里沉甸甸地极有份量。
卿卿一路风尘,已经在自己设计的一次大范围旅程中漂泊了许久。卿卿说,他想稍事休整,需要从疲惫中恢复一下活力。
这让朱朱感到高兴,卿卿没有客套,卿卿直接了当说明了他的来意。卿卿的神态语气仿佛面对一个非常熟悉而知心的老朋友。朱朱点着头,脸上一片光彩灿烂。她想,她一定要尽力,让卿卿活力四射地重新走上他的征程。
那是一段在旁观者眼里很平常很世俗的日子。就象最普通的家庭一样,无非是一日三餐洗洗涮涮。然而,青春和情义,总能在最平淡无奇的角落里也能创造出阳光和诗意,总能在最贫瘠荒凉的土地上也能绽放开绚丽妖媚的花朵。
起码在那一段日子里,卿卿并不象朱朱原来想象的那样不沾人世烟尘。卿卿还是很会体贴人的,愿意陪她到早市买菜,也蛮认真地随她进超市购物,还很热情地观摩她韵味十足地操练锅碗瓢勺。俩人面对面坐下来进餐时,他一面胃口十足地大嚼大咽,一面还忘不了夸几句她的厨艺。
朱朱以前总以为自己本质上不属于那种琐琐屑屑喜欢摆弄家务的小女人,然而,她却满心喜悦地为卿卿料理着日常生活。原来,给一个内心亲近的男孩洗衣做饭,也能变成蛮有情趣的事。卿卿的体力迅速恢复,卿卿的笑容更加清爽。
更让朱朱感觉温馨的,是傍望时分沿着公园小路的漫步。晚霞夕照,凉风吹拂,他们仿佛一对热恋的情侣,相随着缓步而行。湖里的光影闪闪烁烁,柔柔的柳丝摇曳不停,俩人漫不经心地随口搭讪着什么。一种莫名的甜蜜充盈着朱朱的心田,让她觉得有点轻飘有点醉意有点恍恍惚惚的梦幻感
最有意思的是斜靠在沙发上神聊。大多数时候是卿卿讲朱朱听。卿卿旅途中的故事很多,大江南北,风里雨里,这样那样的经历,让朱朱听得很神往。卿卿说话时神情极有魅力,清秀而略带书卷气的脸庞飘飞着笑意,而那种很个性的带一点顽皮和不羁的微笑,总让朱朱联想到自己暗暗喜欢的一位演艺明星。朱朱迷迷蒙蒙地听着。那笑声那神情,就磁力般一阵强似一阵地鼓动着朱朱心底潜藏着的情思。
故事终于有了转折。
一天下午,他们相随着到城外的小山坡上散步。天气很好,花香蝶舞。清新的空气,荡漾的春光,让这对年轻人在芳草茂密的山径上蓬勃起激情和欲念。
没有承诺也没有索求,朱朱什么都没有细想,仿佛那一阵自己的灵魂已经化作她仰视着的一朵白云,两个年轻的生命自自然然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结合。
朱朱无怨无悔无所思虑坦坦荡荡地把一个女孩子所拥有的,全部展示给卿卿。
五
小县城的街上,一个美丽的少女身后,时不时就会出现一只尾随而来的威风凛凛的大狗。
现在,卿卿经常要在数里之隔的两个主人家奔来跑去,它本来可以简单的生活被两家主人搞得吃力起来。当然,这事儿如果细追究,似乎也怪不得主人。既然它已经被朱朱的父母轻易而随便地安排到表亲家,既然卿卿经过几年的磨合也已认同了这次改变。那它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地在表亲家完成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谁有权利要求它去做得更多
问题是,卿卿认出了朱朱。朱朱似乎才是它最重要最神圣的职责。
卿卿毕竟成熟了,它显得绅士而矜持。它已经不会紧紧追踪到教室,它也一般不进朱朱家的房门。它只是似乎不大留意地远远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朱朱的行动。她和它很默契,她走到校门口了,或者她刚要跨进家门了,她便回身摆摆手,远远地,她就能看到卿卿心领神会地摇摇尾巴转身跑去,跑向数里之外的表亲家里。
不过有时候也破例。有一次学校搞班级蓝球赛,朱朱是班里女生的主力队员。她挥汗酣战于球场,根本没想到卿卿会大煞风景地介入进来。或许是远远听到了朱朱在球场上的喊叫或许是朱朱紧张投入奋力拼挣的气息引起了卿卿的不安总之,卿卿冲进了学校,冲到了球场。一位强悍的对手正从朱朱手里夺走蓝球,只见乌云般的一只大狗狂啸一声扑了过去。球场上顿时一片花容失色呼天喊地,卿卿得意地控制住那颗蓝球,美滋滋地朝自己的女神直晃尾巴。
这件狗夺篮球的事件成了同学们打趣朱朱的话柄。有几位女友还时不时开朱朱玩笑,说卿卿简直是她的黑马王子。朱朱笑一笑,并不生气。她倒是经常会在来来去去的行路时,偶尔想到身后注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心中便有种踏实可靠的安全感。
朱朱也喜欢带着卿卿出去玩。有时放学后她不急着回家,就停下来等卿卿。朱朱会买几根火腿肠,买一盒冰淇淋,和卿卿跑到河边的大石头边。这时卿卿就会显出顽皮和兴奋,在朱朱快活的喊叫声中故意作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争抢着朱朱手里的火腿肠。而最可乐的是它对冰淇淋的喜好和倾心,它往往迫不及待地瞪大眼,看着朱朱咽下一口,就哼哼着表示自己的不满,让朱朱赶快喂自己。你一点我一点地瓜分完那盒冰淇淋,卿卿就深情地舔舐着朱朱的手指,依偎在朱朱身边,一副很幸福很知足的模样。
冬天,西方人的平安夜。小县城被飘飞的大雪遮掩得一派朦胧。放学后,朱朱拍拍卿卿的后背,让它先回,别等自己,朱朱要去参加几个时尚同学的聚会。一群小年青玩得很尽兴,又唱又跳。直闹到深夜。同学说很晚了,要不要送送朱朱其实那时县城的治安并不算坏,而且不过就是拐几条不很长的巷子,从小就比较自立的朱朱大意了,她带着刚才聚会还没消散的兴奋和快乐,毫没戒心地独自踏雪回家。
意外总是发生在意料之外,幽深狭窄的小巷里,一堵高墙上,突然跃下一个人影。显然那是个趁风高月黑之际入室行窃的人物,但风声和大雪,却让双方都失去了回避的机会。等到俩人都愣怔一下感觉到对方时,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那人先是拿手里的物件朝朱朱挥了挥,随即扑了过来。朱朱贴着墙,几乎是本能地尖尖喊叫一声:卿卿!
卿卿果然来了,从窄窄的巷口,象精灵象天神,踏着积雪,携着狂怒的气势,朝那个敢于侵犯朱朱的家伙呼啸而来!
雪夜里,隐隐绰绰的两条黑影迅速纠缠在一起。卿卿低沉的咆哮撼人魂魄,卿卿毫不留情的攻击锐不可当。那个家伙已经摔倒在地,卿卿就要完全控制住局面。突然,卿卿凄厉地长嗥一声,定定地立在那里,停住了进攻。歹徒夺路而逃,很快消失在风雪迷漫中。
等到几个邻人把卿卿抬回朱朱的房间,卿卿显然已经不行了,歹徒凶残的一刀刺得很准确很到位。卿卿起初还发出一阵阵苦痛得呼噜声,后来渐渐就虚弱得没有了声音。它的气力只勉强能让它睁开眼,很期待地直望着朱朱。朱朱跳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几根火腿肠,放到卿卿嘴边。卿卿没有动。朱朱又跑出去,死命敲开隔壁小卖铺的房门,捧回一盒冰淇淋,挖出一小点放到卿卿嘴边,卿卿还是没有动。朱朱突然明白了,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卿卿张开嘴,舌头探出来,轻柔地、缓缓地、吃力地、温情地、一下、一下、一下……舔舐看朱朱的手指。
平安夜凌晨,卿卿在老主人家里,在朱朱身边,静静地走了。
六
女孩和男孩的故事还在发展,朱朱觉得,她似乎已经出走,渐渐远离了困惑自己多年的旧巢。一对年轻人,手携手走上一段陌生而风光如画的旅途。他们探寻着尝试着,跌跌撞撞,歪打正着,穿越一片片神秘原始的森林,走进一道道水声喧哗的幽谷,攀上一座座芳草如茵的高岗。每一次坠落或攀升,都让他们魂魄悸动,都让他们欣喜异常。
最让朱朱惊诧不已的变化,是她明显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飞速成长。潜伏于体内深处的欲念之魔觉醒了,她的羞涩和矜持在卿卿不懈的进攻面前显得飘飘忽忽苍白无力,她的身体每晚都在卿卿温情的煽动下烈焰般闪动燃烧,她越来越迷恋与卿卿的厮守和相拥。朱朱不愿也不敢去深想,没有了卿卿在耳边催眠般的喃喃低语,没有了卿卿略带耍赖的亲昵和抚摸,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的长夜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对自己能不能退回从前的状态已经没有很多的自信。
然而,卿卿是不会停步的。卿卿是真正的游子,而一个远足的游子,恐怕未必能恒久地负荷起太多的世俗责任和情感。归根结底,卿卿只属于他的出游,属于一个又一个延伸过去的目标,卿卿显然不可能长久地沉醉于这个房间。
卿卿的体力已经恢复,有一次他们在马路边的一个台秤上量体重,卿卿大呼一声,说在朱朱的饲养下,他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增加了三公斤。卿卿说,他可以精神抖擞地出征了。朱朱所希望的不就是这样吗朱朱所暗自害怕的不也是这一点吗
朱朱使劲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朱朱的心里同时就荡漾起一阵浓重的愁云。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有点沉闷。卿卿已经开始认真地规划着下一步的行程。他翻看地图,在网上查寻相关资料,不时往笔记本上抄录着要点。只是偶然间,他抬起头发现朱朱默默地注视,才会停下来拥一拥朱朱,半开玩笑地说,你饲养的宠物该出去活动活动啦!
他们还去散步,他们也有时还会斜靠在沙发上闲聊。但卿卿已经很少再讲述以前的故事。卿卿的心已经飞向即将开始的行程,他情绪饱满地给朱朱描绘着新的行程中的一个个令人神往的景点,仿佛已经身临其境地徘徊在那里。
朱朱心神不定似听非听,望着那已经很熟悉了的脸庞和姿势,她只希望听到卿卿说:那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好不好或者他也可以说:那我带你一块儿漂游吧。但朱朱失望了,这两句话卿卿始终都没有说。朱朱的心里隐隐作痛。
五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日子,卿卿再次出走。
卿卿说,你要快乐地生活。朱朱点点头。
卿卿说,你要照顾好自己。朱朱点点头。
卿卿说,不要想我。朱朱点点头。
卿卿说,你得笑着送我。朱朱点点头……
进站处,涌动嘈杂的人群中,卿卿转回身朝朱朱轻快地一挥手,容光焕发的脸上仍然是带一点顽皮和不羁的微笑,那神态便定格于朱朱心头,愈久愈鲜活地时不时出现在朱朱面前。
朱朱微笑着,目送卿卿消失在拐弯处,泪水终于畅快地哗啦啦淌流而下。
卿卿的行程先是向西,走入川西北的一大片荒蛮草地。经历了一小段红军过草地般的探险后,向北进入甘南地区。在肥美的甘南大草原,卿卿停留了许久。他给朱朱发回几张藏民和草原的照片,六月的草原,看上去还不那么草丛稠密。
随后,卿卿离开甘南著名的拉卜愣寺,从夏河向西进入青海。在同仁、隆化一带的崇山峻岭间寻幽探奇,还写了篇有关撒拉族生活的游记贴在网上。
接下来,卿卿又向北,过西宁,穿过青海北部美丽的大草原,翻越祁连山脉,在七月初到达河西走廊的重镇:张掖。卿卿在张掖很悠闲地泡了一星期网吧。他说他在等几个约好了的驴友。几天以后他又说,看来那几个游侠游不过来了,他决定独自行动,继续北上,到额济纳一带的大漠里放松几天。
卿卿在电话里谈笑风生,还时不时用只有他俩明白的枕边黑话调侃朱朱。卿卿说,你放心,我不是第一次走大漠,我有准备,你等我电话吧。
卿卿走向他的目标,卿卿再没有来电话。他就象从没有出现过一样突然消失于那一片浩瀚的大漠。仿佛什么人在诗里所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卿卿,一个曾经是那样沉甸甸的希望,居然轻飘地似一个梦幻一片流云,轻轻地从朱朱生命中走了过去。
七
九月,西南边陲秀丽的古城。一家小咖啡屋里,朱朱坐在对面。她一面不时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饮料,一面讲述着一只狗和一个男孩的故事。
咖啡屋里颇有气氛,民族特色的装饰挂满墙壁,音响里正播放着很煽情的音乐。忽然间就会从哪个角落发出朗朗的笑声,朱朱的讲述时不时就被打断。
朱朱眯着眼,瞅着那些欢笑着的小男生小女生,有几分感慨。
朱朱说,生命真好。是的,生命真好。
朱朱转回头说,你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我想好了,我有两件事一定要做。我要走一次大漠,独自走一次。她在说独自走一次时仰起脸望着窗外,眼睛闪闪发光。
另一件呢,我还想养一只狗,一只乌云踏雪
。她说得是乌云踏雪,她没有说卿卿。
乌云踏雪,一只通体乌黑,四爪却白净如雪的美丽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