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四年时间,把那个清冷绝尘的道长拉下神坛,让他为我脱下道袍,还俗娶我。
可新婚当夜,他却推开我,转身去了寡嫂房中。
一千多个日夜,我独守空房,看着他在禅室与嫂子缠绵,听着他哑声承诺:等你怀上我的孩子,我定给你名分。
直到我亲眼看见,他为了救嫂子,亲手割伤我的手腕,将我推下山崖。
你是我的妻子,应该体谅我。
我坠入深渊那刻,终于明白,原来他当初还俗,根本不是为了我。
被解救后,我向他提出了离婚,转身报名高考。
后来,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
而那个曾让我卑微乞求的道长,追到了北京,跪在我的学校门口泣不成声求复合。
我从他身边漠然走过。
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你的道在身后,而我的未来,在前方。
1
1983年的冬天,五台山的风刮得格外狠。
我赶着生产队分给我家的五只羊往山坡上走,风一吹,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羊群走得慢,我攥紧鞭子,时不时地抽一下落在最后的那只瘸腿母羊。
快些走!天黑了狼就出来了!
我冲它们喊。
太阳快落山时,风里突然夹了股腥气。
我一抬头,山坳里冒出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狼!
瘸腿母羊最先察觉,咩地一声惊叫,撒腿就跑。
剩下几只羊也慌了,四散逃开。
我手忙脚乱地挥鞭子,可鞭梢刚甩出去,就被一只灰毛狼一口咬住,猛地一扯,我整个人往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冻硬的土坷垃上。
滚开!
我抓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狼群却越逼越近。
我拼命往后缩,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一个被雪盖住的深坑里。
坑底积了厚厚的雪,我没摔伤,可坑壁陡直,根本爬不上去。
狼群围在坑边,龇着牙往下探。
我抓起雪块往上扔,可它们根本不怕,反倒被激得更凶。
就在最前头那只狼要跳下来时,一道青影突然从坡上掠下来。
孽畜!
一声清喝,那人手里寒光一闪,狼群呜咽着退开。
我仰头看去,是个穿青布道袍的年轻男人,手里握着一柄长剑。
他手腕一翻,剑尖点地,狼群竟不敢再上前,夹着尾巴逃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低头扫我一眼,眉头微皱:能站起来吗
我这才回神,手忙脚乱地扒着坑壁往上爬。
可雪太滑,我刚撑起身子就又跌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伸手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拉了上来。
我站不稳,踉跄着撞到他的胸口。
谢、谢谢……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没应声,转身就走。
我急了,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脚步一顿,袖子从我手里抽走,声音冷淡:尘缘勿扰。
我还想再问,可他已经大步往山上走了。
我呆站在原地,直到冷风灌进领口才猛地打了个哆嗦。
低头一看,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枚小小的铜铃,铃舌已经锈住了,根本就摇不响。
这肯定是从他袖口掉下来的。
我攥紧铜铃,转头去找羊。
好在狼群被吓跑后,羊也聚到了一处,正哆哆嗦嗦地挤在山崖下避风。
我赶着羊往山下走,心里却一直想着那个道士。
村里人都说五台山顶有座破道观,里头住了个年轻道士,从不下山,也不和人来往。
原来是真的。
而且……他救了我。
回到家,我把铜铃用红绳串了起来,挂在窗户上。
夜里风大,铜铃轻轻晃动。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突然做了个决定。
明天,我要上山给他送馍馍。
2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蒸馍馍。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我揉着面团,脑子里全是昨天那人冷清清的眼神。
娘端着簸箕进来,看见我往馍馍里塞红糖,眉毛一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家过年都舍不得放这么多糖。
我手一抖,红糖撒了半勺:这是给山上道观送的。
娘把簸箕往灶台上一搁:你见着那道士了
见了。
我低头把馍馍捏成胖乎乎的圆团,昨儿个要不是他,我和羊都得喂狼。
娘盯着我通红的耳根看了会儿,笑了笑:行,多蒸几个,算是谢礼。
馍馍出锅时还冒着热气,我用干净笼布包好,揣在怀里就往外跑。
娘在后面喊:晌午前回来!队里要分冬菜!
我没应声,一口气跑到山脚下才停下喘气。
上山的路比放羊时难走多了。
枯树枝杈横在雪地里,稍不留神就会绊倒。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怀里的馍馍渐渐不烫了,变成温温的一团。
道观比我想的还要破。
掉漆的木门歪在门框上,院墙塌了半边,里头静悄悄的。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抬手敲门。
没人应。
我又敲了三下,还是没动静。
冷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我跺了跺冻麻的脚,把馍馍挂在门环上,转身要走。
东西拿走。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差点踩空台阶。
回头一看,那道青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里,正皱眉看着门环上的包袱。
我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这是谢礼!昨儿个要不是你......
不必。
他伸手要解包袱,修道之人不贪口腹之欲。
我一把按住门框:那你昨天为什么救我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手指悬在半空顿了顿:见死不救,有违道心。
那我报恩也有违道心吗
我梗着脖子问。
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随你。
说完他就要关门。
我急中生智,一把撑住门板: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风卷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头发,我这才发现他脸色白得不对劲,嘴唇也泛着青。
你病了
我下意识伸手要探他额头。
他猛地后退半步,宽大的袖子带起一阵风:姑娘请回吧。
木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震落几缕灰尘。
我在门口站了半天,最后把馍馍放在台阶上,冲里面喊:我叫杨晓燕!馍馍放这儿了,你爱吃不吃!
下山时我走得特别慢,三步一回头,可那扇门再没开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往山上跑。
有时带刚出锅的菜包子,有时是我娘腌的咸菜。
他从来不开门,我就把东西挂在门环上,第二天总能看见空了的包袱皮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台阶上。
腊月二十三那天,雪下得特别大。
我顶着风雪上山,发现往日挂着的包袱皮还在原处,已经被雪埋了一半。
怪事......
我扒开积雪,里头前天的窝头居然一动没动。
敲门没人应,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连个脚印都没有。
正屋的门虚掩着,我壮着胆子走过去,刚要敲门,就听见里头咚的一声闷响。
道长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倒在地上,道袍散乱,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冲过去扶他,触手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床上拖,药呢有没有药
他眼皮颤了颤,哑着嗓子说了句什么。
我凑近了才听清:柜子......黄纸包......
药柜里果然有个黄纸包,里头是晒干的草药。
我赶紧生火熬药,等把黑乎乎的药汁端到床边时,发现他正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襟。
喝了药就好了。
我托起他的头,他条件反射地别开脸。
我自己来......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胳膊却软得撑不住身子。
我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都烧糊涂了还逞强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我赶紧用袖子去擦。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管我
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火盆里的炭噼里啪啦地响,我看着他,突然鼻子一酸:你救过我的命啊。
他松开手,闭上眼睛把药一口口咽下去。
傍晚时分,烧终于退了点。
我熬了粥,他靠着床头慢慢喝。
外头风雪越来越大,窗户纸被吹得哗啦响。
你今晚别下山了。
他突然说。
我正往火盆里添炭,闻言手一抖,炭块差点砸到脚:啊
西厢房能住人。
他低头搅着粥,雪停了再走。
我红着脸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差点忘了,今天是小年,我带了灶糖。
他盯着我手心的芝麻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拒绝,却见他轻轻拈起一块:多谢。
糖块在他齿间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看着他微微舒展的眉头,突然觉得这破道观也没那么冷了。
3
那场大雪过后,魏青山对我的态度软和了些。
虽然还是寡言少语,但至少会在我送饭时开个门缝,偶尔还会说句路上小心。
开春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挨家挨户登记人口。
轮到我家时,他盯着我看了好久:同志,你是不是常往山上跑
我心头一跳:咋了
他推了推眼镜,山上那位魏道长,组织上考虑让他还俗。现在政策宽松了,出家人也可以成家立业。
我手里的搪瓷缸子咣当掉在了地上。
娘从里屋冲出来,一把抓住干部的胳膊:领导,您说的是真的我家晓燕......
娘!
我急得直跺脚。
干部笑了:大娘别急,这事儿得看本人意愿。明天我去山上做工作,姑娘要是方便,可以带个路。
第二天我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干部看见我就笑:小同志很积极嘛。
山上的桃花开了,粉白的花瓣落了一路。
快到道观时,我心跳得厉害,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
干部敲门说了很久的话,我蹲在桃树下数蚂蚁。
直到太阳偏西,门才打开。
魏青山站在台阶上,目光越过干部直接落在我身上:杨晓燕。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衣襟上沾满了花瓣。
进来。
他说。
干部冲我使了个眼色,乐呵呵地下山去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魏青山把道冠摘下来放在石桌上。
你想让我还俗
他问。
我使劲摇头:那是干部的意思,是干部让我带他来的......
那你呢
他突然走近一步,你希望我还俗吗
桃花的香气突然变得很浓。
我......
我的嗓子突然发干,我想你过得好。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伸手摘掉我头发上的花瓣:那就还俗吧。
婚礼办得很简单。
我穿着我娘改的红褂子,他穿着供销社新买的蓝布中山装。
村里人都说,道士娶亲真是稀奇事。
拜堂时,他的手心全是汗,把我的手指都攥疼了。
新房是队里分的土坯房,我特意糊了新窗纸,炕上铺着大红被褥。
晚上闹洞房的人散去后,我坐在炕沿上,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魏青山站在门口没动。
我小声问:累了吧我给你打洗脚水。
不用。
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你先睡。
我咬着嘴唇解开头绳,黑发散了一肩膀。
刚要脱外衣,他突然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我慌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嫂子崴了脚,我去看看。
门砰地关上,震落了门上贴的红喜字。
我呆呆地坐在炕上,听见隔壁传来王淑芬夸张的叫声:哎哟,青山兄弟轻点儿,痒......
夜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我慢慢躺下,把脸埋进新缝的枕头里。
布料上的浆糊味混着眼泪,变得又苦又涩。
天快亮时,魏青山才回来。
我假装睡着,听见他轻手轻脚地躺在了炕的另一头。
中间隔着的距离,宽得能再睡下两个人。
第二天我肿着眼睛起来做饭,魏青山已经去上工了。
王淑芬倚在我家院门上嗑瓜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弟妹起得真早。
她吐掉瓜子皮,青山兄弟天没亮就去给我挑水了。
我攥着锅铲的手直发抖:嫂子脚好了
哪能那么快呀!
她夸张地揉着脚踝,得多养几天。对了,晚上让青山兄弟来给我揉揉药酒,他手劲儿正好。
我把菜刀剁在案板上:你自己没长手不会自己揉吗
王淑芬脸色一变,突然扯着嗓子哭起来:我命苦啊!男人走得早,现在连小叔子的媳妇都欺负我......
魏青山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时,正好看见这出戏。
他皱眉看我一眼,转头去扶王淑芬:嫂子别哭,我送你回去。
那天晚上,魏青山回来得很晚。
我给他留的饭热了三遍,最后都糊在了锅底。
他上炕时带着淡淡的药酒味,我背对着他蜷成一团。
晓燕。
他突然叫我。
我没应。
淑芬嫂子不容易。
他声音很低,大哥走的时候让我照顾她。
我盯着墙上晃动的树影:那我呢
他没说话。
月光照在炕席上,像铺了一层霜。
第二天我去河边洗衣裳,听见几个媳妇在议论:听说昨儿个有人看见魏道士半夜从寡妇院里出来......
我把棒槌砸在石板上,啪地一声特别响。
那群人立刻噤了声。
我蹲在河边使劲搓衣服,搓得手指发红破皮。
回家路上遇见王淑芬,她挎着篮子故意撞我:弟妹,青山兄弟昨儿个可说了,他心里最敬重的人就是我。
我死死攥着洗衣盆:你要不要脸啊

她凑近我耳边,你男人昨晚揉我脚的时候,还夸我的脚好看呢!我抬手要打她,却被人从后面拽住。
魏青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脸色铁青:闹什么回家!
王淑芬立刻变脸,抹着眼泪说:怪我多嘴,惹弟妹生气了......
那天晚上,魏青山第一次跟我发了火。
他把搪瓷缸子重重摔在桌上:为什么要为难淑芬嫂子
我看着他气得发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魏青山,我才是你媳妇。
他愣住了,像是没想到我会顶嘴。
你要是心里没我,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还俗
我声音发抖,就为了名正言顺照顾嫂子
魏青山站在阴影里,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睡吧。
最后他只说了这一句。
我躺在炕上,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眼泪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4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拎着篮子上了山。
道观比从前更破了,门板上全是雨水泡出的霉斑。
我踩着湿滑的台阶走到后院,突然听见王淑芬的笑声。
你轻点儿......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篮子掉在了地上。
顺着半开的窗户往里看,魏青山背对着我站在供桌前,王淑芬衣衫不整地倚在他怀里,手指正解他领口的扣子。
香炉倒在一旁,香灰撒了一地。
王淑芬突然抬头看见我,不但不躲,反而挑衅似的搂住魏青山的脖子:青山,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魏青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等你怀上孩子,我定跟她离婚娶你过门。
我后退时踩断了树枝。
魏青山猛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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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芬尖叫一声往他怀里钻,我却看见她嘴角翘了翘。
雨后的山路特别滑,我跌跌撞撞往下跑,树枝刮破了袖子也顾不上。
魏青山在后面追:你听我解释!
我转身抓起一把湿泥砸了过去:滚回你的道观去!
他站住了,道袍上沾着泥点,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
我突然发现,这个我曾经拼了命也要追着的人,现在看起来这么陌生。
回到家,我翻出结婚时穿的嫁衣,一把扔进灶膛。
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我眼睛发疼。
魏青山傍晚才回来,站在门口不敢进。
我拿出早就写好的离婚书拍在桌上:签字。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你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我的声音在发抖,魏青山,我杨晓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从山上带下来。
他手指攥得发白:离了我,你一个村姑怎么活
我转身从炕席底下抽出几本皱巴巴的书:看见了吗我在复习功课。今年冬天我要去考学,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似的,上下打量了半天:你连初中都没念完......
用不着你管!
我把钢笔塞进他手里,签字!
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
魏青山突然抬头:我不同意。
我冷笑:那我去公社告你乱搞男女关系,你猜组织上会怎么处理
他脸色一下子变了。
王淑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喊:青山兄弟,我肚子疼......
魏青山看看她,又看看离婚书,最后重重地签下了名字。
我拎着包袱出门时,王淑芬正得意地冲我笑。
我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捡我不要的垃圾,你很得意
她扬手要打,被我一把抓住手腕:我劝你省省力气。等他发现你根本怀不上孩子的时候,看谁更惨。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媳妇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挺直腰板走过去,听见她们小声议论:听说要离婚了......
活该,谁让她非要招惹出家人......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们:是啊,我活该。不过你们记住,今天是我杨晓燕不要他魏青山了。
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往镇上走。
风吹起我的头发,桃红色的头绳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走到半路,雨又下了起来。
我站在岔路口,左边是回娘家的路,右边是通往镇中学的方向。
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我抹了把脸,大步朝右边走去。
5
镇中学的门房大爷拦着不让我进。
姑娘,你找谁
他推了推老花镜,上下打量我湿透的衣裳和手里的包袱。
我……我想找老师问问考学的事。
我攥紧包袱皮,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
大爷摇摇头:现在都开学两个月了,哪有这时候来问的
我站在原地没动:那我就在这儿等到放学。
雨越下越大,我蹲在传达室屋檐下,看着学生们撑着伞进进出出。
他们穿着整齐的蓝布制服,怀里抱着书本,说说笑笑地从我面前经过。
有个女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要饭的小乞丐。
天快黑时,一个穿灰布中山装的男人从教学楼出来。
他撑着一把黑伞,腋下夹着几本书。
沈老师!
门房大爷喊住他,这儿有个姑娘说要考学,等半天了。
那人抬头看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很温和:你是……
我慌忙站起来,包袱不小心掉进了积水里:我叫杨晓燕,想……想问问怎么报名考试。
他弯腰捡起我的包袱,跟我来办公室说吧。
沈老师的办公室很小,靠窗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自己坐在对面翻看我的户口本和离婚证。
初中毕业了吗
他问。
我捧着搪瓷缸子摇头:只念到初二。
现在想考什么
大学。
我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他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抬头看我:有难度。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知道我笨……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突然笑了,我是说,需要补的课很多。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轻。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有几道细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
你住哪儿
他合上本子。
我攥紧湿漉漉的衣角:还没找地方……
他沉吟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教职工宿舍还有间空屋子,你先住下。
这怎么行!
我慌忙摆手,我、我可以去亲戚家……
杨晓燕同志。
他推了推眼镜,你要是真想考大学,就得抓紧时间。现在离高考只剩七个月了。
那晚我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屋顶漏雨的滴答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起来点灯,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摞旧课本,最上面是本《代数》,书页泛黄但很平整,扉页上写着:沈知远,1977级北大哲学系。
天刚亮我就爬了起来,蹲在走廊上生炉子煮粥。
沈老师开门时吓了一跳:这么早
我搅着锅里的米粒:我想今天就开始学。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米放少了,这样煮不稠。
晨光透过雾气照进来,他的侧脸线条格外清晰。
我偷偷数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一、二、三……
看什么呢
他突然转头。
我慌得差点打翻锅盖:没、没……
他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先吃包子,粥留着中午喝。
早上,我去水房洗脸时遇见早起的老校长。
他眯着眼看我:你就是沈老师那个女学生
我点点头,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
有意思。
老校长拎着暖壶走了,北大高材生,跑咱这小地方教媳妇识字。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毛巾掉进了水池。
沈老师来上课时,我故意坐在最后一排不看他。
放学后他拦住我:今天怎么了
您为什么来这儿教书
我盯着他洗得发白的袖口,北大毕业,应该留在北京啊。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因为有人告诉我,教育可以改变命运。
谁说的
一个放羊的小姑娘。
他笑了笑,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您认识我
1976年夏天,我在隔壁村插队。
他望向窗外,有天看见个姑娘举着鞭子追狼,把羊群护在身后,可厉害了。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那年干旱,狼群下山,我确实赶跑过几只……
后来听说你嫁人了。
他把课本塞进公文包,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形。
我耳朵尖发烫,赶紧转移话题:沈老师,这道题我不会。
他凑过来看练习本,这里要换元……
淡淡的墨水味混着香皂的气息,我突然发现,原来男人身上不只有香灰和药酒的味道。
入冬前,公社来了通知,允许社会青年报名高考。
我填表时手直发抖,沈老师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把你名字写工整,这是要进档案的。
我咬着笔杆问: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那就再考。
他递给我一张崭新的准考证,杨晓燕,你比你自己想的要聪明得多。
考试那天特别冷,考场外积了厚厚的雪。
沈老师骑着自行车送我,车把上挂着灌满热水的玻璃瓶。
别紧张。
他帮我整了整围巾,就当平常测验。
我点点头,转身往考场走。
他突然叫住我:等等!
怎么了
我回头看他。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钢笔水够吗
考完最后一科出来,我看见他站在校门口的杨树下,肩头落满了雪。
怎么样
他接过我的文具袋。
我哈着白气跺脚:数学最后两道题没做完……
没事。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我旁边,饿了吧供销社今天有肉包子。
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深一浅,慢慢消失在暮色里。
6
一个月后,我蹲在教职工宿舍门口择豆角。
沈老师拎着个牛皮纸袋从外面回来了。
通知书到了。
我猛地站起来,豆角撒了一地:真的
他递给我那个纸袋,嘴角微微上扬:自己看。
我手抖得拆不开封口,最后还是他帮我撕开的。
薄薄一张纸上,北京大学四个红字晃得我眼睛发酸。
我……我考上了
我抬头看他,声音直发颤。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嗯,还是中文系呢。
我攥着通知书又哭又笑,眼泪把纸上的墨迹都晕开了。
沈老师轻轻拍我的背,别把通知书弄花了,还要交到学校存档。
我赶紧用袖子去擦,结果蹭得更糊了。
他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帕:用这个。
手帕是浅蓝色的,角落绣着朵小兰花,洗得有些发白。
我攥着它不敢用力,生怕弄脏了:洗干净还你。
送你吧。
他转身往屋里走,就当毕业礼物。
晚上我煮了面条,还特意煎了两个荷包蛋。
沈老师吃得很快,吃完就忙着帮我收拾行李。
不用带太多。
他把我的几件衣服叠得方方正正,北京什么都能买到。
离村那天,全公社的人都来送行。
快到村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魏青山站在老槐树下,道袍换成了普通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布包。
他瘦了很多。
晓燕,听说你要去北京
我下意识往沈老师身后躲了躲:嗯。
魏青山盯着沈老师看了很久,突然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
沈老师往前一步,把我完全挡在身后:魏同志,请注意言辞。
我们夫妻说话,轮不到外人插嘴!
魏青山猛地提高嗓门,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我气得浑身发抖:离婚证还在我包里呢,谁跟你是夫妻
魏青山脸色一白,突然把布包塞过来:给你做的干粮,路上吃。
布包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枣泥味。
我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不用了,沈老师准备了。
魏青山的手悬在半空,青筋暴起: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
我抬头看着这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男人,我只是后悔把真心喂了狗。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班车鸣着喇叭开过来,沈老师轻轻推了推我的后背:上车吧。
我最后看了眼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转身踏上踏板。
魏青山突然冲过来扒住车门:晓燕!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售票员不耐烦地按喇叭:走不走啊
沈老师一个箭步跨上车,把我和魏青山隔开:师傅,开车吧。
班车转过山坳,熟悉的景色彻底消失。
到北京时,我腿软得差点摔倒。
沈知远一手拎着行李,一手虚扶在我背后:小心台阶。
他突然停下脚步:看,那就是你要生活四年的地方。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远处北京大学的牌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猛地捂住嘴,眼泪又涌了出来。
傻姑娘。
沈知远笑着摇头,哭什么
我……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我就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忽然伸手,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水:不是梦,杨晓燕。这是你应得的。
校园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我们穿过长长的林荫道,路过波光粼粼的未名湖,最后停在一栋红砖楼前。
女生宿舍到了。
沈知远把行李递给我,我住教职工宿舍,有事可以去找我。
我抓着行李带不撒手:你……你不回镇上了
我请了长假。
他推了推眼镜,系里让我回来带几门课。
我鼓起勇气,那我在学习上遇到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你吗
他笑了,随时都可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抱紧行李,突然觉得北京八月的风,原来也可以这么温柔。
7
开学第一周,我的腿都快跑断了。
图书馆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沈知远带着我穿梭在书架间,时不时抽出一本书:这本适合入门……这个版本的注释比较全……
我抱着一摞书跟在他身后。
转过一个拐角时,突然听见有人喊:老沈!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使劲拍沈知远的肩膀: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招呼
临时决定。
沈知远笑着接过我怀里的书,介绍一下,这是我学生杨晓燕。
学生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是你放弃留校机会也要回去等的那个
我的脸突然烧了起来。
沈知远轻咳一声:张教授,您记错了。
我记性好着呢!
张教授凑近我,小姑娘,你不知道吧当年哲学系要留他,他非要回那个小县城,说什么……
张教授!
沈知远打断他,您不是要开会吗
等张教授走远,我小声问:你真的为了等我......
别听他胡说。
沈知远推了推眼镜,我只是更喜欢基层教学。
可他的耳尖却红的要命。
十月底,学校举办新生晚会。
张秀芳非要给我化妆,还翻出一条红裙子:穿这个!保证惊艳全场!
我别扭地扯着裙摆:太招摇了......
怕什么!
她往我脸上抹腮红,听说今天好多学长要来呢。
礼堂人声鼎沸,我缩在角落喝汽水。
突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同学,这里有人吗
是个高个子男生,白净脸,笑起来有酒窝。
我往旁边挪了挪:没有。
我叫王志刚,物理系的。
他递过来一包瓜子,你是......
杨晓燕。
我没接瓜子,中文系。
他锲而不舍地找话题,从家乡特产聊到食堂饭菜。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不停往门口瞟。
等人
王志刚问。
我刚要回答,礼堂门突然开了。
沈知远穿着件深蓝色中山装走进来。
我下意识站起来,红裙摆扫翻了汽水瓶。
小心!
王志刚伸手要扶我。
沈知远快步走过来,抢先一步抓住我的手腕:没事吧
他的手心很热,贴在我皮肤上像块烙铁。
我摇摇头,汽水已经洒了一地。
王志刚看看我,又看看沈知远:这位是......
我老师。
我抽回手,裙子上沾了块深色水渍。
沈知远递给我一块手帕:擦擦。
那块浅蓝色的手帕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的小兰花有些脱线。
我攥着它,突然想起他当年送我时的表情。
晚会结束后,沈知远坚持送我回宿舍。
秋夜的校园很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小路上。
他突然开口,那个男生,是在追求你吗
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可能吧。
大学里会遇到很多人。
他声音很轻,多接触不是坏事。
我停下脚步:你希望我跟他好
月光照在他脸上,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如潭水。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他突然别过脸: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有更多选择。
沈知远。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你看着我。
他慢慢转回头,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
他眼神闪躲,最终只说了一句:宿舍要关门了。
那晚我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张秀芳在对面床嘟囔:干嘛呢床板都快被你晃散了。
我盯着天花板:秀芳,你说师生恋......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跟沈老师
嘘!
我抓起枕头扔过去,小点声!
张秀芳光脚爬到我床上,兴奋地压低声音:我就知道!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真的
我揪着被角,怎么不一样
怎么说呢......
她歪着头,像看着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生怕碰坏了似的。
我暗自窃喜。
第二天一早,我在教学楼门口堵住了沈知远。
他抱着一摞作业本,看见我时明显怔了怔:这么早
我有话跟你说。
我深吸一口气,昨晚的话没说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作业本边缘:什么话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
作业本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沈知远僵在原地,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弯腰去捡本子,听见他说:杨晓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我把作业本塞回他怀里,我喜欢你,从你给我补课那天就喜欢。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小,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抓住他的袖口,我离过婚,吃过苦,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突然变得柔软:给我点时间,好吗
8
沈知远躲了我整整一周。
他的课突然换了代课老师,图书馆也见不到人影。
我蹲守在教职工宿舍楼下,直到看门大爷告诉我:沈老师去外地开会了,下周才回来。
张秀芳咬着铅笔头给我出主意:写封信塞他门缝里
我摇头,把脸埋进了课本里。
十二月的北京突然降温。
我裹着单薄的棉袄去上课,冻得直打哆嗦。
下课铃响,班长叫住我:杨晓燕,门口有人找。
我以为是张秀芳,抱着书跑出去,却在走廊尽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知远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你回来了
我愣在原地,书差点掉在地上。
他快步走过来,鼻尖冻得发红:刚下火车。
我们站在走廊拐角,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
他低头看我单薄的衣裳,眉头皱了起来:怎么穿这么少
没想到突然降温......
我搓了搓手指,你找我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件崭新的藏蓝色棉衣:试试合不合身。
棉衣内衬是柔软的绒布,领口还缝着毛边。
我套上袖子,闻到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
暖和吗
他伸手帮我整了整领子。
我点点头,好奇地问:为什么给我买这个
上次......
他顿了顿,上次你说的话,我考虑了很久。
走廊里的学生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俩站在窗前。
他推了推眼镜,如果你以后后悔......
我不会!
我急得去抓他的袖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手突然覆在我手背上,手心温热:我知道。
三个字,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我心里紧锁的门。
元旦前夕,学校组织去香山郊游。
沈知远作为带队老师,特意走在队伍最后面。
我假装系鞋带,慢慢落到队尾。
累不累
他递给我一个军用水壶。
我喝了一口,是温热的蜂蜜水:你准备的
嗯。
他接过水壶,小心台阶。
香山的红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蓝天。
同学们三三两两散开野餐,我和沈知远找了块石头坐下。
他从背包里掏出饭盒:趁热吃。
饭盒里整齐地码着饺子,还冒着热气。
我咬了一口,是白菜猪肉馅的:你包的
嗯。
他耳朵尖有点红,第一次做,可能馅儿有点咸。
我一口接一口地吃,直到饭盒见底:好吃。
他忽然伸手,用拇指擦掉我嘴角的油渍:慢点,没人跟你抢。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我们都愣住了。
他的手指僵在我脸颊边,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我小声问,沈知远,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我的手:你说呢
我的手心沁出汗水,却舍不得抽出来:师生
不止。他笑了笑,摩挲着我的指节,是恋爱关系。
9
四年后。
我站在毕业典礼的队伍里,不停地踮脚张望。
张秀芳拽了拽我的学士帽:别看了,沈老师还在支教呢,他说了今天赶不回来。
万一呢
我调整着脖子上的蝴蝶发卡,他说尽量赶最后一班火车。
散场后,我独自抱着证书在未名湖边发呆。
同学,能帮我们拍张照吗
一对情侣递过来相机。
我勉强笑笑,接过相机。
取景框里,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笑得灿烂。
按下快门的瞬间,我突然想起沈知远说过要带我来未名湖划船,可整整四年,这个承诺一直没实现。
回到宿舍,我盯着墙上那张藏区孩子们画的涂鸦发呆。
沈知远的支教任务结束后,又接下了第二批任务。
我们靠着书信往来,字迹越来越熟悉,面容却越来越模糊。
杨晓燕!
张秀芳风风火火闯进来,你猜谁来找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沈老师回来了
不是。
她神秘地眨眨眼,是藏区来的电报!
薄薄的电报纸上只有一行字:毕业快乐。我在拉萨等你。沈。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墨迹在泪水中晕开。
你要去
张秀芳问。
我把毕业证书塞进行李箱:明天就走。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驴车,整整五天我才到拉萨。
高原反应让我头痛欲裂,可站在布达拉宫广场上时,我却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晓燕!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沈知远穿着藏青色衬衫朝我跑来。
他晒黑了不少,下巴上还冒着青色的胡茬,可眼睛还是那么亮。
你怎么......
我嗓子发紧,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我天天来等。
他接过我的行李,手指擦过我的手背,总算等到了。
他带我穿过熙攘的八廓街,拐进一条安静的小巷。
院子里种着格桑花,几个藏族小孩正在玩石子。
沈老师!
孩子们扑过来,好奇地打量我,这是你说的那个姐姐吗
沈知远耳根微红:嗯,是的。
晚饭是他亲手做的,青稞粥和牦牛肉干。
我饿极了,连喝两碗才抬头:你说等我来,是有什么事
他放下碗,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学校缺语文老师,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留多久
至少一年。
我望着他被高原阳光晒得发红的脸颊,突然问: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那我跟你回北京。
沈知远。
我放下碗,这四年,我给你写了九十八封信。
我都留着。
他轻声说。
你只回了六十三封。
屋外起风了,格桑花在窗边轻轻摇晃。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本来想等明天带你去纳木错再给的。
布包里是一枚银戒指,样式简单,内侧刻着藏文的吉祥。
杨晓燕。
他声音发颤,你愿意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吗不是作为老师的学生,是作为......
我愿意。
我笑着打断他。
10
婚礼当天。
藏族阿妈们帮我穿上崭新的藏袍,腰间系上五彩的邦典。
张秀芳特意从北京赶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包:新婚快乐!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我扒着窗户往外看,沈知远穿着藏蓝色西装,正被学生们围着要喜糖。阳光落在他身上,连发梢都在发光。
别急!
他手忙脚乱地分糖果,等新娘子出来......
话音未落,一个小姑娘突然指着远处尖叫:快看!
人群安静了下来。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坡上站着个穿道袍的身影。
魏青山拄着木杖,远远望着这边。
张秀芳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要不要叫人......
不用。
我放下窗帘,他要是想闹事,早就来了。
婚礼很简单。
我们在格桑花田里摆了几张长桌,孩子们唱着藏语祝酒歌,老校长通过电报发来贺词。
沈知远给我戴上他亲手编的花环,指尖微微发抖:真好看。
你紧张吗
我小声问。
他耳根通红:嗯。
交换戒指时,我突然发现山坡上那个身影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木杖斜插在土里,上面挂着串褪色的桃木珠。
傍晚,乡亲们在院子里跳锅庄。
沈知远被灌了不少青稞酒,走路都有些晃。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婚房。
我靠在他怀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沈知远。
我仰头看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记得。你赶狼那次。
我得意地戳戳他的胸口,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青稞酒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忽然打横抱起我,吓得我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报仇。
他把我放在床上,俯身压了下来,忍了这么多年,不想再忍了。
晨光微熹时,我被一阵诵经声吵醒。
推开窗,看见魏青山盘腿坐在远处的山坡上,面前燃着一堆桑烟。
风吹散烟雾,他的身影时隐时现。
沈知远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要请他过来喝杯茶吗
我摇摇头,轻轻关上窗户:尘归尘,土归土。
我们在藏区又留了半年。
每天清晨,沈知远都会在院子里读诗给我听。
傍晚我教完课回来,总能在门口闻到饭菜香。
有时候是青稞饼,有时候是他学着做的川菜,虽然总是咸得发苦。
离开那天,孩子们一直送到山口。
一个小姑娘哭着往我手里塞了幅画:两个大人牵着个小孩,站在北大校门口。
等你们有了小宝宝,记得带他回来看我们!
她抹着眼泪说。
沈知远蹲下来给她擦脸:一定。
火车驶出站台时,我靠在窗边,看着雪山渐渐远去。
沈老师。
我戳戳他的肩膀,回北京第一件事做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凑到我耳边:带你去未名湖划船。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
我靠在他肩上,听着铁轨规律的哐当声。
突然觉得,这一路走来,所有的风雪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