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狱边界,一袭丹青色身影伫立在界碑前,默然无语。
眼前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任谁看到都得缓缓。
只见界碑上大字写着,入神狱者生生世世在此轮回,生死不得出。
旁边有小字,歪歪扭扭写着,此处风俗不兴打孩子,因为你会生生世世在此长大。
旁边还有小字,秀丽规整。注:善待女子。你不能保证下辈子投生此处还是男的。
旁边的旁边还有小字:
对忘忧谷里的动物好点,它可能是你爹。
人妖平等,可以通婚,通商,通宵打牌,禁止一切种族歧视。
宁可得罪神狱长,也不要得罪她身边的紫烟!
神狱结界只进不出,不要闯!不要闯!不要闯!
.....
界碑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对新人的...呃...忠告。
丹青色身影,看得很认真,嘴角慢慢扬起,勾勒出温柔的弧度。
风来,他头上的橘色发带陡然飞起,好似沉寂的生命突然旋转出瑰丽的舞步。
他抚着界碑上的大字,喃喃自语。
翎曦,我来了。
1
我叫翎曦,在神狱开面馆。
原本只是个面摊,自打紫烟当了我的账房,我的面摊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很快升级成富丽堂皇的面馆,完全是紫烟喜欢的风格。
什么神狱长秘制,上古仙方,神火慢熬二十四时辰汤底,诸如此类的名头,紫烟那是张口就来,源源不绝。
我就觉得她很扯,什么玩意儿能经得起我神火烧二十四时辰。
就像刚刚那位公子。
火苗刚窜到他身上,就烧得灰飞烟灭了。
要说这公子也是有眼无珠,没看到他拉着紫烟手不放的时候,周围人缩着脖子闷头吃面,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嘛。
而紫烟只是淡定扯下遮眼的缎带,紫雾一般的眼眸略扫了扫。
采花大盗,虐杀十六人,被追杀,误入神狱。
公子听到自己的秘密轻轻巧巧从紫烟口中说出,脸色越来越难看。
周围食客恨不得缩成鹌鹑了,生怕对上紫烟的目光,余光也不行。
只有小四喜那个破孩子,蹲我们边上,边吃边看热闹。
神火顷刻把人烧得灰飞烟灭,再也入不了轮回。
那些枉死他手中的冤魂,也能瞑目了。
紫烟重新覆上缎带,遮住眼睛。众人松了一口气。
她手里算盘对着烧坏的桌椅板凳,噼里啪啦一通响。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紫烟妩媚一笑,本店即将重装升级,届时推出新品黯然销魂面,还请各位广而告之,赏光品尝。
众人的心彻底死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连连应是。
看他们和紫烟谈笑风生,宾主尽欢的样子,我非常深刻地理解了紫烟那句话。
在神狱长的面馆,吃的不是面,是人情世故。
给我一碗面,一两粗面,一两细面,一两不粗不细,一两又粗又细。一两长而不断,一两短短相牵。
面馆静了静,呦呵,谁敢来找茬。
我循声望去,一抹丹青色身影款款落座。
他眉目清冷,笑意却温柔,橘色发带垂在身后,让他的温润染上几分明艳。
不得不说,这发带和我的橘色衣裙挺配的。
而他从容等待的样子,好像一碗面,本该如此。
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做这样一碗面,你要等很久。
他认真地望住我。
多久都行。
2
待一碗面做好,面馆里的人都散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要有秘密,我就看得到,而他一点秘密都没有。
他有神的气息,你的眼睛是不是对神不灵了
紫烟斜睨我一眼,幽幽说道:你把银子埋在......
打住。我赶忙捂住紫烟的嘴。
对面的人轻咳一声,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和紫烟。
我讪笑: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们。
堂而皇之坐人家对面聊八卦,在神狱长的面馆,你要习惯。
紫烟拉开我的手,语气少有的沉静,一个完全没有秘密的人,我从未见过。现在这个,过往干净的就像……从没活过。
神狱存世至今已三百年。
三百年了,有神来,有人来,有妖来,既入神狱,便成囚徒,生生世世不得出。
但凡自愿入此绝境的人,不一定有罪,但一定有故事。
一个仿佛从未活过的人,岂不是既没罪,又没故事
唉,神生有点苍白呀。
我不由放缓语气,问道:你是谁因何入神狱
男人清冷的眼眸定定望着我,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是青梧。
他看我的眼神……我们之前认识么
没等我再问,紫烟失声惊呼,青梧神君。
我:很有来头
紫烟压低声音:上古有清心神树,名青梧,守洛川之巅。人心不足,欲海横流,幸有神树镇守。千万年来,消天地弥漫之欲气,还世间清明。
他恐怕不仅消天地欲念,连自己的欲念都没放过……
一个毫无欲念的人,什么都无所求,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想隐藏,又哪来的秘密呢。
我重新审视他,他的血脉,呼吸,心跳统统是平静的,不,是没有一丝波澜的寂静。
寂静如死,却始终笑得温柔。
青梧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神呢
翎曦,你的神狱要有麻烦了。
啊
他眉心显现出树叶纹样,蓝色光芒流转,贴向我额头,蜻蜓点水般又退开。
我有点懵,这是外面新时兴的礼节么
青梧指向窗外的天空,我迷茫地看过去。
安静的夜空仿佛被撕裂了,我的眼睛好像破除了万千迷障,看清了滚滚红云奔流天际,宛若万马嘶鸣的欲天孽海。
弥天的欲望,往往酝酿着逆天的阴谋。
神狱要出大事了,我信了。
3
说起来,千年一遇的血月之夜即将来临,彼时至黑至暗,邪气横生,乃施展邪术的最佳时机,约莫有人要借机搞事情。
面馆重装升级,暂时歇业。
我借机四处采买,把人妖聚集的地方细细巡视了一番。
紫烟借口邀请贵客参加开业典礼,把几个有能力兴风作浪的大妖拜访了一遍。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动。
要说异样,那就是我的面馆重新开张后,一单生意也没有。
不对劲。
神狱长的面馆重新开张,不来吃面,也得来吃人情世故。
紫烟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嘟囔着:上古神树,清心化欲,果然名不虚传。
如此局面,不过因青梧神君去了趟神狱长街。
长街喧嚣,两旁商铺林立,是神狱最为热闹的地方。
说书先生又在讲神狱长舍己为人,用自己一半元神重燃人界火种,救万民于凛冬,免世人沉沦黑暗的故事。
他咋不说,我用另一半元神铸造神狱,封印火种,诅咒世人胆敢进入,生生世世不得出呢。
紫烟说,说书先生说的不是书,是人情世故。
总之,青梧神君听人情世故听得很认真。
没发现过往的少女,二楼茶舍推窗的姑娘,摆摊卖首饰的小娘子……长街上所有女子都注意到了他。
一朵粉色桃花轻飘飘地飞到青梧面前,化作一个妙龄少女的头像,少女朱唇轻启,银铃般的嗓音说道:我叫小桃,在前面的繁花茶舍,恭候公子。
青梧轻笑,不做理会。
可这一笑像是春风过境,百花闻讯竞相开放。
梅花,梨花,杏花,红花,白花,黄花……全都飘然而至,每一朵都是一个热情的邀约。
神狱人、妖混居,横竖入了神狱都是出不去的囚徒,谁也别瞧不上谁。
妖会术法,人有巧思,倒让他们互通有无,很是捣鼓出一些花样来。
青梧无奈地摇摇头,缓步向前,蓝色的波纹自他脚下荡漾而出。
当他走过长街,回头再看。
百花凋谢,情亦消。街市冷落,欲难寻。
情欲,食欲,购物欲乃至赚钱的欲望……青梧神君出手,欲念俱散。
这是我拜托青梧神君的事情,只盼他消欲散念,让搞事情的人歇了心思,错过血月之夜,便可弭患于无形。
4
面馆里,紫烟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欲望消除还会再生,过些日子就好了。
青梧翩然落座,含笑说道。
紫烟吓得跳起来,慌忙拉开和青梧的距离,看青梧的眼神充满敬畏。
身为大妖,紫烟虽然战斗力为零,但直觉敏锐,已经意识到青梧身上散发的淡淡草木香,是他由内及外的净化之力,先消己念,再散他念。
紫烟几天来因着商讨血月之夜的事,与青梧接触颇多,已经被净化的心无所向,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了。
青梧对紫烟的忌惮恍若未觉,只笑盈盈的看着我,说道:
一碗面。一两粗面,一两细面,一两不粗不细,一两又粗又细。一两长而不断,一两短短相牵。
可说着说着,青梧温柔的语调冷肃下来。
他面上始终温柔的笑意散去了,望住我的眸子中闪烁的光破碎了。
完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也破碎了。
我抹掉流出来的鼻血。
如果我解释,不是因为美色当前,可信不
突然,躲出去的紫烟步履生风地进来:快看外面。
我随意往窗外看去。
我立正站好,看。
我揉揉眼睛,看。
穷......奇!
好吧,我知道谁在整活儿了。
复活早就灭亡的上古凶兽穷奇是吧,这事儿除了凶神良苒,谁能干出来!
我的神狱里都住着些什么祖宗啊!
青梧若有所思:看来,施展邪术也不用非等到血月之夜。
5
它们很乖的。长翅膀的小老虎温顺的窝在凶神良苒的怀里,而良苒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的对我说:它们可以一天只吃一个人,半个也行。
在神狱,死了的人转世后还会投生神狱,长大了再被吃掉,又死了,再转生,再长大,再吃掉......循环往复,无穷尽也。
良苒越说越激动,眼睛里藏着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如果不考虑她天衣无缝的吃人计划,女孩儿还是很可爱的。
可惜妹子虽萌,却是变态。
她重新定义了神狱——一个拥有循环再生资源的饲料厂。
哇喔,我可去你的吧。
神火从天而降,我屏气凝神操纵火球追击穷奇。
数十只穷奇一改刚刚人畜无害的样子,凶猛地向我扑来。
中火转大火,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五只……保证个个外焦里嫩。
良苒红了眼,翎曦,人族害你失去半个原神,永生囚禁于此,你何苦还要袒护他们!
唉,活得久,知道得多,心眼子也多。
凶兽族群为祸世间,害你失去神格,无法再回家园,你何苦还要复活它们。
手上火球接连抛出。
良苒红了眼,冷了脸,开始下狠手抽我鞭子。
我怀疑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她初入神狱时,我们也有过短暂交集。
可惜,每每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她始终觉得天道不公,自己十万臣民灭得冤枉。
凶兽残暴,人亦诡诈,天地之大凭什么容不下她的凶兽呢。
直到我说,若不是她纵容放任不加约束,未必走到全灭的一步,貌似戳了她的肺管子,自那后再不曾同我相见,自隐去了神狱的忘忧谷。
她一隐百年,我竟不知她执念如此之深。
我本就元神破损,很快不敌。神狱与我元神相连亦受波及,已有零星神火从天而降,不知落到哪去了,远远燃起几处烟雾,我心里越发急了。
紫烟的救兵搬到了没有啊。
我应对越发吃力,伤上加伤,血流如注。
突然,最后几只正向我扑来的穷奇仿佛被什么贯穿,瞬间化为齑粉。
我转身去看,青梧出现在不远处。
他依旧温柔地笑看我,只是平静的眼眸翻涌起我看不懂的绝然。
良苒见他,愤然怒吼:多管闲事!若不是你净化欲念想阻挠我,我何必提前行事。若等到血月之夜复活它们,会有充沛的邪气注入,力量会更强大,绝不会这样轻易死掉。都~怪~你!
刚刚复活的穷奇转眼成空,良苒疯魔了,她祭出全部神力,不管不顾地轰向我们。
那一瞬,我下意识挡在青梧身前,好像某种习惯。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良苒的力量悉数湮灭,而她自己好像被万剑凌迟,全身上下皮开肉绽,哀嚎着倒下。
我回头盯住青梧,他眉心的蓝色纹样变得腥红,双眼幽深,盛满肃杀,看得我心惊。
我直觉青梧很不对劲,大声唤他:青梧,快住手。
可青梧恍若未觉。
突然,一道神力传至,打断了青梧的法术。
青梧呕出一口血,人好似如梦初醒。
地上的良苒晕死过去,翩然而至的人将她抱起,珍爱地拥在怀中。
气喘吁吁的紫烟蹒跚赶来。
呃……紫烟搬的救兵……
确定是我方的!
6
紫烟搬的救兵是沧澜上神。
自打他进神狱就把自己关在一方小院里,一步都未踏出,坐的那叫一个狱中狱。
紫烟曾对他百般好奇,说一个神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自苦。
故而三天两头去爬墙头,希望能看沧澜上神一眼,欣赏一下他的秘密。
神的墙头那么好爬的
看到动不动被禁制伤得鼻青脸肿的紫烟,我也很不解,究竟得有多强烈的八卦之心,才会让她如此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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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紫烟失魂落魄地回来,又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我同她说话,她游魂似的,自顾自地胡说八道。
你呀,忘了也好。
说得好听是神狱长,说白了,你就是这神狱的头号囚犯。
你情愿用一半元神画地为牢,得受过多大刺激啊。
你忘掉的过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忘了好,忘了好啊。
我:......
没办法辩白,可能因为元神破损,入神狱之前的事儿我全然不记得。
我用元神重燃火种,建造神狱的事儿,还是听入神狱的说书先生讲的。
后来不知紫烟从哪寻了条绸带,覆眼再不肯随意窥探秘密,说有些秘密,看了便伤了心。
如今,沧澜上神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便抱起了良苒,将她带回了紫烟当年怎么也爬不进的那个小院,不知紫烟会不会又伤了心。
我:紫烟,抱抱。
紫烟一脸你有病,你有大病的神情。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姐们儿很行啊,拿得起,放得下。
但我是真的不行了。
眼前一黑,一个冰凉的怀抱接住了我。
是青梧。
可他身上的草木香,没有了。
7
醒来时,我在自己的卧房里,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元神残缺,要不是良苒为复活穷奇献祭力量,伤了根本,我支撑不了那么久。
好在沧澜上神挡住了坠落的神火,并没有旁人受伤。
本以为上神终于踏出他那方小院子,为苍生而来,没想到是为了良苒。
苒苒逆天而行,自有因果。若有天罚,我代她受。
穷奇还未伤人,已全部诛杀,神火我帮你控制住了,功过相抵,苒苒我带走了。
沧澜上神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何况良苒与他……还有账要算。
至于青梧,我想起他额头腥红的纹样,凌迟良苒的手段,消失的草木香……
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堕魔了。
他失去了净化之力,拥有了更为凶悍的力量。
是为了帮我么
青梧,青梧,我脑子里现在都是青梧。
昏睡的时候,迷迷蒙蒙,感觉有股力量涌入我的身体,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也随之浮现,一会儿是我在煮面,一会儿是守在面摊里等待的青梧,一会儿是漫天黄沙,枯枝孤木。
门吱嘎一声响了。
青梧走进来。
我本想问他,何故做到如此地步
可话到嘴边却是你头上的发带,去哪了
他头上的发带,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由不得我不在意。
青梧温柔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橘色发带顺着我的发丝垂落。
青梧:物归原主了。抱歉,可能会让你想起一些事情。
初见时,青梧发现我不记得入神狱前的事儿,曾问过我,可想找回记忆。
我当时回答,不想。
我选择入神狱,如有未尽的缘,也是我辜负了。我已成为世人传颂的救世主,没道理既要又要。
前尘尽断,忘便忘了。
青梧垂眸,只淡淡应道,也好。
如今发带系在我的头上,熟悉的力量在我身体里运转,残缺的元神慢慢丰盈,青梧说我会因此想起一些事情。
他一直系在头上的发带,里面竟蕴藏着我的元神。
8
因着元神注入,我的伤恢复迅速。
只是脑海里破碎的记忆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感觉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迫切的想要记起来。
紫烟说她平日也看些书时,我没有太惊讶,谁还没点高雅的爱好呢。
紫烟带我来到言真神君的书斋时,我没敢太惊讶,因为立在书架旁的言真神君严肃得吓人。
此时,紫烟的人情世故更加具象化了,她居然和端方耿直的言真神君都能攀上交情。
言真神君是神界史官,入神狱开了书斋,名为真言,只卖史书,三界史均有涉猎。
坊间传闻,言真神君这里的史书,与外头看到的多有不同。
曾有人界来的一老者,在神君书斋里翻翻找找,看了三天,而后捧着书卷喃喃自语原是如此,竟是我错了,回家后没过几天便郁郁而终。
言真神君虽未言明为何入神狱,但冲他那些不在乎胜利者心情的史书,外面也的确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没等我寒暄,言真神君信手翻转,一枚双瞳图样玉佩浮在手心。
此乃我族神器【眼见为实】,通过它可以回到过去的某个场景。
但它有个限制。你一个人回不去。
一人之见,多片面,多人之见,尚可实。
你至少要找两个当年也在场的人,可重现你们共同见证的景象。
言真神君竟有这种东西,难怪他们一族写的史书总被雪藏。
可即便有我和青梧在此,也还差一个见证人啊。
突然,双瞳玉佩亮起了光芒,竟绕开书架自己飘走了。
它晃晃荡荡飘向一个小孩子,在他身边停下来。
言真神君:这就是三百年前,曾与你们有交集的第三个人了。
小孩迷茫地抬起头,竟然是小四喜那个破孩子。
我:......
紫烟:他才九岁。
言真神君:转世也行。
9
双瞳玉佩光芒大盛。
我感觉自己飘飘忽忽,仿佛陷入一场漫长真实的梦。
街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一抹丹青缓步而来,风华无双。
随着他的到来,沸腾的街市慢慢冷却下来。
有他在的地方生意就不好,街市上的店铺时日久了已经摸索出了这条铁律,故而总是不欢迎他的。
橘色发带坠在乌黑的发髻上,随风飘舞,一身橘色长裙衬得我面如皎月,身姿窈窕。
彼时的我守在空荡荡的面摊前,招呼逐渐走近的青梧。
你把我的食客净化没了,罚你来吃。
青梧略微怔愣,随后嘴角弯起温柔笑意,悠然落座。
我转身去煮面,正巧撞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偷偷把手伸向菜篮子。
我转而调笑青梧:你不行啊,还有个想偷东西的漏网之鱼呢。
青梧并不当真,笑问道:姑娘想我把他的欲念散干净
别!还有吃的欲望,对生活就有希望,不管多难也能活下去。
青梧笑盈盈点点头,站起身:那我得走了,我离他越近,他的欲念散得越快。
未及挽留,青梧步入街道,丹青色的背影越行越远。
长街冷冷清清,好像只为了将他隔绝于人世的热闹之外。
我突然追出去几步大喊:你晚上来吃面,我晚上不做生意,只等你。
10
而后很多个夜晚,青梧都会来我的面摊。
小乞丐当了我的帮工。
青梧来的时候,他便躲到边角去,在青梧散发的神力净化掉他的食欲之前,大口大口嗦面。
青梧无所谓地坐在最远的桌子前,等我做一碗面。
面煮好,青梧吃完,便走了,从不留恋。
一碗细细的阳春面,先是变成了粗细各半,过了几日又添了不粗不细、又粗又细两样,再往后我又想出了长而不断、短短相牵两种做法。
至此,一碗面需得从日落时分,做到明月高悬。
当我把面端给青梧时,青梧默了一会儿,还是笑了。
从此,青梧为一碗面,需得从日落时分,等到明月高悬。
一天夜里,青梧来到面摊时,带着一身斑驳血迹。
他只是如常等我做一碗面,我却急急迎过去,问他怎么受伤了。
青梧盯住我焦急的神色,皱了皱眉。
沉吟片刻,开口:不是我的,在边境的战场上沾染的。
青梧哥哥,你去消除了欲念,仗是不是就打完了小乞丐突然在桌子底下冒出头来,怯怯地问。
青梧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暂时的,欲念还会再生,祸患也不会停止。
青梧哥哥,何不把欲念完全清除呢那就没人想作乱了!
青梧嘴角牵出一抹笑,看上去有些惨淡,那样的世界,也未必就好。
当我把面端上桌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青梧没有动,他看我良久,问道:怎么做到的
嗯
即便我不刻意施法术,呆在我身边,欲念也会被我的气息净化掉,可你的却没有,怎么做到的
我我......我有什么欲念
对我的欲念,翎曦。
我这么藏不住事儿么!!
对不起,翎曦。
嗯
没等我反应过来,青梧的术法已经将我淹没。
我周身燃起神火,将青梧的术法煅烧成灰,可失了先机,到底势弱,中了道,心中如水的柔情瞬间蒸发,只留下一片空洞。
原来没有欲望是这种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风吹过,留不下一点声息。
原来你是倚仗燃烧元神对抗我的净化之力。青梧似被惊到,身体踉跄着后退两步,堪堪稳住。
青梧,你混蛋。我咬牙。
没错,所以……不要对我动心。
青梧离开了面馆,他孑然一身,与街市灯火渐行渐远,指尖悄然坠落的血珠与他一道,逐渐隐入无边夜色。
11
后来呢后来我杀到了青梧的老家,洛川。
洛川千里黄沙,了无生机,一步迈出,心念成灰,真真是杀人不见血的绝境。
翎曦姐姐,你可算醒来了!小乞丐殷切的守在我床边。
这是哪
青梧哥哥把你救回来了,我们现在在人界。
你是疯了么,洛川岂能硬闯!青梧坐在离我稍远的地方,脸上罕见的带着怒气。
我以血肉之躯行走世间,将元神留在洛川,就是因为元神外溢的净化之力太盛,恐过犹不及。
从你踏上洛川寸土,净化就已经开始了,没有人能带着欲念走上洛川之巅,哪怕分毫。
青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偏你不信邪,燃烧元神相抗,翎曦,你当自己是柴禾么!
我闷闷开口:我乐意。
说吧,你拼了命入洛川为什么
你受伤了。
嗯
那天你说谎了,你衣服上的血迹,是你的。
……
你很多天没来吃面了,我……
青梧难以置信,你豁出去半条命保护的欲念,别告诉我,就是叫我来吃面!
这个家伙果然什么都不懂!可也不能怪他,他无欲无念,又怎么会懂牵挂呢
还有,你的欲念不是被我……净化了么。青梧语调有些尴尬地低下去。
我有点得意,欲念消除还会再生啊,我的欲念就是生的又快!又坚定!又顽强!
青梧无语:真棒
12
青梧在人间置了院落,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桂花树金灿灿的时候,我的伤已经大好了。
闲来无事,每天蹲在树下,端着簸箕接桂花。
然后耗上一整天,做一碗桂花面,青梧远远坐着,从日出到日暮。
青梧没有欲念,对食物亦是如此,他并不会想吃任何东西。
桂花面好不好吃都无妨,我们之间的默契,在于等待。
小乞丐起先还要帮忙,慢慢看出了门道,只管一旁读书去。
13
银白的月光下,闲坐屋顶的我拍拍瓦片,笑道:你倒是说说看,这么多钱哪来的
很多么我约莫几天就赚来了。
我忍了又忍,没忍住。
我心态崩了:我在人界卖了三十年面了,都还没攒够华京一间屋子的银钱。
青梧无知又澄澈的眼睛悲悯地看着愚蠢的我,拍小狗似的拍拍我的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我:……
翎曦姐姐快下来,暖锅水开了,可以下菜了。
院子里,香气四溢的金桂树下,小乞丐守着小方桌上热气腾腾的暖锅叫我。
青梧哥哥你再坐会儿,等我吃几口你再下来。
小乞丐慌里慌张,生怕青梧毁了他的食欲,急忙往嘴里塞吃的,烫得呲牙咧嘴。
青梧笑了。
明月在他身后,他比明月还要清亮耀眼。
我看呆了,青梧迎着我的目光,叹了口气。
他说,翎曦,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说,想陪伴他,保护他,想爱他所爱。
翎曦,这些感觉我都没有,我没有欲念,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不会想要陪伴谁,保护谁,也没有所爱。
我没法喜欢任何人,也不应该得到别人的喜欢。
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没有欲念还有理智,我会征服你的理智,填满你的记忆,让你用习惯来爱我。
青梧骇然,点点头,有志气。
你一点都不感动吗
不敢动,我有点恐高。
我认命地起身,扶青梧下房顶。
你的钱究竟怎么赚的
暴富的神话是很难复制的。
……
14
日子在陪伴和等待里交织,编织出平淡而熨帖的温暖。
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可祸事还是发生了。
边境战争再起,两国为了赢得战争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主意。
夺取人界火种的力量,制造武器。
重赏之下,两国奇人异士各行险招,开启了战争之外的战争。
青梧在外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受的伤也越来越多。
他消散偏执的欲念,给世人一个临渊而止的机会,可惜世人只恨他多管闲事。
终于有一天,火种在诡谲的阵法中熄灭了。
人界各处,从此再点不着一缕火。
鹅毛大雪飘洒而落,凛冬如约而至。
街上跪满了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少,绵延数里,对着面摊俯首。
既然有人能识破青梧的清心神树之身,阻挠他净化欲念,伤他颇重。
自然也有人能知晓我是天地间第一把神火,有重燃火种之能。
面摊里,小乞丐吃着我做的最后一碗面,边吃边哭。
青梧看向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始终温柔的笑容凝成冰霜。
我指着领头跪着的老道士对小乞丐说,以后你就跟着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向他要,这是他欠我的,便偿还给你。
我于半空现身,橙色衣裙燃起熊熊烈焰,神火环绕,夜空如昼。
我对跪地的众人说:
尔等听好,我会以一半元神为祭,一半元神为咒,重燃火种,画地为牢。
从此以后,火种周遭百里皆为神狱,入者,生生世世在神狱中轮回,生死无出。
没人可以将火种带出神狱,不要再惦记火种的力量了。
从此,我成为世人口中的救世主,成为了话本子里的传奇。
成为神狱长,成为神狱的头号囚徒。
亦成为,背弃青梧的人。
我说过要一直陪着他的,我食言了。
15
我、青梧、小四喜共同见证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想,小四喜就是小乞丐的转世了。
他明明跟着老道士走了,怎么也入神狱了
已经转世不知多少次的小四喜,当然不知道了。
青梧说,他知道。
不过我得先做一碗面,一两粗面,一两细面,一两不粗不细,一两又粗又细,一两长而不断,一两短短相牵。
他要边等边说与我听。
绵软劲道的面团在我手里散出匀长的风度,一段遥远的往事娓娓道来。
那是我入神狱后的七十年又一百三十六天。
青梧如往常一般在神狱外……看风景。
忽见几个小道士合力扛着个老道士向神狱跑来。
老道士一个劲儿催促,快点快点,我要咽气了。
其中一个小道士答应着,最后十米啦,师傅,坚持住。各位师兄,三个数,扔啊。
老道士跟个破石子儿似的,在神狱里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几个小道士齐齐在神狱边界外跪下,红了眼圈。
老道士仰面躺地上:徒弟们莫哭,死在神狱我一生再无遗憾,翎曦姐姐在此,我因她与你们结缘,如今是时候去拜见她了。
老道士大喘一口气:记住,若遇见我青梧哥哥,陪他吃一碗面,翎曦姐姐说过,你们大伯他太孤单了。
小道士抽噎着:师傅,都要死了就别吹牛了,你说神女是你姐姐也就罢了,神君又如何成了你哥
老道士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就没了声息。
陡然拔高的哭声里,他们的大伯走了过去,淡定道:你们的师傅没有吹牛,我要吃面。
16
小乞丐长成了老道士,老道士入了神狱几经轮回成了现在的小四喜。
小四喜一家子都爱吃面,是面馆常客。
生生世世在此轮回的神狱,对于别有用心之人是牢笼,但对于有缘人又何尝不是缘分的延续呢。
但有的缘是孽缘,爱错付,恨难消。
窗外风云变幻,雷声滚滚。
我与青梧并肩向外望去。
是劫雷。
九九八十一道劫雷,道道劈向沧澜上神的小院。
劫雷从天亮劈到天黑。
待雷声停止,这世上再也没有了沧澜上神,也没了凶神良苒。
后来听紫烟说起,他们之间的纠葛太过漫长而久远。
他们要守护各自的苍生,坚守各自的道义,血海深仇,渐行渐远。
如今,沧澜上神替良苒扛了劫雷,灰飞烟灭,还了屠戮她十万臣民的债。
良苒在沧澜上神陨灭后,自碎元神,不愿承沧澜上神的情。
从此,神狱内外,碧落黄泉永不再见。
沧澜上神不负苍生,唯负良苒。良苒宁死也不肯原谅他。
那青梧呢
我自损元神,燃火种,入神狱,成了救世主,却背弃了一直陪伴他的誓言。
青梧也是怪我的吧
可当我问他的时候,青梧无奈地摸摸我的头。
他说:翎曦,你从未背弃我。还记得你送我的发带么,那不仅仅是你的心爱之物,里面藏着你的元神。你留下了三分之一的元神陪伴我。
17
距离血月之夜还剩三日。
一大早起来的紫烟,睡眼惺忪走出屋子,还没来及带上遮眼的绸带,便遇上了我。
她随意打了声招呼,蓦然停住脚步。
紫烟盯着我,眯了眯眼,开口道:你居然把世人都骗了,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元神重燃火种,铸神狱也只用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哦……
你老实说,三分之一元神建的神狱结不结实,若血月之夜又有人搞事情,能不能抗住啊!
我睨着紫烟,指尖燃起一簇小火苗。
紫烟还我一个白眼,乖乖遮上绸带。
我回答:放心吧,青梧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还给我了。
沉吟片刻,我又开口道:传令下去,血月之夜当日,不可施任何法术。日落则关门闭户,禁止外出。违者不论事由,一律神火格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神火格杀,灰飞烟灭,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紫烟似没想到我会下如此严苛的命令。
半晌说道:真是不懂你。看起来温和好说话,行事却果决狠厉。说你不爱世人吧,你又甘心自损当救世主,说你爱世人吧,你用神火烧他们的时候又毫不留情。
我沉默不语。
作为天地间的第一缕神火,我见过最彻底的黑暗,比黑暗更黑。在我带来光明之前,有些生命就已经存在了。他们在黑暗中搏杀,拥抱残酷,即便光明到来,也照不亮黑暗的底色。
既然选择背弃光明,自寻死路,我又何必怜惜。
比起我,青梧才是更爱世人的那个。
18
洛川之巅,茫茫荒原,黄沙漫天,寸草不生。
我去洛川寻青梧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洛川空有一个好名字,却是个了无生机的绝境。
清心神树孤绝屹立,净化之力自树根涤荡开去,消解一切欲求念想,足以让任何生命心死成灰,也包括青梧自己。
他行走世间,消散深重难平的欲念,给世人临渊而止的机会。
他抛却元神,不与人相交,不多做停留,总愿把欲和念留给世人几分,让他们心有所向,不至荒芜。
可他自己呢
他扎在漫天黄沙里,天长日久的枯败,千年万年的孤寂。
我环住树身,这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自私一点。
别管世人是否偏执于欲念,舍了这一身神力,让自己自由吧。
别管我与他相伴燃烧元神的损伤,让自己不再孤单吧。
别躲了,青梧。
你躲不掉的。
天地造化就是在欺负你,让我为你争一争。
我屏气凝神,元神之火轰然烧起,与浑厚的净化之力融合绞杀。
有那么一瞬,神火之力盖过了净化之力。
时间仿佛静止了,又好像刚刚开启。
我似乎听到了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怀抱的古树抽枝生叶,开出大朵大朵的花。
我呕出一口血,意识逐渐模糊,净化之力重回兴盛。
刚刚绽放的花,转瞬凋谢,下起零落的花雨。
太可惜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19
距离血月之夜还剩一日。
神狱里果然什么祖宗都有。
兴许受到了良苒的启发,这两天神狱里复活的东西那叫一个五花八门。
复活自己孩子、爱人的都算是正常思路了。
还有复活情敌的,说到手的男人连自己花粉过敏都不知道,还是棋逢对手的情敌比较懂自己。
可施展邪术复活的人沾染邪气,已经不是他们想要的人了。
何况,施展邪术需要献祭,复活情敌的就是噶了到手的男人,再添罪孽。
这些人都被青梧凌迟了。
他献祭了净化之力,入了魔,获得了以欲念为刃的力量。
看不见的刀,刀刀见血,皮开肉绽的人在地上痛苦嚎叫。
他杀第一个人凌迟了四十九刀,杀最后一个人凌迟了三百零八刀。
血色把青梧的眼染红了,里面闪烁着嗜血的狂热。
奄奄一息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冲我喊道:神狱长,你身边这个才是神狱最大的祸患。
20
血月之夜当日。
喧嚣热闹的神狱长街,空空荡荡。
神狱众人吓破了胆,无人敢出门,恐受牵连。
青梧驻足长街,萧索而立。
此时的他已恢复平静,却褪不去眸中血色。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里染满鲜血。
我牵起他的手: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若动手,他们已经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了。
其实我本想亲自动手的,可青梧拦住了我。
我之前下的命令是血月之夜当日施展邪术,神火格杀。
青梧钻我漏洞,说时日没到,不必断了轮回之路,还是交给他吧。
到底是一位心软的神。
可入了魔,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了。
日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
青梧说,翎曦,给我煮碗面吧。
我笑了,多久都行么
青梧笑着颔首,多久都行。
21
面馆里,我走向厨房,走了几步忍不住停下,回头去看青梧。
他眸子里的血色越发鲜明,但也无法掩盖看我时专注而温柔的神情。
我笑了,转身入了厨房。
这碗面,我不能煮太久。
我怕青梧等不及。
血月高悬。
面馆里空空荡荡,只有我自己。
面放在桌上,凉了。
我拿去倒掉,再煮一碗。
就这样,整个血月之夜,神狱长一直在煮面。
天亮了。
神狱一夜无事发生,安然度过。
只一件。
有人在日光熄灭的最后一瞬,出现在神狱边界,强闯结界,引神火烧身,灰飞烟灭。
到底是一位心软的神,即便入了魔,也不愿我为难。
日光陷落,血月升起之时,便也是青梧彻底入魔之时。
这世间源源不断的欲望,都会成为青梧的刀刃,他将拥有强大而不竭的力量。
而他以欲望为刃,也终将被欲望侵蚀左右,在欲望的黑暗里沉沦,失去自己。
青梧,面还没煮好呢,你去哪
抱歉。
这一次,没法一直等下去了。
我可以陪伴你保护你,但更想做的是,爱你所爱
我爱你。
我知道,所以我得把我还给你,哪怕只活在回忆里。
--全文完--
番外一:青梧视角。
我是青梧,是洛川荒原上,最后一棵清心神树。
我的存在,或者说我们一族的存在大概没什么意义。
那些死去的清心神树都这么说。
人心不足,欲念不止。消散再生,循环往复。
我们一族只是在做无用功,白白困住了自己。
净化之力由内及外,清心神树一族都无欲念。
曾有一个小乞丐问我,为什么不干脆把欲念消散干净,就再没有人想作乱了。
如果他见过洛川就不会这么想了。
再恶劣的环境亦能有刁钻的生灵活下来,可洛川没有。强盛的净化之力,清扫了所有欲念,包括想活着的求生欲。
所以洛川千里荒原,寸草不生。
世人的欲念的确会时不时惹出些乱子,可也让他们鲜活热闹,生机勃勃。
这世上不该再有一处洛川了。
生活在洛川的清心神树,没有一棵是善终的,我想,我也会如此。
直到她闯上洛川之巅,抱住我。
倒是我小瞧了她,她的元神之力蛮横决绝,我都怀疑她是想和我同归于尽了。
而她只是想压制住我元神的净化之力。
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怦然心动。
纷繁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争先恐后想要把千万年的空洞都填满。
我有了那么多的念想。
想长长久久地等一碗面。
想舍掉一身净化之力,不损她元神,与她相伴相依。
想随她而去,她去哪我就去哪,她煮面,我劈柴。
哦,对了,她的神火不需要烧柴。
那我就认认真真品尝她的面,衷心赞叹好吃。
我想陪伴她,保护她,想爱她所爱,而所有的这些念想在她倒下的一瞬,化作凋零的花雨。
净化之力重回兴盛,心头盛开的花,朵朵飘落,一切悸动归为沉寂。
我肯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清心神树。
有人为我搏命一争。
我感受到了被人爱,也感受过想爱人的心情。
哪怕瞬息,也可永恒。
她说得对,从今往后,我可以用的我理智牵挂她,用回忆铭记她,用习惯去爱她。
可祸患再起,她自损元神入了神狱。
再相见时,她已经忘了我。
忘了也好。
毕竟以前的青梧很快就不存在了。
她讪讪地擦掉鼻血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能再拖了。
她果然如从前一般,悄悄燃烧元神抵抗我的净化之力,而她破损的元神撑不住的。
好在良苒作为让我知道,即便未到血月之夜,临近之日,也能成事。
她与良苒一战不敌,我献祭了净化之力,提前入了魔。
我终于也能保护她了,但我再也不是青梧了。
我以欲念为刃,欲念也会逐渐掌控我。
她伤得太重,她留给我的元神必须要还给她,助她疗伤。
她会慢慢记起从前。
记起她曾燃烧自己,陪伴我,保护我。
记起她入神狱前,将发带系在我发上时,我的不挽留。
记起她不曾背弃我一分一毫。
不仅仅是留下元神陪伴我。
她是为了爱我所爱,才重燃火种,入了神狱。
她总说,她爱做面,我爱世人。
我爱世人,所以她救世人。
血月之夜将至,我杀了一批人。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死状太为可怖。
我原本以为,借助血月之夜入了魔,舍掉净化之力。
从此便能陪伴她,保护她。
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背弃光明的人,只能沉沦于黑暗,终至迷失。
邪气越来越充沛,我也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了。
看着空荡荡的神狱长街,我仿佛又回到了洛川。
四顾皆无,只有我。
只有我。
只是这一次,我是用杀戮的方式吓走所有人。
也许有一天,我会杀掉所有人,把这里变成另一个没有生机的洛川。
而青梧,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
所以,我懂她的不挽留。
神火焚身的时候,我想,我至少还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爱她所爱。
其实她比她以为的,更爱世人一点。
而我比她以为的,更爱她一点。
番外二:紫烟视角。
血月之夜后,神狱长翎曦有了个新习惯。
隔上几天就会夜里起来做面,一做就是一宿。
别问,问就是在梦游。
我曾问过言真,青梧神君真的身死魂消,再也回不来了吗
言真思考片刻,嗤笑一声。
说谁能贼得过老天爷。
清心神树生于天地造化。
老天要他们一族尽职尽责,索性半分欲念也不留给他们,要他们一生无私。
事实上,他们一族没有一个能善终的。
净化之力在,则欲念全无,心死而终。
舍掉净化之力的,被欲念吞噬,必成灾殃,亦没有好下场。
不该是这样的。
青梧神君行走世间,累万年功德,入魔后又甘愿赴死,未成祸患。
这天道欠青梧神君一点机缘。
三十年一晃而过。
言真最近怪怪的,不是约我听书,就是约我游船。
昨儿送的新款式的发钗还在桌上,今天一出门就碰见他拎着早点靠在门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接过他手里的点心,绕过他,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产业,一间酒楼,两间成衣铺,三间茶饮铺。
哪样也不像言真会感兴趣,想图谋的啊。
点心很好吃,是神狱新进的那一家,听闻天不亮就得排队,每日前三十位才买得到。
呵,饥饿营销,老娘玩剩下的。
忙了一天回到家,言真已经等在院子里。
他坐在花架下,披着一袭月光,悠然自在地喝着茶。
进门的一瞬间,我都疑惑了,这是我家吧!
言真却不由分说,牵过我的手便走。
神狱最高的山上,有一棵最高的树。
我们坐在最高的枝干上,可以看到神狱长街,人流涌动,灯火通明。
长街两侧,大大小小的院落错落有致,层层排开,竟一眼望不到头,只见明亮的灯火散布在夜色里,宁静而温柔。
我转过头去看言真,他仰望夜空,棱角分明的侧颜……还怪好看的。
突然他开口说道,来了。
我慌忙回神,什么什么来了
远处,拖着尾巴的星星划过天际,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一时光芒璀璨,星落如雨。
隐约好像有一颗落入神狱,往神狱边的林子里去了。
我沉醉在流星雨的华丽中,听到言真在旁边说道。
机缘。
又过了三十年。
我名下产业又多了一间百妖戏楼,一座温泉酒肆。
我和言真的女儿已经可以打酱油了。
小姑娘没有遗传我的那双可以看透一切秘密的眼睛,也没有继承言真操控史官一族神器的能力。
作为娘亲,我对此很欣慰。
我与言真的能力于我们而言,是祸非福。
入神狱之前,我们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认真说起来,还多亏了翎曦建了神狱。
如今,我还是日日去翎曦的面馆点卯。
她一切如常,不急不躁不厌不倦地日复一日做着面。
夜里还是……梦游。
好在,凉了倒掉的面虽多……
我噼里啪啦拨了一通算盘。
神狱长的面,金字招牌,未曾亏损。
一阵清风略过,我从账册中抬起头,扫了一眼大堂。
嗯!!
一个丹青色的身影落坐窗边,嘴角含笑,眸色温柔。
我想起言真的话。
忙不迭地奔向后厨。
翎曦,快来看啊。
机缘!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