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夫妻,我以为与沈修颐情深意笃,不过是清贫了些。
直到那日普渡寺外,他锦衣华服,一掷千金。
我才恍然,原来我那家徒四壁的夫君,竟是京中新贵沈修撰。
他任由我和晨儿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自己却与青梅竹马的柳若烟母子锦衣玉食,挥金如土。
既然沈修颐不爱我和晨儿,那我便带着晨儿远远地离开他。
01
嫁与沈修颐七年,我和晨儿尝过最金贵的吃食,便是雨后新采的野山菌。
我在城郊普渡寺的后厨做杂役,每日的活计便是挑拣山下送来的菜蔬,偶有侥幸,能得些香客们用剩的斋饭,带回去给正长身体的晨儿果腹。
晨儿总是懂事得令人心疼,时常陪我同去普渡寺,帮着我一同挑拣菜叶。
每多挑拣一担,便能多挣回两文钱,贴补家用。
今日,我和晨儿刚到寺院侧门,便见一辆八宝雕花马车赫然停在不远处。
车帘掀动,款步而下的,竟是我的夫君——沈修颐。
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纹锦袍,玉冠束发,与平日里那个穿着粗布短打、满面愁容的丈夫判若两人。
紧接着,车内又下来一位珠翠环绕的貌美妇人,牵着一个与晨儿年纪相仿、衣着华贵的男童。
寺里的采买管事见了沈修颐,立时换上一副谄媚嘴脸,亲自迎了上去。
沈大人,您吩咐的素斋早已备下,皆是按照柳夫人和小公子的口味精制的。
一道道平日里我们连名字都未曾听闻的珍馐被送入雅间。
那叫瑾儿的男童每样只尝一口,柳若烟便柔声夸赞。
瑾儿真乖,便是再喜欢,也不能贪食,仔细积了食。
我低下头,看着晨儿那双因常年浸泡在冷水中而布满裂口的小手,再看看那个男孩金贵的模样,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娘,我能用自己赚的铜板给爹爹买些肉糜粥吗昨日我听见爹爹夜里咳嗽,还偷偷翻看一本《食疗杂记》,定是想吃些好的补补身子。晨儿小声问我。
我僵硬地点头,眼睁睁看着那平日里对我们颐指气使的采买管事,此刻正满脸堆笑地亲自为沈修颐他们添茶倒水。
晨儿顺着我的目光,也看见了窗内衣着光鲜的沈修颐。
娘,爹爹怎么也在这里他也是来这里做活计,赚银钱的吗
旁边一同做杂役的张嫂子鄙夷地扫了我们母子一眼,压低声音。
你爹那位可是京中新贵沈修撰,沈大人!他身边那位是柳家小姐柳若烟,那可是沈大人的青梅竹马。听说柳小姐前些日子才和离归家,如今沈大人正对她嘘寒问暖,殷勤得很呢!就你爹那穷酸样,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能来这儿掷百金包场,陪着这样的金枝玉叶
晨儿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脯:可他就是我爹爹!我不会认错的!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这当娘的是怎么教孩子的到处攀附权贵,胡乱认爹他要是沈修撰的公子,你这当娘的还能在这儿挑烂菜叶子说出去谁信呐!
我只觉浑身冰凉,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那是沈修颐,是我嫁了七年的夫君,没错。
只是,这样富贵的沈修颐,是我和晨儿从未见过的。
02
我拉着晨儿的手,步履匆匆地往家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往的片段。
七年前,我在一家客栈做浣衣的短工,不慎撞见被人下了迷药的沈修颐。
他那时还是个落魄书生,却将正在浆洗衣物的我错认成旁人,死死按在冰冷的石板上,口口声声说会对我负责。
我拼命挣扎,却终究抵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与他荒唐一夜。
之后,便有了晨儿。
沈修颐向我提亲,说他虽家道中落,但定会努力科考,给我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因为没钱,我们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像样的聘礼,甚至连写婚书的红纸,都是我用自己攒下的最后几文钱买的。
沈修颐说,等他日后飞黄腾达,定会加倍弥补我。
我信了,以为自己嫁的是一个虽贫穷却有担当、知上进的读书人。
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竟全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沈修撰,明明家境富裕,却任由我和晨儿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受尽白眼!
晨儿见我落泪,伸出他那双布满裂口的小手,笨拙地替我擦拭眼泪。
娘,你别哭,晨儿不吃肉糜粥了。
我紧紧抱住晨儿,脑海中不断上演着沈修颐在普渡寺为柳若烟母子一掷千金的豪奢模样。
既然沈修颐不爱我和晨儿,那我便带着晨儿远远地离开他。
到家后,我悄悄托了相熟的张嫂子,想打听打听如何写一封和离书。
谁知,我还未及将想法付诸行动,沈修颐竟提前回了家。
一进门,他看见我和晨儿都在,便板起脸,厉声呵斥。
你们为何在家怎不带他去街上捡些菜叶,或去帮人跑跑腿,赚些家用
晨儿被他吓得一哆嗦,委屈地低下头。
爹爹,我……我还要去捡菜叶吗
今日,他亲眼看见爹爹包下普渡寺的雅间,听人说爹爹是京中新贵沈修撰。
一顿素斋便要百两纹银,他和娘亲便是挑再多的菜叶也赚不到。
这样,还需要娘亲带着他去辛苦做活,赚那几文钱吗
沈修颐却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不做活,难道要全家都去喝西北风吗!
说罢,竟抬脚便朝着晨儿瘦小的身板踹了过去!
住手!
我扑过去拦在晨儿的身前,用力推开沈修颐。
他被我推的一个踉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苏婉娘,你发什么疯简直像个泼妇!
我眼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气得浑身颤抖。
没错!我是穷疯了!这么多年跟着你吃糠咽菜,担惊受怕,我过够了!我受够了!
晨儿问一句怎么了他只是心疼我这个当娘的日夜操劳,他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打他!
你之前答应晨儿,他生辰时会给他买个新的拨浪鼓,你转头就忘了!那是晨儿给你洗了一个月臭烘烘的汗巾才换来的承诺!
你说的要求晨儿都做到了,可你呢你有没有看到晨儿因为你的失信而伤心难过的模样为人父者,你的心难道是铁打的,就不会痛吗!
沈修颐被我一连串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烦躁地扯了扯领口那块打了补丁的粗布。
就为这点小事明日我带他去……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改口道。
明日带他去街口王屠户家买两斤杂碎,再买几个炊饼,那儿的炊饼也算香甜,管饱。
说罢,他拂袖进了里屋,留下我们母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晨儿懂事地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声道:娘,爹爹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姨姨和弟弟了方才我听见娘说要写和离书,那我们是不是就要离开爹爹了晨儿以后,是不是就要去当小乞丐了
原来,晨儿竟听到了我之前和张嫂子的谈话。
他这孩子,一向聪慧过人,稍一点拨便能明白。
我哭着将晨儿紧紧搂在怀里,拼命摇头:晨儿不怕,娘不会不要你的,更不会让你去当小乞丐。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你周全。
和沈修颐在一起之前,我出身医药世家,虽家道中落,却也习得一手精湛的医术,尤其擅长妇科与儿科。
可意外有了晨儿,又逢家父被奸人所害,家产散尽。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带着幼子,根本无法在任何一家药堂立足,更别提坐馆行医,随时应对各种急症。
为了晨儿,我放弃了重振家业的念头,一边在客栈、普渡寺做些送菜、浆洗缝补的杂活,一边艰难地将晨儿拉扯长大。
这么多年,我再也没对任何人提及过我曾经的家世和梦想。
可如今,为了晨儿,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好好活一次,活出个人样来。
03
翌日便是晨儿生辰。
沈修颐昨日那敷衍的承诺,我压根不指望他会记得。
可为人母亲,总想给孩子一点念想。
我揣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几个铜板,想去街角给晨儿挑个他平日里最眼馋的泥塑小将军。
谁知刚走到铺子前,还未开口,那老板便一脸鄙夷地摆手。
不好意思啊,这位大嫂,今日我们铺子里的玩意儿,都一早被人包下了,概不对外售卖。
我正发愣,便见几个身着统一服饰的家丁模样的人,将铺子里大大小小的玩具都搬了出来,装上门外的马车。
紧接着,沈修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铺子门口,正含笑与老板说着什么。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原本因失望而沉甸甸的心,竟不可思议地微微一松。
莫非……他记起了昨日对晨儿的承诺记起了晨儿期盼的生辰礼物
我立时想要飞奔回家,把这个好消息提前告诉晨儿,让他也高兴高兴。
可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却眼睁睁看着沈修颐上了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一路朝着与我们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竟发现沈修颐带着柳若烟和那个叫瑾儿的小男孩,去了城南的慈幼局。
那些包装精美、价格不菲的玩具,也并非买给晨儿,而是要悉数捐给慈幼局里的孤儿。
柳若烟早已等候在那里,旁边还站着慈幼局的管事嬷嬷。
沈修颐对着瑾儿赞许地点点头,满脸慈爱:瑾儿真是个有善心、有担当的好孩子,日后定能比爹爹更加出色。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与悲愤,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指着沈修颐厉声质问道:沈修颐!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日日夜夜期盼着你送他的生辰礼物,你却要把这些东西悉数抢走,送到这慈幼局来作秀!
沈修颐见我突然出现,面色先是一僵,随即在众人注视下转为恼怒,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你又何必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大呼小叫,失了体统不嫌丢人吗
沈修颐一个当爹的,说话不算话,厚此薄彼,都不觉得丢人,我一个被辜负、被欺骗的糟糠之妻,又有什么好羞愧的。
柳若烟见状,故作大度地开口。
哎呀,这位大嫂,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竟会与你看中了同样的物什,还抢了你要送给你儿子的东西。既是如此,那你便从这些玩具里头,挑几件你家孩儿喜欢的拿走吧,不必给钱了。
说着,她竟真的要从那些已经分发到孤儿们手中的玩具里,拿回几个来给我。
那些慈幼局的小孩子们哪里懂得大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只知道原本说好要送给他们的礼物,马上就要被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坏女人抢走了,顿时吓得哭成一片。
沈修颐脸上更是挂不住了,大声斥骂道:你自己不会再去别家铺子买新的吗非要跟这些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抢东西吗苏婉娘,你的心肠何时变得如此歹毒了!
我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看着沈修颐带着柳若烟母子在众人的赞誉声中,如英雄般的身姿,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喝道。
好,沈修颐,既然你这般上赶着要给别人的孩子做父亲,那从今往后,你也不要再做我苏婉娘的丈夫,不要再做我晨儿的爹爹了!
沈修颐,我们和离吧!
说完,我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按了手印的和离书,狠狠地甩在了沈修颐那张错愕不已的脸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慈幼局。
04
自那日慈幼局中我将和离书甩在他脸上决绝离去后,沈修颐一连数日未曾归家。
坊间却已是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
有的说我苏婉娘善妒泼辣,竟在慈幼局大闹,要抢孤儿的玩具。
有的说沈修颐仁善宽厚,携柳小姐行善积德,反被我这糟糠妻当众羞辱。
更有甚者,将柳若烟母子夸上了天,只说他们才是沈家未来的体面。
沈修颐不闻不问,任由流言蜚语将我淹没,我便只当他默许了这纸和离,也默许了世人对我的误解与践踏。
心既已死,再对这伤心地无半分牵挂,我与晨儿商量过后,毅然踏上了南下之路。
一路舟车劳顿,辗转数日,终是抵达了那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江南水乡。
此地风光旖旎,气候温润,正是涤荡旧尘,开启新生的一方净土。
我凭借早年在家父身边耳濡目染学到的一些浅薄医术,成功地在苏州城内一家名为杏林春的小药铺里,谋到了一份坐堂女医的差事。
虽然每日只是帮着主家接待些女眷和小儿的常见病患,但能重新拾起医书,靠着自己的本事在药铺里立足,我已然心满意足。
因为少了一个沈修颐张口吃饭,我和晨儿的生活,反倒比之前在京城时宽裕了不少。
晨儿也能隔三差五地喝上一碗肉糜粥,小脸渐渐红润起来,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很快,我在杏林春的名声渐渐传开,前来找我看诊的女眷和孩童也越来越多。
药铺的东家见我能干,便将我的月钱翻了三倍,还破格将我从普通的女医,提拔成了专门负责妇科和儿科的首席女医。
日子渐渐好起来,我用攒下的银钱,在苏州城外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买下了一座带小院的两进小宅子。
我和晨儿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晨儿如今已长成一个小小少年郎,说话行事也越发沉稳懂事,时常会像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替我分担些家务。
他身上终于不用再穿那些从旧衣堆里捡来的、打满补丁的衣裳,可以穿上我亲手为他缝制的、干净整洁又舒适的细棉布新衣了。
他也渐渐地不再像以前在京城时那般胆小内向、沉默寡言了。
在新搬来的邻里之间,他也交到了几个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的小伙伴,时常会带着他们一同来家里温习功课,或是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朗朗。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没有了沈修颐,我们的生活,竟然可以如此轻松自在,如此岁月静好。
数月后的一个清晨,天气晴好,惠风和畅。
我带着晨儿去城隍庙赶庙会,刚给晨儿买了一串他念叨了许久的冰糖葫芦,一转身,却猛地撞上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头发蓬乱得像个鸟窝,眼窝深陷,下巴上布满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相。
若不是他那双依旧深邃的眼眸中,还残留着几分我熟悉的偏执与疯狂,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落魄潦倒、宛如街边乞丐的男子,竟然会是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沈修颐。
其实,早在我带着晨儿安顿下来后不久,便断断续续地从一些南来北往的商旅口中,听到了关于京城里沈修颐的一些消息。
据说,自我和晨儿离去后,他起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与柳若烟在京中更是出双入对,享受着众人眼中仁善慈悲的赞誉,风光了好一阵子。
京中很快便传出他与柳若烟好事将近的消息。
然而,风光过后,他许是渐渐察觉到了柳若烟的真实为人,又或是午夜梦回,终于忆起了我和晨儿的好,这才开始慌乱,疯了般地四处打探我们的下落。
据说他曾为此怒不可遏地前去与柳若烟对质,这一次,柳若烟的巧言令色未能奏效,他终于看清了那女人的虚伪与算计,也明白了自己是如何的愚不可及。
幡然醒悟的他追悔莫及,许是心灰意冷之下借酒消愁,竟在街市上与人起了冲突,大闹一场,最终被关进了大牢。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被放出来后会落魄至此,还一路寻到了苏州来。
05
他见到我和晨儿,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疯了一般,哭着朝我们母子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脚下,死死地抱住我的腿,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婉娘!我的婉娘!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不要我,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更不能没有晨儿啊!
沈修颐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周围的路人见状,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围拢过来。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窘,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用力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沈修颐却像是打定了主意,抱得更紧了。
我不起来!婉娘,除非你答应我,不跟我提和离的事情,答应跟我回家,我才起来!
我被他这副无赖的模样气笑了。
这才过去多久难道他沈修颐已经把他曾经对我和晨儿做下的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婉娘,你听我解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柳若烟那个贱人在背后搞的鬼!是她故意设计陷害我,欺骗我,目的就是想挑拨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想让你误会我,主动离开我,好让她自己趁虚而入,鸠占鹊巢!
那个毒妇,她因为自己当年在夫家与人私通,被捉奸在床,所以才被她前夫一纸休书赶出了家门!她自己品行不端,水性杨花,活该没人要!她……
沈修颐说到这里,似乎也意识到这话同样是在骂他自己,脸色一僵,连忙又改口。
婉娘,我当初不是故意装穷骗你的,那是因为我跟他们打了一个赌,赌注是江南的一座别院,价值十万两纹银……
我面无表情地冷笑两声,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堂堂翰林院沈修撰,身家百万的沈大人,是很缺那区区十万两纹银吗还是说,在你沈修颐眼中,我和晨儿的七年青春,就只值那一个荒唐可笑的赌注
沈修颐,你知不知道,在你与你那些狐朋狗友推杯换盏的时候,我和晨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明明有能力,可以让我们母子吃饱穿暖,过上体面安稳的生活,可你却偏偏选择袖手旁观,冷眼看着我们母子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受尽世人的白眼与欺凌!
沈修颐,你真的很行!如果你今日是来找我求复合的,那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修颐脸上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他伸出手,想要去拉我的衣袖,却被我侧身躲开。
婉娘,你真的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看在晨儿的份上,晨儿他……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他需要爹爹啊!
我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沈修颐,我们成婚七年,你没有一次,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念头,想要对我坦白你的真实身份。我苏婉娘,被你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足足骗了七年!
和你在一起的那七年,我苏婉娘只有做不完的粗活,流不尽的眼泪,受不完的委屈!我的晨儿,也只有穿不完的旧衣衫,吃不尽的苦野菜,挨不完的冷眼和嘲笑!
现在,我和晨儿过得很好,我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营生,衣食无忧。我们的家里,不需要你这样一个谎话连篇、自私自利的所谓‘爹爹’和‘丈夫’!
周围围观的百姓们听到这里,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纷纷对着沈修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
哎呀,原来他就是那个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抛妻弃子的沈修撰啊!啧啧,这脸皮可真是够厚的!
就是就是!明明家财万贯,却偏要装成穷光蛋,骗娶人家好人家的女儿,害得人家母子跟着他吃糠咽菜,受尽苦楚,他却在外面养着外室,给别人的孩子买金锁、穿绸缎!这种男人,真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沈修颐听着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唾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急忙大声争辩,说他为了不与柳若烟成婚,不惜散尽万贯家财,得罪了权贵,如今已是一无所有,只求能与我和晨儿破镜重圆,重修旧好。
我正欲开口反驳,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我的话。
06
晨儿不知何时已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串只咬了一口的冰糖葫芦。
沈修颐看到晨儿,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眼泪唰地一下又流了出来。
晨儿!我的晨儿!爹爹的好儿子!你快看看爹爹,你还认得爹爹吗
晨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沈修颐伸过来的手。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沈修颐半晌,才终于从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乞丐身上,辨认出了几分昔日父亲的影子。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疏离而冷淡。
爹爹你来找我和娘亲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有了新的家室了吗怎么,是他们也不想要你了,所以你才又想起我们母子来了
晨儿这孩子,不仅长得像沈修颐,就连这扎人心窝子的话,也是学了个十成十,句句都能精准地戳中他最痛的地方。
沈修颐像是想起来什么,猛然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拨浪鼓,塞到晨儿手里。
晨儿你看,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玩的拨浪鼓!当时爹爹说要送你做生辰礼物,你看,爹爹给你买来了!喜不喜欢你快劝劝你娘亲,让她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跟爹爹回家,好不好
晨儿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崭新的拨浪鼓,小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
爹爹,我已经长大了,早就不玩这种只有三岁小娃娃才会喜欢的拨浪鼓了。我现在喜欢的是练字,是读兵法,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好保护娘亲,不让她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爹爹,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舍不得让娘亲伤心难过,那你为何就不能干脆一点,答应与娘亲和离呢娘亲从来就不欠你沈修颐什么,这七年来,反倒是你,亏欠了她太多太多!
沈修颐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原地。
我再也不想与沈修颐在此多做纠缠,转身便带着晨儿离开了这喧嚣的庙会。
07
因为沈修颐坚决不同意协议和离,我一纸诉状,将他告到了苏州府衙。
在公堂之上,我呈上了当年沈修颐与柳若烟在京城各大酒楼茶肆、公开场合亲密无间、出双入对的诸多证据。
苏州知府当堂判决,准予我和离,晨儿的抚养权,也判归于我。
和离判决下来的那一日,沈修颐却像是疯了一般,不顾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再次跑到我的身前。
婉娘!我们现在已经和离了,你不能再生我的气了!我现在要重新追求你,我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让你做我沈修颐名正言顺的妻子!婉娘,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看着他那副痴心妄想的滑稽模样,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我苏婉娘如今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聪明懂事、孝顺体贴的儿子。
我凭什么还要去扶贫一个谎话连篇、朝三暮四的渣男难道我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正好,晨儿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了邻省金陵府最有名的白鹭书院。
我们母子谁也没有告诉,悄悄地卖掉了苏州的宅子,收拾好行囊,拿着所有的积蓄,连夜离开了苏州。
金陵自古便是繁华之地,文风鼎盛。
晨儿入读白鹭书院后,如鱼得水,学业愈发精进,常得夫子夸赞。
而我,则在金陵城内最负盛名的药堂济世堂重操旧业。
凭借着家传的医术和这些年在苏州积累的经验,我很快便在济世堂站稳了脚跟。
济世堂的东家是位年过半百的秦老太医,他见我为人又谦和低调,便有意将我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他毕生所学。
我感恩于心,每日除了坐堂看诊,便是潜心研读秦太医珍藏的各种医学典籍,医术日益精进。
不出三年,我便已成为金陵城内小有名气的女医,不仅在济世堂有了自己独立的诊室,还积攒下了一笔不菲的家业。
晨儿也已从一个瘦弱敏感的孩童,长成了一个挺拔俊朗、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
一日,晨儿休沐归来,神色有些异样。
娘,今日我听闻了一桩旧事。说是前些年,京中曾有一位姓沈的修撰,早年也算得意,后来却不知怎的潦倒不堪,就连他的妻子也对他心灰意冷,携子弃他而去。那沈修撰经此打击,万念俱灰,最终竟在京郊普渡寺出了家,法号‘了尘’。他每日在寺中诵经礼佛,潜心修行,还用自己化缘所得的香火钱,在寺外开设粥棚,救济贫苦百姓,倒也积累了不少功德。
我听着晨儿的叙述,淡淡地点了点头。
世事无常,因果循环,一切皆有定数。他既已选择遁入空门,潜心向佛,那便是他的造化与解脱了。
晨儿看着我,半晌,才轻声问道:娘,您可曾后悔过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晨儿,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过去的种种,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些磨难与坎坷,才成就了今日的苏婉娘。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任何一个选择,因为每一个选择,都让我离真正的幸福更近了一步。
至于他……
我顿了顿,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愿他此生,青灯古佛,了却尘缘,再无爱恨纠葛,亦无遗憾牵绊吧。
晨儿闻言,释然一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娘,儿子明白了。无论过去如何,儿子都会永远陪在您身边,孝敬您,守护您,让您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娘亲。
我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早已长成参天大树,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儿子,眼眶微微湿润。
08
岁月悠悠,转瞬又是一个十年。
晨儿已成为太医院的院判,官居三品,不仅医术冠绝天下,更因其清正廉明的品格,深受朝野敬重。
他娶了秦太医的孙女,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不久便为我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孙儿。
我已年过半百,两鬓染霜,但精神矍铄,每日依旧会在济世堂为百姓们看诊施药。
这一年,金陵遭遇了一场罕见的瘟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病患不绝。
晨儿临危受命,被圣上钦点为抗疫总指挥,负责统筹调度金陵城内外的所有医疗资源,全力抗击疫情。
他日夜操劳,不眠不休,亲自深入疫区,诊治病患,研制药方。
我亦不顾年迈,与晨儿并肩作战,带领济世堂的弟子们,日夜赶制防疫药材,救治受染百姓。
经过数月的艰苦奋战,瘟疫终于得到有效的控制,金陵城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繁荣。
圣上龙颜大悦,对晨儿大加封赏,并亲笔御赐医者仁心的牌匾,悬挂于济世堂门楣之上,以表彰我和晨儿在抗疫中所做的巨大贡献。
庆功宴上,晨儿将第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敬给了我。
娘,若无娘亲当年的言传身教,若无娘亲这些年来的悉心栽培,便绝无今日的沈晨。这一杯酒,儿子敬您,敬您的大爱无疆,敬您的医者仁心!
我含笑接过酒杯,与晨儿一同饮下。
望着台下那些劫后余生的百姓,望着身边这个早已成为国之栋梁的儿子,心中感慨万千。
我这一生,虽历经坎坷,饱受磨难,但最终却也收获了最珍贵的亲情、最崇高的事业和最圆满的人生。
或许,上天让我经历那些苦痛,正是为了让我更加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更加明白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至于那个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了尘和尚,我偶尔也会从普渡寺回来的香客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零星消息。
据说,他在普渡寺潜心修行数十年,早已成为一代高僧,每日依旧在寺外布施粥米,救济贫苦,风雨无阻。
有一次,一位曾受过我恩惠的京城富商,特意前来济世堂拜谢。
闲聊中提及,他前些时日去普渡寺上香,曾见过那位了尘大师。
苏神医,您是不知道,那位了尘大师,虽已年过古稀,却依旧每日亲自为贫苦百姓施粥。我见他清瘦孤苦,便想捐些香油钱与他,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收,只说他此生罪孽深重,唯有行善积德,方能求得一丝心安。听说,他是在忏悔年轻时辜负了一位女子和他的孩儿,所以才削发为僧,只求来世能弥补万一。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沈修颐,那个曾经让我爱过、恨过、绝望过的男人,如今已化作青灯古佛下的了尘。
他的忏悔,他的修行,或许能让他自己心安,但对我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我苏婉娘的人生,早已翻开了新的篇章。
我不再是那个依附于男人、为生活奔波的弱女子,而是受人敬仰的苏神医,是儿子心中最伟大的母亲,是孙儿眼中最慈爱的祖母。
我淡淡一笑,对富商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他既已了却尘缘,潜心向佛,那便是他的归宿了。
富商见我神色平静,并未追问更多,便也知趣地不再多言。
送走富商后,我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榴树下,看着树上累累的果实,心中一片宁静。
沈修颐,我的前夫。
我们的故事,早已结束。
曾经的爱恨情仇,也都随着岁月的流逝,化作了淡淡的回忆。
我,苏婉娘,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男人而生的菟丝花。
我是一棵参天大树,有根有叶,有枝有节,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也可以为我的儿孙撑起一片晴空。
这一生,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