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拿着校长给的花名册,走进教室。
花名册上明明35个名字,可教室里却整整齐齐坐着36个学生!
多出来了一个学生!
可怕的是,好像只有她能看见那个学生,其他人都看不见!
01
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泥泞的山路上。
林晓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落,模糊了视线。
她抹了把脸,抬头望向远处那座灰蒙蒙的两层小楼——青山小学,她未来一年支教的地方。
这鬼天气……林晓小声嘀咕着,行李箱的轮子陷在泥里,怎么拽都拽不动。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老师,我帮您提。
林晓回头,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雨里。
他约莫十岁出头,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贴在额前。
男孩低着头,伸出苍白的手想接她的行李。
谢谢你啊。林晓微笑着把较轻的一个包递给他。
当男孩的手碰到她的指尖时,林晓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双手冰凉得不像活人,像是浸在井水里泡了一整夜。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林晓边走边问。
嗯。男孩点点头,声音很小。
叫什么名字?
男孩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提着包,走在她前面。
雨幕中,他的背影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林晓跟着男孩走进学校大门,门卫室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正打着瞌睡。
男孩把包放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林晓叫住他,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男孩犹豫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五年级……说完,他就快步消失在雨幕中。
林晓望着男孩离去的方向,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摇摇头,拎起行李走向教学楼。
校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在喝茶。
您就是林老师吧?校长放下茶杯,热情地迎上来,我是校长陈树根,欢迎来到青山小学!
寒暄过后,陈校长递给她一份花名册:咱们学校规模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这是五年级的学生名单,明天开始就由你负责这个班了。
林晓接过名单,上面整整齐齐列着35个名字。
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男孩:校长,五年级有没有一个……特别安静的孩子?
陈校长的手顿了一下,茶水洒在桌面上:林老师,咱们乡村学校的孩子都很热情,也可能是其他班的。
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来来来,我带你去看看宿舍。
02
第二天清晨,雨还在下。
林晓拿着花名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五年级的教室门。
起立!班长清脆的嗓音穿透雨声。
三十多个孩子像雨后冒出的笋尖,齐刷刷站起来。
林晓走上讲台,目光扫过全班——六排座位,每排六人,坐得满满当当。
等等...六六三十六?
林晓低头再次确认花名册,上面明明只有35个名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教室卫生角那个位置上——一个瘦小的男孩正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正是昨天帮她提行李的那个孩子。
班长,咱班多少个学生?林晓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老师,我们班有35人。扎着马尾辫的班长回答道。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整个教室。
林晓的心猛地一紧——35人?那多出来的那个是谁?
同学们,今天我们先做自我介绍。林晓强作镇定,让学生们轮流站起来介绍自己。
35个学生一一介绍完毕,只剩下卫生角那个男孩。
林晓想点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那个男孩突然抬起头,冲她腼腆地笑了笑。
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异常苍白。
林晓的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她注意到男孩的校服和昨天一样湿漉漉的,但座位周围却没有一滴水渍。
03
下课铃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冲出教室。
林晓快步走向那个角落,发现课桌上积了一层薄灰,上面有一滩奇怪的水渍,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安字。
小安?林晓轻声念道。
老师?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晓转身,看见一个扎着歪辫子的小女孩正绞着衣角站在那里。
怎么了?林晓蹲下身与她平视。
您……您刚才说了'小安'?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认识他?林晓的心跳加速。
小女孩突然瞪大眼睛,像受惊的兔子后退两步,转身跑进了雨幕中。
04
教师办公室里,林晓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陈校长端着搪瓷缸走过来,茶叶在浑浊的水里上下沉浮。
小林老师,第一天上课还习惯吗?校长笑眯眯地问。
挺好的,就是……林晓犹豫了一下,校长,咱们五年级有多少学生?
35啊,名单不是给你了吗?校长啜了口茶,茶叶粘在他花白的胡须上。
可我好像数出了36个……
校长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放下茶缸,声音突然压低:山里湿气重,容易看花眼。你刚来,可能还不适应。
对面的李老师嗤笑一声:城里来的姑娘就是娇气。林老师,要不要去镇上医院看看?听说压力大了也容易出幻觉。
林晓的脸烧了起来,低头假装整理教案。
但那个男孩苍白的脸和桌上积灰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05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过薄雾洒进教室,将积水的痕迹照得闪闪发亮。
林晓站在讲台上,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教室后方那个角落——卫生角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起立!班长的声音将林晓拉回现实。
35名学生齐刷刷站起来,阳光照在他们稚嫩的脸上。
林晓的视线扫过每一张面孔,最后停留在第三排那个扎着歪辫子的小女孩身上。
她昨天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这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叫张小梅。
整节课上,林晓注意到张小梅总会不时偷偷扭头看向那个空座位。
每当这时,小女孩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绞紧衣角,把校服下摆拧出一道道褶皱。
午休铃声响起,孩子们欢呼着冲出教室。
林晓快步走到走廊拐角,拦住了正准备溜走的张小梅。
小梅,林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女孩齐平,老师想跟你聊聊。
张小梅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你能告诉老师关于小安的事吗?林晓轻声问道。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张小梅猛地抬起头,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阳光照进她突然盈满泪水的眼睛,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老师……没有小安……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泪水夺眶而出。
话音未落,张小梅就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就跑。
歪歪扭扭的辫子在她脑后疯狂摆动,像条急于挣脱束缚的小蛇。
林晓下意识伸手想拦住她,却只抓住了一把潮湿的空气。
她怔怔地望着小女孩消失在食堂方向的人群中,耳边回响着那句奇怪的回答——没有小安?明明是否认,可那颤抖的声线和决堤的泪水,分明在诉说着完全相反的事实。
教室后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林晓猛然回头,恍惚间似乎看见卫生角的空座位上,有本翻开的作业本正被无形的指尖轻轻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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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接连几日,都是晴天。
骄阳炙烤着青山小学的水泥操场,将前些日子的雨水蒸发得无影无踪。
林晓强迫自己专注于备课和教学,每当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雨中的身影时,她都会用力掐一下自己的虎口,用疼痛驱散那些不合常理的念头。
批改作业的红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粉笔在黑板上折断的脆响,课间操时孩子们整齐的脚步声——这些实实在在的感官刺激成了她最好的麻醉剂。
只是偶尔,当她独自走过空荡荡的走廊时,总觉得有双湿漉漉的脚印,正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07
一周后的傍晚,乌云再次压境。
林晓正在宿舍批改作业,突然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整个山谷。
几乎是本能驱使,她抓起手电筒冲向教室。
推开教室门的瞬间,手电筒光束照到了一个人影——那个男孩正坐在他的位置上,低头写着什么。
小安?林晓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乎听不见。
男孩缓缓抬头,瘦削的脸上,那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直视着她。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雷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林晓鼓起勇气走近几步:你是这个班的学生吗?
他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作文本。
林晓正要伸手去拿,突然一道闪电击中附近的树,震耳欲聋的炸响让她本能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座位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本泛黄的作文本静静地躺在桌上,封面上的名字是赵小安!
原来,他叫赵小安!
08
你们认识赵小安吗?
午休时分,林晓蹲在教室后门的石阶上,轻声问围坐在一起吃午饭的孩子们。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在孩子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孩子们的动作突然凝固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筷子悬在半空,饭粒从张开的嘴边掉落。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闪烁着某种林晓读不懂的情绪,然后齐刷刷地摇头。
哐当——
张小梅的铝制饭盒突然翻倒,筷子滚落在地。
她慌忙弯腰去捡,林晓清晰地看见她纤细的手指在剧烈颤抖,指甲抠进地砖的缝隙里,指节泛出青白色。
小梅……林晓刚想追问,小女孩已经抓起饭盒冲出了人群。
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苦涩味道。
林晓站在门口,看着正在批改作业的李老师。
赵小安?
李老师手中的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鲜红的墨水在水泥地上晕开,像一滩小小的血迹。
办公室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老师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空气突然变得黏稠起来。
我在教室见到他了,他说是我们班的学生。林晓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校长从里屋快步走出,假牙在嘴里发出咔嗒的响声。
小林老师,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枯瘦的手指敲打着搪瓷杯,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几天?
我没疯!林晓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她从教案本里抽出那本泛黄的作业本,他的作业本就在我这里!
校长接过本子时,林晓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他草草翻了几页,脸色突然变得灰败:这是……五年前的旧本子。他干巴巴地说,可能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
一张对折的纸条被推到林晓面前。
镇医院精神科的张医生很不错,校长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你可以去……做个检查。支教压力大,我们都能理解。
林晓死死攥住那张纸条,纸张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能闻到校长身上陈旧的烟草味,能看见李老师额角渗出的汗珠,能听到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这一切都真实得刺目。
可那个浑身湿透的男孩呢?
他冰凉的指尖,他校服上滴落的水珠,他作业本上工整的字迹……难道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吗?
办公室的挂钟咔嗒咔嗒地走着,声音大得令人心悸。
林晓转身冲出办公室,她决定自己去查。
走廊的尽头,一滩未干的水渍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08
怎么查呢?
林晓想到了档案室,她觉得那里一定藏着真相!
周末,趁着大家放假,林晓攥着从老门卫那里软磨硬泡借来的钥匙,站在了档案室斑驳的铁门前。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一股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呛得她咳嗽起来。
档案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气窗透进几缕阳光。
林晓打开手机照明,光束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顺着年份标签摸索,2016年的档案柜上积了足有半指厚的灰,轻轻一碰就在指尖留下黑色的痕迹。
当她翻开那本泛黄的学生名册时,一张照片从夹页中飘落。
照片上是五年级的毕业合照,三十几个孩子站成三排,最边上的男孩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只能看清他校服胸口绣着的赵小安三个字。
林晓的指尖颤抖着划过名册,在赵小安的名字旁,一行暗红色的批注像伤口般刺入眼帘:溺水,已故。
那红墨水已经氧化发黑,却依然能看出当初写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纸面都被笔尖划出了凹痕。
手机突然从她汗湿的掌心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光束照向墙角,那里堆着几本被水泡过的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赵小安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辨。
林晓蹲下身,发现本子边缘还粘着一片干枯的槐树叶——正是现在教室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
她终于确信,那个雨天遇到的男孩,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学生,是真实存在过的灵魂。
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发现。
一片绿叶飘进窗口,轻轻落在她摊开的名册上,正好盖住了那行红色的死亡备注。
09
根据档案上记录的赵小安家的地址,林晓踩着泥泞的山路找到了青山村17号——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斑驳的木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门槛上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
她浑浊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远方,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
请问……这是赵小安的家吗?林晓轻声问道。
老妇人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眶转向声源处,怀里的校服滑落在地。
谁?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像枯叶摩擦,谁让你来提小安的?
我是学校的新老师,我……
出去!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摸索着抓起靠在墙边的竹杖重重敲打地面。
你们这些老师……五年前要不是给那个杨老师批作文,我孙子怎么会……怎么会……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竹杖当啷一声掉在石板上。
隔壁院门吱呀作响,一个系着围裙的大婶快步走来,搀扶住浑身发抖的老人。
赵阿婆,当心身子。她转向林晓,压低声音:老师您别见怪,自从小安出事,老人家听不得'老师'这两个字……
大婶将老人扶进屋,很快又折返回来,从围裙兜里掏出几个还温热的烤红薯塞给林晓。
那年暴雨,小安冒雨过青龙溪,他这么急好像就是那个执教老师有关,说要赶紧把作文写好,好让老师批……她叹了口气,指向远处奔腾的河水,那孩子最后还死死抱着作文本,捞上来时纸页都泡烂了……
林晓望向湍急的溪水,恍惚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书包站在雨中。
她攥紧了手中的烤红薯,热流透过油纸灼烫着掌心。
10
回学校的路上,林晓遇到了张小梅。
老师,张小梅突然拽住林晓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我哥哥……认识赵小安……
小女孩的手心沁出冰凉的汗,在林晓的衣料上留下深色痕迹。
她带着林晓穿过几垄菜地,来到一间贴着褪色门神的土屋。
屋内弥漫着苦涩的中药味,张小松蜷缩在靠窗的木床上,额头上覆着湿毛巾。
哥,老师来看你了。张小梅轻轻推了推哥哥的肩膀。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看到林晓的瞬间剧烈收缩。
他挣扎着坐起来,被子滑落处露出缠着绷带的手腕——那上面结着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像是自己指甲留下的。
张同学,你认识赵小安对吗?林晓在床沿坐下,闻到少年身上飘来的血腥味和草药混合的气息。
张小松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张小梅连忙端来搪瓷杯,却被他打翻在地,水渍在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
那天……那天我们两个一起回的……少年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杨老师要走了,小安赶着回家写作文,好让杨老师批……他还说,他要把作文念给他奶奶听……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被角,指节泛出青白色:过桥时水已经没到脚踝……小安急匆匆走上桥,然后,就跌进了水里,我就跟在后面……
张小松突然掀开被子,露出膝盖上狰狞的擦伤:我伸手了!我真的伸手了!
他歇斯底里地捶打自己的腿,就差这么一点……浪打过来时我要是再往前探一点……
林晓握住少年自残的双手,感受到他脉搏疯狂的跳动。
哥哥自从小安死后,就不愿出门……小女孩的眼泪砸在纸页上,小安最后推了他一把……不然被冲走的就是……
张小松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整个人蜷缩成团。
林晓注意到他床头摆着半块发霉的麦芽糖——那是乡村孩子间常见的友谊见证。
糖纸上的小熊图案已经褪色,但系着的红绳依然鲜艳如初。
11
林晓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她颤抖着点亮台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夜里撑开一小圈光晕。
那本泛黄的作文本就躺在桌上,封面上水渍晕染的赵小安三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本子,纸张发出脆弱的沙沙声。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段被水泡得模糊的文字突然映入眼帘。
林晓不得不凑近台灯,鼻尖几乎碰到纸面:
杨老师说,她明天就要回城里了。我要把这篇作文写得特别好,让她记住我。奶奶虽然看不见,但她说要听我读作文,她说我的作文比广播里的还好听……
字迹在这里突然变得扭曲,最后几个字被水渍晕开,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林晓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稚嫩的笔迹,突然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纸上,恰好与五年前的水渍重叠。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宿舍照得惨白。
在那一瞬的亮光中,林晓似乎看见作文本的空白处浮现出更多字迹——那是用隐形墨水写的,还是她过度悲伤产生的幻觉?
她揉了揉眼睛,但雷声过后,宿舍重归黑暗,只有台灯的光圈里,那本作文本静静摊开着。
原来是这样……林晓哽咽着抱紧作文本,冰凉的封面贴着她的脸颊。
五年前那个雨天,小安冒雨赶回家写作文,就是为了让即将离开的支教杨老师记住他,为了给失明的奶奶朗读。
可是暴涨的溪水带走了他,也带走了这个未完成的心愿。
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大滴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
林晓看见窗玻璃上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以及——她猛地转身——身后空荡荡的椅子上,似乎有一小块水渍正在慢慢扩散。
12
林晓将作文本紧紧贴在胸前,推开宿舍门走进雨幕中。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打湿了作文本的封面,但内页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干燥。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操场,来到教室门口。
教室里漆黑一片,只有闪电偶尔照亮空荡荡的课桌椅。
林晓在讲台前坐下,潮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她却感觉不到冷。
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出奇异的纹路,像无数细小的河流。
小安,她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产生微弱的回声,老师来给你批改作文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于雨声的滴答声从教室后方响起。
门轴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雨水从他身上滚落,却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小安站在门口,校服上的水珠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微光。
他的脸色比林晓记忆中更加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师……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流水般的回音。
林晓强忍住颤抖,举起那本作文本:你的作文在这里。
小安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水痕。
林晓注意到那些水珠不是透明的雨水,而是浑浊的,带着泥沙的颜色——那是青龙溪的河水。
当小安在她面前站定时,林晓闻到了河水特有的腥味。
他的校服领口还粘着一片枯黄的槐树叶,正是档案室里那片。
我的作文……还没批……小安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林晓的心脏揪紧。
她看见男孩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在闪电的照耀下,每一滴都映出教室的倒影。
林晓翻开作文本,手指抚过那些被水泡皱的纸页:《我的理想》这篇作文写得特别好。
她开始朗读,声音在雷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随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那些稚嫩却真挚的文字,小安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滴水。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紧张,慢慢变得柔和。
当林晓读到我想教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时,小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腼腆却真实的笑容。
杨老师如果看到,一定会为你骄傲。林晓合上本子,发现小安的轮廓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中的影子。
奶奶……她听不到了……小安的声音里带着林晓从未听过的平静。
我会读给她听。林晓承诺道,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眼眶滑落,你的作文会成为我们班的范文,让所有同学都知道,曾经有个叫赵小安的学生,他的理想多么美好!
小安的笑容扩大了,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在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林晓分明看到他嘴唇翕动,说了声谢谢。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刺目的白光中,林晓仿佛看见一个小男孩欢快地跑过木桥,书包在他背后跳跃。
雷声吞没了所有声音,但那个笑容却深深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当光芒散去,教室里只剩下林晓一个人。
作文本摊开在讲台上,最后一页原本未完成的地方,多出了一行工整的字迹。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写就,在台灯下泛着微光:
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实现自己的理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滴水从天花板落下,正好落在那个句号上,像是一个最后的告别。
13
晨光穿透云层,将昨夜暴雨的痕迹照得晶莹剔透。
林晓站在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时,三十五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她。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教室角落——那个座位空荡荡的,桌面上再没有水渍,只有阳光在上面跳跃。
同学们早。林晓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柔和。
她将教案放在讲台上,特意露出夹在中间的那篇作文——纸页已经平整过,但边缘依然能看到被水浸湿的痕迹。
今天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她说这话时,目光掠过窗外。
青龙溪在阳光下宛如一条银带,水面平静得仿佛昨夜那场暴雨从未发生过。
张小梅的座位靠窗,阳光在她认真记笔记的手指上跳舞。
当林晓走过她身边时,发现这个曾经总是低着头的小女孩,今天挺直了腰板,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
老师……下课铃响后,张小梅拽住了林晓的衣角,我哥哥他……还是不肯出门。她声音很轻,但不再颤抖,他说梦见小安了,梦里小安在溪边对他笑……
林晓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湿润的眼睛:放学后老师和你一起去看他,好吗?
夕阳西斜时,他们来到了掩映在竹林中的土坯房。
张小松坐在门槛上,比林晓上次见他时更加消瘦。
少年空洞的眼神在看到林晓手中的《小王子》时微微闪动。
星星之所以美丽……林晓翻开扉页轻声念道,话音未落,一颗泪珠就砸在了书页上,晕开了墨迹。
那天我离他最近……张小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手指死死抠着凳子边缘,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就差一点点……
林晓握住少年颤抖的手,感受到他冰凉的掌心渐渐有了温度:小安最后推了你一把,不是吗?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在附和着她的话。
张小松突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泛起久违的光亮:老师,我能……我能看看小安的作文吗?
林晓取出那篇作文时,一阵山风吹来,纸页轻轻颤动,像是有人在翻阅。
张小松小心翼翼地接过,当看到最后那行新添的字迹时,他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我想……我想当一名桥梁工程师。少年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在青龙溪上建一座最坚固的桥。
张小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林晓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溪水,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腼腆的笑容。
她知道,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愈合,但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