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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记忆橡皮擦
凌晨三点十七分,苏晚的手机在床头柜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看见母亲房间的夜灯透过门缝,像一条虚弱的金线。枕边的降压药瓶倒在地上,白色药片滚进床底,像极了去年冬天落在ICU窗台上的雪。
妈,该吃药了。她套上拖鞋,踩过散落的糖纸——这是母亲最近的收藏,每张都用口水粘在床头柜上,说是给晚晚的礼物。老人蜷缩在被子里,背影像只疲倦的虾,银发乱得像团打结的毛线。
晚晚母亲转头时,枕头上掉下一叠纸。苏晚弯腰去捡,心脏猛地抽紧——是父亲的死亡证明,日期停在2019年3月12日,车祸现场照片被反复摩挲出毛边。
妈,这个要收在抽屉里。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三年来,母亲的记忆像被橡皮擦反复涂抹,现在停留在丈夫刚去世的那年,总说你爸加班呢,一会儿就回来。
老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晚晚,你听见救护车声了吗小陈医生说你爸还有救......
苏晚愣住。小陈医生是父亲的同事,可陆沉——不,现在该叫他陆医生,那个总在急诊室穿白大褂的男人,此刻正在楼下便利店买烟,白大褂第二颗扣子永远松着,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疤痕。
降压药在舌底化不开的苦。苏晚看着母亲把药片含在嘴里转圈圈,像在吃水果糖,忽然想起小学三年级,自己发烧到40度,母亲也是这样坐在床边,用勺子碾碎退烧药,混着蜂蜜喂她。我们晚晚最勇敢。那时母亲的头发还是乌亮的,眼角没有皱纹。
手机又震动起来。工作群里弹出消息:苏晚,提案PPT十点前发到我邮箱,不想转正就直说。她摸了摸脸颊,指尖蹭到昨晚哭花的睫毛膏,想起上周在会议室,母亲突然冲进来说晚晚该放学了,PPT上还沾着老人喂她吃的米糊。
妈,我去上班了,中午张姨会来做饭。她把防走失手环套在母亲手腕上,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老人盯着她的西装外套,忽然笑了:你穿这裙子真好看,是和你爸约会穿的那件吗
苏晚低头看自己的黑色职业装,喉咙发紧。那是母亲发病前买的连衣裙,粉色碎花,现在压在衣柜最底层,布料上还沾着老人撕烂的病历单碎片。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她的黑眼圈,像被人狠狠打了两拳。路过急诊室时,听见陆沉的声音:先做脑部CT,家属来签个字。男人站在抢救床旁,白大褂口袋露出半张纸,苏晚瞥见失语症三个字,想起上周在社区医院,朵朵用手语比妈妈时,指尖微微发抖的样子。
苏小姐护士站的小李叫住她,递来个塑料袋,陆医生让我转交给您,说您母亲昨天在花园走丢,是他帮忙找回来的。
袋子里是盒橘子罐头,还有张便利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需减少糖分摄入,下次可带低糖水果。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滴眼泪。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发出恼人的嗡鸣。苏晚把罐头塞进抽屉,看见里面躺着朵朵送的折纸星星——那是上周她帮女孩辅导数学时,小家伙用草稿纸叠的,每颗星星里都写着谢谢姐姐。
苏晚,你脑子被你妈带走了上司把PPT摔在桌上,咖啡渍溅在跨境电商市场分析几个字上,客户要看的是数据,不是你妈流着口水的照片!
投影仪的蓝光映在脸上,苏晚盯着自己凌晨三点修改的图表,右上角果然有块淡色印记。那是母亲把她误认为丈夫时,凑上来亲她脸颊留下的口水,当时老人还说:小陈,晚晚要是知道我们复婚,得多高兴。
会议室的玻璃映出她的倒影,西装领口歪了,刘海黏在额角,像个战败的士兵。陆沉的白大褂突然晃过门口,她想起今早路过急诊室,看见他蹲在地上给朵朵系鞋带,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男人背上织出金色的条纹。
下班时,办公桌上多了个黑色礼盒。里面是副降噪耳机,还有张卡片:愿世界安静如你所愿——陆沉。苏晚攥着卡片,想起上个月在医院走廊,她对着母亲的检查报告掉眼泪,男人路过时故意把文件夹掉在地上,蹲下来时轻声说:阿尔茨海默症的平均存活期是8-10年,您母亲很坚强。
暮色浸透城市时,苏晚在便利店买了碗关东煮。萝卜炖得软烂,她咬下第一口,眼泪突然掉在汤里——味道太像父亲煮的罗宋汤,那年他刚从急诊室升职,说要给母女俩露一手,结果把糖当成盐放,母亲却笑着说是幸福的味道。
推开家门时,屋里静得可怕。防走失手环的警报在手机里响成一团,苏晚冲进母亲房间,看见老人穿着父亲的旧衬衫,站在窗台边往楼下扔糖纸。
妈!她冲过去抱住母亲,闻到衬衫上残留的蓝月亮洗衣液味——那是她上周刚买的,老人却固执地说这是你爸的味道。
晚晚,你看,我在给你爸送信呢。母亲举起张糖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爱你,他说在13排14座等我,我们要去看《泰坦尼克号》。
苏晚浑身血液凝固。13排14座,是父亲和母亲的定情座位,可那场电影之后三天,父亲就因为抢救心梗患者,错过母亲的阑尾炎手术。她记得母亲在病房里说:你爸手里攥着手术刀,心里装着全世界,可我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
妈,我们先下来好不好她忍住颤抖,哄孩子般抚摸老人的背,等明天,我们一起去电影院找爸爸,好不好
母亲突然安静下来,像只温顺的猫。苏晚扶着她坐在床上,看见枕头下露出一角泛黄的纸。她屏住呼吸抽出来,是张电影票根,座位号赫然是13排14座,日期是2019年3月11日——父亲去世的前一天。
这是......她喉咙发紧,想起父亲葬礼那天,母亲曾疯狂翻找钱包,说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爸。
秘密。母亲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忽然咯咯笑起来,晚晚,你说星星是不是会掉下来你爸说,急诊室的灯亮起来,就是星星在眨眼睛。
苏晚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遮住了星光。她想起小时候,总趴在父亲的值班室窗台上,看救护车闪着蓝灯呼啸而来,父亲说那是会跑的星星,载着需要帮助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社区医院发来的消息:苏女士,您母亲的床位已排到,请于本周内办理住院手续。她盯着住院两个字,想起陆沉说过:专业护理对患者更好。可母亲上次在养老院待了三天,就把同屋老人的假牙扔进马桶,哭着说那是晚晚的玩具。
妈,她轻声说,把电影票根塞进自己口袋,明天我们去见一个人,好不好他......是爸爸的朋友。
母亲已经睡着了,嘴角沾着口水,手里攥着张糖纸。苏晚替她盖好被子,指尖触到老人手腕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她忽然想起陆沉白大褂上的奶渍,想起朵朵画的全家福里,那个被涂成灰色的妈妈,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张永远批着不合格的转正申请表。
窗外,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蓝光照在母亲脸上。苏晚摸出陆沉送的降噪耳机,却没有戴上。她知道,有些声音,无论如何都降噪不了——比如母亲每天问你是谁时的困惑,比如自己内心反复响起的对不起,比如时光流逝的声音,像沙漏般缓慢却坚定。
凌晨两点,苏晚坐在书桌前,打开父亲的医学笔记。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照片,年轻的母亲穿着粉色碎花裙,站在电影院门口,父亲搂着她的肩,两人脸上都带着明亮的笑。照片背后是父亲的字迹:致我的星星——陈建国。
她忽然想起陆沉第一次见母亲时,老人盯着他的眼睛说:小陈,你瘦了。那时她以为是记忆混乱,现在却觉得,那双眼睛里闪过的光,或许藏着她从未知晓的秘密。
手机屏幕亮起,是陆沉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有阿尔茨海默症护理讲座,要一起听吗苏晚看着消息,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窗外,启明星在天边微弱地亮着,像父亲急诊室里永远不熄的灯。
她打下两个字:好的。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母亲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说:晚晚,别害怕,星星会带你回家。
苏晚关掉台灯,任由黑暗笼罩房间。记忆中,父亲的白大褂永远带着消毒水味,母亲的围裙上总有面粉痕迹,而她的童年,是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度过的,听着父亲同事们喊陈医生,急诊室有情况,看着母亲把保温桶放在护士站,说给老陈的饭,别凉了。
现在,陈医生走了,母亲变成了孩子,而她成了那个永远在奔跑的人——跑着追上记忆的碎片,跑着平衡工作与家庭,跑着在时光的河流里,抓住最后一丝温暖。
床头的闹钟指向三点十七分,与昨晚同一时刻。苏晚摸出枕头下的电影票根,轻轻贴在胸口。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陆沉是否真的了解父亲,不知道母亲的记忆还能留下多少。但此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小时候趴在父亲值班室窗台上听到的那样,咚咚,咚咚,像小鼓点,像星星的声音。
第二章
破碎的星星
护理讲座的荧光屏上,阿尔茨海默症的脑区模型泛着冷光。苏晚握着母亲的手,感觉到老人指尖的颤抖——她总是这样,一进医院就紧张,仿佛这里藏着吞噬记忆的怪兽。
患者可能会出现时间定向障碍,比如反复询问日期......陆沉的声音从讲台传来,男人换了件干净的白大褂,第二颗扣子依然松着,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疤痕。苏晚想起昨晚在父亲笔记里看到的照片,年轻的陆沉站在苏父旁边,手里捧着医学院的毕业证书,背景是急诊室的走廊。
母亲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晚晚,你爸怎么还不来今天是周三。
苏晚愣住。父亲的忌日是周三,而陆沉亡妻的忌日也是周三。她想起母亲枕头下的电影票,日期是2019年3月11日,周三,父亲去世的前一天。
讲座结束时,陆沉叫住她:苏小姐,能帮我个忙吗他递来个文件夹,里面是朵朵的数学试卷,这孩子拒绝去学校,说只有你能辅导她。
夕阳把便利店的招牌染成橘色。苏晚蹲在朵朵面前,女孩穿着印有星星图案的卫衣,刘海遮住左眼——那是车祸留下的疤痕。朵朵想妈妈吗她轻声问,掏出袋橘子软糖。
女孩突然用手语比出妈妈,指尖颤抖得厉害。苏晚想起陆沉说过,车祸时朵朵目睹了母亲的死亡,从此再也没说过话。她握住那双小手,感觉掌心全是冷汗,像抓住一只受惊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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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教你写‘妈妈’好不好她翻开笔记本,一笔一划写下妈字,这个字,左边是‘女’,右边是‘马’,以前妈妈们骑马去打仗,可厉害了。
朵朵盯着字看了很久,拿起彩铅在旁边画了匹小马,马背上坐着个穿裙子的人。苏晚认出那是陆沉亡妻的样子,照片曾摆在急诊室的办公桌上,女人穿着白大褂,笑容明亮。
窗外突然下起雨。陆沉推门进来时,头发滴着水,手里提着袋退烧药:我听见朵朵咳嗽......他话音未落,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的画,指尖轻轻抚过女人的轮廓,像触碰易碎的玻璃。
陆医生,苏晚把泡好的姜茶推过去,我母亲总说周三要等我爸,可我爸忌日是周三,而您太太......
男人手一抖,姜茶溅在白大褂上:她是我太太的老师,车祸那天......他突然噤声,转头看向窗外,雨幕中急诊室的灯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星。
晚上回家时,母亲正对着日历发呆,指尖反复摩挲周三的日期。苏晚凑近一看,发现每个周三都被画了红圈,最近的红圈里写着星星两个字,墨迹晕开,像滴眼泪。
妈,为什么喜欢周三她轻声问,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老人。
母亲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因为周三有星星呀,你爸说......她忽然皱眉,像是努力回想,你爸说,周三的星星特别亮,能照见想念的人。
苏晚的心猛地抽紧。父亲的葬礼在周三,陆沉太太的葬礼也在周三。她想起父亲笔记里的一段话:3月12日,晴。没能救回小周,她眼里的光熄灭时,我听见星星坠落的声音。
凌晨两点,苏晚在公司加班。PPT上的图表跳动着,像极了急诊室的心电图。母亲发来张照片,是她在厨房做蛋糕,面粉沾满围裙,配文:晚晚,今天是周三,妈妈给你和爸爸做了星星蛋糕。
泪水突然模糊了屏幕。苏晚想起小时候,每周三父亲都会带她去看星星,母亲则在家烤蛋糕。等你爸回来,我们就吃蛋糕。母亲总是这样说,直到后来,父亲再也没回来,蛋糕也变成了永远等不到的约定。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上司阴着脸走进来,手里晃着母亲发来的照片:苏晚,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演苦情戏的咖啡杯重重砸在桌上,褐色液体溅在苏晚手上,看看你做的报表,全是错!你妈脑子坏了,你也跟着坏了
剧痛从手背传来,苏晚却感觉不到。她盯着上司扭曲的脸,想起母亲把这个女人认成晚晚的同学,还把珍藏的糖纸送给她,说这是给晚晚朋友的礼物。
对不起,我马上改。她低声说,拿起纸巾擦拭桌面,却被上司一把推开。
改你以为公司是养老院上司抓起报表摔在地上,纸页纷飞,明天交不出合格的报表,你就跟你妈一起滚去养老院!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苏晚拼命眨眼。她想起陆沉说过:愤怒时数数星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于是她在心里数:一颗,两颗,三颗......直到数到第十三颗,听见办公室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张总,陆沉的声音带着寒意,我母亲也曾患阿尔茨海默症,她去世前总说‘星星会带她回家’。男人弯腰捡起地上的报表,白大褂袖口露出手表,表盘上有颗小小的星星图案,如果您觉得护理家属是弱点,那我为您的患者感到悲哀。
上司愣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陆医生,您这是......
我只是想说,陆沉把报表整理好放在桌上,苏小姐的母亲,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值得被温柔对待的人。他转身时,白大褂带起一阵风,吹乱了苏晚额前的刘海。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陆沉陪着苏晚等出租车,两人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老长。谢谢。苏晚轻声说,看见男人袖口的咖啡渍,我帮您洗干净吧。
陆沉摇头:不用,这是勋章。他忽然笑了,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我母亲发病时,把我的白大褂剪成了抹布,她说‘这是给儿子擦星星的布’。
苏晚抬头看他,发现他笑起来时,眼角有淡淡的皱纹,像星星的轨迹。她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话:小陆是个好医生,却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
出租车的灯光由远及近。陆沉帮她打开车门,忽然说:明天周三,我要去‘星星食堂’当志愿者,朵朵也会去。他停顿片刻,如果你母亲有空,可以一起来。
苏晚点头,上车时看见陆沉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塞进她手里:橘子味的,低糖。糖纸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她忽然想起母亲藏在枕头下的糖纸,每张都写着给晚晚的礼物。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睡了,床头摆着个歪歪扭扭的蛋糕,上面插着十三根蜡烛。苏晚轻轻吹灭蜡烛,看见蛋糕上用巧克力写着星星两个字,其中星字少了个日,像颗缺了一角的星星。
她摸出陆沉给的水果糖,放在母亲枕边。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老人脸上,苏晚发现母亲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无数星星的倒影。
凌晨三点,苏晚坐在书桌前,翻开父亲的医学笔记。在陆沉的毕业照旁边,夹着张演唱会门票,座位号是13排14座,日期是2015年5月20日——陆沉和太太的结婚纪念日。
手机突然震动,是陆沉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十点,星星食堂见。苏晚盯着消息,想起朵朵画的小马,想起母亲的星星蛋糕,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星星坠落。
她打下:好,我会带母亲去看星星。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母亲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说:晚晚,星星亮了,你爸回来了。
苏晚关掉台灯,任由黑暗笼罩房间。窗外,雨已经停了,一颗星星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像父亲急诊室里永远不熄的灯,像陆沉白大褂上的那颗纽扣,像母亲藏在糖纸里的爱。
第三章
时光琥珀
周三的阳光穿过星星食堂的玻璃窗,在餐桌上织出金色的格子。苏晚扶着母亲坐下,老人穿着父亲的旧衬衫,袖口用别针别着,像一面褪色的旗帜。
晚晚,这是你爸的办公室吗母亲摸着桌上的星星摆件,忽然转头看向陆沉,小陈,你怎么穿白大褂了你不是说要去北京进修吗
陆沉正在给自闭症儿童分发餐具,手猛地顿住。苏晚看见他喉结滚动,白大褂下的肩膀微微颤抖——母亲叫他小陈,和父亲笔记里的称呼一模一样。
阿姨,我......陆沉刚开口,朵朵突然跑过来,手里举着幅画。画上有三个人,两个大人中间牵着个小女孩,其中一个大人穿着白大褂,另一个被涂成了灰色。
朵朵画的是什么呀苏晚蹲下来,指尖触到灰色的颜料,还未干透。
女孩用手语比出家,又指指苏晚,摇摇头。苏晚心口一紧,想起昨晚母亲把她的照片放进父亲的相框,说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三口了。
午餐是胡萝卜炖牛腩,母亲把肉丁挑出来,堆在苏晚碗里:你爸最爱吃这个,多吃点,别瘦了。老人的手背上有块淤青,是今早吃药时挣扎留下的,苏晚想起社区医院的通知,养老院床位已经排到下周。
陆沉坐在对面,给朵朵切牛排:阿姨,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小陆,陆沉。
母亲歪着头看他,忽然笑了:小陆啊,你女朋友呢上次你说要带她来看星星......
刀叉撞击餐盘的声音格外刺耳。陆沉的脸色瞬间苍白,朵朵敏感地放下餐具,躲到苏晚身后。苏晚想起父亲笔记里的婚礼请柬,陆沉太太的名字叫周雨桐,同事们都叫她小周。
妈,吃菜。她轻声说,把母亲的注意力引到胡萝卜上,却看见老人偷偷把牛腩塞进兜里,给你爸留着,他下班会饿。
午后的阳光变得粘稠。陆沉带着孩子们做手工,苏晚趁机翻找父亲的医学笔记。在2018年的页面里,她发现一张急救记录单,患者姓名是周雨桐,抢救时间是2018年3月12日,与父亲的死亡时间重合。
那天我在抢救心梗患者,没能赶去医院......陆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朵朵的画,你父亲为了救我女儿,错过了抢救自己妻子的最佳时间。
苏晚猛地抬头,笔记从手中滑落:什么
陆沉弯腰捡起笔记,指尖划过周雨桐的名字:那年朵朵突发哮喘,你父亲正在急诊室值班,接到电话后连白大褂都没脱就往幼儿园跑。等他把朵朵送到医院,你母亲已经......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消失。苏晚想起母亲发病前总说你爸心里没我,想起父亲葬礼上母亲疯狂的样子,想起自己曾在父亲手机里发现未发送的消息:对不起,等我回来。
所以我母亲......她声音发抖,她其实知道,知道我爸是为了救别人的孩子......
陆沉点头,喉结滚动:阿姨发病后,总说要找‘小陈医生’,其实是想问问......你父亲有没有怪她。
苏晚再也忍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想起母亲藏在枕头下的电影票,想起每个周三的红圈,想起老人对着日历说星星会带他回家。原来母亲不是忘记,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父亲的遗憾。
晚晚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老人站在窗边,手里攥着朵朵的星星发卡,你看,星星掉下来了,你爸说要带我们去看电影。
苏晚转身,看见阳光穿过母亲的发丝,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褪色的老照片。陆沉轻轻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记忆会停留在最深刻的时刻,对你母亲来说,就是你父亲离开的那天。
傍晚,苏晚在父亲的衣柜里发现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未拆封的电影票,日期是2019年3月12日,座位号13排14座,还有支录音笔。
晚晚,今天是你妈生日......父亲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出,带着急促的喘息,爸爸刚抢救完病人,马上就来接你们......对不起,爸爸又迟到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苏晚想起那天母亲在厨房忙了一整天,最后把蛋糕喂给了流浪猫,说晚晚爸爸最爱吃甜食,不能浪费。
陆沉的消息打断了回忆:我要调去边疆医院了,下周出发。苏晚盯着屏幕,想起朵朵画中的灰色人影,想起母亲枕头下的糖纸,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星星坠落。
陆医生,她打下一行字,能陪我母亲看场电影吗就去‘13排14座’。
星空展的穹顶下,母亲紧紧攥着电影票,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陆沉穿着便装,坐在旁边,朵朵靠在苏晚肩上,手里抱着星星玩偶。
电影要开始了。苏晚轻声说,握住母亲的手。老人忽然转头,目光清澈得像个孩子:晚晚,妈妈爱你。
苏晚愣住。这是母亲三年来第一次叫对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温柔。陆沉看向她们,眼中闪过惊讶与感动。
银幕亮起时,母亲忽然指着星空说:你爸就在那里,他说星星永远不会熄灭。苏晚抬头,看见无数光点在穹顶流转,像极了父亲急诊室里永不熄灭的灯。
电影结束后,母亲靠在苏晚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电影票。陆沉抱着朵朵站在一旁,女孩用手语比出谢谢,然后指指苏晚,又指指陆沉,做了个拥抱的手势。
我会常给你们写信的。陆沉说,声音低沉,朵朵说,她想让你当她的星星姐姐。
苏晚点头,看见朵朵把星星发卡别在她头发上,像缀上一颗真正的星星。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每个好人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爱的人。
深夜的医院走廊,苏晚陪着母亲做检查。老人忽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晚晚,妈妈记不住了......但妈妈知道,你是妈妈的星星。
泪水再次决堤。苏晚想起陆沉说的话: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会忘记全世界,但不会忘记爱。她握紧母亲的手,感受着那双手的温度,像抓住最后一颗坠落的星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养老院发来的消息:苏女士,您母亲的床位已提前,请于明天办理入住。苏晚看着消息,想起母亲在星空展上说的星星不会熄灭,想起陆沉白大褂上的星星手表,想起朵朵画中那个灰色的身影。
妈,她轻声说,明天我们去个新地方,那里有很多星星。
母亲已经睡着了,嘴角带着微笑,手里攥着电影票。苏晚摸出陆沉送的降噪耳机,却没有戴上。她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听见远处急诊室的脚步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小时候趴在父亲值班室窗台上听到的那样,咚咚,咚咚,像星星的声音,像爱的声音。
第四章
星河流转
秋分那天,母亲把降压药冲进了马桶。苏晚回家时,看见老人蹲在卫生间门口,手里攥着空药瓶,像捧着个做错事的玩具。
晚晚,母亲抬头,眼里带着孩童般的慌张,星星把药带走了,说要给爸爸治病。
马桶里的水泛着涟漪,倒映着老人苍白的脸。苏晚蹲下来,摸了摸母亲的额头——烫得惊人。她想起陆沉说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可能会拒绝治疗,因为无法理解因果关系。
急诊室的走廊永远挤满人。苏晚扶着母亲坐在长椅上,老人忽然指着墙上的时钟:晚晚,三点十七分了,你爸该下班了。
时钟的指针滴答作响,苏晚想起父亲总说急诊室的时间是扭曲的,因为这里每分钟都可能决定生死。母亲的头渐渐靠在她肩上,像个疲倦的孩子,袖口露出的防走失手环闪着红光。
苏女士,患者需要立刻住院。护士递来住院单,苏晚看见主治医生一栏写着陆沉,想起昨天收到的消息:边疆调令提前至明日。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时,苏晚才发现母亲手里还攥着张糖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晚晚。陆沉穿着手术服经过,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她熟悉的疲惫,像父亲临终前的样子。
别担心,我会尽力。他说,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苏晚注意到他胸前挂着的听诊器,上面系着朵朵送的星星挂饰。
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苏晚在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橘子汽水,想起陆沉说过橘子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少有的能记住的味道。汽水罐在掌心沁出水珠,她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也是这样的秋日,橘子树上挂满果实,母亲说你爸最爱吃橘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上司发来的消息:项目黄了,因为你妈。苏晚盯着屏幕,想起今早母亲把咖啡泼在上司文件上,老人说这是给晚晚的星星水。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降噪耳机,却没有戴上——有些声音,比责骂更让她害怕,比如手术室里的寂静。
陆医生找你。护士的声音打断思绪。苏晚冲进更衣室,看见陆沉正在摘手术帽,额角满是汗珠:患者心脏骤停,需要你签字同意电击除颤。
钢笔尖在同意书上洇开小片墨渍。苏晚想起母亲曾说死了就去见你爸,此刻却希望她活着,哪怕记不得自己。陆沉的手覆在她手上,体温透过手套传来:相信我。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上。苏晚瘫坐在地上,看见自己映在瓷砖上的倒影,头发乱得像团杂草,西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她摸出朵朵送的折纸星星,里面写着姐姐加油,忽然想起女孩用手语说奶奶会好起来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晚想起父亲的医学笔记,里面夹着张陆沉太太的病历单,死亡原因写着心力衰竭。她忽然明白,母亲拒绝吃药,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追上那个永远迟到的人。
手术成功了。陆沉的声音带着疲惫,口罩下的下巴泛着青茬,你母亲很坚强,挺过了电击。
重症监护室里,母亲身上插满管子,像被缚住的星星。苏晚握住那双苍老的手,发现指甲缝里还留着上次一起做的粉色甲油,有些剥落,像春天最后几朵桃花。
晚晚......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得像片羽毛。苏晚猛地抬头,看见老人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聚焦在她脸上,妈妈......爱你。
心跳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清晰起来。苏晚感觉心脏要跳出喉咙,这是母亲三年来第一次叫对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她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我也爱你,妈。她哽咽着说,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您好好休息,等您好了,我们回家。
母亲轻轻点头,指尖微微颤动,像要触碰她的脸颊。陆沉站在一旁,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本笔记本,苏晚瞥见封面上的周雨桐三个字。
深夜的医院走廊,陆沉靠在墙上,手里攥着张机票:凌晨五点的飞机。他声音沙哑,朵朵在机场等我。
苏晚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话:小陆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医院,像颗不会熄灭的星星。她摸出兜里的橘子汽水,递给他:路上喝,低糖的。
男人接过汽水,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养老院......
我申请了居家护理。苏晚打断他,我想陪她走完剩下的路。她顿了顿,就像您陪我母亲做完手术一样。
陆沉凝视着她,忽然从笔记本里抽出张纸:这是你父亲当年写的抢救记录,一直没敢给你。
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2019年3月12日,患者周雨桐,因丈夫陆沉忙于抢救其他患者,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苏晚捂住嘴,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把陆沉认成小陈——在她的记忆里,这两个男人都因救人而错过了自己的爱人。
对不起。陆沉轻声说,如果不是我......
不。苏晚摇头,我父亲和您一样,都在做拯救星星的事。她抬头看他,您也要去拯救更多星星,对吗
男人沉默片刻,从脖子上摘下星星挂饰,塞进她手里:替我照顾好朵朵,还有......他看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阿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苏晚在母亲床头发现了朵朵的录音笔。她按下播放键,却听见电流的杂音——电池早已耗尽。抽屉里还有张画,是朵朵新画的全家福,灰色人影旁边多了颗星星,下面写着姐姐和奶奶。
晚晚......母亲在睡梦中呢喃,苏晚连忙握住她的手。老人没有睁开眼,却露出微笑,像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
手机屏幕亮起,是陆沉发来的消息:星星永远在天上,只要你抬头看。苏晚走到窗边,看见启明星在天边闪烁,像父亲的白大褂,像陆沉的听诊器,像母亲藏在糖纸里的爱。
她摸出陆沉送的降噪耳机,戴上。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像小时候趴在父亲值班室听到的、星星的声音。
第五章
未尽的告别
春分那天,母亲终于认出了苏晚。
她坐在阳台上,阳光穿过新抽的柳枝,在老人头上织出嫩绿色的光斑。苏晚给她涂口红时,发现母亲指甲缝里的粉色甲油又剥落了一块,像朵凋谢的樱花。
晚晚,母亲忽然开口,声音清亮得像三十年前在幼儿园接她时那样,妈妈对不起你。
口红从指间滑落,滚进老人脚边的糖纸堆里。那些糖纸被整齐地叠成星星形状,装在玻璃瓶里,像封存的星光。苏晚想起昨晚在母亲枕头下发现的日记,最新的一页写着:2023年3月21日,晴。我好像又忘记了晚晚的名字,但记得她眼睛像星星。
妈,您别说对不起。苏晚蹲下来,握住母亲的手,发现这双手比去年冬天更瘦了,腕骨突出,像小鸟的翅膀,是我对不起您,总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母亲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张泛黄的电影票:你爸说,13排14座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她抬头看向天空,候鸟正排着队飞过,他来接我了。
苏晚的心猛地抽紧。三个月前,母亲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记忆就像沙漏般加速流逝。她不再认得陆沉,却总能准确叫出苏晚的名字——哪怕只是偶尔清醒的片刻。
我们明天就去电影院,好吗苏晚轻声说,帮母亲理了理衣领。老人穿着父亲的旧衬衫,衣角用线仔细缝过,是她昨晚熬夜做的。
母亲笑了,笑容里有苏晚从未见过的释然:晚晚,妈妈累了,想睡一会儿。她靠在摇椅上,手里攥着电影票,像握住了整个春天。
苏晚替她盖上毯子时,发现母亲已经睡着了,嘴角带着微笑。阳台上的风铃轻轻作响,那是朵朵送的礼物,每个铃铛上都画着星星。她想起上周视频时,女孩用手语说奶奶像星星,陆沉在旁边笑得很温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陆沉发来的照片:边疆医院的星空,璀璨得像撒了把碎钻。消息写着:朵朵开始说话了,第一句是‘星星’。
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苏晚想起离别那天,陆沉在机场送给她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纸条:每个灵魂都是星星,坠落时会照亮别人的天空。
母亲的葬礼在清明举行。苏晚给她穿上粉色碎花裙,那是老人发病前最爱的裙子,胸前别着陆沉送的星星胸针。骨灰盒旁边放着橘子罐头、折纸星星,还有那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电影票。
妈,我带您看星星了。她轻声说,把电影票放进骨灰盒,爸爸在等您,你们再也不会错过了。
朵朵把自己叠的星星罐放在墓碑前,用清脆的声音说:奶奶,星星好吃。这是她学会的第二句话,陆沉在旁边红了眼眶。
三个月后,苏晚在星星食堂遇见戴口罩的男人。他正在给自闭症儿童讲星座,声音像极了陆沉。当他转身时,苏晚看见他胸前的星星挂饰,和陆沉的那枚一模一样。
苏小姐,男人摘口罩,露出与陆沉相似的眉眼,我哥让我代他问好。
手机在此时响起,是边疆医院的直播连线。陆沉站在高原上,身后是连绵的雪山,白大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今天教大家辨认北极星,它永远指向家的方向。
屏幕里,朵朵举着望远镜,忽然指向镜头:姐姐!星星在发光!
苏晚笑了,泪水却落下来。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清醒的那个下午,曾指着天上的云说:晚晚,你看,星星在排队接我呢。
深秋的阳光里,她坐在父亲和母亲的墓前,放下泛黄的电影票。春风吹过,票根上的13排14座与阳光形成心形光斑,像极了记忆中急诊室的灯光,温暖而明亮。
手机推送来新消息,是知乎盐选专栏的读者评论:看完故事,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记不清很多事,却记得我最爱吃的菜。
苏晚摸出陆沉送的降噪耳机,却没有戴上。她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听见远处孩子的笑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小时候趴在父亲值班室窗台上听到的那样,咚咚,咚咚,像星星的声音,像爱的声音。
暮色浸透城市时,她打开父亲的医学笔记,在最后一页写下:愿所有星星都能照亮彼此的天空,愿所有爱都能被记住。
窗外,启明星准时亮起,像父亲的白大褂,像陆沉的听诊器,像母亲藏在糖纸里的爱。苏晚知道,有些告别从未真正完成,有些爱永远不会消逝——就像星星,即使坠落,也会化作流星,在记忆的天空划出永恒的光痕。
结局:
苏晚将母亲的故事写成知乎盐选专栏,收获无数读者的眼泪与共鸣。她辞去高压工作,成为星星食堂的志愿者,帮助更多像母亲一样的阿尔茨海默症家庭。陆沉在边疆医院建立了星星急救站,朵朵定期给苏晚写信,信里总夹着她画的星星。
三年后,苏晚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父亲临终前的录音笔里还有一段未听完的留言:晚晚,爸爸永远爱你,就像星星永远爱天空。她终于明白,父母的爱从未离开,只是化作了天上的星辰,永远照亮着她回家的路。
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苏晚带着朵朵来到当年的电影院,坐在13排14座。银幕亮起时,她仿佛看见父母手牵手从星光中走来,母亲穿着粉色碎花裙,父亲穿着白大褂,两人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
电影结束时,朵朵忽然指着穹顶说:姐姐,星星在对我们笑呢。苏晚抬头,看见银河横跨天际,每颗星星都在闪烁,像极了记忆中永不熄灭的急诊室灯光,像极了母亲眼中的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