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
当我攥着仅剩的23块钱站在深圳街头时,
绝不会想到十年后,
我的名字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地标大厦上。
而这一切,始于一把漏水的高压水枪,
……
1
我叫李文斌,1995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当我背着破旧的双肩包站在深圳罗湖汽车站出口时,身上只剩二十三块六毛钱。
车站外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仰头望着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阳光,眼睛被晃得生疼。
喂,细路仔,让让!一个推着货车的男人不耐烦地喊道。
我慌忙闪到一边,手心全是汗。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湖南老家,初中刚毕业,因为家里五个孩子实在供不起读书,我这个长子只能辍学南下打工。
按照同村王叔给的地址,我转了三趟公交车,又步行四十分钟,终于找到了那家位于福田区城中村边缘的德胜洗车行。
洗车行不大,四个工位,五六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正忙碌着。
门口坐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用计算器算账。
请问...张老板在吗我怯生生地问道,湖南口音浓重。
男人抬起头,上下打量我:我就是张德胜,你是老王介绍的那个后生
我连忙点头,从包里掏出母亲临行前塞给我的腊肉和干辣椒:张老板好,这是我妈让我带给您的。
张老板接过土特产,脸色缓和了些:多大了
十六...虚岁十七了。我悄悄把脚尖上开裂的运动鞋往后退了退。
太小了。张老板皱眉,不过老王说你家里困难...先试用一个月,包吃住,工资八百,干得好再加。
就这样,我成了德胜洗车行最年轻的洗车工。
宿舍是洗车行后面用铁皮搭的棚屋,八个人挤在四张上下铺。
深圳的夏天,铁皮屋里热得像蒸笼,每晚我都躺在潮湿的床铺上,听着隔壁床老刘的鼾声,想念老家凉爽的山风。
2
洗车工作比我想象的辛苦百倍。
每天早上六点开工,晚上经常干到九十点。
我的工作是预洗,要用高压水枪先冲掉车上的泥沙。
水枪后坐力很大,第一天下来,我的双手就磨出了水泡,晚上吃饭时筷子都拿不稳。
细路仔,慢慢来。同事阿明递给我一副劳保手套,我们都这么过来的。
三个月后,我已经能熟练操作所有洗车设备,连最难打理的越野车底盘泥沙也能冲洗得干干净净。
张老板开始让我接触内饰清洁和打蜡抛光这些技术要求更高的工作。
我学得快,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记得那是个暴雨天,店里没什么生意,大家都在休息。
我蹲在角落翻看从废品站捡来的汽车杂志,虽然很多专业术语看不懂,但我一遍遍研究那些汽车结构图。
看得懂吗张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我慌忙站起来:有些...不太明白。
出乎意料,张老板没有嘲笑我,反而拿过杂志指着一个发动机剖面图说:这是四缸发动机的工作原理...
从那天起,张老板开始有意无意地教我一些汽车知识。
我发现他对汽车构造了如指掌,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在国营汽修厂干过十年技师。
3
1996年春节前夕,洗车行生意特别忙。那天来了辆宝马轿车,车主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态度傲慢。
我按照流程先冲洗车身,突然发现引擎盖缝隙处有油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张老板。
老板,这车可能漏机油,要不要提醒客人
张老板检查后,脸色变得严肃。
他把车主请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开始还不信,直到张老板指出几处异常,他才急忙打电话叫拖车。
事后我才知道,那辆车发动机严重漏油,再开下去可能引发自燃。
车主后来专程来道谢,还给了张老板一个大红包。
那天晚上收工后,张老板把我叫到他的小办公室,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茶。
文斌,你来多久了
十个月零三天。我脱口而出。
张老板笑了:记得这么清楚他沉吟片刻,你想学修车吗
我愣住了,心脏砰砰直跳:想!当然想!
我观察你很久了,勤快,细心,最重要的是有责任心。
张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宣传单,下个月区里技校开汽车维修班,我推荐你去,学费我出。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想说感谢的话却哽咽得发不出声。
别急着谢我,张老板摆摆手,学成后回来,我打算在洗车行旁边开个修车店,你来做技术主管。
4
就这样,我开始了为期一年的汽车维修技术学习。
技校的日子比洗车行更苦,白天上课,晚上我在宿舍研究汽车电路图到深夜。
周末别的同学出去玩,我就跑到附近修理厂无偿帮忙,只为多积累实战经验。
记得第一次独立更换发动机正时皮带,我紧张得手发抖。
师傅在旁边看着却不帮忙:文斌,记住,修车如医人,一个细节出错可能要人命。
我用了一整天,对照手册反复确认每个步骤,终于完美完成了任务。
当发动机重新启动,运转平稳的声音让我热泪盈眶。
1997年夏天,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带着中级汽车维修工资格证回到德胜洗车行。
张老板说到做到,真的在洗车行旁边租下了两个门面,装修成了德胜汽车维修中心。
开业前一天晚上,张老板带我去了附近的大排档。
几瓶啤酒下肚,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文斌,这家店我投了二十万,交给你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张叔,我怕...
怕什么他打断我,我看人从没走过眼。你记住,做生意和修车一样,诚信是根本。
开业第一个月,生意惨淡。
很多人看到年轻的我,都不相信技术。
直到有一天,一辆抛锚的丰田面包车被拖到我们店,车主说已经跑了三家修理厂都没修好。
我仔细检查后发现问题出在一个很少人注意的传感器上。
更换零件后,车子立刻恢复正常。那位车主后来成了我们的忠实客户,还介绍了不少生意。
渐渐地,德胜修车以精准诊断和合理收费出了名。
我坚持每个维修项目都向客户详细解释,旧零件全部保留展示,收费明码标价。
半年后,我们的月营业额就超过了洗车行。
5
1998年春节,张老板提出将洗车行和修车店合并,成立德胜汽车服务有限公司,让我技术入股,占30%股份。
那天晚上,我给老家打了长途电话,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的声音。
妈,我在深圳...站稳脚跟了。我望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眼泪无声滑落。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业务扩大,麻烦也接踵而至。
先是隔壁街新开了一家大型汽车美容连锁店,高薪挖走了我们两名资深技师。
接着有人恶意在附近撒铁钉,导致多辆车轮胎被扎,客户抱怨我们停车场管理不善。
最严重的一次,一个客户声称我们更换的刹车片有问题,导致他差点出车祸,要求巨额赔偿。
虽然最后证明是他自己在外地换了劣质配件,但这件事还是给我们声誉造成了影响。
那段时间我几乎住在店里,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
张老板劝我别太拼,我却睡不着。我知道,这不仅是生意,更是改变我命运的机会。
转机出现在1999年。一位香港商人看中了我们的服务,投资扩大经营。
我们在深圳关外开了第一家分店,由我全权负责管理。
我大胆改革,将洗车、美容、维修、保养一站式服务,还推出了会员制。
分店开业三个月就实现盈利,这让我们信心大增。
到2001年,我们已经拥有五家直营店,员工近百人。
而我也从当年那个连高压水枪都拿不稳的洗车工,成长为业内小有名气的汽车服务连锁企业合伙人。
记得第五家店开业那天,张老板在庆典上喝多了,搂着我说:文斌啊,当年我就看中你这股不服输的劲儿。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三十年前,我也是个洗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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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2001年的深圳,空气中都飘着机遇的味道。
我站在我们第五家分店的二楼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繁忙的洗车区。
六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洗车工,如今已是五家汽车服务连锁店的股东兼总经理。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办公桌上那个褪色的汽车模型——那是张老板在我学成归来时送的礼物。
李总,林先生到了。秘书小陈敲门进来通报。
我连忙整理了下西装领带,快步走向会议室。
林志豪,这位香港投资人对我们德胜汽车服务的发展至关重要。
三个月前,他偶然来我们旗舰店做保养,对我们汽车健康档案的管理系统赞不绝口。
文斌!林志豪起身相迎,操着浓重的港式普通话,你的扩张计划书我看过了,很有魄力!
我与他握手,能感觉到手心微微出汗。
这次会面将决定我们能否获得急需的扩张资金。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林志豪突然问道:你认为汽车服务行业未来五年的竞争核心会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这些年见过的各种汽车故障,还有那些因为贪图便宜而吃了大亏的车主。
是信任,林先生。
我听见自己说,汽车对中国人来说还是奢侈品,谁都不愿意把爱车交给不靠谱的人。我们卖的不是洗车打蜡,而是安心。
林志豪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转头对助理说了几句粤语,然后向我伸出手:合作愉快,李总。第一笔两百万投资下周到账。
送走林志豪,我站在店门口长舒一口气。
六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脸上,让我想起1995年刚来深圳时的那个夏天。
那时的我连做梦都不敢想会有今天。
李总,3号工位的客户想见您。阿明走过来报告。
他现在是我们的车间主管,是少数几个从洗车行时代留下来的老员工。
3号工位停着一辆老款桑塔纳,旁边站着个穿褪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看着有些眼熟。
师傅,您找我
男人转过身,我猛地认出了他——是当年我第一份修车工作的考官,技校的郑师傅!
郑老师!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您怎么...
来看看我最有出息的学生啊。
郑师傅笑着拍拍桑塔纳的车顶,这老伙计跟我十年了,别人修我不放心,听说你现在是'汽车医生'了,专程开二十公里过来。
我鼻子一酸,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今天我亲自给您检查。
7
蹲在那辆桑塔纳旁边,我仿佛又回到了技校实习的日子。
郑师傅蹲在一旁,时不时问几个技术问题,就像当年考试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我能对答如流。
不错,真不错。检查完毕,郑师傅满意地点头,技术没丢,比当年更老练了。
我亲自给他打了员工折扣,送他出门时,他突然问:文斌,还记得你第一次拆发动机,吓得手发抖吗
我笑着点头:记得,您当时说修车如医人。
现在你不仅会'医车',还开了'医院'。郑师傅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记住,规模再大,技术永远是根本。
目送郑师傅的老桑塔纳远去,他的话在我心里久久回荡。
当晚的经理会议上,我宣布了一项新政策:所有管理层每月必须至少亲自服务三位客户,包括我自己。
2002年,我们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在林志豪的引荐下,我们拿到了几家4S店的外包服务合同,并在龙岗开了第六家分店。
这家店首次尝试汽车服务超市概念,集合了维修、保养、美容、改装等全系列服务。
开业当天,张老板特意从老家赶回来剪彩。五十八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
剪彩后,他拉着我在新店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员工休息室门口。
文斌啊,当年我那个铁皮屋宿舍,现在想想真是...他摇着头,眼里闪着光。
我看着休息室里崭新的饮水机、微波炉和空调,墙上还挂着员工生日表。张叔,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张老板摆摆手:是你自己争气。不过...他压低声音,现在摊子大了,你得留心管理。我听说龙华店最近投诉有点多
我心头一紧。
确实,随着规模扩大,管理问题开始浮现。
上周就有客户投诉宝安店用了非原厂配件,虽然查实是供应商以次充好,但影响已经造成。
8
第二天,我召开了紧急管理层会议,宣布成立质量控制部门,由阿明负责,对所有门店进行不定期抽查。
同时建立供应商黑名单制度,宁可成本高也要保证配件质量。
那段时间我几乎跑遍了所有分店,白天检查工作,晚上和店长们开会到深夜。
体重直线下降了八斤,周敏心疼得天天煲汤给我喝。
周敏是我在2000年认识的,当时她在隔壁银行上班,常来我们店洗车。
有次她的车抛锚,我亲自去救援,就这样相识相恋。这个广州姑娘温柔贤惠,在我最忙的那几年,是她默默打理好家里的一切,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你这样拼命,身体垮了怎么办一天深夜,她端着热牛奶走进书房,看我还在研究报表。
我揉着太阳穴:敏敏,现在竞争太激烈了。上周南山又开了两家连锁,价格比我们低15%。
她轻轻按摩我的肩膀:还记得你常说的吗你们卖的不是洗车,是安心。价格战不是你的强项。
妻子的话点醒了我。
第二天,我召集市场部开会,决定调整策略:不再追求价格最低,而是主打专业、透明、放心的服务理念。
我们推出了维修过程视频记录服务,客户可以通过手机查看爱车的实时维修情况。
这一创新举措很快在车主圈引起反响,虽然价格偏高,但口碑效应带来了更多高端客户。
2003年底,我们的第十家分店在福田CBD开业,首次引入了全自动洗车设备。
开业典礼上,我看着崭新的店面,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八年时间,从铁皮屋到CBD,这条路我走得艰难却踏实。
李总,有您的快递。秘书送来一个精致的礼盒。
打开一看,是一块劳力士手表和一张卡片:给最值得信赖的'汽车医生'——林志豪。
我摩挲着手表,想起这些年遇到的贵人:张老板、郑师傅、林先生...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李文斌。
9
2004年春天,我们正式成立了德胜汽车服务集团,旗下拥有十二家直营店,员工超过两百人。
在集团成立大会上,我宣布启动青苗计划,每年资助十名贫困地区青年免费学习汽车技术。
这个想法很好,但会增加不少成本。财务总监小声提醒。
我看着台下那些年轻的面孔,其中不少和我当年一样来自农村:八年前,如果没有张老板资助,我可能现在还是个洗车工。德胜不仅要赚钱,还要承担社会责任。
会后,张老板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文斌,你比我强多了。当年我只想着开个小店养家糊口,你却想着改变行业。
我摇摇头:张叔,是您教会我,做生意和修车一样,诚信是根本。我现在做的,不过是把您教我的东西传给更多人。
随着集团发展,我的工作重心逐渐转向战略规划和人才培养。
每周五是我雷打不动的下店日,我会随机选一家分店,穿上工装和员工一起工作半天。
这不仅能了解一线情况,也让我不忘初心——我首先是个修车匠,然后才是老板。
2005年夏天,我们迎来了里程碑式的突破——获得国际知名汽车养护品牌的大陆代理权,并在广州开设了第一家省外分店。
开业前夕,我站在珠江边,看着对岸璀璨的灯火,想起十年前那个站在罗湖车站不知所措的农村少年。
想什么呢周敏轻轻靠在我肩上。
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我身上总有股汽油味。我笑着搂住她。
她调皮地皱皱鼻子:现在变成古龙水味了,但我还是喜欢当年的汽油味。
我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这些年,从一无所有到身家千万,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不少——比如当年的单纯,比如和工友们挤在铁皮屋里吃泡面的简单快乐。
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对技术的执着,对诚信的坚守,还有那颗感恩的心。
10
回到深圳,我特意去了已经拆迁的城中村旧址。
那里现在是一座购物中心,找不到半点当年的痕迹。
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德胜洗车行的位置,记得我第一次拿起高压水枪时的紧张,记得张老板在暴雨天教我认汽车零件的情景。
老板,要洗车吗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我的回忆。
转头看见购物中心地下车库入口处,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站在临时洗车点前,眼神热切。
他穿着泛黄的T恤,脚上的运动鞋已经开胶,像极了当年的我。
多少钱我问。
轿车三十,SUV三十五,现在搞活动,办卡打八折!他熟练地报价。
我笑着掏出钱包:给我办张卡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磊,老板叫我小王就行!他双手接过钱,笑得真诚。
看着小王忙碌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轮回。
或许某天,他也会有自己的洗车行,有自己的梦想。
而我能做的,就是把当年张老板给我的机会,传递给更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
离开前,我给小王留了张名片:有兴趣系统学习汽车技术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我们集团有培训学校,学费可以分期。
他接过名片,眼睛瞪得老大:德...德胜集团您就是李文斌李总
我点点头,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走向停车场。
后视镜里,那个年轻的身影一直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就像攥着改变命运的可能。
11
2020年元旦,我站在德胜集团总部大楼的落地窗前,俯瞰深圳湾的璀璨夜景。
二十五年前那个背着破双肩包的农村少年,如今掌管着华南地区最大的汽车服务连锁企业,三十二家直营店,近千名员工。
玻璃反射中的我已两鬓微霜,唯有眼神还似当年那般炽热。
李总,新能源事业部的最新报表。秘书轻轻放下文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翻开报表,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虽然传统汽修业务依然盈利,但增长曲线明显放缓。
而去年才成立的新能源汽车维修中心,已经接连接到三家网约车公司的合作意向。
敲门声再次响起,没等我回应,周敏就端着保温杯走了进来。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却让她的气质更加温润。
又加班医生说你要静养。她把杯子放在我面前,里面飘出枸杞和黄芪的香气。
我合上报表,握住她的手:看完这份就走。对了,小杰什么时候回国
下周的飞机。周敏叹了口气,儿子说想先去云南支教半年,再考虑是否接手公司。
我笑了笑,儿子这点随我,有主见。
手机突然震动,是张老板儿子的信息:斌哥,我爸又念叨着想见你。
第二天一早,我驱车前往惠州。
张老板退休后住在海边养老院,每次见我都说同样的话:文斌啊,我当年就知道你有出息。
但这次不同。
当我推开养老院花园的玻璃门,看见轮椅上的张老板正对着拆开的汽车模型出神,那是我送他的七十岁生日礼物——全手工打造的1965年野马模型。
张叔。我蹲在他面前,发现他手抖得厉害,模型零件散落一地。
老了,连这个都摆弄不了了。张老板摇摇头,眼神浑浊,文斌啊,现在修车行怎么样了那些电动车...是不是都不用换机油了
我耐心地给他讲解现在的汽车技术,但他显然跟不上这些新概念。
临走时,护理员悄悄告诉我,张老板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了。
12
回深圳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连张老板这样的老技师都被时代淘汰,那我们集团上千名传统汽修工人该怎么办
这个思考在两个月后变得尤为紧迫。新冠疫情爆发,整个二月,我们三分之二的门店被迫停业。
坐在紧急会议室里,我看着财务总监惨白的脸色,知道情况有多严峻。
李总,按照目前现金流,最多撑三个月。财务总监的声音发颤。
高管们议论纷纷,有人建议裁员,有人主张关停亏损门店。
我望向窗外空荡荡的街道,想起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张老板宁可借钱也不裁掉一个员工。
不裁员。我敲了敲桌子,利用这段时间全员培训,特别是新能源车维修技术。另外,联系林先生,说我要启动B计划。
B计划是我和林志豪三年前就讨论过的转型方案——全面进军新能源汽车后市场。
当时觉得为时过早,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令我感动的是,通知发出后,集团上下响应热烈。
许多老师傅主动报名参加高压电操作培训,尽管他们对电动车一窍不通。
阿明现在是我们技术总监,他带着十几个老技师,天天泡在培训中心研究特斯拉的电路图。
斌哥,这玩意比我们当年学的复杂一百倍。有天深夜,阿明红着眼睛对我说,但既然你决定了转型,我们这帮老兄弟就跟着你干。
五月,疫情稍缓,我们率先在深圳恢复了营业,并高调宣布成立华南首个新能源汽车综合服务中心。
媒体争相报道,连政府领导都来视察。但我清楚,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七月的一天,龙华分店经理急电找我:李总,有个大客户非要见您,说是老朋友。
我赶到店里,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在检查一台Model
S的维修工单。
他转过身,我愣了两秒才认出是郑师傅的儿子郑涛!
当年那个蹲在桑塔纳旁边看我修车的小男孩,如今是某新能源车企的华南区总监。
文斌哥,我爸让我一定来找你。
郑涛握着我的手说,他总念叨,要是修车都像李文斌那么靠谱,车主就享福了。
原来郑师傅去年中风了,现在靠轮椅行动。
郑涛给我看了手机里的照片,曾经严厉的考官如今瘦得脱了形,但看到我送他的技师工具箱时,眼睛还是会发亮。
我爸说,新能源车再先进,也离不开靠谱的维修。郑涛压低声音,我们公司正在找战略合作伙伴,文斌哥有兴趣吗
这次会面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两个月后,我们与郑涛的公司签署协议,成为其官方授权服务中心。
签约仪式上,闪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恍惚间想起当年在铁皮屋里研究二手汽车杂志的情景。
13
然而转型的阵痛很快显现。
十月,宝安分店爆发冲突:新招聘的职业经理人与老员工在管理方式上水火不容。事情闹到我这里时,双方已经势同水火。
李总,这些老师傅根本不按标准流程来!年轻经理愤愤不平。
斌哥,那小子就会纸上谈兵,根本不懂修车!老技师们更是一肚子委屈。
我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代际冲突,而是传统手艺与现代化管理的碰撞。
深思熟虑后,我提出了技术导师制:老技师不参与管理,但负责技术传承和质量把关;年轻经理则专注运营和客户服务,双方各司其职。
这一创新模式效果出奇地好。
老技师们找回了尊严,年轻经理也能施展拳脚。
更妙的是,老师傅们的经验被系统化整理,形成了我们独有的技术手册。
2021年春天,正当转型初见成效时,我的身体却垮了。
长期超负荷工作导致心肌炎发作,医生强制我住院一个月。
躺在病床上,我才有时间回顾这二十六年。
从洗车工到企业家,我得到了财富和地位,却也付出了健康代价。
手机里不断传来公司消息,但周敏坚决不让我处理公务。
公司离了你照样转。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儿子说了,你要是再不听话,他就真去云南不回来了。
我笑着咬了口苹果,突然想起1996年那个暴雨天,张老板第一次教我认汽车零件的情景。
那时的快乐多么简单,一个零件名称就能让我兴奋半天。
住院期间,我做了两个决定:一是逐步放权,培养年轻管理团队;二是成立车轮上的希望公益基金,系统性帮助农村青年获得职业技能。
出院后,我约见了当年在购物中心地下车库遇到的洗车工王磊。
如今他已是龙岗分店的店长,手下管着二十多号人。
李总,没有您当年的名片,我现在可能还在洗车。王磊的眼圈发红。
我拍拍他的肩:是你自己争气。怎么样,有兴趣负责新项目吗
车轮上的希望基金首批资助了五十名偏远地区青年,他们将在我们培训中心学习一年,结业后直接安排工作。
开学典礼上,看着那些腼腆而渴望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14
2022年,张老板安详离世。
葬礼上,我见到了许多洗车行时代的老同事。
大家围着张老板的遗像,回忆着铁皮屋里的点点滴滴。
张老板儿子把那个野马汽车模型交给我:斌哥,我爸最惦记的就是你。
我摩挲着模型,突然明白,我传承的不仅是张老板的事业,更是一种精神——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诚信与匠心的价值永恒。
如今,德胜集团已不再盲目扩张门店数量,而是专注于服务品质和技术创新。
我们的新能源维修技术甚至反哺主机厂,参与了几项行业标准的制定。
儿子最终选择回国接班,但他坚持从基层做起,现在正在培训中心学基础电路。
有时周末,我会换上工装,随机选一家分店去当半天技师。
当手指再次沾满机油,当听见故障被排除后发动机的悦耳轰鸣,我依然会心跳加速,就像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拿起扳手时一样。
上个月,我在整理办公室时,翻出了1995年刚来深圳时拍的身份证照片。
那个瘦削的、眼神怯生生的少年,与镜中两鬓斑白的自己对视。
我轻轻对照片说:嘿,小子,你做到了。
窗外,一辆崭新的电动车缓缓驶入洗车位。
阳光下,水珠在车身上跳跃,折射出彩虹般的色彩。
我知道,属于德胜的新征程,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