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凤谋君心 > 第一章

我做了墨景渊三年贤后,替他稳朝堂、平边患。
却听见他接回白月光后密谋:等把云贲拥兵自重的罪状坐实,再废了这个草包。
我悄悄退出去,给镇守边疆的父亲送了信。
既然如此——
我定要他捧着凤印求我回头!
1
云贲是我爹。
凭从龙之功封了平阳郡开国公。
一妻十妾。
九个孩子。
我是最小的那一个。
我母亲稳坐正室三十五年,靠的可不是贤良淑德。
玩弄人心,算计情爱,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墨景渊想用了我云家,再过河拆桥。
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家书送出的第二日,墨景渊便来了我宫里嘘寒问暖。
开国公府有他的人,并不意外。
诗音,昨夜睡得可好修长的指尖抚过我的发丝,眼神似是关切地停在我的眉宇间,朕近日忙于公务,冷落了你。
你不要怨朕。语气轻柔。
朕想着,过些时日寻个妥当的人来帮你分担后宫琐事,也免得你忧心劳神。
我才刚动了此心,他便急着要人接手六宫事务。
我浅浅一笑。
如此甚好,臣妾也能多睡一会儿了。
恰到好处地回应让他眉目舒展,卸下心头重负。
夜里,他要留宿在慈云殿,被我以来了月事推了出去。
丫鬟竹息替我不平:娘娘,将军要是知道你受了委屈,定不会轻饶了……
我示意她隔墙有耳。
竹息只好压低声音:咱们就这样窝囊地把后位拱手让给那位了吗
我含笑不语。
2
距离我自请废后,还有十三天。
林葭月的玉牒已经摆在我桌案上,礼部差人问我要如何安排。
人被偷偷摸摸接进宫已经三月有余,我是最后被通知到的。
我推开御书房的门,和林葭月猝不及防对上视线,她站在墨景渊身侧,目光毫不避讳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微微欠身,就算是行过礼了。
初次见面,便如此嚣张。
墨景渊见状,笑着打圆场:皇后莫怪,月儿不拘小节惯了。
他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这是他算计人时的小动作。
他没斥责林葭月的无礼,显然,这出下马威,是他默许的。
皇后来做什么
我淡淡道:礼部来问,林姑娘该如何安置
目光掠过林葭月,顿了顿。
墨景渊了然,转头对高世良道:带月儿去御花园走走。
堂堂内廷总管,竟对她弯着腰引路,架势比对我这个皇后还足。
林葭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挑衅。
这种对对手茫然无知的感觉并不好。
我只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出身农户。
墨景渊娶她三月后起兵,将她独自留在松阳县。
后来他需要我父亲的兵权,便弃了她,娶了我。
许是见我神色微冷,墨景渊温声解释:朕接她进宫,是想让她与你做个伴。
见我应,他又道:她等朕的五年不容易,终究是朕亏欠她,你多体谅。
明白了。
既要又要。
3
我定了定神,故意蹙起眉头,语气里掺着几分委屈:陛下既想接林姑娘入宫,怎么不早些告诉臣妾臣妾也好替您安排。
她是陛下发妻,这后位原该是她的。臣妾占了她的位置,本就羞愧,又怎会阻拦只是如今贸然接进来,反倒让臣妾难做了。
墨景渊果然放松了警惕。
拉过我的手,指腹在我掌心轻轻摩挲:诗音,朕知你大度。只是没想好如何安置她,便一直搁置了。你是朕的皇后,她不过是故人罢了。
皇上惯会哄臣妾。我娇嗔着,故意做出轻信的模样,可也该给林姑娘个名分。如今这般不尴不尬地当个奉茶宫女,将来若有孕,皇子岂非要认个宫女当母亲即便日后有其他打算,这出身终究是污点。
我不戳破他的虚伪,反而顺着他的心思,替他谋划。
墨景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我竟会替林葭月考虑得这般周全。
那依皇后的意思
仍带着试探。
我微微一笑:先封昭仪。两月后陛下生辰大赦时,再借机晋她为妃,许她协理六宫之权。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既抬举了她,又不至于太扎眼。
他重重握了握我的手,眼底尽是赞许。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冷笑。
竹息扶着我走出殿外,低声道:娘娘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
送个顺水人情给他罢了。一举双得。
4
林葭月搬进昭阳宫。
我特意从各宫抽了八个掌事宫女送去。
都是各宫心腹老人。
竹息捂嘴轻笑:娘娘,昭阳宫如今乱了套了。
哦说来听听。
耳闻了几次她离经叛道的事,让我生出几分好奇。
她日日叫嚷着人人平等,宫里丫鬟不跪拜,内侍也敢直着身子看主子,结果昭阳宫的婢子见了娴妃忘了行礼,被打了一巴掌,林昭仪她居然要替婢子出头还回来,气得娴妃回去哭了一夜。
人人平等。
呵呵。
我摇头嗤笑。
享受了门第带来的好处的人,怎么会甘愿被扯下来。
只有身在低处的,才想要将高处的拉下来平等。
竹息继续说道:娴妃可是宰相之女,林昭仪这次可是彻彻底底把王家得罪了。她要是想取代娘娘,恐怕王家也不会同意。
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子们,哪一个是好惹的。
娘娘,若是将军出面,陛下定会忌惮咱们开国公府,不会轻易废后,娘娘何须如此费心筹谋,要我说,林昭仪根本不值得娘娘如此。
竹息大约是要宽慰我。
可我此刻站在冷宫的围墙外,却只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我要斗的——哪里是林昭仪……
他若想废我,不过是早晚的事。父亲老了,总有上不了战场的一天,弟弟还小,阿姊刚嫁人,偌大的云氏都要靠着我这后位保住富贵。且不说开国公府垮了,这些人如何善终。就说眼前,
我指指冷宫里疯的疯,死的死女人,哪里有体面,陛下的心在哪,富贵在哪,我若真被废后,云氏一族非死即伤,那样任人欺凌的日子,我过不得。
5
不过三日,淑妃也跑我宫里抱怨:皇后娘娘,这是怎么说的后宫要让她林葭月变成大杂院了。
一个个都骑到主子头上了,如今连我宫里的奴才都想去昭阳宫当差!她做大善人,我们都成了恶主了。
仗着有几分宠爱,也太过了些。区区一个昭仪见我头都不低,皇后娘娘,你到底管不管啊
我抿了口茶,看琉璃盏里浮沉的银针:她见陛下都不行礼,你且忍忍。
忍淑妃嗤笑,您可是将门出身,竟怕个农女出身的昭仪也太丢开国公府的脸面了。
烛火忽地一跳。
我搁下茶盏,瓷器相撞的脆响惊得她噤了声。
何灵溪。我提醒她,你爹刚得了尚书令,你就要在后宫撕了陛下的心头肉
她脸色煞白,软了下来:难道由着她作践规矩
急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等风来,便是了。
我召来内侍省掌事:近日专司林葭月侍寝,省得陛下开口为难。
竹息欲言又止:这般抬举……只怕……
怕她盛宠更甚我掐断案头红梅的枯枝,月满则亏。得不到的才挠心,朝夕相对反而易生厌。她如今仗着五年离索,等皇上补足了缺憾——
他会知道谁才是能陪他君临天下的人。
竹息将来告状的各宫妃子回绝后,低声叹息道:这般独宠,六宫怕是要生乱。
要的就是乱。
6
距离废后仅有七日,朝廷里开始不断有人弹劾我父亲。
父亲倒是配合,当即递了道折子,字字泣血:老臣年迈多病,恳请陛下恩准致仕。
墨景渊在朝堂上假意挽留,眼底的急切却藏不住。
不过半日,收兵符的钦差就已整装待发。
尚衣局这几日也格外忙碌,竹息探来的消息,墨景渊已在授意制作皇后冠冕,只等我懂事交出凤印。
娘娘,老爷的家书到了。竹息将信笺呈上,家中整饬妥帖,静候吾儿佳音。
我轻轻摩挲着信纸,噙起笑意。
父亲果然雷厉风行,想必此刻,匈奴使臣的奏报已经摆在墨景渊的案头了。
此番匈奴遣使,一是试探我朝实力,二是挑衅天威。
安稳日子过久了,墨景渊便忘了来时路。
那我就要给他提提醒。
皇后……墨景渊来得比预想的还快。
他踏进门便牵过我的手,痛心疾首地做戏给我看:这帮老家伙越发不像话了!云老将军忠心耿耿,朕岂会不知收兵符不过是权宜之计……皇后务必要让云将军安心。
我低眉顺目地听着,臣妾代父亲谢过陛下体恤。
父亲一介武夫,荷蒙陛下天恩,常告诫家中子弟要为陛下效犬马保境之忠,可惜父亲年齿渐增,旧伤新疾交叠,已是心有余力不足,恐深负陛下倚重。
皇后放心!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捏了捏我的手背,朕不会让国丈受屈的。
尚衣局如今在制作新的凤冠,等匈奴使臣到了,皇后便陪朕一同前去接待吧。
7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中,墨景渊看我的神色已渐渐腾起情欲。
我笑着招来了内宦,让他备轿,何淑妃已半月未承恩宠了。何尚书近日为治水之事日夜操劳,陛下今夜若不宿昭阳宫,是否该去看看何淑妃
墨景渊眉头蹙起来,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诗音,你在刻意躲朕。
你是在怨朕把林葭月接进宫和朕置气
皇上并非臣妾一人的皇上,臣妾身为皇后,自然要替皇上把后宫周全了,哪里敢生妒意。
他扣住我的手腕,诗音,朕有些怀念从前,那时你同朕并不只有这些公务事要讲,有时候朕真不知道,封你为后,是对还是错。究竟是不是这些让你同朕越来越疏远了……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我适时抽出手,为他斟了杯茶,柔声劝道:皇上,臣妾从不念从前,只想着同皇上有无数的以后。
他早知我有退意,却真的被我推开的时候,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爱。
只是这一刻,他的占有欲被挑战了罢了。
莫非皇上后悔封臣妾为后了我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娴妃的啜泣声。
竹息办事果然妥帖,一早就知会了娴妃。
只见娴妃梨花带雨地扑进来,说起前些日在昭阳宫受的委屈。
墨景渊理亏,只得随她去了。
竹息不解:娘娘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让给娴妃了
本宫所求可不是这片刻的鱼水之欢,我要他墨景渊此生此世离不开我。
8
墨景渊被匈奴的事缠得头疼,昭阳宫偏在这节骨眼上又生出乱子。
他阴沉着脸踏入殿中,提起林葭月时已不见往日柔情:皇后,派几个教习嬷嬷去昭阳宫,好好教教规矩!
我故作惊讶地抬眼:陛下不是特许昭阳宫自定规矩么前些日子还说林昭仪不必拘着。
墨景渊脸色愈发难看。
我瞧见他额角青筋微跳,显然不愿在我面前数落新宠的不是。
沉默半晌,他终是转了话锋:林昭仪初入宫闱,又无家族倚仗,难免被底下人轻慢。她性子软,你作为皇后……多照拂些。
皇上,这教习嬷嬷的分寸该如何若是重了,怕伤了林昭仪的心……
这后宫交于你,怎么还要朕来教你怎么做皇后
墨景渊音调陡然升高,宫人惊得扑簌簌跪了一地。
想来积压的火气不小。
竹息探询回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娘娘,昭阳宫那位领着婢子们说什么『吃瓜』,背地里议论其他宫的娘娘,被人告发了。
皇上不忍心怪罪那位,就拔了三个婆子的舌头,又打死了两个内侍。
其他婢子都扣了两月月银,等着发落。
见我疑惑,竹息补了一句:给着昭阳宫脸面,没声张,悄悄拉去扔了乱葬岗。
怪不得,捂得这般严实。
我见竹息说起昭阳宫眉飞色舞,打趣道:你也想去昭阳宫吗
竹息吓得浑身一僵,神色认真道:奴婢从未想过。
知我未必肯信,她匍匐跪地:奴婢有自知之明,哪里敢肖想和主子平起平坐,若真如此,只怕也活不长了。
竹息,不必自轻自贱,生于何处本不是你我所能选择的,但人,要学会在最坏的环境里,为自己谋一条最好的路,不能认命。
我搀起她。
但也不能妄想,尤其是在这深宫里。
竹息听后生出些悲哀,替我抱屈,奴婢懂娘娘的心,是顶顶好的。娘娘虽严苛,可这后宫里,咱们宫里的下人是赏赐最多的,也是最少受过大过的,有娘娘在,咱们知道只要守规矩,日子就是有盼头的。
昭阳宫那看着好,终归是用我们这些下人的命成全了她的伪善罢了。
竹息一语道出了昭阳宫的处境。
人人自危。
林葭月在后宫的名声也败坏了。
9
这是林葭月第一次踏进我宫里,来势汹汹。
把你的教习嬷嬷撤出昭阳宫,你凭什么如此践踏宫人尊严
竹息横眉拿出了架势:放肆,区区一个昭仪,岂敢对皇后娘娘无礼
林葭月轻蔑一笑:你少跟我玩宫心计,甄嬛传我看了八百遍,你不就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夹着尾巴做人吗
我林葭月不愿意同你们斗,况且,云诗音,要不是我大度,你这个后位本该是我的。
我不计较你做小三抢了我的男人,你却来给我使绊子。
我听着皱了皱眉。
勉强从她荒唐的言语里分辨了几分来意。
林昭仪,教习嬷嬷是陛下准的。既然不喜,这话为何不同陛下说,反而来告诉本宫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后宫是你的地盘,自然要找你。你在这里锦衣玉食,随便动动嘴,就将她们责打得体无完肤。
我不需要他们整日对我三跪九叩,我情愿他们没大没小,用不着你来假好心教我做事。
原以为她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想不到是个女菩萨。
我轻笑出声,慢条斯理提醒她,昭阳宫主子无能,下人才跟着遭殃。
林昭仪,若不是你,他们也不必受这个苦。原本她们是懂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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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葭月被斥得心虚,软了两分嘀咕着:什么规矩不过是把人分了三六九等,凭什么你坐在那,她们要跪下为奴为婢,都是爹生娘养的!
我抬抬眼,她疼惜宫人之心,并不像外人传言的那般虚情假意。
可在这深宫之中谈仁爱,留在墨景渊的身边,不知对她是福还是孽。
10
林葭月,凭我坐在后位之上,若有一天你坐在本宫的位置上,再来同本宫谈平等。
她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你坐在还不是因为你爹是开国公,云大将军用多少冤魂铸就了你的凤冠,因为你的后位,可知多少妻子等不回丈夫,多少孩子失去父亲
你吃着人血馒头,还妄想抽他们的筋,扒他们的皮。
我猛地转身,日光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她那张义愤填膺的脸上。
林姑娘这般侠义心肠,我忽然笑了,当初陛下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时,怎么不见你去普度众生
林葭月,你若想救苦救难,得先有为人托底的本事,不然,你就是在作恶。
你把他们拖进你构想的美好里,却又没有替他们周全的能力,坑害她们的是你,不是本宫。
我缓步逼近她,看着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她的后背已经抵上了殿柱。
我忽然觉得同她分辨索然无味。
而且我云家的富贵,是父亲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是用性命换来的。
你如今还能安稳地站在这里同本宫讲一些有的没的废话,也是因为那些人死在了本宫父亲的刀下,而不是等他们的铁骑踏过来……
你觉得本宫在这里享尽了福禄,是因为抢了你的心上人但本宫也想策马天下,和檀郎看月赏花,嫁进这深宫之中,谁曾问过本宫的意见。
说着说着,我竟也生出几分凄凉心境,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自怨自艾。
云家世代簪缨,食君之禄,如担山负重,连儿女情爱里都是算计。皇上娶我,与弃你,都是为他自己,这后位于你们是天大的荣耀……
我抬手抚过鬓边珠翠,于我,不过是枷锁罢了。
林葭月怔在原地,朱唇微张却无言以对。
或许是被她激起了久违的怒意,我竟未察觉殿外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抬眸间,四目相对。
墨景渊就立在珠帘外,明黄的衣袂被穿堂风轻轻掀起。
他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惯常的帝王威仪,而是某种近乎痛楚的疼惜。
罕见的,他没有震怒。
11
匈奴使臣入京这日,应是我谋划要废后之时。
墨景渊一早来了我宫里,身上只有福宁殿的晨露味,看样子昨夜空了牌子。
他静立看竹息为我描眉点唇,几次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要嘱咐臣妾什么我自铜镜中望他,他眸色里对我的猜忌已去了几成。
待使臣走后……再陪朕些时日吧。
我指尖一顿,臣妾日日都在陛下跟前,怎么倒说起离别的话来
自那日他在帘外听见我的剖白,我们便陷入诡异的默契。
如今看来,这若即若离的煎熬,已叫他辗转难眠。
想让一个男人学会珍惜,就要从失去这一刻开始。
他喉结微动,终究没接话。
12
太极殿内匈奴使臣昂然而入。
首领抚掌大笑,四名赤膊壮汉牵进匹通体如墨的烈马:此乃我族战神坐骑,献给陛下。
话音未落,黑马突然人立而起,铁蹄将鎏金案几踏得粉碎。
那使臣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龙椅:我王有言,若贵国天子能令它俯首称臣,此马便认明主,我族自当岁岁来朝;若驯不得……
匈奴来者不善。
几个年轻武将按捺不住,愤然上前,却接连被那烈马掀翻,马蹄踏过战甲,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若非使臣尚存几分克制,只怕他们早已命丧当场。
我余光瞥见墨景渊指节青白,知他的为难。
本宫试试。我解下累珠凤袍。
诗音!墨景渊握着我的手,死死地攥住,郑重地摇摇头。
他在担心我。
我反手覆上他颤抖的手背。
这是我多次为他解围时留下的习惯,宽慰他放心。
马背比想象中更灼热。
烈马几番人立,我护甲尽裂,鲜血顺着银鬃滴入它眼中。
在使臣惊骇的目光里,我勒紧缰绳,迫使马头转向龙座。
马儿前膝轰然跪地,如朝圣般俯首。
墨景渊紧绷的肩线骤然一松,眸中碎光浮动。
我许多年未从他身上再见过这样的慌张无措。
他不顾威仪走下高台,将我扶下马。
我强撑的镇定在他掌心触及的瞬间溃散,腿一软,被他稳稳接住。
他撑着我,低声道:诗音,别怕。
别怕......
四目相对,他的神色与初识重叠。
军中暴乱,他肩上还插着箭头,踉跄着朝我跑来,却只顾着擦我脸上的血,一遍遍说:诗音,别怕。
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我缓了缓神色,厉声责问匈奴使臣:战神之骑不过如此。
使臣盯着我流血的掌心,不可置信。
随后以匈奴礼单膝跪地。
我和墨景渊对视一笑,还不待松这口气,只听一声惊呼:左贤王!
12
匈奴的太子突然栽倒在地。
若让这位储君在我朝地界出事,刚平息的和议必将毁于一旦。
殿中侍卫与匈奴随从已刀剑相向,却无人敢上前查看太子状况。
林葭月突然拨开人群冲上前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跨坐在太子身上,十指交叠猛压其心肺处。
珠钗散落间,用力极为凶猛,惹得满殿哗然。
荒唐!墨景渊怒极。
待太医们战战兢兢赶来时,那太子已在林葭月近乎粗暴的施救下悠悠转醒。
经诊断,原是方才受惊引发心疾,教两国将士都松了口气。
使臣告退后,墨景渊面沉如水:林昭仪,即刻打入冷宫!
自上次争执后,林葭月确实安分了许多。
竹息说,她在昭阳宫望着宫墙出神,再不似从前那般费心讨好圣驾。
此刻见她既不哭闹也不辩解,只是深深望了墨景渊一眼便默然离去,让我心头一紧。
我不忍她沦落那般,轻声劝道:陛下,林昭仪虽失仪态,终究是救人心切……要不是她,只怕今日之灾不好过。
墨景渊冷言:进宫这些时日,竟还不懂规矩,让朕在使臣面前贻笑大方。
我继续劝道:她性子纯直,不似旁人曲意逢迎。陛下总该念着旧日情分……
皇后!他打断我的求情,看向我,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这般放浪形骸,该得些教训。
今日多亏皇后周旋。他将我揽入怀中,下颌抵在我发间,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
13
太医奉墨景渊之命,再三叮嘱我静心安神。
我在榻上躺了两日,才被准许出宫。
褪去朱钗,素衣跪于御书房,双手奉上凤印俯首叩地:臣妾德薄才疏,难承凤位,自请废后,望陛下成全。
朱笔骤停,墨景渊指尖微颤,朱砂溅落纸上,泼溅如血。
迟了两日——他嗓音低哑,朕以为,你改了心意。
我抬眸,直直望进他赤红的双眼,明知故问:陛下早已知晓了
玄朗呈上家书时,朕只当你在使小性子!他居高临下,捏紧我的下颌,你恨朕私自将月儿接进宫,想要闹上一闹,朕都容你。
如今,朕已将她打入冷宫,还不够吗你还是要走
臣妾自知愚钝,难承凤藻……
够了!他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节,痛得我闷哼一声。
匈奴遣使是云贲的计策吧你们云家好大的胆子,是算准了朕非你们云家不可吗
如今你计谋得逞,后位已稳,云诗音——他冷笑,眼底却翻涌着痛色,你还想从朕这里图谋什么
我望着他急促翕动的鼻尖,呼出的气带着灼热的暴戾。
轻声道:这不正是陛下想要的吗
那日陛下与林昭仪的谈话,臣妾听得清清楚楚。
他指尖一颤,松开我,倏地避开我的视线。
何时......
朕不是那个意思!他嗓音骤乱,那时朕只是……
支吾半晌,终究难以自圆其说。
我再次叩首,额头抵上冰冷的地砖:云家有今日,全仰仗陛下恩典。父亲年迈,已无力执掌三军,云家愿献上兵符,臣妾自请废后——
喉间微哽,一行清泪在砖上晕开,只求陛下念在三年夫妻情分,饶过云氏一族。
寂静良久。
他缓缓闭眼,嗓音沙哑:朕不准你走。你答应会陪朕一生一世。你若敢走,便是欺君之罪。
我抬眸,对他笑了笑,含在眼圈的眼泪适时地大颗大颗掉下来。
委屈至极。
皇上,你知道的,违诺的并非臣妾。
这样每日提着心的日子,臣妾累了。
13
朱笔落下时,我已跪了一夜,要竹息搀着才将将抬着膝盖起身。
云氏女诗音,即日起废为庶人。尾音带着颤意。
我重重叩首,金簪落地发出清响。
他没动云家,我赌对了。
三日后我搬进西城一处小院,他不准我离开京城。
巧了,我也不准备走。
第一个来砸门的是娴妃的贴身嬷嬷,带了匹宫里新到的云锦,主子不便出宫,托我给娘娘带句话,无论如何务必保重好自己,她会想办法的。
娴妃曾得我恩惠,此时算投桃报李。
我接过云锦,对嬷嬷交代:皇帝在气头上,让娴妃不要去触霉头,听说已有折子弹劾相国结党营私,让娴妃自顾吧,心意我领了。
拆开云锦,夹层里带出一张字条。
是几个墨景渊插在云家将里的耳目。
嬷嬷是白天走的,墨景渊是半夜翻墙进来的。
我正对着烛火穿针。
他带着一身酒气坐在我对面:诗音,你走后,后宫都乱了。
陛下不是最爱看妃嫔们争宠的戏码吗我剪断丝线。
剪刀突然被他夺去,寒光映着猩红的眼:朕只爱看你。
你越闹,朕越欢喜……
自从封后,你越来越像个泥塑的菩萨。
劝朕选妃,催朕临幸旁人,就连撞破朕同月儿,你也不哭不闹……声音戛然而止。
我轻笑出声:难道贤良淑德也是错
是错!他猛地将我拽到跟前,朕就要当年那个央我许诺一生一世的云诗音!
烛火爆了个灯花。
我望进他执拗的眼睛:那皇上,可曾做到了
错的人总是会倒打一耙。
墨景渊被我气走,竹息满眼的担心:主子,咱,咱别弄巧成拙了。毕竟是皇上,给咱台阶,就下吧。
不急。
14
半月后,宫里传来了林葭月封了皇贵妃的消息,距离后位一步之遥。
她坐在我对面,轻啜一口明前龙井。
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女子。
她穿着贵妃规制的宫装,发髻一丝不苟,连行礼的姿态都挑不出错处。
仿佛从前那个当众跨坐匈奴使臣身上的林昭仪从未存在过。
娘娘落魄至此,还能有此好茶。她语气俏皮,日子过得太好,皇上可不会心疼呦。
苦肉计是蠢人才用的把戏。我放下茶盏,博男人的心疼,不值得真吃苦。
她轻笑一声:正是这个理。
窗外雨声渐密。
她忽然对我解释道:他是为了气你,才封了我做皇贵妃。
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她是聪慧的,只咂摸了一会,便释然道:是我自以为是了......
听说你曾为我求情。
她捧着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我不明白,你这样的女子,既已逃出樊笼,为何还要回去
窗外雨声淅沥,我自嘲一笑:我能飞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像我们这样的大家族更是牵一发动全身,看似花团锦簇,不过是烈火烹油。
我这后冠上,是百十条性命,坠得我不敢有丝毫差错。
她低头沉吟道:我原以为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因为爱皇帝。
那你呢我问。
我她目光穿过檐下雨幕,望向很远的地方,曾经爱过,但如今我只想离开这里。
我抬眼,有些讶异:你如今是贵妃,前程似锦——
她却摇头:云诗音,云家手握重兵,为何不自己做皇帝何必小心翼翼地伺候一个随时能要你们全族性命的男人
15
竹息惊得险些打翻茶盘。
我沉默片刻,她的性子还是这样大逆不道。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皇帝。云家男丁刚猛有余,谋略不足,父亲年迈,女儿又囿于家宅之中,人要在合适的地方才能生长。
她似是听懂了我的无奈,神色悲悯地轻叹一声,我才知道古代的女子竟这样的难。连说走就走的自由都没有。
我蹙眉不解:古代
她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若我说,我来自一个女子不必依附男子的地方,你信吗
我怔住。
她继续道:那里没有皇帝,没有三跪九叩,女子可以读书、行商,甚至可以领兵打仗,可以选择和爱的人结婚生子,也可以在不爱的时候体面分开,没有人能随便杀人,也不会有人敢娶这么多的女人。
三妻四妾是要坐牢的,在我们那看来,你现在的时代就是古代。
我心头一震,竟一时说不出话。
虽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但想一想也觉得合理。
或许只有那样纯净的世界,才能生养出她这样率性,不精谋略的女子。
我曾以为我能改变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可如今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一人之力能撼动的。
所以你要走我问。
她站起身,裙摆扫过青砖。
雨声渐歇,她临走前回头看我:云诗音,你说得对,人要在合适的地方才能生长,我来了太久了,想家了。
16
我出宫已有一月,墨景渊生辰在即。
他翻墙的频率要超过上早朝。
我冷着脸,递给他一碗姜茶,皇上打算赖在这多久
外面下雨了,朕走不了,淋雨会生病的。墨景渊耍起了无赖。
他裹着湿透的龙纹大氅,水珠顺着眉骨滴落。
哦——我含着笑意,指指身后的床榻,那皇上便住在这里吧。
见苦肉计得逞,墨景渊眼神一亮,将玄朗支了出去,欢天喜地自己开始解衣裳。
我藏着笑意,朝门口一步一步退出去,我和竹息去厢房了。
门关上后,里面一声怒吼。
云诗音,你耍我!
竹息担心我,娘娘,皇上求也求了,哄也哄了,别真惹怒了皇上,不好收场。
将军来信,也劝娘娘见好就收。
竹息,你可知林葭月那时已去了冷宫,我为何还执意自请废后
竹息摇摇头。
我要做的,从来不是同女人争男人。而是要同男人争主动权。
殊不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唯有这样,他才抓心挠肝地日日想着我。
方能想起我的种种好处来。
竹息闻言,抿抿唇。
可是娘娘回宫后,皇上保不齐过了新鲜劲,便又会如从前一般,没了林也有木,那时,娘娘该如何
我捻灭烛芯,无妨,等到那时,他也无用了。
情爱这东西,哄小姑娘的玩意,我早就不稀罕了。
17
夜里,我故意让竹息出去留了门。
果然,墨景渊趁夜黑摸了进来。
龙涎香混着雨气压下来。
墨景渊的唇齿咬在我颈间:朕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皇上是要强要了民女吗别忘了,我已被废为庶人了。
我越是用膝盖顶他腰腹,他眼底暗火便烧得愈盛。
云诗音,朕是天子,朕命你今夜欢承恩露,若敢违逆——
我不经意从喉间哼出一声娇嗔,媚眼挑上去。皇上要如何
朕要你下不了这榻!
直到漏尽更阑,他才餍足地摩挲着我身上的红痕,诗音,随朕回宫吧,朕心中的皇后,只有你一人。
这些日子,朕总念起的你的好处,旁人再难入眼。
我蜷缩在他怀里,蹭了蹭,算是应了。
诗音,不要离开我了。
臣妾知道了。
三日后,圣上生辰,普天同庆。
我稳坐后位,借此给娴妃晋了贵妃,彼此心照不宣。
十月后,我诞下一子,墨景渊大喜,立为太子。
自我回宫,林葭月偶尔过来聊聊天,竹息说她鬼鬼祟祟地总往郊外荒山野地去,一个劲地往里埋东西,还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
我自明白她后,便不设防,也学着她直截了当:你埋这些小玩意作什么要出宫,也该是你宫里那些琉璃瓦罐等物更值钱吧
林葭月撇撇嘴,你懂什么!
大家伙不好变现,我们那挖出这么大的东西,是要上交的,藏不住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手撸我镯子。
这种金银首饰比较好出手。
我给它埋在那,然后,等我回家就可以当富婆啦。
提起回家,她语气轻快,眸子闪着希冀的光。
我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想来她的家里应是不太富裕。
又叫人捡了些过时的首饰,挑着金贵的,尤其是那支东珠的凤钗应该够她三代富庶了。
林葭月走时冲我挥挥手,云诗音,我也许明日就走了,跟你好好道个别。
愿你得偿所愿。
我背过身,佯装不耐烦地摆摆手。
林葭月,愿你永远自由。——
18
竹息番外。
自从我家娘娘动了废后的心,便再没侍过寝。
算上出宫这些日子,也有一个月了。
我总担心娘娘老不承宠,皇上哪天哄累了,她这废后便弄假成真了。
后宫里那么多漂亮娘娘,真要让谁诞下个小皇子,可咋办呀。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担心。
皇上冒雨来的那天夜里,她偷偷告诉我。
皇上忌惮云氏,便在我宫里放了月蚀香,闻久了,可使女子不孕。
怪不得我家娘娘三年都没怀上个小皇子。
当皇后可真不容易。
娘娘还说月蚀香的药效要一个月才能从身体里消耗出去。
所以她必须要搬出宫一些时日。
如今,掐算着日子差不多了。
她算计着要和皇上生个龙子,将来立为太子。
其实,她和娴妃的悄悄话,我偷偷听过。
她们还商量着若皇上不听话,她便同老将军和王相拥太子上位,废了皇帝。
当皇帝可真不容易。
打水的空隙,我听见皇上和玄朗低语。
皇上,娘娘还是不肯回宫吗
无妨,朕已想好对策。说话的人胸有成竹,朕让御医配了月蚀香的解药,今夜要宠幸皇后,只要云诗音怀了孩子,她就要生生世世困在朕的身边,永远别想离开了。
主仆二人得意洋洋地算计着我家娘娘。
真不知道高兴什么。
还不是让我家娘娘玩得团团转。
在宫里可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