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硅谷归乡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弥漫,窗外是硅谷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数字光芒。但我眼前晃动的,却是电脑屏幕上那条刺眼的新闻——家乡木雕工艺濒临失传,老匠人处境艰难。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我,徐铭,曾经是这座小镇走出去的骄傲,如今在硅谷拿着百万年薪,敲着改变世界的代码,却对家乡最温润的记忆无能为力。

那熟悉的木屑清香,仿佛穿透了屏幕,萦绕在鼻尖,盖过了咖啡的焦糊味。

不再犹豫。

我打开文档,敲下了辞职信。发送。

几乎是瞬间,我的手机开始震动。社交媒体炸开了锅。

硅谷精英放弃百万年薪回乡拯救木雕

疯了吧徐铭

传统工艺的最后一搏还是作秀

各种词条冲上热搜。评论区里吵翻了天,有人赞我有情怀、有担当,更多的人骂我脑子进水,放着光明前途不要,跑回去守着一堆烂木头。

傻吗或许吧。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年薪和代码更重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是祖辈传下来的根。

飞机落地,踏上故土的瞬间,空气中熟悉的木料和生漆混合的气味,让我几乎落下泪来。小镇还是那个小镇,只是时光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更慢,也更沉重。

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的不解,甚至带着点看傻子的怜悯。他们大概都在想,那个在外面混出名堂的徐铭,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我遇到了叔父徐建国。几年不见,他似乎胖了些,头发也稀疏了,但那双眼睛,依旧精明。

小铭回来啦!哎呀,出息了,出息了还知道回家!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力道有些大,笑容也有些过分灿烂。但那笑容底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算计,像水底的暗流,让我心里微微一沉。

寒暄几句,我直奔主题,找到了镇上木雕手艺最好的张师傅家。

张师傅的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空气中木屑飞扬。他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老凿子,对着一块半成品的花板细细雕琢。阳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专注而肃穆。

我恭敬地说明来意,提出想跟他学手艺,并且希望能将数字技术,比如3D扫描和辅助设计,引入到木雕创作中。

张师傅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头,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件不合格的木料。他缓缓抚摸着那把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凿子,声音沙哑而固执: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一刀一凿,凭的是心和手。机器冷冰冰的铁疙瘩,它懂什么叫灵气懂什么叫传承你这是糟蹋!是胡闹!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空气瞬间冻结。

我站在那里,喉咙发紧,尝到了回到家乡后第一口闭门羹的滋味,比硅谷最难搞的投资人还要硬。

我没有被张师傅的固执吓退。我知道,变革总是伴随着阵痛。

我在镇子边缘租下了一处荒废的老宅院,地方够大,也清静。我开始着手规划我的新境工坊。图纸在电脑上一点点成型,数字建模的流畅线条和传统榫卯结构的精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叔父徐建国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的动作,主动找上门来。

小铭啊,你这想法好啊!他看着我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两眼放光,搓着手,用那些高科技玩意儿,把咱们这老手艺弄到国外去卖大价钱!这个好,这个好!

我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数字技术如何精密控制,如何提高效率,如何通过网络平台对接国际市场,精准找到喜爱我们木雕艺术的客户。

叔父听得连连点头,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好侄子,这事儿有奔头!不过,这又是租房子又是买设备的,花销肯定不小吧钱的事你放心,交给叔,叔帮你管着!咱们自家人,信得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保证。

看着他眼中那过于热切的光芒,我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但转念一想,他是我的亲叔叔,总不至于……最终,亲情战胜了疑虑。我点了点头,同意让他帮忙管理启动资金。

工坊的框架搭起来了,接下来就是人了。

我召集了镇上一些赋闲的年轻工匠,还有几个对现状不满、觉得老路子走不通的老工匠,在刚清理出来的院子里开了个简单的说明会。

我展示了用电脑设计的复杂纹样模型,还有用3D打印辅助定位、初步塑形的木雕半成品。

各位师傅,兄弟们,我指着样品,数字技术不是要取代我们的手艺,而是要给我们的手艺插上翅膀。它可以帮我们完成最繁琐、重复的基础工作,让我们把更多精力放在创意和雕刻的精髓上。它可以让我们的作品更精准,也能更快地走向世界。

我承诺,加入新境工坊,不仅能学到新技术,收入也会比现在高,我们的木雕,将不再是困守小镇的土玩意儿,而是能摆在国际展会上的艺术品。

年轻工匠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兴奋的光芒,跃跃欲试。而几个老工匠则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眉头紧锁。

哼,花里胡哨的,不安分。

机器做的东西,还能叫手艺吗

我看,这是要变天了……

低语声像蚊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看着眼前这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心里清楚,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叔父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用力拍了拍我的背,笑容满面:小铭,放心干!叔支持你!

他的手很热,但我却感到一丝凉意,顺着脊柱蔓延开来。前方的路,似乎不仅仅是技术的壁垒,还有更复杂的人心。

02

资金疑云

叔父那句放心干的热乎劲儿还没散去,好消息就来了。一笔专门扶持地方文化产业的资金批了下来,数额可观,足够新境工坊彻底启动。看着银行账户里多出来的数字,我心里那点因为招工不顺带来的阴霾,总算散去了一些。

这笔钱是工坊的命脉。我思来想去,还是把资金的管理权交给了叔父徐建国。他毕竟是长辈,又是主动请缨,在镇上人头也熟,由他出面处理各种杂项开支,似乎比我这个刚回来的外人更方便。

小铭,你放心搞技术,钱的事,叔给你盯得死死的!叔父接过银行卡,拍着胸脯,脸上的笑容比老槐树的褶子还深。

我心里那丝不安又冒了一下头,但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想到他是我的亲叔叔,血浓于水,还能坑我不成最终,我压下了那点疑虑,把精力全投入到工坊的建设和技术调试中。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透着古怪。工坊的装修进度慢得像蜗牛爬,定好的设备迟迟不到位,问就是在走了在走了,要么就是供应商那边有点问题。可与此同时,镇西头叔父家的老宅子却像是打了激素,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没过多久,外墙贴上了崭新的瓷砖,院子里也铺上了气派的地砖,连大门都换成了时髦的电动伸缩门。

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带着点同情,又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我不是瞎子,心里明镜似的。去找叔父旁敲侧击了几次,他总是笑呵呵地打太极:哎呀,工坊那边催太紧也没用,得一步步来。我这边……这不是想着先把家里拾掇利索了,以后有外国客户来了,咱脸上也有光不是

理由听着冠冕堂皇,但我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可他是长辈,又是主动揽下这摊子事,我若是直接撕破脸皮去查账,不仅伤了亲情,恐怕在镇上更难立足。我只能暂时忍下,想着等工坊步入正轨,再慢慢把账目理清。

屋漏偏逢连夜雨。资金上的疑云未散,工坊内部的阻力却越来越大。张师傅虽然明面上不再跟我争吵,但背地里的小动作却没停过。

他开始挨个找那些原本就心存疑虑的老工匠谈话。你们看看,徐铭那小子搞的什么玩意儿冷冰冰的机器,咔嚓几下,就把咱们吃饭的手艺给抢了!还说什么走向世界,我看他是学了点皮毛,就想把祖宗的宝贝偷出去卖给外国人换钱!等机器把活都干了,咱们这些老骨头,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这些话像病毒一样在老工匠之间传播,他们本就对电脑、机器这些新事物感到恐惧和排斥,被张师傅这么一煽动,更是把我看成了刨他们祖坟、断他们生路的罪人。原本只是观望和嘀咕,现在变成了公开的抵触。

我带着几个愿意尝试的年轻工匠,开始调试3D扫描仪和小型数控雕刻机。刚把一块木料固定好,准备录入数据,旁边一个老工匠就不小心碰掉了电源插头。哎呀,手滑了!他毫无歉意地嘟囔着。

等我重新弄好,开始演示如何用软件辅助设计复杂纹样时,另一个老工匠又凑过来看热闹,嘴里啧啧称奇:嚯,这玩意儿画得是快,就是不知道刻出来是个啥鬼样子,有咱手里的准头吗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更过分的是,第二天早上来开工,发现数控雕刻机的一根重要传动轴被动了手脚,卡得死死的,根本无法运转。旁边还散落着几点可疑的木屑,明显是有人故意破坏。

年轻工匠们气得脸红脖子粗,想去找那些老家伙理论,被我拦住了。我看着那根被损坏的轴,心里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累,更是心累。我一心想带着大家走出困境,却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

工坊内部的裂痕越来越深。年轻一辈渴望学习新东西,觉得我描绘的前景令人兴奋;老一辈则死守着过去的经验,视新技术如洪水猛兽,处处设防,时时掣肘。整个工坊的气氛压抑又紧张。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候,一个我通过硅谷人脉联系上的国际艺术品买家,表示对我们的数字木雕很感兴趣,决定亲自来小镇考察。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久旱甘霖。如果能拿下这个订单,不仅能解决资金问题,更能给所有工匠打一针强心剂,证明我的路子是对的。

我精心准备了好几天,把工坊里外打扫干净,将用数字技术辅助完成的几件样品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每一件都融合了传统韵味和现代设计的精巧。

买家如约而至,是个金发碧眼的法国人,态度严谨而专业。我正准备引导他参观样品,介绍我们的理念时,工坊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堵住了。

张师傅带着七八个老工匠,像一堵人墙似的挡在门口,个个横眉竖目。不准进!张师傅嗓门洪亮,指着我喊道,我们这儿不欢迎糟蹋老祖宗手艺的人!我们只认一刀一凿的老规矩!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别想拿出去丢人现眼!

对!我们只认老规矩!其他老工匠也跟着起哄,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法国买家显然没见过这阵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的兴趣变成了明显的厌恶。他看了看激动的工匠,又看了看一脸难堪的我,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非常抱歉,看来我来错地方了,然后摇着头,转身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买家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准备了那么久的机会,就这样被自己人搅黄了。愤怒和屈辱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我的心脏。

事情还没完。几天后,镇政府组织召开了一个关于木雕产业发展的座谈会。我以为这是个解释和争取支持的机会,特意准备了详细的发言稿。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镇上的领导,还有各家木雕作坊的代表。轮到我发言时,我刚起了个头,台下几个老工匠就按捺不住了。

徐铭!你还好意思说你那是发展吗你那是破坏!一个跟张师傅交好的老工匠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就是!引狼入室!把咱们镇几百年的名声都搞臭了!另一个也跟着帮腔。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控诉我用机器取代人工,指责我崇洋媚外,要把祖宗的手艺贱卖给外国人。各种帽子扣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试图辩解,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他们的声讨中。我下意识地看向叔父徐建国,他今天也来了,就坐在前排。我希望他能站出来,哪怕帮我说一句话,澄清一下事实。

但他没有。他只是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浮沫,轻轻呷了一口,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瞬间化为刺骨的寒意。我看着叔父那事不关己的侧脸,看着周围那些或愤怒、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可能不是回到了家乡,而是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战场,并且,已经被彻底抛弃。

03

暗流涌动

会议室里的喧嚣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叔父低头喝茶的侧脸,像一把冰凿子,狠狠楔进了我心里。走出镇政府大门,阳光刺眼,却暖不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镇上的小报第二天就刊登了一篇措辞激烈的文章,标题黑体加粗——《硅谷精英回乡创新,祖传工艺惨遭毒手》。文章里把我描绘成一个唯利是图、急功近利的商人,为了所谓的国际市场,不惜用冰冷的机器取代有温度的手艺,把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糟蹋得面目全非。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我的嘲讽和批判。

这篇文章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浪涛。网络上,关于我们小镇木雕的负面新闻被无限放大,各种添油加醋的评论层出不穷。我成了那个数典忘祖、崇洋媚外的典型代表,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走在镇上,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疏远。他们在我经过时,会立刻停止交谈,或者干脆转过头去。偶尔能听到几句飘过来的低语,就是他,把镇上的名声都搞坏了、瞎折腾,看吧,搞砸了吧。

我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孤岛,四周是充满敌意的冰冷海水。连几个最初对我抱有好奇的年轻工匠,也开始躲着我走。新境工坊,那个我倾注了所有心血和希望的地方,彻底成了一座空荡荡的牢笼。

屋漏偏逢连夜雨。法国买家的合作泡汤,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资金链的紧张。工坊的日常开销、设备的尾款、还有之前承诺给工匠的保底工资……每一笔都是实实在在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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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着头皮去找叔父徐建国。叔,工坊账上的钱不多了,设备款还有尾款没结,工匠的工资也该发了。

叔父坐在他家焕然一新的客厅里,沙发是真皮的,茶几是大理石的,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油漆和新家具的味道。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哎呀,小铭啊,不是叔不帮你。最近这资金周转……确实有点困难。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皱巴巴的单据,在我面前摊开:你看,这儿是买材料的,那儿是请人吃饭打点的,还有这装修工坊,零零碎碎的,花钱像流水一样。钱,确实花得差不多了。

那些账单模糊不清,很多甚至只有简单的手写条子,根本看不出具体的流向。我心里的不安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叔,我要看详细的银行流水和账目明细。

哎,看那些干嘛叔父把单据收起来,语气有些不耐烦,都是一家人,还能少了你的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勒紧裤腰带,总能过去的。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拿出清晰的账目。

我看着他闪烁的眼神,还有那明显心虚的表情,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上来。我意识到,问题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就在我焦头烂额,想着是不是该找个懂行的朋友来查账时,一封盖着红章的公函,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我的头上。

是县里文化扶持资金管理部门寄来的审计通知。

公函措辞严厉,说接到举报,反映新境工坊项目资金使用存在严重异常,要求我们立刻准备好所有账目凭证,配合审计调查。

举报!资金使用异常!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所有模糊的疑点都清晰了起来。工坊缓慢的装修进度,叔父家突然的大兴土木,那些语焉不详的账单……

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我抓起那封审计通知,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工坊,直奔镇西头叔父家。

推开那扇崭新的电动伸缩门,院子里铺着光洁的地砖,屋檐下挂着精致的鸟笼。客厅里,叔父正翘着二郎腿,对着新买的超大屏幕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空气中那刺鼻的油漆味,混合着新家具的皮革味,熏得我一阵恶心。

叔!我把那封审计通知狠狠拍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什么!举报!资金异常!你告诉我,钱到底去哪了!

叔父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拿起公函看了几眼,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把公函往旁边一推,反而提高了嗓门,指着我骂道:你冲我嚷嚷什么这项目是你搞的,现在出了问题,你倒来找我了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徐建国替你跑前跑后,垫人情拉关系,容易吗我看是你自己经营不善,瞎指挥,把好好的扶持资金都给浪费了!现在倒想把黑锅甩给我没门!

他一副理直气壮、倒打一耙的无耻嘴脸,彻底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

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亲人,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写满了贪婪和算计。愤怒、失望、悲凉……无数种情绪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眩晕感袭来。

这个我曾经最信任的亲叔叔,这个拍着胸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人,竟然亲手、亲手把我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审计结果很快出来了,铁证如山。叔父挪用了大部分扶持资金用于自家宅邸的翻修和个人挥霍。

后果是灾难性的。扶持项目被立刻叫停,剩余资金被冻结追回。没有了资金来源,新境工坊彻底断了生路,连之前投入的设备和装修都成了泡影,面临着倒闭清算的结局。

我和叔父徐建国之间,也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我没有去跟他争吵,也没有去听他的任何辩解。只是在审计结果出来那天,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他站在自家气派的大门口,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那一刻,我只觉得无比恶心。

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新境工坊。看着那些落满灰尘的数字设备,看着墙上还未完成的规划图,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木屑和半成品,心如死灰。

我错了。

错的不是数字技术,不是我想让传统工艺焕发新生的理念。

错的是人心。是那些被贪婪、嫉妒和愚昧蒙蔽了的心。

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如今对我而言,只剩下了刺骨的伤痛和彻底的失望。

我决定离开。离开这个让我伤透了心的地方。

就在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默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徐铭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

我是,请问您是

你好,我叫吴远,是隔壁古镇工艺美术协会的会长。对方的语气很客气,徐先生,我关注你和你做的事情很久了。你在镇政府会议上的发言,还有你那些关于数字技术和传统工艺结合的想法,我非常认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遇到了一些困难,吴会长继续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你来我们古镇看一看。也许,这里有新的可能。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但这一刻,我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04

古镇新生

挂断吴会长的电话,那句也许这里有新的可能像一根救命稻草,在我几乎溺毙的绝望中,重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没有犹豫,我简单收拾了行李,把那些还能用的设备小心打包,用仅剩的一点积蓄租了辆小货车,离开了那个让我心碎成渣的小镇。

货车驶入隔壁古镇的地界,摇下车窗,空气中同样飘散着淡淡的木料清香,但似乎少了几分陈腐,多了几分清冽的活力。街道两旁是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店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却不显得嘈杂,反而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忙碌。

路过的行人,看到我这个陌生面孔和车上的设备,投来的目光大多是好奇,带着善意的打量,没有家乡那种看怪物似的审视和疏离。几个坐在廊檐下喝茶的年轻人,看到我车斗里的3D打印机外壳,甚至还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眼神里闪烁着兴奋。

我感到胸口那块被家乡冰封许久的大石,悄悄松动了一些。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轻松感,像暖流一样慢慢淌过四肢。

按照吴会长给的地址,我找到了镇中心的工艺美术协会。那是一座古朴的两进院落,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匾。吴远会长早已等在门口,他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熨帖的靛蓝布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很亮,透着一股开明和睿智。

徐铭先生,一路辛苦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快请进,我泡了今年的新茶。

没有过多的寒暄,落座之后,吴会长亲自给我斟茶,开门见山:小徐啊,不瞒你说,你们镇上的事情,我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那些老观念,唉,有时候真是害人不浅。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

但我看了你的一些资料,听了你在会议上的发言录音,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那个数字技术辅助传统工艺的想法,我觉得非常好!非常有远见!

他的认同,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我心中积压已久的郁结和委屈。我几乎是倾诉般地,将我的理念、遭遇的困境、技术上的细节,以及对未来的设想,毫无保留地向他讲述。

吴会长一直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深思。等我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传统手艺要活下去,不能光守着老祖宗的东西,还得往前看,得拥抱新东西!我们古镇,尤其是年轻一辈,对外面的世界,对新技术,渴望得很呐!

我们从午后一直聊到傍晚,又从傍晚聊到深夜。从木雕工艺的历史传承,聊到3D扫描的精度,从榫卯结构的奥妙,聊到网络平台的推广。吴会长对传统工艺的敬畏和热爱,以及对创新变革的深刻理解,让我感到遇到了真正的知音。这是一种在家乡从未体验过的尊重和理解。

第二天,吴会长就带着我走访了镇上几个主要的木雕工坊。与家乡那种死气沉沉、人人自危的氛围不同,这里的工坊虽然也面临着市场萎缩、后继乏人的困境,但工匠们的精神面貌明显更积极。

我在一个较大的工坊里,临时搭建了一个简单的演示平台,连接好我的电脑、扫描仪和小型雕刻机。我向围拢过来的工匠们展示了如何快速扫描一个复杂的传统纹样,如何在电脑上进行精密的修改和二次创作,以及如何利用数控设备进行高效率的辅助打胚。

年轻工匠们看得眼睛发亮,围着设备问个不停,脸上写满了兴奋和跃跃欲试。

徐老师,这个软件难学吗

哇,扫描这么快!比我们手工放样快多了!

这个机器打出来的胚,精度怎么样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则站在稍远的地方,互相交谈着,表情虽然谨慎,却没有家乡老工匠那种明显的敌意和排斥。其中一位胡子最长的老师傅走上前,仔细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三维模型,又摸了摸刚用机器打出来的木雕半成品上的刀痕,沉吟道:嗯……机器是快,细节还得靠手。不过,用来打大胚,省力气,倒是可行。

他的话,代表了一种开放和愿意了解的态度。我心中一暖,这已经比在家乡时好了太多。

在吴会长的大力支持和协调下,我很快在古镇边缘租下了一个宽敞的旧仓库,简单改造后,挂上了新的招牌——匠心数字工坊。

这一次,招募工匠异常顺利。许多之前就对新技术感兴趣的年轻工匠,第一时间报名加入。吴会长还亲自出面,说服了几位手艺精湛、思想也相对开明的老匠人,作为技术顾问和指导。

工坊里很快呈现出一种我梦寐以求的景象:年轻人在电脑前学习软件操作,将老匠人提供的经典图谱进行数字化录入和创新设计;老匠人则在一旁指导,将他们的经验融入到数字模型的设计参数中,确保传统韵味不失;数控雕刻机在角落里有条不紊地工作,进行着基础的辅助加工,节省了大量重复劳动的时间。

学习的热情和创新的活力,充斥着工坊的每一个角落。年轻工匠们上手很快,没多久就能熟练运用软件,将复杂的传统纹样在数字世界里精确还原,甚至进行一些有趣的衍生设计。

就在工坊步入正轨,大家干劲十足的时候,吴会长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通过自己的人脉,联系到了一位在国际上颇有名气的华裔家具设计师,对方正在寻找能够将东方传统元素与现代极简风格融合的工艺团队。

小徐,这是个好机会!吴会长拿着设计师发来的初步概念图,兴奋地说,对方对我们的数字辅助能力很感兴趣,希望我们能尝试合作一个系列的小型木艺摆件。

这正是我一直期待的。我立刻组织团队,利用我搭建的远程协作平台,与远在欧洲的设计师进行线上沟通。视频会议里,我们向设计师详细展示了古镇木雕的独特技艺和纹样特点,年轻工匠用流利的英语(我特意找人培训的)介绍数字建模的过程,老匠人则通过镜头展示手工雕刻的精妙之处。

设计师对我们的专业和高效非常满意。他发来了更详细的设计图纸和要求。年轻工匠们负责将设计图转化为精准的3D模型,并利用数控设备完成初步的塑形。然后,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接手,在机器打好的基础上,进行手工的精雕细琢,赋予作品灵魂和温度。

经过半个月的紧张协作,第一个样品终于完成——那是一个造型简约流畅,却在细节处雕刻着精致传统回纹的胡桃木笔筒。当样品通过高清照片和视频发送给设计师时,那边沉默了许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分钟后,设计师的回复邮件弹了出来,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带着三个感叹号:Perfect!!!

Exactly

what

I

want!!!

工坊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年轻工匠们激动地击掌相庆,连几位老匠人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看着眼前这充满希望的一幕,再想起在家乡经历的种种,恍如隔世。

吴会长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含笑意:小徐,看到了吗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们的路,走对了!

我重重点头,握紧了拳头。这只是第一步,但它证明了,技术与传统并非不可调和,只要人心对了,路就对了。

然而,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是……是徐铭吗我是你家乡镇上的,张师傅他……他出事了!

05

张师傅的困境

张师傅他……他出事了!

电话那头急促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工坊里刚刚升腾起的热烈气氛。周围的欢呼和笑语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出事了张师傅那个固执地守着老规矩,把我视为洪水猛兽的老人

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是跟人动手了,为了抢一点木料,人被打了,挺严重的,送到县医院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吞吞吐吐,充满了犹豫。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成功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吴会长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对,走过来关切地问:小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吴会长,家乡那边……一点小事。

但我知道,这不是小事。张师傅的倒下,像一个沉重的符号,预示着某种结局。

这边的匠心数字工坊,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破茧成蝶。

数字技术的引入,带来的改变是颠覆性的。过去需要老师傅耗费数天甚至数周才能勾勒、放样的复杂图案,现在通过3D扫描和电脑辅助设计,几个小时就能生成精准的三维模型。年轻工匠们坐在电脑前,鼠标轻点,就能对纹样进行细微的调整、组合、甚至创新。数控雕刻机则承担了最耗时耗力的打胚工作,机器的轰鸣声取代了过去单调的敲击声,精准地将设计转化为粗具雏形的木雕。

徐哥,你看这个龙纹,我加了一点祥云的元素,用软件模拟了一下光影效果,是不是立体感更强了一个叫李浩的年轻工匠兴奋地把屏幕转向我,眼睛里闪着光。

旁边的老匠人王师傅凑过来看了看,摸着下巴点头:嗯,这想法不错。机器打胚打到这个程度,剩下的精雕细琢,咱们上手就快多了,还能把更多心思放在神韵上。

效率的提升是惊人的。原本一个月最多只能出几件精品的工坊,现在产量翻了几番。更重要的是,工匠们不再被繁琐的重复劳动束缚,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琢磨画龙点睛的那一笔,去尝试更大胆的创意。想象力不再是奢侈品,而是可以借助技术翅膀自由翱翔的鸟儿。

我们和那位华裔设计师合作的胡桃木笔筒系列一炮而红。简约的现代设计,融合了古镇木雕细腻繁复的传统纹样,这种东西方美学的碰撞,精准地击中了国际高端市场的审美点。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不仅是那位设计师的追加订单,还有通过他介绍来的其他品牌和买手。

徐先生,你们的作品太独特了!我们正在为一家米兰的奢侈品家居店寻找供应商,你们的产品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邮件里,一个意大利买手表达了强烈的合作意向。

我们的木雕产品,不再是困守在小镇角落、仅供本地游客赏玩的土特产,而是漂洋过海,摆进了巴黎、米兰、纽约的高端展厅和买手店。它们带着东方的神秘韵味和现代设计的精巧,被贴上不菲的价格标签,成为那些追求品味和独特性的富裕阶层的新宠。古镇木雕,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名字,开始在国际设计圈和艺术品市场悄然流传。

最直观的变化,体现在工坊里每一个人的脸上。

随着订单的增加和产品价值的提升,工匠们的收入水涨船高。以前一个月累死累活,可能也就挣个三四千块钱,勉强糊口。现在,熟练的年轻工匠加上项目分红,月收入轻松过万,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更是翻了两三倍。

李浩用攒下的钱,给他爸妈在镇上买了一套带小院的新房子,他那常年被风湿病困扰的母亲,脸上终于有了舒心的笑容。王师傅的孙女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再也不是问题,他每天哼着小曲来上班,手里的刻刀都仿佛轻快了几分。

徐老师,真的,太谢谢你了!一次发工资时,李浩红着眼睛对我说,要不是你来了,我可能早就出去打工了,哪能想到守着这门手艺,也能过上好日子!

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看着他们因为生活改善而挺直的腰杆,看着镇子上越来越有活力的景象,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成就感。这比我在硅谷敲出再牛的代码,拿到再高的年薪,都要让我感到满足。这才是我想做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价值。

工坊的成功,也让我们有了更长远的打算。我和吴会长商量后,决定建立一套系统的技艺传承和培训体系。我们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订单,还要为古镇木雕的未来培养人才。

我们制定了详细的培训计划。年轻工匠不仅要熟练掌握各种设计软件和数控设备操作,还必须跟着老匠人,一刀一凿地学习传统雕刻的核心技法,理解榫卯结构的精髓,感受木料的特性。而老匠人,在传授经验的同时,也要学习基础的电脑知识,了解数字化流程,甚至参与到设计参数的讨论中来。

这种新旧结合、互相学习的模式,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技术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我们甚至开始尝试对外招生,吸引那些对木雕感兴趣,但又苦于传统拜师门槛高、学习周期长的外地年轻人。古镇,正在成为一个新的木雕人才聚集地。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欣欣向荣。

然而,就在这片繁荣景象之中,关于家乡小镇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听说镇上好几家老作坊都关门了。吴会长一次闲聊时叹了口气,守着老一套,东西卖不出去,年轻人不愿意学,可不就只能关门吗

我又想起了那个电话,想起了那个名字——张师傅。

通过一些还在老家的远房亲戚打听,我得知了更详细的情况。自从我离开后,小镇的木雕产业确实每况愈下。没有新的设计,没有新的技术,产品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粗糙、呆板,完全跟不上市场的审美变化。订单越来越少,价格也一降再降。

张师傅的工坊首当其冲。他是守旧派的代表,也是最抵触改变的人。他的工坊门可罗雀,几个跟着他的老徒弟因为长时间没活干,要么转行做了别的,要么也只能离开小镇去外地谋生。据说,张师傅为了维持生计,甚至开始接一些给家具厂加工廉价雕花板的零活,利润微薄。

这次出事,就是因为跟另一个小作坊抢夺一批劣质木料时发生了争执,对方人多,他吃了大亏。

听着这些消息,我心中五味杂陈。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料之中的感觉,毕竟当初我就预见到了守旧的结局。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和复杂。那个小镇,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些工匠,很多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伯。

我甚至无法恨那个顽固的张师傅。他的固执,或许只是源于对未知改变的恐惧,和对祖传手艺最朴素的捍卫,尽管方式错了。

如今,他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那个曾经倔强地挡在工坊门口,高喊着只认老规矩的身影,此刻又是怎样的光景

我看着窗外古镇热闹的街道,再想想那个日益凋敝的家乡,心里沉甸甸的。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徐铭,张师傅情况不太好,他……他想见你一面。

06

雨中的救赎

手机屏幕上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徐铭,张师傅情况不太好,他……他想见你一面。

张师傅想见我那个把我赶出家乡、视我如仇寇的老头

我的心猛地一沉,五味杂陈。是人之将死的忏悔还是另有图谋

我没有立刻回复。

工坊里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机器的嗡鸣、年轻工匠兴奋的讨论声、老匠人沉稳的指导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希望和活力。这勃勃生机,与短信里那个凋敝的家乡、那个可能不久于人世的老人,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吴会长看我拿着手机,脸色阴晴不定,走过来低声问:还是家乡的事那个张师傅

我点了点头,把短信给他看。

吴会长叹了口气:唉,这又是何苦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顿了顿,又道:说起来,前两天看县里的新闻推送,你那个叔父……徐建国,好像因为挪用扶持款的事,被处理了。

我心里一跳:处理了

嗯,吴会长摇摇头,不仅扶持项目负责人的位置没了,还背了一屁股债,听说名声也彻底臭了。以前那栋装修得跟皇宫似的房子,现在冷冷清清,人都快走光了。

徐建国……叔父……

听到这个消息,我胸口并没有涌起报复的快感,反而是一阵说不出的空落和悲凉。那个曾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贪婪无耻的亲人,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灰败绝望的样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

没过几天,关于张师傅更具体的消息也传了过来。是一个以前和我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乡,偷偷打来的电话。

铭子,张师傅那工坊……彻底黄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唏嘘,一点进项都没有,吃饭都快成问题了。你知道吗他把他那些宝贝疙瘩,那些老凿子、好木料,都偷偷拿出来卖了!就为了换点钱买米买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些工具,是张师傅的命根子,是他死守传统、拒绝一切改变的象征。他曾把它们擦拭得锃亮,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它们的价值。如今,却要亲手将它们变卖,换取最基本的生存。这对他来说,恐怕比打他一顿还要痛苦。

家乡的衰败,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很快,一些意想不到的电话和微信消息开始涌入我的手机。

徐铭啊……你看,我们以前……唉,是我们老糊涂了……一个曾经在镇上大会时指着我鼻子骂的老师傅,声音充满了迟疑和羞愧,听说你那边现在搞得很好,你看……能不能给条活路我们也想学学……

铭哥,我是小王啊,以前跟你叔不对付那个……现在镇上实在待不下去了,能去你那儿干点啥不扫地也行!

甚至,还有几个当初跟着我叔父,对我冷嘲热讽最厉害的年轻人,也托人传来话,想来古镇的工坊试试。

他们终于知道后悔了。看着隔壁古镇日新月异,看着这里的工坊订单不断、工匠收入翻番,再对比家乡的一潭死水、坐吃山空,傻子也该明白了。守旧不是传承,是等死。

我没有一口回绝。但我也不是圣人。

想来可以,我对着电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但有条件。第一,真心实意接受新技术,愿意从头学起,放下过去的偏见。第二,遵守我们工坊的规矩,服从管理。做不到的,别来。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古镇的天空,心情复杂。这不是胜利,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轮回。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细密的雨丝将整个古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工坊里灯火通明,机器运转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雨声,别有一番韵味。

我正在和李浩他们讨论一个新的设计方案,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我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到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撑着一把破旧的黑伞,站在工坊门口的雨水中,显得狼狈不堪。

是叔父徐建国,还有张师傅。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徐建国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夹克,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了憔悴和讨好的神色,腰杆佝偻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半分气焰。他看到我望过去,脸上立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搓着手,想要上前,又有些不敢。

而张师傅,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比上次在家乡见到时更加苍老瘦削。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目光死死地盯着工坊里面。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忙碌的年轻身影,落在角落里那台正在精确切割木料的数控雕刻机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茫然,有失落,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不甘和……或许是绝望。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工坊里的嘈杂声似乎一下子小了许多,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门口这两个不速之客。

叔父徐建国终于鼓起勇气,向前挪了两步,隔着雨帘,声音带着哀求和颤抖:小铭……叔……叔知道错了……你能不能……给叔一个机会……什么活都行……

我看着他卑微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而张师傅,依旧一言不发,像一尊风雨侵蚀的石像,固执地站在那里,与工坊里这片火热的景象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师傅那双曾经充满匠人傲气,此刻却浑浊不堪的眼睛上。他想见我,就是为了来看这个吗来看他是如何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吗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工坊的门,朝着他们走了过去。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

07

向阳而生

雨水冰冷,顺着我的脖颈滑进衣领,激起一阵寒颤。我看着面前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叔父徐建国的卑微祈求,张师傅那死寂般的沉默和眼神里翻滚的复杂情绪,像两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

工坊里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水幕,遥远而模糊。李浩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悄悄看着门口这一幕。

小铭……叔父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再往前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雨水的腥气混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木料香,钻进鼻腔。我没有立刻回应叔父,目光转向张师傅。

他终于动了,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那眼神,不再是过去的固执和敌意,而是……一种彻底的崩塌和茫然。他看到了他一直抗拒的东西,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他无法想象的花。

先进来躲躲雨吧。最终,我还是开口了,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没有愤怒,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多少波澜。也许是这几年的经历磨平了棱角,也许是看到他们此刻的样子,心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悲哀。

叔父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拽着张师傅跨进了工坊的屋檐。张师傅的身体僵硬,像个被牵线的木偶。

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

三年后。

……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中国的'匠心数字工坊'创始人,徐铭先生,上台分享!

聚光灯打在我脸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不同肤色的面孔,闪烁着期待的目光。这里是米兰,国际顶级设计周的主论坛。

我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从容地走上讲台。身后的大屏幕上,展示着我们最新系列的作品——一套融合了榫卯结构与参数化设计的紫檀木茶室家具,刚刚被卢浮宫亚洲馆永久收藏。

匠心数字工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古镇仓库里蹒跚起步的小作坊。它成了一个品牌,一个在国际上代表着新国潮和东方创新力量的符号。我们的产品,从高端家居摆件到与奢侈品牌联名的限量版,出现在世界各地的顶级展厅和博物馆里。

这三年,我们走得很快,也很稳。吴会长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和长辈,李浩他们那批年轻人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设计师和技术骨干。而古镇,也因为工坊的兴盛,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更让我欣慰的是,一年前,在当地政府和吴会长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创办了数字匠人学院。

学院就建在古镇旁一片新规划的文化园区里,白墙黛瓦,内部却充满了现代科技感。这里不仅有最先进的3D扫描、打印设备和数控机床,也有窗明几净、摆满传统工具和木料的实操教室。

我们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有对东方文化着迷的欧洲设计师,有希望用新技术改造家族手艺的东南亚传承人,也有国内艺术院校渴望突破传统教学模式的毕业生。

此刻,我仿佛能看到学院的景象:金发碧眼的艾米丽正跟着王师傅,笨拙却认真地学习如何用刻刀处理一块黄杨木的细节;来自新加坡的陈,则和李浩围着一台电脑,激烈地讨论着如何将峇峇娘惹的瓷砖纹样,用算法生成独特的木雕肌理。老匠人的经验与年轻人的创意,东方与西方,传统与未来,在这里碰撞、交融。学院,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国际交流中心,为古老的工艺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

当然,我没有忘记那两个在雨天出现在工坊门口的人。

这三年里,我给叔父徐建国找过一些看管仓库、打扫卫生的零工,每个月也会固定给他一些钱,足够他基本的生活开销。他不再提进入工坊核心的要求,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偶尔在路上碰到我,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眼神躲闪。

张师傅的情况稍微好些。他的身体在县医院调养了一段时间后,慢慢恢复了。我不忍心看他彻底潦倒,也托人给他介绍过一些在家具厂修补旧家具的活儿。他没再拒绝。只是,他再也没有踏进过匠心数字工坊一步。听说,他把变卖工具剩下的钱,加上后来攒的一点,在镇子边上重新租了个小门脸,偶尔接一些街坊邻居的修补活,勉强糊口。

我这样做,不是因为完全原谅,而是出于人最基本的恻隐之心。但我心里清楚,有些裂痕,永远无法弥补。信任一旦破碎,就像打碎的镜子,即使拼凑起来,裂纹也依然刺眼。他们错过了那个可以一起转身拥抱变革的机会,就再也回不到这条船上来了。我不能拿整个工坊、整个学院,拿那么多人的希望和未来去冒险。

我们没有再回那个凋敝的故乡。那边,听说最后几家老作坊也彻底关门了,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守着空荡荡的老宅,和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去。

站在学院明亮的讲台上,看着台下一张张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孔,我的目光穿过他们,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什么才是真正的传承

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像张师傅那样,死守着祖宗留下的一招一式,不容许任何改变,最终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无情淹没吗

不。

真正的传承,应该像一棵大树。它的根,必须深深扎在民族几千年积淀下来的肥沃土壤里,汲取着传统工艺的精髓、文化的神韵。但同时,它的枝叶,必须努力向着阳光伸展,去拥抱新的空气、新的技术、新的理念。只有不断吸收新的养分,与时代同呼吸,才能开枝散叶,才能年复一年,焕发出新的生机。

固守不变,只会让根系在阴影里枯萎腐烂。勇于创新,在传承的基础上发展,才能让这棵古老的大树,长成参天模样,荫蔽后人。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台下,心中一片澄明。

……技术,从来都不是传统的敌人,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它是工具,是翅膀,它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传统,更高效地实现创意,将古老的智慧,用当代的语言,讲述给全世界听……

演讲结束,掌声雷动。

走下讲台,吴会长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讲得好!这才是我们该走的路!

我笑了笑,拿出手机,看到李浩发来的信息:徐哥,新一代的柔性雕刻机械臂调试好了,效果惊人!等你回来看看!

我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我的战场,早已不局限于一个小镇,甚至不局限于木雕本身。我要做的,是和所有愿意拥抱变化、尊重传统又勇于创新的伙伴们一起,继续探索这条融合之路的无限可能。

我相信,只要方向对了,只要我们不停下脚步,这门古老的艺术,就一定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真正地向阳而生,绽放出比过往更加绚烂的光彩。

至于那些凋零的旧梦,和为之付出代价的人,就让他们留在过去的雨天里吧。

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