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幽冥试剑。
残阳如血,将青石小巷染成赤金。宋焘扶着斑驳的土墙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城南药铺的幌子在风中摇晃,他望着那抹褪色的青布,忽然想起三日前云襄姑娘递药时微凉的指尖。
宋公子,这方子须以无根水送服。少女眉眼低垂,鬓边碎发被药炉白汽濡湿,你脉象虚浮,分明是...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白额骏马踏着夕阳疾驰而来,马上人黑袍翻飞,腰间铜牌撞出清脆声响。宋焘眯起眼睛,看清那铜牌上阴刻的獬豸纹——正是刑部缉凶司的标记。
可是临江书院的宋焘黑衣人勒马横在巷中,玄铁面具下传来瓮声,随我去见大宗师。
宋焘心头一跳。缉凶司直属于当朝太傅,专办江湖奇案。三年前武林盟主暴毙案后,这个衙门便成了黑白两道的噩梦。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袖中暗扣三枚青蚨钱:学生抱恙在身,怕是...
黑衣人突然扬手,一卷黄绫展开半空。宋焘瞥见武经阁三个朱砂大字,瞳孔骤然收缩。这是朝廷编纂天下武学的禁地,据说藏有前朝张天师亲书的《玄真录》。传闻三月前武经阁遭窃,难道...
大宗师要考校你的《阴符经》注本。黑衣人收起黄绫,请吧。
宋焘喉间腥甜更甚。那本心血之作还藏在书院藏书楼暗阁,此人如何知晓他正要开口,忽见黑衣人袖中寒光乍现。十二道银丝破空而来,竟是川西唐门的千机引!
青铜钱脱手而出,与银丝撞出点点火星。宋焘借势后掠,靴跟在地面划出半尺深痕。黑衣人如鬼魅般飘落马背,五指间银丝颤动如蛛网:好一招'流云掷',宋公子这手青蚨打穴,可比书院夫子高明多了。
话音未落,宋焘忽觉天旋地转。方才咳出的血珠在青石板上蜿蜒如符,夕阳陡然变成惨白月光。黑衣人面具上的獬豸纹活了似的游动起来,化作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玄蛇。
时辰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空洞回响。
白额马发出凄厉嘶鸣,宋焘眼睁睁看着马首生出鹿角,四蹄腾起幽蓝磷火。黑衣人褪去黑袍,露出一身惨白丧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招魂幡。幡上血字淋漓:幽冥开路,生人退避。
宋焘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脚陷入青石板中。整条巷子像被无形之手拧转,药铺幌子化作招魂白幡,煎药的味道变成陈年线香。丧夫人抖开锁链,铁环相撞之声宛如万千冤魂哭嚎。
文曲星临凡,武曲宫移位。丧夫人声音忽男忽女,宋公子,该赴试了。
锁链缠身的刹那,宋焘袖中青蚨钱突然发出清越鸣响。九枚铜钱自行飞旋,在月光下拼成北斗之形。丧夫人惊退半步:紫微斗数你究竟是...
剧痛撕裂神魂,宋焘最后看见的是云襄姑娘惊惶的容颜。她提着药篮站在巷口,杏黄裙裾被阴风吹起,露出一双绣着并蒂莲的软缎鞋——那莲花,分明是用人血绣成的。
第二章·冥府对策。
黑暗如潮水退去,宋焘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燃烧着青色火焰的马瞳。白额骏马喷出的鼻息带着腐叶气息,铁蹄踏在虚无中发出空洞回响。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端坐马背,腰间不知何时系了条玄色丝绦,上面用金线绣着二十八星宿图。
到了。引路的丧夫人化作青烟消散。宋焘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巍峨城郭自雾中浮现。城门上酆都二字殷红如血,守门鬼卒身披甲骨,额生独角,手中钢叉缠绕着缕缕黑气。
下马。独角鬼卒一叉横在宋焘颈前,活人魂魄也敢骑马入城
宋焘正要辩解,忽听城内钟鼓齐鸣。十二对提灯侍女鱼贯而出,素白衣袂无风自动。为首女子手捧白玉笏板,声音似冰棱相击:文宗有令,临江宋焘可乘马入殿。鬼卒慌忙退开。
宋焘注意到侍女们的灯笼里跳动着幽蓝火焰,照亮路面显现出无数挣扎的人脸。白额马踏着这些扭曲面容前行,每落一蹄,就响起细微惨叫。
这些都是阳间口蜜腹剑之徒。提灯女子头也不回,舌根被拔了钉在黄泉路上,专垫贵人马蹄。
宋焘胃里一阵翻腾。穿过九重朱门后,眼前突然大放光明。三十六根盘龙金柱撑起琉璃穹顶,殿上坐着十余位神官,或青面獠牙,或宝相庄严。最中央红脸长髯者丹凤眼微睁,手中青龙偃月刀嗡鸣不止——正是关圣帝君。
考生就位。檐下忽然出现两张紫檀案几。先到的蓝衫书生正向宋焘拱手,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妖异。两人并肩而坐时,宋焘嗅到他身上有股奇特的檀腥味,像是香火与血混合的气息。
关帝刀尖轻点,空中飘落素绢考题。宋焘展开一看,八字如刀: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这...蓝衫书生额头沁汗。
莫非是《论语》'三人行'章宋焘摩挲着狼毫笔杆,突然想起去年在书院古柏下的辩论。那时云襄来送新采的草药,听他与人争辩善念本源,掩口轻笑间说:宋公子可知药分三品上品养神,中品养性,下品治病。行善若只求果报,便是最下乘了。
笔锋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宋焘惊觉手腕被无形之力牵引,墨迹在纸上蜿蜒成文: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最后一笔落下,殿上金钟自鸣。
关帝抚髯颔首,左侧白面神官却拍案厉喝:狂妄!按此说,我辈神明赏善罚恶岂非多事
且慢。一位峨冠博带的神明拾起考卷,此子深得《道德经》'上德不德'三昧。譬如天地生养万物,何尝求过回报
争论间,宋焘注意到蓝衫书生正偷偷改写文章。那人袖中滑出支金笔,笔尖沾的竟是额间朱砂。写完后纸面泛起血光,隐约可见忠孝节义四字浮凸如浮雕。
时辰到!两篇文章同时飞上神案。
诸神传阅时,蓝衫书生的考卷突然自燃,灰烬中飞出无数血色蝴蝶。关帝挥袖震散蝶群,声如洪钟:张某以心头血书媚神之文,当罚!蓝衫书生惨叫倒地,胸口裂开血洞。
宋焘正要搀扶,却被一股柔力托起,径直送到神案前。河南缺一城隍。关帝目光如电,汝可愿往
宋焘耳边嗡鸣。城隍乃阴司要职,掌生死簿,断阴阳案。他忽然想起母亲冬日里咳血的场景,老人家用枯枝般的手指为他掖被角的温度。
学生...宋焘伏地叩首,青砖上溅开泪花,老母七旬,无人奉养...殿上哗然。
白面神官冷笑:阴阳有序,岂容私情关帝却抬手止住喧哗。有位帝王冕旒的神明翻开玉册,长须文吏随即禀报:查宋母王氏,阳寿当终在九年后的腊月初八。
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关帝话音落下,蓝衫书生伤口瞬间愈合,届时再行交接。
宋焘抬头时,正对上张生怨毒的眼神。那人嘴角却扬起诡异笑容,用口型说了三个字。还未辨清,关帝已降下法旨:宋焘即赴阳间侍母,九年后来此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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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殿时张生追来,递上一方雪帕。上面墨迹淋漓,是首七律:
黄泉碧落两相迎,谁辨生前身后名。
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
九载权代城隍印,一朝还报知己情。
莫道阴阳隔生死,且听风雨共鸡鸣。
宋焘正待询问,张生突然将他推上马背。白额马长嘶跃起,酆都城在视野中急速缩小。最后所见是张生站在望乡台上,竟穿着城隍官服向自己遥遥作揖。
公子公子!熟悉的女声将宋焘惊醒。他发现自己躺在棺椁中,云襄正用银针扎他人中。母亲哭嚎着扑来,他才知自己已死亡三日。更骇人的是,云襄腕间戴着的,正是绣有血莲的银镯。
长山...宋焘嘶声问道,可有姓张的秀才
云襄手中药碗突然跌落。瓷片碎裂声中,她颤声回答:张家大公子昨日暴毙,临终前...一直在写诗。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宋焘望向窗纸,分明看见个穿官服的人影提着灯笼飘过。灯笼上两个惨绿大字忽明忽暗:代职。
第三章·还阳记。
咳——!宋焘从棺中暴起时,喉间喷出的黑血溅在孝幔上,绽开一朵狰狞的红梅。母亲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昏黄烛光里,他看见老人家的银发像残雪般簌簌抖落。
诈...诈尸了!抬棺的李二瘫坐在地,裤裆漫开腥臊水渍。一根冰凉银针突然刺入宋焘眉心。顺着针柄望去,云襄苍白的脸在孝布后若隐若现,腕间血莲银镯撞在棺板上,发出清越的金属颤音。她另一只手飞快地画着符咒,指尖划过之处,空气里留下淡淡的硫磺痕迹。魂兮归来!云襄低喝,银针尾部突然燃起幽蓝火焰。
剧痛如潮水退去。宋焘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胸口还压着块刻满符文的青玉——正是陪葬的镇魂玉。
他挣扎着抓住云襄的手腕:张秀才...长山的张秀才...
云襄瞳孔骤缩。药箱翻倒,几株暗紫色草药滚落棺中,瞬间化作灰烬。张家大公子前日刚下葬。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据说入殓时...手里攥着张写满血诗的宣纸。
窗外惊雷炸响。灵堂的白幡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后面斑驳的墙面——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墨字,正是酆都城外张生所赠的诗句!只是最后两句被雨水晕开,变成模糊的污痕。
宋焘猛地抓住云襄:你早知道银镯上的血莲突然渗出暗红液体。云襄吃痛抽手,药箱里的小瓷瓶叮当碰撞,其中一只黑釉瓶裂开缝隙,爬出几只通体透明的蜈蚣。
先救人!她突然厉喝,三根银针同时扎进王氏头顶穴位。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咯咯异响,吐出团黑如焦炭的淤血。宋焘这才注意到母亲指甲发青,分明是中毒之兆。而云襄翻飞的衣袖间,隐约可见臂上纹着与银镯同款的莲花图样,只是花瓣数目......
七瓣宋焘想起幽冥引路人丧服上的暗纹,不是该有九瓣吗
雨声中传来笃笃叩门声。开门只见地上摆着个湿漉漉的食盒,里面整齐码着九块桂花糕——正是母亲最爱的茶点。远处树影里。
有个穿官服的人影提着灯笼渐行渐远,灯笼上代职二字在雨幕中泛着惨绿的光。
转眼石榴花开过七度。宋焘在院中晾晒药材时,总忍不住望向云襄的药圃。那些暗紫色的幽冥花在月光下会发出荧荧微光,恰似张生诗中无烛无灯夜自明的景象。更奇的是,每逢他凝视这些花株,怀中那方题诗雪帕就会微微发烫。
今日是伯母寿辰。云襄提着药囊踏露而来,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曼陀罗,该行针了。她腕间银镯比七年前更艳,像是被鲜血反复浸染过。
宋焘沉默地引她入内室,母亲正对着铜镜梳头,镜中映出的却是张年轻姣好的面容。
阴镜宋焘浑身发冷。这铜镜是半月前出现在家门口的,当时镜面还蒙着层香灰般的粉末。云襄突然用银针刺破指尖,将血珠弹在镜面上。
波纹荡漾间,年轻面容化作狰狞鬼脸——赫然是长山张生的模样!九年之约将近。云襄声音紧绷,他在通过伯母吸你的阳气。话音未落,母亲突然剧烈抽搐。
宋焘抢上前去,却被喷了满脸黑血。血珠落地竟变成跳动的蝌蚪状黑虫,扭曲着拼成亥时三刻四个字。
是噬心蛊!云襄扯开母亲衣襟,只见心口处浮现出城隍印的纹路,张生等不及了...
她突然割破手腕,让血滴在银镯血莲上。七瓣莲花次第亮起,最后一瓣却始终黯淡。
宋焘鬼使神差地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抹在那片花瓣上。银镯突然炸裂。无数光点在空中重组,凝成半块残缺的青铜令牌,上面幽冥二字清晰可辨。
果然是你。云襄泪落如雨,七年前我在黄泉渡口等的人...
亥时的更鼓打断了她的告白。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是无数双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宋焘透过门缝看见整条街都站满了穿官服的影子,他们手提的灯笼连成一片惨绿的海洋,每个灯笼上都写着不同的字:代职九年期满......
母亲突然坐起身,发出不属于老人的年轻声音:宋兄,该交接印信了。
第四章·血莲劫。
银镯炸裂的脆响还在耳畔回荡,宋焘眼前突然涌现无数记忆碎片——血月下的渡口、折断的青铜剑、还有云襄穿着嫁衣坠入忘川的画面。这些画面如毒蛇般钻入脑海,疼得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的寿桃。
想起来了母亲——不,此刻占据母亲身体的那个存在——缓缓抬起布满青斑的手,那年的孟婆汤,你们掺了水。
云襄突然甩出三根银针,针尾系着红绳结成困灵结。针尖刚触到母亲衣角,整面墙壁突然渗出黑血,那些血珠在空中凝成张生扭曲的脸:宋兄,这七年我代你巡查阴阳,可是发现不少趣事。
宋焘抓起桌上的铜镜砸向黑血面孔。镜面碎裂的瞬间,门外所有灯笼同时熄灭。黑暗中有无数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宣告声:亥时三刻到——
河南城隍交接——
幽冥司列队恭迎——
云襄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半空悬浮的幽冥令上。令牌顿时光芒大盛,照亮屋梁上倒悬的数十个纸人。那些纸人穿着官服,惨白的脸上点着朱砂官印,正用剪刀裁剪着与宋焘模样相同的布偶。剪魂术!
云襄拽着宋焘滚到供桌下,扯下孝布飞快画符,张生要抽你生魂强占神位!
供桌突然剧烈震动。母亲四肢反关节爬来,头发里钻出密密麻麻的噬心蛊。宋焘摸到腰间那方题诗雪帕,发现上面的墨迹全部变成了蠕动的蛊虫。
有花有酒春常在...母亲喉咙里发出张生的吟诵声,腐烂的桂花香从她七窍涌出,宋兄可知,这七年我往你母亲茶里添的,正是黄泉边的曼珠沙华花粉。
宋焘如遭雷击。每年母亲寿辰,张生都会派人送来桂花糕。原来那根本不是桂花,而是致幻的冥界之花!
他发狂般扑向母亲,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弹开——老人家的皮肤下浮现出完整的城隍官服纹路,心口处一方金印正发出刺目金光。
没用的。云襄按住他流血的手腕,伯母本就是上任城隍转世,当年为镇压幽冥司叛乱自毁金身。张生的先祖,正是当年叛乱的三司判官之一!
屋外传来整齐的诵经声。透过窗纸,可见数百鬼差正在焚烧写着宋焘生辰的纸扎。每烧一张,宋焘就感觉有根骨头被抽离身体。最骇人的是母亲开始融化,像蜡烛般滴落浑浊的油脂,那些液体在地面汇成张生俊秀的脸。
还差半块令牌。液体中伸出苍白的手,抓向悬浮的幽冥令,给我!
云襄突然扯开衣领。她心口处赫然纹着另外半朵血莲,与银镯图案恰好组成完整的花型。当她的手与宋焘相握时,两道血线凌空交织,化作流光溢彩的锁链缠住液体人形。
原来如此...液体张生发出凄厉大笑,当年黄泉渡口,是你这个守桥人偷换了我们的孟婆汤!
宋焘头痛欲裂。破碎的记忆中,自己分明穿着天机阁的星纹袍,而云襄额间点着守桥人的朱砂印。他们站在忘川河边,将某样东西分成了两半……
咔嚓!幽冥令突然自行分裂。一半飞入宋焘眉心,另一半竟穿透墙壁消失不见。几乎同时,远处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长山方向升起血红光柱,整片夜空被染成诡谲的紫红色。张生的液体身躯突然凝固。他惊恐地望着长山方向:不可能...那半块令牌明明在...
在张家祖坟对吗云襄冷笑,你忘了守桥人能颠倒阴阳。当年我把它埋在了生门位,如今刚好镇住你们张家的阴宅龙脉。
母亲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随着噗的闷响,一团黑影从她口中呕出,落地化作穿官服的张生。
真正的母亲瘫软倒下,胸口城隍印渐渐淡去,露出皮肤上被噬心蛊蛀出的千疮百孔。
子时到!门外鬼差齐声高呼。
张生官服无风自动,腰间佩剑自行出鞘三寸——正是当年关帝暂借城隍的青龙剑。他阴笑着抓向昏迷的王氏:既然令牌不全,那就用前任城隍的魂魄来补...
剑光如雪落下时,宋焘怀中的雪帕突然自燃。火焰中浮现出关帝虚影,丹凤眼怒睁:孽障!
青龙剑应声折断,张生惨叫后退,官服上渗出大片血渍。
云襄趁机将剩余幽冥令按在王氏额头。令牌化作流光钻入老人体内,那些被蛊虫蛀穿的孔洞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以为赢了张生身影渐渐淡去,声音却越来越响,别忘了,你母亲阳寿只剩九天...最后几个字化作回声在屋内震荡。
宋焘抱起轻如枯叶的母亲,发现她掌心不知何时多了行血字:九曜连珠夜,还魂借星时。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满地纸灰中那个完整的灯笼——上面代职二字已被划去,新写着正位。
第五章·九曜劫。
晨露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九声清响。宋焘数着水痕,看它们在阳光下蒸发成九缕白烟——母亲仅剩的九天阳寿,正如这转瞬即逝的露水。
找到了!云襄浑身湿透地撞开院门,怀中紧抱着个青铜匣子。她发间沾着长山特有的紫冥草,显然刚从张家祖坟回来。匣面七星图案已然锈蚀,但天机二字仍清晰如新刻。
宋焘指尖刚触到匣盖,那些星纹突然开始游动。北斗七星的勺柄直指云襄心口,那里纹着的半朵血莲正渗出细密血珠。他想起幽冥令分裂时的异象,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缩回手。
非要如此他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云襄笑了笑,眼角细纹在晨光中格外清晰。这七年她老得比常人快许多,此刻笑起来时,竟有了几分暮气。她抓起宋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烫得像块炭。
守桥人活不过三十。她轻声说,我今年二十有九。
匣中《璇玑图》在阳光下展开,竟是张人皮。星图脉络间浮现出他们前世的模样:宋焘作为天机阁少主,本应监督云襄这个守桥人跳入忘川镇压阴阳裂隙。却在最后时刻劈断幽冥令,将半块塞进她心口保她魂魄不散。
所以张生才说孟婆汤掺了水...宋焘抚过人皮上熟悉的笔迹,我故意让你带着记忆转世...
云襄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染红了七星图案。院中那丛幽冥花无风自动,花朵齐齐转向长山方向——那里第二道血色光柱正在成形。
今夜子时,九曜连珠。云襄抹去嘴角血迹,张生要借星力重开阴阳路。
宋焘望向屋内昏睡的母亲。老人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眉心却有一点金光流转——那是幽冥令在维持最后生机。他忽然抓起案上裁衣剪。
你做什么云襄惊呼。
剪刀刺入胸膛的瞬间,宋焘看见无数画面:前世自己握着半块令牌坠入忘川;云襄在奈何桥边苦等七十年;张生先祖盗取城隍印引发冥府动荡……鲜血喷在《璇玑图》上,那些星线突然活了似的缠住他手腕。
我娘心口有半块,你心口有半块。宋焘忍着剧痛将剪刀递向云襄,还差我这一块。
云襄夺过剪刀掷出窗外。远处传来一声痛呼,两人冲出门时,只见张生官服染血,正捂着肩膀后退。那剪刀不偏不倚扎在他肩头城隍印的位置,冒出缕缕黑烟。
好一对痴男女!张生俊秀的脸皮开始剥落,露出下面腐烂的真容,可惜今夜之后,三界再无...
他的话被突然降临的黑暗截断。午时的太阳竟在瞬间消失,漫天星斗同时显现。最骇人的是九颗大星排成笔直一线,投下的星光将三人影子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云襄突然撕开衣襟。她心口的血莲纹身正在融化,露出皮肤下青铜色的光芒。宋焘想起记忆里自己塞入她魂魄的另半块幽冥令——原来一直以这种形式存在。
来不及了。云襄抓住宋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挖出来!
张生狂笑着化作黑雾扑来。宋焘的手陷入云襄滚烫的肌肤,触到了某种冰凉的金属。就在他即将用力时,母亲房内突然传出清越的刀鸣——那柄折断的青龙刀竟自行飞出,悬在宋焘头顶。
无心为善,虽善不赏。
关帝的声音震得院中老槐落叶纷飞。宋焘醍醐灌顶,抽出手将云襄猛地推开。自己则迎着张生所化黑雾跃起,任由那团黑暗贯穿胸膛。
你输了。宋焘咳着血笑道,九曜连珠要的是'无心之人'...咳咳...我此刻挖心取令,反倒着了相...
星光突然扭曲。贯穿宋焘的黑雾中传出张生惨叫,那些黑暗像被什么吸引着,疯狂涌向宋焘胸口的血洞。云襄腕间残存的银镯彻底融化,化作银液流入他的伤口。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宋焘胸口浮现出完整的城隍金印,而张生则被生生吐了出来,官服上满是破洞。更惊人的是昏迷的王氏飘浮而起,心口飞出半块青铜令牌,与云襄体内那半块在空中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关帝虚影微微颔首,城隍印从来都在活人心中。
完整的幽冥令爆发耀眼光芒。张生在这光中如冰雪消融,最后时刻他竟露出释然的表情,轻声念道:有花有酒春常在...
宋焘下意识接了下句:无烛无灯夜自明。
光芒散去时,院中幽冥花全部盛开。花瓣上的露珠映着星光,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母亲安详地躺在藤椅上,呼吸平稳;云襄心口的伤痕消失无踪,只留下淡淡的莲花印记;而宋焘胸前的城隍金印渐渐隐入皮肤。
关帝的虚影即将消散时,突然弹指送来一道金光。宋焘额前顿时多了道细痕,如闭合的第三只眼。
游侠阴阳,代天巡狩。神明的余音在院中回荡,记住,真正的秩序不在森严界限,而在...
一阵风吹散了后半句话。云襄捡起地上残留的灯笼纸,上面正位二字正在褪色。她忽然轻笑:看来我们都不用死了。
宋焘望向长山方向。血色光柱不知何时已化作一道彩虹,横跨在张家祖坟与自家小院之间。虹光中有无数光点起落,像是解脱的魂灵。
母亲在此时醒来,浑浊的双眼突然清明如少年。她摸出针线筐里的剪刀,利落地剪下一缕白发系在宋焘腕上:去吧,幽冥司还有三百冤魂等着引渡呢。
云襄已经收拾好药箱,发间别着新采的曼陀罗。当宋焘握住她的手时,两人掌心同时亮起微光——一半来自幽冥令,一半来自城隍印。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张生遗留的官帽上。帽中爬出一只通体透明的蜈蚣,背上天然形成四个小字:
且听风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