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山蹲在自己的咸鸭蛋摊前,用指甲抠着水泥地上的一道裂缝。那裂缝像条贪吃蛇,从他两腿之间蜿蜒到隔壁卖豆腐的老王摊位下。老王总说这裂缝是他跺脚吓猫时震出来的,许大山不信——老王那竹竿似的小细腿,跺一百下也震不裂蚂蚁窝。
大山!城管!老王突然压低嗓子喊了一嗓子。
许大山弹簧似的蹦起来,抄起装咸鸭蛋的塑料筐就往三轮车上扔。塑料筐在车斗里弹了一下,两颗青皮鸭蛋骨碌碌滚到地上。他顾不上了,蹬着三轮车就往菜市场后门窜。车轮碾过那两颗逃兵,发出咔嚓两声脆响,蛋黄像两摊鼻涕似的黏在柏油路上。
操!许大山骂了句,三轮车链条咔咔响得像要断气。后视镜里,穿蓝制服的城管已经堵住了前门,正挨个摊位开罚单。他猛蹬几下,三轮车歪歪扭扭冲出后门,迎面撞上一辆装满苹果的三轮车。
哎哟我——苹果像炮弹似的四处乱飞,许大山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的水沟里。咸鸭蛋们争先恐后地跳车,在臭水沟里泡起了温泉。
你他妈瞎啊!苹果车主是个扎马尾的姑娘,正手忙脚乱地捡滚进下水道的苹果。她抬头瞪许大山时,额头上沾着片苹果叶子,像戴了顶滑稽的绿帽子。
许大山从水沟里爬出来,牛仔裤湿了半截,鞋子里咕叽咕叽往外冒黑水。他抹了把脸,闻到手上咸鸭蛋和烂泥的混合味。对不住对不住,他弯腰帮姑娘捡苹果,我赔你。
赔个屁!姑娘抓起个烂苹果砸他,你先把我的车扶起来!
许大山这才看清姑娘的模样。圆脸,小鼻子,眼睛亮得像他老家后山的泉水。她穿着件褪色的红棉袄,袖口磨得发白,左手腕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和他妈过年时绑粽子的那种一模一样。
三轮车扶起来后,姑娘清点损失:二十七个苹果阵亡,车筐变形,链条脱轨。许大山从内裤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这是他藏应急钱的地方,连城管搜身都摸不到——数出三张递给姑娘。
就这点姑娘眉毛挑得老高。
我...我咸鸭蛋全赔进去了。许大山指指水沟,那里飘着几十个圆滚滚的潜水员。
姑娘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你叫啥
许大山。卖咸鸭蛋的。
林小丫。姑娘把钞票塞回他手里,算了,看你比我还惨。
许大山愣在原地,看着林小丫歪歪扭扭地蹬着三轮车离开。车后筐里,幸存的苹果随着颠簸上下跳动,像一群嘲笑他的黄脸蛋。
那天晚上,许大山在租的棚屋里算账。本子上记着:今日亏损咸鸭蛋58颗,收入0元,罚款0元(逃跑成功),意外支出0元(遇见苹果姑娘)。他在苹果姑娘四个字上画了个圈,又赶紧涂黑了。
第二天清晨四点,许大山去批发市场进货。寒冬的雾气像冰牛奶灌进肺里,他缩着脖子排队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红棉袄。
林...小丫他试探着叫了声。
林小丫转头,鼻尖冻得通红:哟,咸鸭蛋。她怀里抱着箱橙子,跺着脚取暖。许大山注意到她穿的是双裂口的运动鞋,袜子大拇趾处有个洞。
你也这时候进货许大山没话找话。
废话,不然抢不到便宜货。林小丫白了他一眼,你昨天那车咸鸭蛋...
重新进了。许大山拍拍身边空荡荡的三轮车,今天得赚回来。
林小丫突然笑了:你知道你像啥不像只护食的狗,尾巴被踩了还惦记骨头。
许大山不知怎么接话,只好跟着傻笑。批发市场开门时,人潮像决堤的洪水涌进去。林小丫灵活地钻来钻去,许大山笨拙地跟在后面,差点被挤掉鞋。
跟着我干嘛林小丫在水果区停下。
我...我也买点水果。许大山随口胡诌。
骗鬼呢!林小丫戳穿他,咸鸭蛋摊还兼营水果
最后许大山买了箱橙子,花了他三分之一的进货资金。林小丫教他怎么挑:要选肚脐小的,皮紧的,重手的。她手指划过橙子表皮,许大山盯着她指甲缝里的黑色纹路——那是长期搬运水果留下的洗不掉的痕迹。
回程时下起小雨,林小丫没带雨衣。许大山把自己印着高邮咸鸭蛋的塑料雨衣给她,自己淋成了落汤鸡。林小丫把橙子分他一半:算雨衣租金。
那天许大山的咸鸭蛋摊旁多了箱橙子,他手写了个特价纸牌,学林小丫教的话术:新鲜橙子,不甜不要钱!结果真有个大妈尝了瓣说不甜,白拿走两个橙子。许大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中午林小丫来还雨衣,看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听完缘由笑得直拍大腿:傻子!人家说啥你都信她拿起个橙子三下五除二剥开,塞了瓣到许大山嘴里,甜不甜
许大山嚼着橙子,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林小丫很自然地用拇指替他抹掉,指尖在他嘴唇上停留了半秒。两人都愣住了,许大山耳朵烧了起来。
甜...甜。他结结巴巴地说。
林小丫突然转身就走:雨衣还你了!
许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同手同脚走了好几步才调整过来。他低头看雨衣,发现内衬口袋里多了五块钱——正好是那两个橙子的价钱。
接下来几天,许大山总偶遇林小丫。他帮她修三轮车链条,手上沾满黑油;她教他用柠檬汁去油渍,两人手指在脸盆里碰来碰去。老王挤眉弄眼地说:大山,春天来了许大山抓起把盐洒过去:腌你的豆腐去!
某个特别冷的早晨,许大山看见林小丫在摊位上跺脚呵气。他跑去二手市场买了件棉袄——粉色的,领口有点脱线,但厚实。他鬼鬼祟祟塞进林小丫车筐里,躲到厕所抽了两根烟才敢出来。
回来时林小丫已经穿上了,粉色衬得她脸像颗水蜜桃。她没提棉袄的事,只是扔给他一袋热包子:韭菜馅的,趁热吃。
许大山啃着包子,偷瞄她扣错的扣子,心里像包子馅一样热乎乎的。
月底交房租时,许大山发现钱不够。他蹲在门口数硬币,林小丫风风火火跑来,甩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借你的!利息按高利贷算!
许大山知道她也不宽裕——她爸瘫在床上,药钱像无底洞。他死活不要,林小丫直接把钱塞他裤兜里,手指蹭到他大腿根,两人又闹了个大红脸。
晚上许大山数钱,发现多了二十。他想起林小丫塞钱时狡黠的笑,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故意多给了。他翻出记账本,在林小丫那页画了个爱心,又赶紧涂成黑疙瘩。
雨季来临时,两人的三轮车经常在暴雨中抛锚。有一次许大山冒雨推车,发烧到39度。林小丫来送姜汤,发现他裹着被子发抖,棚屋漏雨漏得像水帘洞。
不要命啦她骂骂咧咧地找来塑料布补屋顶,用毛巾给他擦冷汗。许大山迷迷糊糊抓住她手腕,红绳湿漉漉地贴在他掌心。
小丫...他哑着嗓子喊。
闭嘴!喝汤!林小丫凶巴巴的,却任由他握着手腕直到姜汤喝完。
病好后许大山买了条新红绳,趁林小丫搬货时偷偷换掉她那根磨得起毛的旧绳。林小丫发现后追着他打了三条街,最后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喘气,她摸着手腕上的新绳,突然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许大山在账本上写:今日收入158元,支出0元,林小丫笑了3次,瞪我7次,偷看我N次(我猜的)。他想了想,又补充:想娶她。
然而现实像块咸鸭蛋,外表圆润,内里却咸得发苦。七月份,林小丫突然消失了三天。再出现时眼睛肿得像核桃,三轮车上堆着中药包。
我爸...要手术。她声音沙哑,十万。
许大山连夜数了自己的存款:八千四百六十二块三毛。加上藏在咸鸭蛋坛子底的两千,勉强凑够一万。他跑去医院,看见林小丫蹲在走廊里啃馒头,身边站着个穿皮衣的中年男人。
那是我舅介绍的,林小丫接过钱时低声说,开五金店的,能先垫医药费。
许大山看着那个男人放在林小丫肩上的手,指甲缝里很干净,没有黑油,没有水果渍。他突然觉得自己那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轻得像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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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干巴巴地说,挺好。
林小丫猛地抬头,眼里像燃着两团火:许大山,你没什么要说的
许大山张了张嘴,瞥见护士推着药费单走来。他想起自己漏雨的棚屋,想起三轮车嘎吱作响的链条,想起那箱泡臭水沟的咸鸭蛋。最后他摇摇头:祝你...幸福。
林小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把钱塞回他手里:傻子,谁要你的钱。她转身走向那个皮衣男人,手腕上的红绳在走廊灯光下刺得许大山眼睛疼。
第二天,许大山收到一箱橙子,没有字条。他挑了个最圆的剥开,酸得直皱眉。老王说:大山啊,怎么哭啦许大山抹了把脸:橙子太酸。
后来许大山还是每天摆摊,只是记账本上不再有林小丫三个字。某天下雨,他下意识抓起雨衣要送,才发现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咸鸭蛋坛子里的两千块钱还在,他数了又数,终究没敢送去医院。
年底时老王说,看见林小丫挺着肚子在五金店门口晒太阳。许大山哦了声,低头擦咸鸭蛋上的盐粒,擦着擦着,眼泪就把盐粒冲出了道白痕。
雨下得像老天爷在倒洗脚水。许大山蹲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怀里揣着两个肉包子——用三层塑料袋包着,塞在夹克里贴着胸口焐着。凌晨三点的医院走廊,荧光灯管滋滋响,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驼背的怪物。
护士站的小护士第三次过来赶他:探视时间早就过了!
许大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等林大山的家属,他闺女林小丫。
重症监护室那个小护士态度软了点,他闺女在楼梯间睡着了。
许大山轻手轻脚找到楼梯间。林小丫蜷在拐角的长椅上,身上盖着件男式皮夹克——那件他见过的,五金店老板的。她手里还攥着缴费单,睫毛上挂着没干的泪痕。许大山蹲下来,闻到皮夹克上的古龙水味,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鼻子发酸。
他小心翼翼把包子放在林小丫手边,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块钱塞进缴费单的夹层。起身时膝盖咔地一响,林小丫眼皮动了动。许大山吓得屏住呼吸,倒退着离开,后背撞上消防栓,咣当一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像放了个炮仗。
咸鸭蛋林小丫带着睡意的声音传来。
许大山僵在原地,看着林小丫揉着眼睛坐起来。她左脸上压出几道红印子,头发乱得像被鸡挠过的草窝。皮夹克滑到地上,露出里面那件褪色的红毛衣——许大山认得,是去年春节他在地摊上帮她砍价买的,三十块钱。
我...我来送包子。许大山举起已经凉透的包子,好像...凉了。
林小丫盯着他滴水的裤脚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傻啊,不会打伞
许大山低头看自己——球鞋里能养鱼,裤管贴在小腿上,像个落汤鸡。他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发现林小丫在哭,眼泪啪嗒啪嗒砸在缴费单上。
医生说...要换肾。她声音哑得像砂纸,二十万...还不算后续...
许大山蹲下来捡皮夹克,闻到领口浓重的烟味。他把衣服递过去,碰到林小丫冰凉的手指。两人指尖接触的瞬间,林小丫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他疼。
陈五金...就是那个五金店老板...林小丫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他说可以借钱给我...
许大山喉咙里像塞了颗咸鸭蛋。他想起陈五金梳得油光水滑的背头,想起他腕上的金表,想起他拍着林小丫肩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的样子。胸口焐热的包子突然变得冰凉,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
挺好。许大山听见自己说,他人...挺靠谱。
林小丫猛地甩开他的手:许大山!你他妈就这点出息
许大山被吼得一愣。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值班医生皱着眉头往这边看。林小丫抓起皮夹克往身上套,动作粗暴得像在打架。许大山看见她手腕上的红绳——他换的那根新绳子——已经磨得起毛边了。
我...我有钱!许大山突然说,我存了两万,还能借点...
林小丫系扣子的手停住了。她抬头看许大山,眼神让他想起被雨淋湿的小狗。
两万够干嘛她声音轻得像叹息,连透析都不够...
许大山攥着包子,塑料袋在他掌心哗啦响。他想说我可以卖三轮车,想说我可以打三份工,想说我能一天只吃一顿饭...但最后他只是低下头,看着林小丫的破球鞋——右脚大拇趾又顶出个洞。
包子...趁热吃。他把塑料袋递过去。
林小丫接过包子,突然狠狠砸在他胸口。肉馅溅出来,在白墙上炸开一朵油腻的花。
许大山!她声音抖得像风里的塑料袋,我宁愿你骂我贪钱,宁愿你说我贱!别他妈装圣人!
值班医生跑过来:要吵出去吵!
许大山弯腰捡包子,肉馅沾了灰,像团烂泥。他想起去年冬天,林小丫把热包子塞给他时,指尖蹭到他掌心的温度。现在那温度被雨淋透了,被医院的消毒水泡发了,再也暖不起来了。
对不起。他说,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走出医院时雨停了,月亮像颗腌得过头的咸鸭蛋,泛着青白的光。许大山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包最便宜的红梅,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呛得他直咳嗽,咳着咳着眼泪就下来了。
第二天,许大山没出摊。他翻出床底下的咸鸭蛋坛子——老家的土陶坛,腌了十年咸鸭蛋,釉面都沁出盐花了。坛子底下用油纸包着二十个老寿星,是他留着当传家宝的陈年鸭蛋,每个都用红笔写着年份。
老王说这种腌足五年的老鸭蛋,蛋白像琥珀,蛋黄能榨出橙红色的油,一个能卖五十块。许大山抱着坛子去了古玩市场,跟个收杂项的老头磨了一上午嘴皮子,最后以八百块成交——老头本来只肯给五百,许大山当场敲开一个,橙红的蛋黄油流到柜台上,香得隔壁摊主直抽鼻子。
揣着八百块,许大山鬼使神差走到百货商场。他在珠宝柜台前转了三圈,终于认出那条手链——去年七夕,林小丫盯着橱窗看了好久的那条。银链子坠着个小樱桃,标价一千二。
样品处理,八百八。售货员瞥着他沾着鸭蛋渍的衣角,要开发票吗
许大山摇头,数出八十五张十块票子,又凑上一把硬币。售货员用酒精棉擦了半天链子才递给他,好像怕他手上的咸味传染似的。
揣着装在绒布盒里的手链,许大山又去了医院。他想好了,要把两万存款和手链都给林小丫,然后...然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该学陈五金那样梳个背头或者也去开个五金店
医院走廊上,他看见林小丫和陈五金站在窗边。陈五金正往她肩上披外套——不是昨晚那件皮夹克,是件崭新的羊绒大衣。林小丫缩着脖子躲,陈五金硬是把领子翻好,顺手捋了下她乱糟糟的头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像出蹩脚电视剧的打光。
许大山摸到口袋里的绒布盒,尖锐的棱角硌着他掌心。他转身时撞到个轮椅,老太太骂他不长眼,他连声道歉,声音大得整条走廊都回头看。林小丫循声望来,许大山已经钻进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像身后有城管在追。
晚上回到棚屋,许大山发现门缝里塞着个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和一张字条:包子钱。别来了。字迹潦草,最后一道笔画划破了纸。他把字条团了又展开,展平了又揉皱,最后连钱一起塞进咸鸭蛋坛子——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一层发黄的盐渍。
三天后林小丫突然出现在菜市场。她穿着那件羊绒大衣,在咸鸭蛋摊前站定时,许大山差点打翻盐罐。阳光透过塑料棚顶照在她脸上,眼下两片青黑格外明显。
我爸...下周手术。她声音干巴巴的,陈五金联系的省城专家。
许大山正在记账,铅笔芯啪地断了。他低头找削笔刀,听见林小丫说:我来拿我的东西。
削笔刀掉在地上,许大山弯腰去捡,后腰撞到桌角,疼得他直吸气。起身时他看见林小丫在翻他们共用的那个饼干箱——里面装着塑料袋、橡皮筋之类杂物的。她找出半卷红线,是他们一起缠粽子剩下的。
就这个许大山问。
林小丫把红线绕在手指上,勒出一道红印:嗯。
许大山突然抓住她手腕:医药费...还差多少
林小丫挣了一下没挣脱,大衣袖口滑上去,露出手腕上的金链子——不是他买的那条樱桃的,是条粗得能拴狗的金链子。许大山像被烫到似的松了手。
二十万。林小丫平静地说,陈五金都垫了。
卖豆腐的老王适时地咳嗽起来,像台老旧的鼓风机。许大山盯着林小丫的金链子看,看得眼睛发酸。他想说我有两万,想说我能打三份工,想说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但最后他只是转身从货架底层掏出个玻璃罐。
给你爸的。他把罐子递过去,腌了五年的老鸭蛋,补身子最好。
林小丫接过罐子时手指发抖,差点没拿住。许大山看见她指甲剪得秃秃的,没有半点光泽——以前她最爱用橙子皮擦指甲,说这样会有淡淡的柑橘香。
谢谢。林小丫声音轻得像羽毛,婚礼...下个月。
许大山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记账本,撕下张空白页急急地写。老王伸长脖子看,被许大山瞪了回去。他把纸条塞进装鸭蛋的罐子:食谱...怎么吃最有营养。
林小丫抱着罐子走了,羊绒大衣下摆扫过地上的菜叶,没发出一点声音。许大山盯着她的背影,直到老王用豆腐勺敲他脑袋:傻了啊
滚。许大山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那天晚上,许大山破天荒地买了瓶二锅头,就着半包花生米喝得烂醉。他掏出绒布盒里的樱桃手链,挂在咸鸭蛋坛子的坛口,银链子碰着陶土,叮叮当当响了一夜。
第二天宿醉醒来,许大山发现记账本被酒浸湿了。他急急忙忙掀开,那些数字都晕染开来,只有一页还清晰——画满爱心又被涂黑的那页。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抓起铅笔在空白处写:今日进货鸭蛋200颗,支出400元,林小丫结婚随礼2000元(存在坛子底)。
写完后他盯着结婚两个字看,看得那两个字扭曲变形,像在水里泡发的咸鸭蛋。
婚礼前一天,许大山没出摊。他在棚屋里点了三盏灯泡,把那个腌了十年咸鸭蛋的老坛子擦得锃亮。坛子内壁已经沁透了盐霜,在灯光下像撒了层碎钻。他选了二十颗最圆的鸭蛋,用醋小心擦净蛋壳,然后捏着绣花针,在每颗蛋上刻字。
第一颗刻的是林小丫
要幸福,针尖划破蛋壳时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像春蚕啃桑叶。许大山的手抖得厉害,把福字的示字旁刻成了绞丝旁。他盯着那个错字看了很久,突然笑了——林小丫以前总笑他写字像鸡扒的。
第二颗刻陈五金
对她好,针尖戳得太深,蛋清渗出来,咸涩的液体顺着指纹流到他手腕上。许大山舔了一口,比记忆中的更咸。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小丫时,她骂他瞎啊的样子,眼睛亮得像能点燃潮湿的柴火。
刻到第十五颗时,许大山的手指已经磨出血泡。这颗刻的是2005年冬
第一件棉袄,那是他花三十块在二手市场买的粉色棉袄,林小丫穿着它过了两个冬天,袖口磨得发白也没舍得扔。蛋壳上沾了血点,他用袖子擦,结果越擦越花,像个小小的落日。
最后一颗蛋,许大山刻了整整一小时。他先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又在里面刻上许大山
一辈子。刻完后他把蛋举到灯下看,光透过针眼在墙上投出细小的光斑,像场微型星空。
坛子底部,许大山铺了层油纸,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两千块钱——他全部的积蓄。每张钞票都熨得平平整整,用橡皮筋捆好。钱上面垫着层干稻草,然后才放进刻字的鸭蛋。最上面那颗要幸福的蛋,他塞了张纸条,写着:每天吃一颗,吃到二十天,病就好了。这是骗人的,他知道。但林小丫爸爸总说老鸭蛋能治百病,就当讨个吉利。
封坛前,许大山突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摸出那条没送出去的樱桃手链。银链子已经氧化发黑,小樱桃的红漆也剥落了。他把它塞在最上面那颗蛋旁边,像埋了个秘密。
做完这些已是凌晨四点。许大山抱着坛子走到门口,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他想起今天——不,已经是今天了——是林小丫结婚的日子。天气预报说午后有雨,他希望别下太大,免得弄脏林小丫的婚纱。
林小丫家住在城东的筒子楼,许大山蹬着三轮车穿过半个城市。晨雾像层纱裹着路灯,他的车轮碾过水洼,惊起几只找食的麻雀。坛子用红布包着,放在车斗里,随着颠簸轻轻晃动,里面的鸭蛋互相碰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筒子楼前停着辆小货车,几个工人正在往车上搬家具。许大山躲在电线杆后面,看见林小丫穿着睡裙站在门口指挥。她头发乱蓬蓬的,眼睛肿着,手里攥着块抹布,时不时擦一下鼻子。陈五金不在,可能去准备婚礼了。
许大山等工人们搬完才敢过去。他抱着坛子走到林小丫跟前时,她正弯腰捡地上的螺丝钉,抬头看见他,惊得把螺丝钉撒了一地。
你...林小丫的嘴唇抖得厉害,你来干嘛
许大山把坛子递过去:给你...结婚礼物。
坛子上的红布被晨雾打湿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林小丫没接,她的手悬在半空,指甲剪得秃秃的,没涂指甲油。
老鸭蛋,许大山嗓子发紧,治百病的。
林小丫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许大山,你当我三岁小孩
一滴露水从屋檐掉下来,正好砸在红布上,晕开一片深色。许大山感觉手里一轻,林小丫接过了坛子。她掀开红布一角,看见油亮的坛身,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刻的啥她问。
许大山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就...吉祥话。
林小丫把坛子抱在怀里,像抱婴儿似的。晨风吹乱她的头发,有一缕粘在嘴角,许大山想伸手拨开,但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
我明天...林小丫开口,又停住。
我知道。许大山飞快地说,祝你...百年好合。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是那辆小货车倒回来了。林小丫猛地抓住许大山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疼。她的掌心全是汗,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脉搏。
咸鸭蛋,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许大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想起记账本上那些被涂黑的爱心,想起水沟里泡烂的鸭蛋,想起医院走廊里凉透的包子。他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说:三轮车没锁,我得回去了。
林小丫的手松开了。她后退一步,怀里的坛子咚地撞上门框。许大山转身就走,走得飞快,差点撞上那辆小货车。司机探出头骂他,他没听见,耳朵里全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回到菜市场,许大山发现老王已经帮他支起了摊子。咸鸭蛋整齐地码在塑料筐里,标价牌上写着特价——是林小丫教他写的艺术字,笔画夸张得像要飞起来。
见着人了老王挤眉弄眼。
许大山没回答。他机械地摆弄着鸭蛋,把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有个老太太来买鸭蛋,专挑大的,指甲在蛋壳上掐出月牙形的印子。许大山由着她挑,最后还多送了两个。
中午果然下雨了,瓢泼大雨。许大山望着如注的雨帘,想起林小丫说过最讨厌雨天结婚,婚纱会沾上泥点。他想象她穿着白纱站在酒店门口的样子,裙摆像朵倒扣的喇叭花,陈五金在旁边为她撑伞,金表在雨里闪闪发亮。
下午三点,雨小了些。许大山从柜台底下摸出半瓶二锅头,就着花生米喝。酒液辣得他直咳嗽,咳着咳着眼泪就下来了。老王装作没看见,把收音机音量调大,里面正放《婚礼进行曲》。
第二天,许大山照常出摊。他的记账本换了新的,第一页工整地写着:今日进货鸭蛋150颗,支出300元。没有林小丫,没有爱心,也没有涂黑的痕迹。只是记账方式还是林小丫教他的那种——收入用蓝笔,支出用红笔,利润要画圈。
一周后的傍晚,许大山收摊时发现摊位角落有个熟悉的玻璃罐。罐子空了,底部躺着张纸条,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他勉强辨认出谢谢和钱字,剩下的都化开了,像朵凋谢的花。
许大山把纸条晒干,夹进记账本最后一页。那天晚上他梦见林小丫在吃鸭蛋,一颗接一颗,蛋壳在她脚边堆成小山。她手腕上戴着那条樱桃手链,小樱桃红得滴血。
日子像咸鸭蛋一样,外表平淡,内里咸涩。许大山还是每天摆摊,只是再也不卖橙子了。老王说陈五金给林小丫爸爸换了肾,手术很成功;又说林小丫怀孕了,辞了水果摊的工作。许大山总是嗯一声,低头擦他的咸鸭蛋,擦得能照出人影。
一年后的雨季,许大山在菜市场捡到个小女孩。孩子不过三四岁,扎着冲天辫,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蹲在他的咸鸭蛋摊前流口水。
你妈呢许大山问。
小女孩指指水果区:买橙子。
许大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人潮中一个穿红裙子的背影正在挑橙子。那身形他闭着眼都能认出来,只是头发短了,腰身丰腴了些。小女孩拽他衣角:叔叔,蛋蛋好吃吗
许大山蹲下来,拿颗最小的咸鸭蛋给她:要妈妈剥。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小女孩接过鸭蛋,突然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谢谢叔叔!她的红绳蹭过许大山下巴,毛茸茸的触感。
林小丫找过来时,许大山正帮小女孩擦手上的蛋液。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许大山看见她眼角有了细纹,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着光。
宝宝乱跑。林小丫说,声音比记忆里柔和许多。
小女孩举着鸭蛋扑向妈妈:叔叔给的!
林小丫摸摸女儿的头发,对许大山点点头:好久不见。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打在塑料棚顶上。许大山看着林小丫牵着女儿离开,小女孩边走边回头看他,手腕上的红绳在雨幕中一晃一晃,像盏小小的灯笼。
许大山回到摊位,发现装鸭蛋的塑料筐边多了个橙子,圆滚滚的,肚脐很小,皮很紧。他拿起橙子闻了闻,是林小丫教他挑的那种,带着阳光的味道。
老王凑过来:大山,发什么呆
许大山把橙子放进装钱的铁盒里:没什么。他翻开记账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今日进货鸭蛋200颗,支出400元,收到橙子1个(非卖品)。
写完后他盯着那个括号看了很久,突然笑了。雨声渐大,淹没了菜市场的喧嚣,也淹没了眼角那滴没来得及落下的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