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岑坐在金家堂屋里，心里已经有几分不耐烦。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手中的茶杯也被他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着。
自接到了妹妹生病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这会她病得怎么样了。
她自小就体弱，平时胃口就不太好，更别提逢到生病时候，更会觉得嘴巴发苦没味道，什么都不肯吃。
贺岑每次都会买了糕点，哄她吃一些，就怕她饿得伤了胃。
可这地方……
贺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堂屋里的摆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墙面也有不少脱落的地方。
他嘴角噙笑，眼神却没有丝毫温度，心里已经有了论断。
别说糕点零嘴了，连像样的茶水都没有。
妹妹在这地方哪里能待得下去。
贺岑随身端起一旁的茶缸，轻轻呷了一口。
这哪里算茶，连高沫都算不上，最多是水里漂两片茶叶当点缀。
妹妹平时就喝这个？
他轻轻皱了眉，想了想，又抿了一口茶水。
金母压根没有看出来他脸上的嫌弃之色，只看贺岑面带微笑地喝着茶，一副文气十足的样子，心里越发喜欢他这模样和做派。
“大侄子爱喝这茶？我让我家姑娘来添些水吧！二丫，二丫，你三妹好些没？还没休息好的话，你就先过来给客人添茶，让她再歇歇。”
不等贺岑推辞，金母已经朝外喊了一嗓子，金招娣应声前来，提着开水瓶给贺母等人添水。
等到了贺岑面前时，她越发笑容可掬，将茶缸端起来斟茶，然后才推至贺岑面前掐着嗓子轻声细语：
“请用茶。”
嘴里说着用茶，眼神却在贺岑脸上扫来扫去。
贺岑道了谢，却没有再端起茶缸。
他不漏痕迹将茶缸放回了原处，笑着看向金母，问道，“情情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我去看看吧。”
一听贺岑开了口要去看贺情，金母忙把心里早就想好的一连串话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小情自小在城里长大，这突然离了城里不习惯也很正常。昨天她姐姐还领着她去田里玩了一整天呢，估摸是玩累了，所以睡得早。不过她还不适应我们这乡下的早上，我们呐，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忙活哩，不像城里那么好福气，能多睡会。”
“我猜着她这会睡久了，身上的骨头就更懒，越发不想动弹了。让她睡吧，我们大人自己坐着说会话。”
金母一脸宠溺得笑着，大有随贺情高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意思。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实在算不上多好听。
甚至有些明说贺情骄纵贪玩，不勤快、没规矩的意思了。
贺岑看了金母一眼。
贺母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不舒服，心里反倒是松快了许多。
既然能出去玩，想必是没有什么大病。
估摸着就是嫌弃村里条件不好，闹脾气，所以才借口捎信说病了。
再想到临出发前贺金凤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恰好也跟此时的场景对上了点，越发放宽了心。
“妈妈，我养母她待人和气亲切着呢，就是性子爽利些，说话没有弯弯绕，有时候说话就显得不太好听……不过她没有坏心思的！若是姐姐去那里住，包管没有一丝一毫委屈受的。”
金凤到底是自己亲生孩子，血脉做不得假，这性子温厚，待人和气，活脱脱就是贺家人。
贺母从金招娣手里接过茶缸，夸了她两句，又笑着对金母说道：“情情这性子就比不上金凤，情情她性子娇，身子弱，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金母笑着摆摆手。
“哎哟，这有啥麻不麻烦的。一只鸭子也是放，一群鸭子也是赶，金情也是我的孩子，家里这么多孩子我都一样看待哩！”
她笑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没留意到一旁的贺岑脸色沉了几分。
……金情？
这么俗气的名字，哪里配得上情情。
半晌贺岑淡淡笑道：“她也姓贺。”
话音刚落，只听到门口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贺情。
她穿着半旧不新的褂子，整个人也笼上了一层憔悴的病容，脸上堆着亲切的笑，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金母看了当即就有些不自在了。
那死丫头装病不干活，竟然还敢托人带消息给贺家，现在还整出这个样子，这不是成心给她泼脏水么！
心里指不定就希望贺家觉得她这个亲妈亏待了刚认回来的女儿！
这哪里能行！
金母只看了贺情一眼，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她先发制人，笑着问道：“昨天玩累了吧？这会才起来，也不好好收拾下就出来见客，以后可不能这样没规矩了。”
贺母应声看了过来，打量着贺情，抿着嘴没有说话。
也怨不得金母说她没规矩。
有客人来了还只顾贪睡，出来见人又是这么个样子。
贺情觉察到贺母不满的眼神，一点也不显慌张和委屈。
只是微微抬头看了过来，朝着贺母笑了笑：
“妈……贺阿姨，哥哥。”
她似乎下意识就要喊妈妈，半晌又咬了咬嘴唇，改了称呼。
那模样倒是勾起了贺母的一丝怜爱。
贺母脸色稍缓，又仔细端详着贺情。
这孩子瞧着是病了，精神差了些。
这打扮得也灰扑扑的，不够伶俐没有生气。
不过坐了这半晌，再听金母说了那些话，她对贺情已经有了些意见。
心里暗想：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纵使教得知书达理，可根子里总带着小家子气。
自从金凤回来后，贺情总是找茬寻事，又或者冷淡弄性，非要闹得一家人不安生。
如今家里人担心她下乡的事，还特意费了不少功夫打点，才把她送到甜水村来，托金家人照顾。
可偏偏这丫头不领情，还一副要和家里人生分的样子。
如今家里人上赶着来探病，这丫头还是这个冷淡模样……
至于这病，她早就听明白了这病是怎么来的——都怪贺情贪玩着凉。
贺母心里既有些担心，更多的还是埋怨。
这孩子也太骄纵了，做事也没个轻重，竟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这么一看，跟一向乖巧伶俐的金凤压根没法儿比。
贺母心里想着，刚刚的一丝怜爱瞬间烟消云散。
面上反而带出一丝不喜，再看看贺情半晌站在那里不动，打了招呼也没有后话，一点规矩也没有。
真是越发任性不懂事了！
贺岑瞥见了贺母的表情，心里了然，又见贺情只是怔怔地盯着贺母看，只当她还在跟家里置气。
贺岑出声提醒道：“情情？”
贺情盯着堂屋里端坐的贺母和哥哥，心里百感交集。
上辈子临死前都没能见一面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血缘当真是神奇。
曾经她以为贵若珍宝的爱，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夺走，转交给了贺金凤。
她上辈子，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渴望得到贺家人的认可，以至于宁愿牺牲自己，自苦自囚呢？
听到贺岑开口，贺情又将目光移到贺岑脸上。
那眼神十分复杂，让人难以描述。
看得贺岑也有些愣怔，摸不清她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累了？”
贺情摇摇头。
她只是有些疑惑。
母亲的偏爱给了贺金凤，可以说是为了弥补遗憾。
可哥哥呢？
一向疼爱照顾自己的哥哥，后来为什么会那样冷淡，以至于每次都用那样失望落寞的眼神看自己。
她明明很努力地收起骄纵任性，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女儿和妹妹了。
不过这些是上辈子的疑惑，她也没想在这片刻就弄清楚。
至于这辈子，她想试试放弃掉女儿和姊妹的身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看是会更顺利，还是依旧走向了同样的结局。
老天既然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就不能白白浪费。
想到这里贺情定了定神，又抬手掩着嘴咳嗽了两声。
“是累了，昨天和二姐在田里忙活了一天，回来就觉得发热不舒服。”
这话一出金母脸色瞬间变了，张嘴就要解释。
“……贺阿姨，哥哥，家里一切还好么？”
不等金母说话，贺情立刻笑着转了话题和众人打招呼，让她压根没有打岔的功夫。
可惜贺岑没那么好糊弄。
不等金母和贺母开口，贺岑拧着眉发问。
“忙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