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几天下乡后,她就被分配到江城下属的红旗公社甜水村,住进了金家——贺金凤的养父母家。
贺情从前没细想这件事怎么这么巧,还以为是贺家父母担心她,特意找了关系,安排她到相熟的村子插队下乡,好有个照应。
可事实证明,哪有什么照应,分明就是折磨。
金家没有一个好相处的。
金家父母,一个脾气暴躁,嗓门大得很,骂起人来那叫一个难听,方圆十里都能听见;另一个则是瓮声瓮气,凡事不管,只知道闷头抽烟干活。
脾气倒是温吞,不过也只在子女反抗父母威压的时候才体现出来。
金母打骂人的时候,他别说拉一下挡一下了,连帮着说句话都没有。
至于金家的几个孩子,就更别提了。
金家一共四个孩子,大姐金望儿,二姐金招娣,下面是龙凤胎老三老四——金龙和金凤。
金凤就是贺金凤,贺情名义上的妹妹,贺家真正的女儿。
论起来,金家几个孩子和贺情年纪相差不大,可毕竟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别说一条心了,平时说话干活都凑不到一块儿去。
照顾?
别做梦了,只求他们别合伙欺负贺情就烧高香了。
眼前的金招娣,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和善、照应?简直是天方夜谭!
金家的情况,贺情是亲身经历了一遭才彻底明白。
贺家向来人情简单,家境又十分殷实,自然对金家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毫不知情。
然而,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就算贺家人不清楚金家的状况,贺金凤难道会不知道吗?
她在金家长大,却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声称金家和善,村里民风朴实,姐姐到了家里肯定不会受委屈,还说就当过去调养身体,等过一年政策有变动了再回来。
贺情一想到这话,忍不住冷笑出声。
再回来?她恐怕是巴不得自己就死在甜水村吧!
贺情越琢磨,心里就越觉得心惊胆战。
当初,城里出台了新政策,规定每家每户都得有一个孩子下乡去接受教育和锻炼。
只有独生子女和特殊困难家庭能单独打申请,另行处理。
贺家有一子两女,无论如何都得送一个孩子下乡。
贺家父母为此愁得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孩子不心疼呢?
老大刚到市里报道就职,前途一片光明,这时候让他下乡,岂不是耽误了孩子的大好前程?
老小在农村吃了十几年的苦,好不容易认祖归宗,过了一年轻松日子,又怎么忍心再把她扔到乡下去受苦?
思来想去,只有贺情看起来最适合下乡。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事,不管贺情是作为贺家的女儿、还是金家的女儿,她都要下乡。
既然这样,不如就做两家的孩子,顶着贺家的名义下乡,这样两边都好。
可虽说如此……还得听听贺情的意思。
贺父贺母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
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别说干重活了,在家里连油皮都没打破过一块。真要去下乡,怎么能受得了那份苦呢?
眼看着下乡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就在他们左右为难的时候,贺金凤站了出来,说了一番让贺情永生难忘的话。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要不下乡就让我去吧。哥哥的工作前途要紧,姐姐从小过惯了好日子,村里的苦她哪里受得了。”
“我从小做惯了活,挑水喂猪、做饭下田,样样都行。这苦我能吃。姐姐可怜,不光爸爸妈妈心疼,我也心疼呢。”
“只要能让爸爸妈妈少些担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番话说得贺母眼眶泛红,上前一把搂住贺金凤,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孩子……”
贺父也摘下眼镜,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贺情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碍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既不想安慰父母和妹妹,也不想再争辩什么。
一切都交给命运吧,听天由命,任其去留。
在贺金凤回来的这一年时间里,贺情从前的骄傲和张扬仿佛被消磨得干干净净。
贺金凤就这样一步步算计,稳稳地扮演着知心姐妹的角色,每一步都走得又准又狠,把贺情逼进了火坑。
终于,在十七岁的这一年,贺情被送去下乡了。
农村的活计繁重,伙食又不好,生活和医疗条件更是差到极点。
仅仅过了一年,贺情就接二连三地生病。
贺情性子倔,自从下乡后就和家里断了联系,也不愿意向家里诉苦,什么苦都自己硬生生地扛着。
贺家人也不知为何变得冷漠了许多,就好像在和贺情赌气一样。
贺情第一次生病的时候,在村里托人给家里递了消息,贺家人来看过一次。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书信、电报,甚至口信都没有。贺情起初痛苦万分,怎么也想不明白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她不是贺家的女儿了。
以后每次遇到困难,都只能靠自己一个人。
她只能自己去抓了两副药吃,硬扛着病痛。
时间一长,身子也就渐渐垮了。
知青回城的政策很快就来了,只要户口在城里,且单身无业,就满足回城的硬指标。
这两条恰好贺情都符合。
就算不回贺家,城里的生活多少也比村里能好过些。
她有信心,凭借自己的努力,也能闯出一片天。
贺情重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可她唯独算漏了一点——金家压根不想她回城。
养了一年的女儿就这么钻进城里,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了?
况且金家父母早就接到了城里的消息,在贺情之前就知道了知青回村的政策。
起初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打消贺情的这个念头,后来城里的一封信,再一次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于是金家父母瞒着贺情,把她的户口偷偷落在了甜水村。
等贺情满怀希望去办理知青返城时,被一句“不符合回城政策”给砸懵了。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绝望。